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沛晨
(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福建廈門 361005)
元稹母鄭氏追封問題,兩《唐書》無考。卞孝萱《元稹年譜》在“元和元年(806)”條僅記元母卒,無載其母受封官職問題[1]95,但細考《年譜》所載元稹家系,則提及元稹母被追封為陳留郡太夫人,其依據(jù)即為《元稹墓志》[1]9。周相錄《元稹年譜新編》提到“母鄭氏,滎陽人,先贈滎陽郡太君,繼贈陳留郡太夫人”[2]6。所據(jù)亦是《元稹志》,今存文獻中提及元稹母鄭氏被追贈為陳留郡太夫人的記錄只有《元稹志》一篇,再無其他記載。而關(guān)于元稹母鄭氏的官職封贈情況,則散見于元稹與白居易撰寫的幾篇文章中,可記載互不相同,故有必要對此進行考辨。
滎陽縣君、滎陽縣太君、滎陽郡太君、陳留郡太夫人四個官職名互不相同,涉及到唐代對官員妻母的追封制度問題。一方面,唐代追贈官員的父母往往可以向上疊加,這在后文分析時會舉例說明。另一方面,縣太君、郡太君、郡太夫人三個官職的品級并不同,而是有著由低到高的順位。據(jù)《通典·職官十六》卷三十四載“大唐外命婦之制”:“諸王母妻及妃、(嗣王邵王母妻亦同。)文武官一品及國公(其非始封者,帶三品以上,亦同。)母妻為國夫人,三品以上母妻為郡夫人,四品母妻為郡君,(若勛官二品有封,亦同四品。)五品母妻為縣君。(若勛官三品有封者,亦同五品。)散官同職事。若勛官四品有封,母妻為鄉(xiāng)君,其母邑號皆加太,各視夫子之品。(若夫子兩有官及爵,或一人有官及爵者,皆從高蔭。)”[5]949-950
受封婦人的官號與其丈夫、兒子的官品密切相關(guān),若丈夫、兒子的官品越來越大,她們的官品也會隨之提高。朱金城《白居易集箋?!废怠对钢尽窞樵投闧6]2718(807),周相錄《元稹年譜新編》則系《告贈皇考皇妣文》為元和十五年(820)[2]185(卞孝萱《元稹年譜》同)?!对≈尽泛翢o疑問寫在元稹死后,即太和五年(831)以后。鄭氏被追贈為縣太君在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之間,又在元和二年至元和十五年期間被追贈為滎陽郡太君,最后于太和五年元稹卒前再度被追贈為陳留郡太夫人,這與元和元年之后元稹仕途幾經(jīng)浮沉卻總體趨向順利的史實相符。
此外,婦人受封官職涉及到官品和邑號的問題,有官方文書規(guī)定,因而絕不可混淆。如《唐律疏議》卷二“諸婦人有官品及邑號,犯罪者,各依其品,從議、請、減、贖、當、免之律,不得蔭親屬”。條疏議曰:“婦人有官品者,依令,妃及夫人,郡、縣、鄉(xiāng)君等是也。邑號者,國、郡、縣、鄉(xiāng)等名號是也。婦人六品以下無邑號,直有官品,即媵是也?!盵7]38另外,對于做過翰林學(xué)士,起草過相關(guān)追封文書的白居易而言,亦絕不至于在記錄鄭氏官職時出錯。今元稹和白居易集子中所收相關(guān)官方文書不可勝數(shù),此處便不一一列舉。
因此,陳留郡太夫人的記載雖為孤證,但《元稹年譜新編》所說鄭氏之先贈、后贈情況則應(yīng)屬實?!对∧曜V》在該條上說得沒有《新編》詳細,實際上已將這層意思暗寓其中。
由此看來,元母鄭氏的官職追封情況看似無法確考,然唐代既把婦人封贈制度與官員品級結(jié)合,那么完全可以通過考查元稹官職品級的方式來對鄭氏官職受封變動情況作出一定程度的勾勒。
關(guān)于鄭氏被追封為滎陽縣太君,《元母志》云:“府君之為比部也,夫人始封滎陽縣君,從夫貴也。稹之為拾遺也,夫人進封滎陽縣太君,從子貴也?!卑凑沾饲啊锻ǖ洹匪洝按筇仆饷鼖D之制”,五品母妻為縣君。元稹父元寬在世時為比部郎中,據(jù)《舊唐書·職官一》卷四十二“從第五品上階 ”條云“尚書左右諸司郎中(《武德令》,吏部郎中正四品上,諸司郎中正五品上。貞觀二年(628),并改為從五品上也)”[8]1800,可知比部郎中為從五品,故鄭氏因其夫的五品官職而被追贈為滎陽縣君是“從夫貴”的記載無誤。鄭氏進封為滎陽縣太君乃“從子貴”的記載則使人生疑。因為左拾遺的官品較低,該官僅為從八品上階,而只有五品以上官職才能使母妻受封,以左拾遺的品級又如何能說鄭氏進封為滎陽太君是“從子貴”呢?《通典》所載《命婦制》云“其母邑號皆加太,各視夫子品級”則應(yīng)指妻子由于丈夫的緣故受封官職,若其子依舊在朝為官,則婦人憑借官員母親的身份,邑號得以加“太”。《稱謂錄》卷二《父沒稱母》“太夫人”條云:“案:今人之稱其母者,亦必于父沒后始加太字,似本于此,蓋據(jù)《漢書》注,則此稱當專屬有位者?!盵9]22因此,雖“太君”似較“君”更為尊貴,實際卻并沒有品級上的改變。鄭氏進封為縣太君,確因元稹有官銜在身,得以在邑號上加“太”,從這個角度上看,“從子貴”倒也符合史實。不管怎樣,根據(jù)元寬的官品與元稹的官員身份,足可證鄭氏受封為滎陽縣君、縣太君與史實相符。
