未實現(xiàn)的和解：1949年中美南京商談探析

宋 佳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1949年5月至7月，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和中共代表黃華在南京進行了四次商談，就中美是否能夠實現(xiàn)和解等問題交換了意見。這次商談是冷戰(zhàn)背景下中共和美國進行的互相試探和摸底的考察，有些學者將其視為一次“失去的機會”?？疾爝@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分析中美之間的利益重合和利益沖突，能夠對解放戰(zhàn)爭后期的中美關系有進一步的了解。

一、南京商談的緣起

二戰(zhàn)結束后，美國試圖稱霸全球，這與蘇聯(lián)維護自身安全的國家戰(zhàn)略產生沖突。國家利益的相悖加上意識形態(tài)的巨大差異促使美國和蘇聯(lián)無法維持雅爾塔體系的固有局面，但鑒于二戰(zhàn)給全人類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痛，雙方都不愿再次陷入戰(zhàn)爭的泥潭，于是采取了冷戰(zhàn)的特殊格局，這一時期中美關系的發(fā)展因而深受影響。中國國內形勢也在發(fā)生著巨大改變，三大戰(zhàn)役的勝利導致國民政府形勢急轉直下，國民黨倒臺已成必然。

面對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中美兩國都在靈活的調整外交政策，最大限度地維護本國利益。1948年9月8日，一份名為《重新審查和制訂美國對華政策》文件的出臺，意味著美國對華政策開始轉變。這份文件指出：鑒于目前國民黨的不利局勢，“我們需要有隨風轉向、甚至拋錨停船的自由，直到確定航向為止”。[1](P8)美國應該采取的對策是：“一繼續(xù)承認現(xiàn)在的國民政府，二等到國民黨崩潰后根據當時情況決定承認中國新政權的問題，三盡最大可能阻止中國成為蘇聯(lián)的附庸。”[1](P12-13)1949年1月，美國宣布結束參加訓練國民黨軍隊的工作，次日撤銷美國聯(lián)合軍事顧問團，這些舉措表明美國意欲從中國內戰(zhàn)中脫身。但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美國的舉動又與脫身政策相悖離。同年2月初，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向國會建議暫停對華一切軍火援助，但杜魯門總統(tǒng)對此提議并未理睬?！?948年援華法》本應到1949年4月自然終止，美國應立即停止向國民政府撥款，但國務卿艾奇遜卻又提出要延長撥款的使用年限，并要求只能用在非共產黨統(tǒng)治的地域。這些相互矛盾的舉措顯示美國并未下定決心。與此同時，對即將贏得政權的中國共產黨，美國國內也始終捉摸不定，美國國內關于中蘇關系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民族獨立意識強烈，而蘇聯(lián)存在大國沙文主義傾向，兩種矛盾無法調和，中共并不會成為蘇聯(lián)的“附庸”。另外，中國想要恢復和發(fā)展經濟，僅依靠蘇聯(lián)的援助是不夠的，而且如果一味依靠蘇聯(lián)也會招致斯大林的反感，所以中國與美國搞好關系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另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的解放戰(zhàn)爭從屬于以蘇聯(lián)為首的世界革命，而且中共與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相近，美國應抓住機會，全力阻撓新中國建立，以免中蘇結盟后蘇聯(lián)力量愈加壯大。鑒于中蘇關系的不明朗局面，美國既不完全從內戰(zhàn)脫身，也不放棄與中共接觸。

中共出于多方面利益考量，與美國實現(xiàn)和解也被納入思考范疇。首先，從安全角度來說，此時中共領導人仍然不能確定美國是否會派兵援助國民政府，所以為了取得解放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需要通過接觸了解美國下一步的軍事計劃。黃華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要了解美國是否有軍事干涉的意圖”。[2](P254)其次，從經濟角度考慮，當時中國國內民生凋敝，經濟瀕臨崩潰，如果能獲得美國的經濟援助，便能促進國民經濟的恢復與發(fā)展。1949年4月，毛澤東同蘇聯(lián)特使在交談中也表示：“為了經濟需要不得不同資本主義國家保持一些事實上的關系。”[3]此外，從長遠來看，一個國家不可能孤立的獨立于國際舞臺，如果美國能夠率先承認新中國，中共將打破外交孤立，提升自己在國際上的地位。鑒于此，當司徒雷登留在南京并發(fā)出談判信號時，中共領導人也向前邁出一步，試著與之接觸，南京商談即是中美在利益驅動下進行的互相試探和摸底。

