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龍
世間萬物,最為神秘莫測的莫過于時間。在海德格爾之前,西方哲學史中,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康德、克爾凱郭爾、胡塞爾和柏格森等大哲都曾從不同角度對時間做過十分深入的思考。然而直到海德格爾在《時間概念》中以無與倫比的大智慧揭示并闡明了“此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此在”,時間的神秘才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澄清。不過,當我們以為這個問題可以蓋棺定論之時,梅洛-龐蒂卻在《知覺現(xiàn)象學》中以極為類似的修辭宣布“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作為一個極具原創(chuàng)精神的哲學家,梅洛-龐蒂的時間哲學顯然不可能是海德格爾時間哲學的同義重復,那么,他的時間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和獨特性究竟何在呢?換句話說,如果這不是一種同義重復,那么,他在何種意義上深化和推進了我們對時間的理解?
為了更加準確地理解梅洛-龐蒂的時間哲學,必須將其與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進行對照,因為后者正是梅洛-龐蒂潛在的對話者。在《現(xiàn)象學的基本問題》中,海德格爾對上述哲學家的時間概念曾做過詳細的分析,在他看來,從亞里士多德到柏格森的時間哲學雖然彼此差異很大,但基本上都是在自然哲學中進行,基本上都還把時間當作一種客觀事物對待,唯一的例外是康德。海德格爾承認,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對他影響深遠,而且胡塞爾本人也曾在《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現(xiàn)象學》中對時間做過深刻而發(fā)人深省的探索,但在時間問題上,真正啟發(fā)他的人是康德。在康德之前,時間不僅神秘難解,而且人們甚至不能明確指出其神秘性究竟何在。亞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學》中就對時間深感困惑:“流傳下來的觀點和我們先前的討論,都無助于闡明時間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的本性究竟是什么?!?1)Aristotle.Physics.trans.Robin Waterfiel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04.同樣的困惑也可以在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中發(fā)現(xiàn):“它似乎來自于我,似乎時間無非不過是一種延長;但它是什么的延長,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精神本身的延長,那才奇怪?!?2)St.Augustine.The Confessions.trans.John K.Ryan.New York:Image Books,1960,p.331.康德的卓越之處首先就在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時間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和空間一樣,是一種“純粹直觀”:在時間表象和空間表象中,只有表象本身而沒有表象對象。就像一個符號只有能指沒有所指一樣。因此,時間的古怪之處就在于,它是我們對一種并不客觀存在的事物的感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德說:“時間不是獨立存在的東西,也不是附屬于物的客觀規(guī)定,因而不是抽掉物的直觀的一切主觀條件仍然還會留存下來的東西?!?3)伊曼努爾·康德:《純粹理性批判》,36、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不過,康德認為時間并不因此就失去其現(xiàn)實性:“時間當然是某種現(xiàn)實的東西,也就是內(nèi)直觀的現(xiàn)實的形式。因此,它在內(nèi)部經(jīng)驗中有主觀現(xiàn)實性,就是說我現(xiàn)實地有關于時間和我在時間中的諸規(guī)定的表象。因而時間并不能作為客體被看作現(xiàn)實的,而是作為我自己把自己表象為客體的方式而被看作現(xiàn)實的”(4)伊曼努爾·康德:《純粹理性批判》,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英譯本略有改動,見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Paul Guyer and Allen W.Wo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p.182-183。其實亞里士多德和奧古斯丁已經(jīng)隱約感到時間和主體具有某種密切關系。。也就是說,時間的現(xiàn)實性不是一種客觀現(xiàn)實性,而是一種主觀現(xiàn)實性:“時間無非是我們內(nèi)直觀的形式。如果我們從時間中把我們的感性這個特殊條件拿掉,那么就連時間感念也消失了,時間并不依賴于對象本身,而只依賴于直觀它的那個主體”(5)伊曼努爾·康德:《純粹理性批判》,36、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在西方哲學史上,康德第一次明確指出,世界上并不存在時間這樣一種客觀事物,時間只依賴于主體。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首先討論時間和空間,目的是為了揭示:作為純粹直觀形式,時間和空間是事物得以作為現(xiàn)象顯現(xiàn)的先天條件,一旦完成了這種準備性的分析,他便對其棄之不顧了??档潞雎粤艘粋€至關重要的問題:沒有客觀現(xiàn)實性的時間是如何獲得主觀現(xiàn)實性的?說得更直白一些:為什么會“有”時間這種根本就“沒有”的東西?如果時間依賴于主體,這種“依賴”究竟意味著什么?正是從康德棄置的這個問題出發(fā),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踏上了征程。