二、南京商談的內容

1949年3月10日，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致電美國國務院，表示想要留在南京尋找恰當時機對中共領導人進行游說，目的是打消雙方對彼此的疑慮，同時讓美國的“民主”影響滲入一個共產黨統(tǒng)治的中國，使其更加寬容。[4](P228)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對此表示贊成，但要求嚴格保密。艾奇遜在致司徒雷登的電文中闡明了美國承認新政府的三項條件，讓司徒雷登據此掌握談判的底線。這三項條件是：“一是它在事實上控制著國家的領土和行政機關，二是它既有能力又有愿望承擔其國際義務，三是它的執(zhí)政得到其國內人民的普遍認可?！盵1](P74)并指出，目前美國政府無意在事實或法律上草率地承認共產黨。針對司徒雷登拋出的“橄欖枝”，中共領導人及時做出了回應。1949年4月中旬，周恩來派遣燕京大學校友黃華到南京外務局工作，同老校長司徒雷登進行非正式接觸。同年5月10日，毛澤東對此次與司徒雷登的會面提出幾點意見：(1)黃華同司徒雷登的會面要以偵查美國政府之意向為目的。(2)見面時多聽司徒雷登講話，少說自己的意見，在說自己意見時應根據“李濤聲明”。①(3)如果美國政府顯露出想同我國建立外交關系的意愿，黃華應表示讓其停止一切援助國民黨的行為，并斷絕和國民黨反動殘余力量的聯(lián)系。(4)與司徒雷登談話應申明是非正式的，因為雙方尚未建立外交關系。[5](P87-88)黃華與司徒雷登在1949年5月13日至7月25日，共進行四次私人會面商談，時間分別是：5月13日、6月6日、6月28日、7月25日。

1949年5月13日，黃華與司徒雷登進行了非正式的第一次談話。司徒雷登表達了自己強烈的和平意愿和對戰(zhàn)爭難以描述的厭惡，談到最近的危險局勢和人民愿望之間的相悖，表示目前的形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誤解、猜疑所造成的，可以通過坦誠相見消除掉。黃華則批評了美國援助國民黨打內戰(zhàn)所犯的錯誤。當黃華談及對新中國政權的承認問題時，司徒雷登含糊其辭的解釋說：“國家的政府問題是一國的內政，現(xiàn)在共產黨還沒有建立自己的政府。”“按照國際慣例，任何得到本國人民支持的、能夠并且愿意履行國際義務的政府都會得到承認。因此，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國家只有靜觀中國局勢發(fā)展。”[1](P98)同時，司徒雷登表示美國并不想陷入中國內戰(zhàn)之中，他已提議在上海解放后，將美國經濟署的棉花、面粉和其他物資移交給中共來幫助上?；謴蜕a，而這些東西原本是打算援助蔣介石政府的。對此黃華指出美國既然已經表明不干預中國內政，就應該撤出在青島的軍艦和海軍，防止沖突的發(fā)生。至于糧食和棉花等物資，黃華表示拒絕。在中國新政府的構成問題上，司徒雷登提出希望中國政府廣泛吸納民主人士參與政治。對此黃華表示中國人民會自己決定如何組建政府，不需要外國干涉。

1949年6月6日，黃華同司徒雷登進行了第二次接觸。司徒雷登在談到臺灣問題時表示由于對日條約尚未簽訂，所以臺灣地位目前未定。②對此黃華加以駁斥，強調臺灣自始至終都是中國的領土，中國人民“絕不允許政府利用和平條約的缺失來制造新的分裂”。[6](P118)在中美關系問題上，黃華表示中美若要建立新關系，美國首先應停止援助并斷絕同國民黨逃亡政府的一切聯(lián)系。司徒雷登卻仍舊堅稱目前美國處在被動狀態(tài)，只能靜觀局勢發(fā)展。同時司徒雷登還提醒黃華，“事情有兩方面：一方面，美國完全承認中國人民有權擁有他們所希望的任何形式的政府；另一方面，如果這個中國政府推行有損雙方互利的或致力于推翻別國政府的政策，那顯然就不僅僅是中國自身的問題了?！盵1](P100)司徒雷登詢問黃華中國首先是共產化還是工業(yè)化，聯(lián)合政府是否有可能包括國民黨自由派人士和其他民主人士等問題，黃華表示這些問題都要完全由中國人民自己做主。

1949年6月初，司徒雷登的助手傅涇波向黃華提出司徒雷登想在返美前到北平與中共領導人會面，以了解他們的意見便于回國后作出努力。經黃華請示，中共領導人認為同司徒雷登接觸借助非官方渠道比較好，于是讓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致信邀請司徒雷登前往燕京大學進行訪問，并暗示司徒雷登如果北上北平，將有機會與毛澤東和周恩來會面。司徒雷登接到信后不確定其中含義，讓黃華請示北平做出確認。收到北平的指示后，黃華于6月28日第三次與司徒雷登會面，告知司徒雷登中共領導人批準他的燕京之行。司徒雷登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但又疑慮重重，因此向艾奇遜請示。7月1日，艾奇遜批示“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訪問北平”，[1](P104)由此宣告了南京商談的破產。

在司徒雷登辦理離華手續(xù)時，他同黃華又進行了一次會談，這次會面的時間是7月25日。司徒雷登問黃華希望看到怎樣的美國對華政策，黃華申明美國必須真誠對待中國人民，徹底放棄錯誤政策。司徒雷登認為美國政府在短期內不會有什么舉措，應該從長遠角度看事情的發(fā)展，并再次解釋美國不愿意看到中國內戰(zhàn)。對于毛澤東6月15日在政協(xié)預備會議上的講話和6月30日發(fā)表的文章《論人民民主專政》，司徒雷登說前者可以接受，后者則帶有偏見。此外，司徒雷登還比較關心居住在上海的美國人的安全問題，對此黃華回答說會平等的對待所有外國僑民，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

從這四次的交談中可以看出，中共領導人最為關切的問題是美國是否能徹底斷絕與國民黨的聯(lián)系，承認新中國政權。但在此核心問題上，司徒雷登卻從未給予明確答復。司徒雷登留在南京，正如美國一位歷史學家所言：“此舉并不意味著(美國)政府準備與國民黨政權斷絕一切關系，也不意味著美國政府急切地朝著和中共建立友好關系的方向發(fā)展?！盵7]事實的確如此。

三、南京商談破裂的原因探析

美國國務院之所以不贊同司徒雷登北上北平，主要存在以下三種擔憂：(1)北上北平會引起美國民眾的批評，使國務院處于尷尬境地。很多美國民眾對共產主義有偏見，認為共產主義者的最終目的是要掀起世界革命、破壞和平，所以對此懷有強烈的畏懼心理。杜魯門政府一直堅持反共立場贏取民心，北上北平會使其失掉不少選票。(2)北上北平會使其他國家的在華外交使團發(fā)生誤解。美國早先游說西方各國不要草率承認新中國，提出建立聯(lián)合陣線對華采取一致態(tài)度，這時若允許司徒雷登北上北平將失信于各國。(3)北上北平會影響國務院對西歐的援助計劃。1949年美國政府的外交重點是在西歐建立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并向其提供軍事援助，這是一項耗資巨大的外援計劃，需要國會給予極大地支持，而院外援華集團和共和黨一直反對放棄國民黨政權，若這時杜魯門政府對中共讓步，會給院外援華集團和共和黨留下話柄，從而危及政府對西歐的援助計劃。由此可見，北上北平關系著杜魯門政府執(zhí)政地位，影響著美國與蘇聯(lián)爭霸的全球戰(zhàn)略，艾奇遜否決北平之行便不難理解了。