在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中,具有籌劃特征的領會占據(jù)至關重要的地位,因為人的存在就是對存在的領會。正是作為此在之基本展開方式的領會使得此在能夠面向未來去籌劃自己的存在,從而開出了時間。此在始終具有它自己的可能性,向來就是它自己的可能性,而且總是面向它自己的可能性前進,并在此行進過程中不斷地去成為自己。時間不是別的什么東西,正是此在面向自己的可能性不斷超越自己從而去成為自己的進程。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此在面向自己的可能性不斷超越自己去成為自己,所以才“有”了其實并“沒有”的時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說:此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此在。如果我們對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具有足夠深刻的理解,就不得不驚嘆他在時間問題上無與倫比的智慧,因為他一舉解決了這個困擾人們幾千年之久的大問題,以一種可與數(shù)學定理相媲美的簡潔,不僅揭示了時間是什么,而且揭示了為什么會有時間。
雖然海德格爾從根本上解決了時間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時間所做的闡述就是這個問題的定論。在梅洛-龐蒂看來,海德格爾的時間分析還可以更加深入一步:深入到知覺分析中去。對海德格爾來說,對存在的領會和籌劃乃是時間之為時間的關鍵。雖然海德格爾再三強調(diào),原初的領會和籌劃是此在生存論的基本展開方式,絕非理性的理解和主題性的把握,但在梅洛-龐蒂看來,他的時間分析仍然還停留在意識層面,沒有深入到更為原始的知覺層面。梅洛-龐蒂認為,時間首先不是由此在對存在的領會和籌劃生發(fā)出來的,而是更加原初地由作為身體的主體生發(fā)出來的。
從邏輯上說,梅洛-龐蒂的時間分析與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具有共同的起點,也就是批判時間實在論,強調(diào)時間與主體具有不可分割的關系。他以批判實在論的、經(jīng)驗論的和理智論的三種時間觀入手,開宗明義地指出時間不是一種自在之物,而是與主體密切相關:“如果我們在這條引領我們通向主體性的道路上已經(jīng)遭遇了時間,這主要是因為我們的所有經(jīng)驗都是根據(jù)前與后而安排的,因為時間性,用康德的話說,是內(nèi)在感覺的形式,因為時間性是‘心理事實’最一般的特征”(10)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32.此書還有一個英譯本: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 Colin Smith.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02.兩個譯本都不錯,但Landes的譯本對原文做了分節(jié),并給每節(jié)加了一個小標題,更加便于閱讀。。實在論認為,時間是獨立于主體,外在于世界之中的一個客觀事物。時間是一條看不見摸不著但真實存在的河。這種常識之見在哲人也不可免,比如赫拉克利特就曾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是一種因為樸實而堅韌但卻錯誤的時間觀。梅洛-龐蒂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種比喻一方面主張時間不依賴主體的客觀存在,但同時卻偷偷摸摸地預設了一個見證其流動的主體。沒有這樣一個主體,就不可能說時間是一條從過去流向現(xiàn)在再到未來的河流。所以梅洛-龐蒂說:“時間既非一個真實的過程,也非一個現(xiàn)實的延續(xù)。我不可能只是單純記錄它。時間誕生于我與事物的關系?!?11)沒有主體與事物或者與世界的關系,就不可能有時間。梅洛-龐蒂與海德格爾至關重要的差別在此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顯露了出來:對海德格爾來說,時間源于此在對自己在世界中的存在的領會、籌劃和超越,但對梅洛-龐蒂來說,則源于主體與世界的關系。梅洛-龐蒂指出,世界本身沒有時間,因為客觀世界沒有因為主體才能有的過去和未來:“如果客觀世界沒有能力生出時間,這并非因為它在某種意義上過于狹窄,或者我們必須得給它添加一點過去或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世界中存在得太好了,它們只存在于現(xiàn)在之中。為了成為時間性的存在,存在本身所必須欠缺的乃是別處、過去和明天的非存在。客觀世界過于飽滿以致沒有時間”(12)。對海德格爾來說,是此在的欠缺為時間的誕生奠定了基礎,但梅洛-龐蒂似乎略有推進:世界本身的完滿導致時間無從產(chǎn)生。