站在中共領導人的角度進行分析，此次南京商談也不具備條件。首先，美國以“既有能力也有愿望承擔國際義務”為承認新中國政權的條件之一，實際上暗示著美國想要繼續(xù)維持原有的在華利益，這與新中國“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的外交原則相悖。其次，盡管中國急需與國外進行商貿往來以恢復發(fā)展國民經濟，但美國高估了經濟問題在中國領導人心中的地位。毛澤東曾表示：“關于帝國主義對我國的承認問題，不但現(xiàn)在不應急于去解決，而且就是在全國勝利之后的一個相當時期內也不應急于去解決，只要美國不改變其態(tài)度就不給其在中國的合法地位。”[5](P80-81)在毛澤東心中，政治安全始終是高于經濟利益的，故美國想以經濟為誘餌迫使中共妥協(xié)的計劃沒有可行性。再次，與長期實行扶蔣反共政策的帝國主義美國相比，意識形態(tài)相似的蘇聯(lián)無疑更值得依靠。在美蘇對立的冷戰(zhàn)格局下，毛澤東要想贏得斯大林的信賴，必須同美國保持一定的距離，南京商談的整個過程幾乎是在斯大林的密切關注下進行的。對于中共與司徒雷登的接觸，斯大林表現(xiàn)出一種較為矛盾的心態(tài)，為了不給美國干涉提供借口主張，中共謹慎地“拉攏”美國，同時又擔心“過多接觸會超出蘇聯(lián)的控制，進而導致中共與美方的接近”。[8]為避免斯大林的猜忌，毛澤東經常向斯大林傳遞雙方會面的最新消息，聽取斯大林的意見。在劉少奇訪問蘇聯(lián)期間，周恩來還專門發(fā)電報叮囑黃華：“司徒雷登北上燕京及與中共當局會面兩事，均為司徒所提出，絕非我方邀請，此點必須說明，不能絲毫含糊，給以宣傳借口……我們對美帝亦絕無改變其政策的幻想?！盵9](P20)為徹底打消斯大林的疑慮，1949年6月30日，毛澤東發(fā)表了《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公開宣布“一邊倒”，倒向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耙贿叺埂闭叩某雠_，在獲取蘇聯(lián)信賴的同時，也無形中關上了中美協(xié)商的大門。

四、結語

在史學界有關中美關系的研究中，一直存在所謂“失去機會”的討論。有些學者認為，1949年隨著美國調整對華政策，中共與美國之間存在和解的機會，而南京商談就被看作這樣的一次和解機會。通過考察南京商談前后的事態(tài)發(fā)展，卻發(fā)現(xiàn)和談的破裂是必然的。中美雙方的利益分歧多于利益重合，對共產主義懷有極大恐懼的美國并不想給予新中國無論事實上還是法律上的承認，并試圖通過經濟利益迫使中共屈從以維持原有的在華利益，離間中蘇關系。而中共始終將政治獨立和國家安全視為最核心的國家利益，在美蘇對立的冷戰(zhàn)格局下，只有倒向意識形態(tài)相近的蘇聯(lián)才能最大限度的維護國家利益。南京商談的出現(xiàn)是中美雙方戰(zhàn)略靈活性的體現(xiàn)，而北平之行的否決和“一邊倒”政策的出臺是雙方作出的現(xiàn)實性選擇。中美和解實際上并無可能，但此次南京商談仍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啟示我們構建政治互信的重要性，對以后的國際交流合作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注釋：

①“李濤聲明”，即《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fā)言人為英國軍艦暴行發(fā)表的聲明》，發(fā)表于1949年4月30日，實為毛澤東親自起草。在這份聲明中痛斥了英軍侵入我國長江流域炮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暴行，表明了即將成立的新中國的對外政策。

②關于臺灣問題，開羅會議上羅斯福提出先由中國托管臺灣，等到對日條約簽訂后返還給中國，但對日條約因美蘇存在分歧遲遲未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