經(jīng)驗論以心理學為基礎,認為時間是由已然過去的此刻、當前現(xiàn)在的此刻和尚未到來的此刻構成的接續(xù)。與實在論不同的是,它認為構成時間的諸多時刻并不存在于客觀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心理經(jīng)驗中,由主觀材料構成。柏格森用記憶解釋過去,用投射解釋未來,就是典型的經(jīng)驗論的時間觀。經(jīng)驗論沒有意識到的問題是,記憶和投射都發(fā)生在現(xiàn)在。如果時間真的如經(jīng)驗論認為的那樣,過去真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真的尚且未來,那么即使憑借記憶和投射,也無法重建對過去和未來的經(jīng)驗。比如故地重游,面對我中學學習期間用過的書桌:我曾經(jīng)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書桌的一角,或者在上面留下了一些獨特的墨跡。這些痕跡可以讓我回憶起過去,但對過去的回憶并非過去本身,因為回憶現(xiàn)在于當前。至于未來,梅洛-龐蒂認為,那就更不可能用意識的內(nèi)容將其建構出來:“任何現(xiàn)在的內(nèi)容都不可能充當未來的見證,即使以模棱兩可為代價也不行,因為未來甚至還不存在,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在我們身上打上它的印記”(13)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34.。在此梅洛-龐蒂以一種并不顯著的方式表明,我們對過去或未來的經(jīng)驗不是一種純粹意識的記憶或者投射,而是一種鮮活的知覺,因為過去與未來并不像經(jīng)驗論理解的那樣,已經(jīng)成為過去或者尚未真正到來。
以康德為代表的理智論對實在論和經(jīng)驗論所犯的錯誤看得很清楚:二者都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意識已經(jīng)深深卷入我們的時間經(jīng)驗之中,沒有意識到時間是我們知覺事物的前提——康德錯誤地將其稱為“先天條件”。實在論認為時間是自在之物,與主體和意識毫無關系,但在解釋時間時又偷偷預設了主體的存在。經(jīng)驗論認為,時間意識源于時間經(jīng)驗。對此理智論要問的是,如果沒有時間意識,對事物的時間經(jīng)驗如何可能?那么作為時間經(jīng)驗之前提的時間意識來自哪里呢?康德將時間設定為經(jīng)驗的先天條件,事實上擱置了這個問題,但其他理智論者則傾向于認為意識建構了時間。但梅洛-龐蒂要質疑的是,以這種方式獲得解放的意識會使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些概念失去其固有的含義,這種由意識建構出來的時間與作為實在對象的物理時間將無從區(qū)別,這種時間仍然只是一個由無數(shù)“此刻”構成的序列,而且這個序列并不呈現(xiàn)給任何人,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將時間當作意識內(nèi)在固有的對象,這樣的時間已經(jīng)不再是時間,而是一種抽象的觀念。
通過批判實在論、經(jīng)驗論和理智論的時間觀,梅洛-龐蒂指出,時間既非某種外在的客觀事物,也不內(nèi)在于主體的心理經(jīng)驗之中,更不是由絕對意識建構出來的東西。上述三種觀念雖然各不相同,但它們要么把時間當作一種既成的、絕對的實體,要么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同質化。梅洛-龐蒂認為:“之所以有時間,只是因為時間并未完全展開,只是因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并不在同一種意義上存在。時間絕不能完全存在,它必須發(fā)生;時間絕不可以被完全建構出來。”(14)說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不能以相同的意義存在,并不意味著時間不需要綜合,時間當然需要綜合,但“這種綜合必須總是重新開始”(15)。沒有綜合的時間、或者一勞永逸地完成綜合的時間,本質上是一種并列的空間。如果時間不是我們的認識對象,如果時間不能完全展開,如果時間總是處于重新開始之中,如果時間就是時間的發(fā)生,那是因為時間不僅是主體存在的維度,而且就是主體的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梅洛-龐蒂說:“必須將時間理解為主體,必須將主體理解為時間。”(16)為了彰顯他與海德格爾微妙難言的差異,我們完全可以將梅洛-龐蒂的上述命題修改為: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我們知道,海德格爾對時間的定義是:此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此在。
海德格爾為我們給出了一個十分優(yōu)美的時間定義,并且以一種無比清晰的邏輯揭示了此在如何開出了時間。然而反觀《知覺現(xiàn)象學》,梅洛-龐蒂似乎并未提供同樣清晰的論證。為什么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我們不甚了然。我們甚至還不知道梅洛-龐蒂所說的“主體”究竟是什么。追問時間是什么,其實就是追問為什么會有時間。如果海德格爾回答了這個問題,那么我們同樣有理由要求梅洛-龐蒂也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如果梅洛-龐蒂認為海德格爾的回答還應該更進一步,那么我們更有理由要求他展示他的進步之處。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然則主體如何開出了時間?而且何為主體?
當海德格爾說此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此在,他的意思是說: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當梅洛-龐蒂說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他的內(nèi)在邏輯與海德格爾其實完全一致:主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在世界中的存在。至關重要的差別是,對海德格爾來說,在世界中存在的是此在,而對梅洛-龐蒂來說,在世界中存在的是主體(subject)。因此,理解梅洛-龐蒂的時間哲學的關鍵就是理解他所說的主體。梅洛-龐蒂所謂的主體并非一般意義上的主體,而是前人格、前意識、前反思的身體。在論述身體的綜合時,梅洛-龐蒂明白指出:“但我不在我的身體的前面,我就在我的身體中,或者說我就是我的身體”(17)。后來在論述作為表達和言語的身體時,他再次重申:“我就是我的身體,至少就下述事實而言是這樣:我對身體擁有經(jīng)驗,相應地我的身體是一種類似于自然主體的東西,或者是我全部存在的臨時草圖”(18)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p.437-438,p.438,p.445,p.151,p.205.。普瑞斯特也曾指出,梅洛-龐蒂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他指出主體性是身體性的。(19)Stephen Priest.Merleau-Pont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98,p.57.當梅洛-龐蒂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就是我的身體”時,他絕不是以一種新的方式回歸了將人視為一臺精密機器的唯物論,而是一舉超越了唯物論、唯心論和身心二元論三種關于人的哲學,真正將精神與身體結合起來,因為這個命題有一個堅實的現(xiàn)象學基礎:身體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我只能通過我的身體在世界中存在,我只能用我的身體去知覺世界。
梅洛-龐蒂一方面從身體的恒在性著手,證明身體絕非一個外在于世界之中的純粹客體,而是一個始終與我在一起的事物;另一方面從視角的恒在性著手,證明主體絕不是一個可以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純粹意識,從而最終證明身體就是主體。我就是我的身體,為什么?因為我的身體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身體就是在世界中存在的媒介,對一個有生命的存在者來說,有一個身體意味著與一個確定的環(huán)境相統(tǒng)一,與某些籌劃相融合,并始終致力于這些籌劃。”(20)強調(diào)身體-主體,強調(diào)身體就是在世界中的存在,其實就是強調(diào)我們在遠比意識更為原始的知覺維度中的生存。在知覺層面上,主體與客體的區(qū)分尚且不存在。將前人格、前意識、前反思的身體規(guī)定為主體,這對深受后現(xiàn)代哲學——它強烈關注意識形態(tài)或者權力機制對于主體之構建作用——影響的人來說,是非常奇怪的,但梅洛-龐蒂這么做自有道理,因為他的目的是構建原始而素樸的知覺層面的現(xiàn)象學,也就是說,他要建立的是反思意識介入之前、個性和身份形成之前的現(xiàn)象學。在他看來,不必等到此在對自己的存在有自覺的領悟和籌劃,早在原始而素樸的知覺層面上,身體對事物和世界就已經(jīng)具有了一種基本的理解力:“所有對象都被編織進我的身體之中,至少就知覺世界而言,身體是我的‘理解力’的一般工具”(21)。
(3)因地制宜,應需而生,一般將飄窗安裝在朝南、朝北或者是朝向一個好的景象,給予使用者開闊又美好的視野。
身體的理解力表現(xiàn)為知覺綜合。我們可以通過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和味覺感知事物,對事物的感知不一定在任何時候都會同時訴諸這五種感覺,但對事物的任何感知都是幾種感覺的綜合。梅洛-龐蒂將感覺的綜合稱為知覺,或者知覺綜合。也就是說,我們對事物的知覺不是幾種感覺經(jīng)驗的簡單相加,而是它們的和諧綜合。梅洛-龐蒂認為,知覺綜合之所以發(fā)生,不是因為我所有的經(jīng)驗都在表達一個恒定之物,而是因為這些經(jīng)驗被經(jīng)驗序列中的最后一種經(jīng)驗全部貫穿了起來。至關重要的是,絕不能認為知覺綜合就是各種感覺被包括在原初的意識之下,恰好相反,知覺綜合是各種感覺被整合進單一的具有認知能力的身體之中。但是,“身體不是一堆器官的總和,而是一個協(xié)同系統(tǒng),它的所有功能都在‘在世界中存在’這種一般活動中被發(fā)動和連接起來,身體就是生存凝固的形態(tài)”(22)。總而言之,知覺綜合并非由意識主導,而是因為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而得以可能。
因為知覺綜合不是由意識來實行,而是由具有認知能力的身體來實行;由于身體存在所導致的視角的有限性,這種整合永遠都不可能完成。因此,雖然事物和自我在知覺綜合中顯現(xiàn),但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物自身,也永遠不可能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主體性。我們憑借知覺綜合來經(jīng)驗世界,但我們所經(jīng)驗的世界不是完整且確定的封閉體系,而是一個開放的整體,它的綜合永遠都不可能完成。同樣,我們也借助知覺綜合來經(jīng)驗我自己,但這個我也不是一個已然完成的絕對的主體性,而是在時間的進程中不斷地既取消又重塑的主體性。因此,主體的統(tǒng)一性或者客體的統(tǒng)一性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性,而是經(jīng)驗境域中假定的統(tǒng)一性。主體性和客體始終處于發(fā)生狀態(tài)之中。但是,這種未完成性和不充分性并非一種消極事實,相反,它是一種積極因素,因為它使世界和主體具有無限可能性。是以梅洛-龐蒂說:“展現(xiàn)在我們的知覺前面的事物的每一次顯現(xiàn),無非不過是知覺過程中一次短暫的停留和一個邀請,邀請我們?nèi)ブX更多的東西。如果物自身真的被尋獲了,那么它將從此毫無神秘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從我們相信已經(jīng)擁有它的那一刻起,它將停止作為一事物而存在。”(23)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84,p.244,p.243,p.242.總之,發(fā)生在身體層面的知覺綜合的不可完成性使得事物的顯現(xiàn)具有一種不可化簡的不充分性,從而使得存在,無論是世界的存在還是主體的存在,總是有所欠缺,正是這種欠缺使時間得以可能。梅洛-龐蒂說客觀世界過于飽滿以致沒有時間,原因正在于此。如果對象和世界不是由知覺綜合建構的,而是像胡塞爾認為的那樣,是由意識建構的,那就不可能有這種本質性的、積極的含混和欠缺。是以他說:“如果意識建構了它此刻知覺的世界,那么意識和世界之間就不可能有任何距離,任何間隔,因為我的意識會貫穿這個世界直到它最隱秘的表達。意向性將把我們運送到對象的核心深處,基于同樣的原因,被知覺的對象不再具有現(xiàn)在所具有的厚度,而意識則既不會失落也不會深陷在被知覺的對象之中”(24)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247.引文“不再具有現(xiàn)在具有的厚度”中的“現(xiàn)在”是一個名詞,而非副詞。。也就是說,如果知覺世界是由意識建構出來的,那么這樣的世界必定是一個明明白白的世界,一個已然完成的世界,一個沒有可能性或者欠缺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現(xiàn)在就只能是單薄的現(xiàn)在、沒有厚度的現(xiàn)在,因為在這種現(xiàn)在之中沒有過去和未來,最終也就沒有時間。因為時間的本性就在于躍出和發(fā)生。一個既定的世界,一個單薄的現(xiàn)在是不可能發(fā)生什么的。故此梅洛-龐蒂說:“只因時間沒有被完全展開,只因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不在同一種意義上存在,才會有時間。時間不能僅僅只是存在,它必須發(fā)生;時間絕不可能被完全建構出來?!?25)
梅洛-龐蒂竭力指出,不是意識開出了時間,而是身體開出了時間。時間和空間之所以被生發(fā)出來,只因主體有一個身體,只因主體憑借其身體而非意識在世界中存在;如果主體在世界中的存在是借助意識而實現(xiàn)和展開的,那么時間和空間對主體來說就只是一些并列位點的總和。關鍵是要知道,時間和空間不是包含了主體的身體和主體的意識的無限關系。主體不是在空間和時間之中,就像其他客觀事物一樣;主體也不思考空間和時間,因為時間和空間不是主體在世界中存在時思考的對象,而是使對象得以顯現(xiàn)的境域。主體的身體在使自己適應空間和時間的同時生發(fā)出了時間和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主體本質上就是空間性的,就是時間性的??傊眢w-主體在世界中的存在表現(xiàn)為對相應事物的把握,這種把握所及的范圍衡量了主體的生存范圍,但這種把握絕不可能是完全的。身體-主體所棲居(inhabit)的空間和時間總是被不確定的境域包圍,這些境域必然包含了其他視角。因為主體在世界中存在的身體性和有限性:“時間的綜合,就像空間的綜合一樣,總是有待于重新開始。”時間永恒的流動性就源于這種總是有待于重新開始的時間綜合。梅洛-龐蒂將主體追溯到身體,將身體規(guī)定為主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將知覺綜合還原到身體,目的就是為了證明,遠在此在對自己的存在有所領會之前,作為在世界中存在的身體已經(jīng)生發(fā)了時間,因為“知覺綜合就是時間綜合。在知覺的層面上,主體性無非不過就是時間性”(26)。梅洛-龐蒂力圖證明,之所以有將來,乃是因為確定而真實的對象只能在知覺綜合的終端才能形成;之所以有過去,是因為對象仿佛在向我顯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因此,知覺綜合開出了將來和過去,但是將來和過去同時包含在對事物現(xiàn)在的知覺之中。強調(diào)知覺綜合的時間性,其實就是為了證明身體創(chuàng)造了時間:“在每一次聚焦活動中,我的身體都把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聯(lián)結在一起。它分泌出了時間,或者說身體是自然中的一塊地方,在此事件不是被相互逼迫出來,而是第一次圍繞著現(xiàn)在投射出過去和將來這一雙重境域,并獲得一個歷史性的方向。這里的確有一個祈求,但并非祈求去體驗永恒的創(chuàng)造性。我的身體擁有時間,并使過去和將來為了現(xiàn)在而存在;身體不是一個事物,它不是在遭受時間的折磨,而是創(chuàng)造時間”(27)。正因為是身體創(chuàng)造了時間,所以世界的崩潰直接表現(xiàn)為時間的崩潰,而時間的崩潰歸根到底源于身體的崩潰:“如果世界崩潰或者分解,這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再是一個認知性的身體,不再以單整的把握把所有對象包圍起來;身體退化成一個生物體,這種事必須與時間的坍塌聯(lián)系起來,時間不再面向將來升起,而是跌倒在自己身上”(28)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p.437-438,p.248,p.249,p.295.。
身體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時間,只因我就是我的身體,而且我的身體是一個兩歧的身體:我的身體既是一個對象又大于一個對象,因為身體還是知覺事物和世界的主體。身體的兩歧性又導致了知覺對象和知覺世界的兩歧性。因為我只能通過身體在世界中存在,因為我只能用身體去知覺世界,這就使得知覺綜合具有一種本質性的有限性。這種有限性一方面導致了知覺對象的兩歧性:對象既超越知覺而自在,因而是確定的;又內(nèi)在于知覺,由知覺構成,因而是不確定的。另一方面,它也使得整個知覺世界也具有兩歧性:因為世界并非僅僅只是由真實之物構成,除了真實之物就只有虛無,而是在真實之物和虛無之間還有一些以缺席的方式存在的東西。沒有這種介于確定和不確定、真實和虛無之間的兩歧存在,身體將被牢牢封閉在既定的現(xiàn)實之中,沒有任何新的可能性,時間將無從發(fā)生。
知覺綜合就是時間綜合。時間綜合的本質特征在于現(xiàn)在的厚度,即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同時共在。將時間理解為一條從過去流到現(xiàn)在,再從現(xiàn)在流向將來的河,這是一個在古今中外都深入人心的觀念。這種認識看似直接切中了時間的本質,但其實大謬不然。首先,這種認識將時間客觀化成了一種事物,但我們在哪里都看不見摸不著這條河。其次,這個比喻一方面將時間客觀化,另一方面又取消了時間的現(xiàn)實性,因為它的言下之意是,過去已經(jīng)永遠過去,將來尚未到來,現(xiàn)在轉瞬即逝。再次,這種認識其實將時間空間化了,仿佛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只是一些在空間上并列的現(xiàn)在(nows)。根據(jù)這種觀念,時間只是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機械連接,三者之間根本沒有關系,時間的流動最終成為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海德格爾其實早已洞察這些問題,他對時間的時間化,即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同時共在所做的深刻闡述,就是為解決這些問題而做出的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原初努力。雖然梅洛-龐蒂沒有明言海德格爾在這一方面對他的啟發(fā),但學理上的傳承關系還是非常清楚的,不過梅洛-龐蒂沒有襲用海德格爾的術語“時間化”,而是采用了胡塞爾慣用的“時間綜合”這個術語,而且他以現(xiàn)在的厚度來表達海德格爾所說的時間的三個維度的同時共在。
正如空間綜合中,從任何特定視角出發(fā)對事物所做的知覺綜合同時也包含了從其他可能的視角出發(fā)的知覺綜合,時間綜合也是如此,現(xiàn)在必然同時包含了過去和將來。梅洛-龐蒂認為,直接的過去,也就是剛剛過去的過去,并沒有從此消失,而是仍然被保持在現(xiàn)在手中,但我們并不像保持一個客觀對象那樣保持過去,并不將其設定為一個對象;又因為這個直接的過去同樣也保留了先于它自己的直接的過去,因此所有過往的時間全都被內(nèi)含和把握在了現(xiàn)在之中。迫切的將來也是如此,雖然它尚未真正到來,但它其實早已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地平線上,或者說早已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境域之中,它就是現(xiàn)在的境域;因為每一個迫切將至的將來也有它自身的迫切將至的將來,所以現(xiàn)在也把所有將來內(nèi)含和把握在自己手中。不僅如此,直接的過去絕非單純的過去,過去也有包圍過去的將來這一境域,因為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就是過去的將來。與此同理,迫切的將來也絕非單純的將來,將來也被過去這一境域包圍,因為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就是將來的過去。因此,由于扣留和前攝這一雙重境域,現(xiàn)在不再是一個將被綿延之流奪走和摧毀的現(xiàn)在,不再是一個轉瞬即逝無法把握的現(xiàn)在。憑借直接的過去和切近的將來這一雙重境域,每個現(xiàn)在都把握住了可能時間之總體;由此它克服了諸多時刻的離散,并能夠把過去的確定意義賦予過去,甚至能把所有過去的過去重新整合進個人的生存中。事物在空間中共在,不僅因為它們出現(xiàn)在同一個知覺主體面前,而且因為它們被包含在了一個單整的時間波段中。但是,只有當每個時間波段的統(tǒng)一體和個體被擠壓在先前的時間波段和隨后的時間波段之間,只有當使時間躍出的同一個時間脈動仍然保留了先前的時間波段,并提前抓住了隨后的時間波段,時間的統(tǒng)一體和個體才有可能實現(xiàn)。故此梅洛-龐蒂說:“鮮活的現(xiàn)在把過去和將來包含在了它的厚度之中。”(29)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288.為了更加清楚地論證時間綜合,梅洛-龐蒂援引了胡塞爾在《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現(xiàn)象學》中的一個圖。(30)Edmund Husserl.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trans.John Barnett Brough.Bost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80,p.243.梅洛-龐蒂援引這個圖時略有修改。梅洛-龐蒂說,當我從時間A過渡到時間B并即將前往時間C時,時間A不會消滅于無形,因為我從時間A向時間B的運動并非只有從A到B一個方向。事實上,當我從時間A向時間B沿水平軸前進時,時間A同時也沿垂直方向下沉為時間A′。與此同理,當我從時間B向時間C前進時,一方面時間B變成時間C,但也同時下沉為時間B′,而且此時時間A′隨之下沉為時間A″。就此而言,時間綜合是一種過渡綜合(transition synthesis)。所謂過渡綜合,是指時間的時間化是在從過去到現(xiàn)在再到將來的過渡中自然而然地實現(xiàn)的,因為在時間綜合中,既沒有一個超然于時間之外的綜合者,也沒有現(xiàn)成的被綜合之物,因為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并非主體在世界中存在時所要對付的事物。
知覺綜合的不完整性或者不可完成性,不僅導致了空間場域的深度,使得“此地”內(nèi)含了彼地,而且導致了時間場域的厚度,使得“現(xiàn)在”內(nèi)含了過去和將來??臻g的深度和時間的厚度使我們在世界中的存在具有一種辯證的悖論性:如果我在此時此地,那么我也在彼時彼地;如果我在此時此地,那么我也不在此時此地。梅洛-龐蒂提醒我們,產(chǎn)生這種悖論的根本原因在于,時間和空間不是由意識建構出來的,而是由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生發(fā)出來的,因為身體就是我們在世界中的存在。如果我們把知覺身體從每個地方和每個時間中清除出去,如果我們以為我們可以脫離知覺身體,作為純粹意識或者純粹精神而無處不在,那么時間和空間將無從產(chǎn)生。我就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身體在世界中存在必然導致知覺綜合的不確定性和不可完成性,但這種不確定性和不可完成性不是消極因素,而是生存的積極條件。若非身體就是我們在世界中的存在,那界定當下現(xiàn)在的那種突出的現(xiàn)實性也就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過去和將來。故此梅洛-龐蒂說:“如果綜合成了現(xiàn)實的綜合,如果我的經(jīng)驗形成了一個封閉的體系,如果事物和世界可以被一勞永逸地界定,如果時空境域能被弄得明明白白,如果世界可以從無處(nowhere)想象,那么一切都將不存在。如果我無時不在且無處不在,那么我將無時可在且無處可在。因此,在世界的不完整性與其存在之間,在意識之被約定與其無處不在之間,或者在超越性與內(nèi)在性之間,我們別無選擇,因為這些選項中的每一項,當它們被其自身證實,就會帶來矛盾。我們必須理解的是,基于同樣的理由,我在此時此地,但也在彼時彼地;如果我不在此時此地,那么我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不可能存在。這種兩歧并非意識或生存的不完美,而是它們的本質?!?31)世界不能從無處想象,我不能無時不在,因為我的存在首先是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因為這種存在只能通過身體從特定視角對世界的特定知覺來展開。正是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生發(fā)出了時間,或者說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梅洛-龐蒂說我們必須把主體理解為時間,把時間理解為主體,原因就在于此。
時間不是一條自我流動的河,如果時間的確在流動,那是因為身體—主體對世界和自我的把握總是面向無限的可能性敞開,因為身體—主體總是會從現(xiàn)在把握的世界中向可能的世界躍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說:“時間無非就是普遍的從自我飛躍而出,無非就是這些離心運動的唯一法則,或者如海德格爾所說,就是一種‘站出’(ek-stase)。”(32)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347,p.442.時間不是一條無賴主體自我流動的河流,時間的流動本質上就是這種始終發(fā)生的自我出離。正是在主體的自我出離中,時間綜合得以實現(xiàn)。這種自我出離不僅不會導致時間絕對瓦解,不會讓過去消滅,讓將來未來,讓現(xiàn)在轉瞬即逝;相反,它成就了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綜合,因為這種自我出離松開了從將來到現(xiàn)在再到過去的運動。何以見得呢?因為在這種自我出離中,不僅如海德格爾所說,存在(being)就是去存在(to be),而且存在(being)與經(jīng)過(passing)也是一回事。或者說,因為存在就是去存在,因為存在以過去這種方式展開,所以存在就是經(jīng)過。但和海德格爾一樣,梅洛-龐蒂告誡我們過去不會消滅,因為時間在其驅逐它所生成的東西之際保留了它所生成的東西,也就是說,時間通過驅逐它所生成的東西來保存它所生成的東西。這就等于說:“每一個現(xiàn)在都重申了被它驅逐的整個過去的在場,同時也先行了整個將來的在場。因此,就其本質而言,現(xiàn)在從來沒有被鎖閉在它自身之中,而是向著過去和將來超越自身?!?33)
所謂現(xiàn)在從來不曾被鎖閉在它自身之中,其實就是說主體從來不會被鎖閉在它自身之中,主體絕對不會是一個絕對的主體、一個已然完成的主體,而是一個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主體。過去未曾真的過去,將來并非未來,否則時間便只有現(xiàn)在一個維度,而主體也只能被封閉在一個既成的實體之中。是以梅洛-龐蒂說:“唯當主體性將存在本身的充實砸碎之際,唯當主體性為自己勾畫出一幅遠景之際,唯當主體性在主體之中引進了一個非存在(non-being)之際,時間才能存在?!?34)既然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凝聚源于主體的“站出”,那么必須把時間理解為主體,把主體理解為時間。時間只為主體存在?;谶@種認識,梅洛-龐蒂借用康德的術語,把時間稱為時間自身的“自我感發(fā)”(self-affection):“時間,作為一種朝向將來的突進和前行,就是那個有所感發(fā)者;時間,作為由諸多現(xiàn)在構成的伸展序列,就是那個被感發(fā)者;感發(fā)者和被感發(fā)者是同一個人,因為時間的突進無非就是從一個現(xiàn)在到另一個現(xiàn)在的過渡。主體性就是這種‘站出’,或者說就是一種除之不盡的力量被投射進業(yè)已為主體呈現(xiàn)的選項”(35)。梅洛-龐蒂指出,時間不能是現(xiàn)實的(actual)時間或者流動的時間,這對時間來說至關重要。時間的本質在于時間知道自己,因為現(xiàn)在面向將來的爆炸或開裂,就是自我與自我發(fā)生關系的原型。主體就是時間,時間就是主體。所以主體性就是源于欠缺面向將來的“站出”,就是自我出離。對梅洛-龐蒂來說:“主體性不是一種穩(wěn)定的自我同一:就時間而言,向他者敞開自身和從自身出現(xiàn)是主體性的本質。”(36)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44,p.444,p.449-450,p.450.
就是時間而言,梅洛-龐蒂所要回答的問題與海德格爾是一致的:為什么會有時間?對海德格爾來說,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這個回答有史以來第一次真正揭開了時間的神秘面紗,表現(xiàn)了海德格爾無與倫比的大智慧。但梅洛-龐蒂認為這個回答還不徹底,還可以向存在的更深處深入。海德格爾認為,存在就是對存在的領會,但梅洛-龐蒂認為,存在首先是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因此他才會說“我就是我的身體”。海德格爾認為,正是存在對存在的領會,以及基于這種領會的籌劃和超越生發(fā)出了時間。梅洛-龐蒂并不否認這一點,但他認為這個回答過于理性化,有將時間的發(fā)生歸功于意識的危險。在他看來,早在知覺的層面上,時間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因為知覺綜合已經(jīng)就是時間性的了。正因為此,他說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但是,海德格爾是否有將時間的發(fā)生歸功于意識的危險卻是一個很難澄清的問題,一方面,他的確強調(diào)此在對存在的“領會”,但他同時又時時處處告誡我們這種領會并非理性的理解,而是存在論的領會,因為這種領會往往以現(xiàn)身情態(tài)(disposition)的形式出現(xiàn)。換句話說,作為現(xiàn)身情態(tài)的領會與梅洛-龐蒂所說的知覺綜合其實沒有根本差異。然而即便如此,梅洛-龐蒂的批評并非沒有道理,因為一則海德格爾對領會和籌劃的強調(diào)無疑突顯了意識在生發(fā)時間中的催化作用,二則海德格爾的確沒有專門從現(xiàn)身情態(tài)(知覺綜合)的維度去分析時間的發(fā)生。就此而言,梅洛-龐蒂的時間分析不是否定而是深化了海德格爾的發(fā)現(xiàn),彌補了海德格爾忽略的工作,二者之間并不存在根本沖突。
現(xiàn)在和將來,究竟誰是更為本質性的時間維度?海德格爾認為,正因為此在的存在就是去存在,就是面向將來的領會與籌劃,所以在時間的三個維度中,將來是本質性的維度,沒有將來,現(xiàn)在和過去就無從說起。梅洛-龐蒂則比較復雜,雖然他和海德格爾一樣強調(diào)主體性的本質就是向將來“站出”,向他者敞開,但他認為現(xiàn)在才是時間的三個維度中最為本質性的維度。他毫不含糊地說:“因為我有一個現(xiàn)在,所以時間才存在。正是憑借成為現(xiàn)在,一個時刻才獲得了它不可磨滅的個性……在時間的三個維度中,沒有誰可以從其他維度中推導出來。然而盡管如此,現(xiàn)在還是具有特許地位,因為這是存在和意識得以符合的所在?!?37)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47.梅洛-龐蒂強調(diào)現(xiàn)在,是其知覺現(xiàn)象學的應有之義,但既然他也認為沒有面向將來的“站出”,和面向他者的敞開,就沒有時間,那么他對現(xiàn)在的強調(diào)就不能不讓人感到幾分困惑。就此而言,海德格爾賦予將來特許地位也許更為令人信服。但是,梅洛-龐蒂的時間分析仍然在兩個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首先,他將時間發(fā)生的維度從存在論的領會深化到存在論的知覺,創(chuàng)造性地將時間的發(fā)生與身體本質性地關聯(lián)起來;其次,他對時間綜合,也就是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同時共在做了比海德格爾更加細致和深入的分析,不僅徹底肅清了將時間理解為一條河的種種含混與抵牾,而且也切中柏格森視時間為意識的綿延之流的錯誤。時間不是一條河,從過去流到現(xiàn)在再流向將來,時間也不是意識的綿延;時間并不綿延,時間只會發(fā)生,而且總是重新發(fā)生,因為身體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