元稹《告贈皇考皇妣文》稱鄭氏為“滎陽郡太君”,該文寫于元和十五年。文章云:“今皇帝二月五日制書,澤被幽顯。小子稹參奉班榮,得用封贈。越七月二十八日,乃詔先夫人為滎陽郡太君?!盵4]22已說明了鄭氏受封為滎陽郡太君,來源于元和十五年皇帝二月五日制書。其中“參奉班榮”四字說明了此次追贈并不出于元稹個人的主動要求或皇帝對元稹的個人賞賜。因此,以該時期元稹個人官品來考察鄭氏受封情況已無必要,而是需要分析元和十五年的朝廷是否有集體追封慶贈活動。
(2)與釀酒企業(yè)生產(chǎn)相關(guān)關(guān)鍵領(lǐng)域技術(shù)論文,如酶工程技術(shù)、菌種培養(yǎng)篩選及應(yīng)用、發(fā)酵工程、食品安全、質(zhì)量控制等,或其它關(guān)鍵領(lǐng)域技術(shù)論文;
唐代婦人封贈制度除了《大唐外命婦制》所載婦人受封與夫、子官品掛鉤外,還能通過集體慶贈的方式來增加品秩。哪怕元稹不能通過自己的官品使鄭氏獲取封贈,也可通過集體慶贈的方式來為自己的父母實現(xiàn)追封。有關(guān)唐中后期的恩例封贈,徐樂帥《中古時期封贈制度的形成》一文已有論及[10],此處不再重復(fù)。從現(xiàn)存封贈文書看,唐憲宗元和年間共有三次封贈,分別為元和元年的《改元元和赦》、元和二年《南郊大赦》、元和十三年(818)《平淮西大赦》。但憲宗這三次集體慶贈俱在元和十五年以前,故予以排除。若把時間限定在元和十五年,則只剩穆宗元和十五年頒布《穆宗即位赦》,見載于《唐大詔令集》卷二:“自元和十五年二月五日昧爽以前……中書門下,并諸道節(jié)度使、諸州府長官、東都留守及京常參官、諸軍史等,父母、祖父祖母并節(jié)級與追贈。父母存者與官封,已經(jīng)追贈者更與改贈?!盵11]11該赦文涉及到在京常參官父母已追贈者更與改封的詔令,據(jù)《元稹年譜新編》知元稹元和十四年(819)開始為膳部員外郎,至元和十五年歷任祠曹員外與祠部郎中[2]176、179、180,屬于常參官,明顯在可獲得封贈的官員之列。而《告贈皇考皇妣文》又云:“今皇帝二月五日制書,澤被幽顯。小子稹參奉班榮,得用封贈。越七月二十八日,乃詔先夫人為滎陽郡太君?!闭c《穆宗即位赦》文字記載相符。由此可知元稹母鄭氏于元和十五年,經(jīng)由《穆宗即位赦》而從滎陽縣太君進封為滎陽郡太君。此例亦同時說明唐代確實存在著經(jīng)由集體慶贈活動使已經(jīng)被追贈的官員父母的官銜加以改贈的現(xiàn)象。
然唐代命婦制度在元和十三年有了改變,與此前不同。《唐會要》卷八十一載:“元和十三年六月,制書云:‘其外命婦封內(nèi)外官母妻,各視其夫及子散官品令,不得約職事官品。文武五品階為縣君,四品階為郡君,三品已上階為郡夫人,即止。其國夫人須待特恩,不在敘例。如至郡夫人,又有制書賜封,即改為郡夫人,受新恩履歷而已。’”[12]1498即元和十三年以后,封贈制度僅看官員散官官品,而不看職事官官品。因此,若以元和十三年后元稹職事官官品考察鄭氏是否存在被追封為陳留郡太夫人的可能性,則會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
據(jù)《元稹年譜新編》,元稹自長慶元年(821)所任官職依次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xué)士與工部侍郎。長慶二年(822)開始改任的官職有同平章事、同州刺史與長春宮使。長慶三年(823)為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與浙東觀察使。太和元年(827)元稹加檢禮部尚書,于太和三年(829)又任尚書左丞。太和四年(830)至太和五年元稹卒,其所任官職為鄂州刺史、武昌軍節(jié)度使、檢校戶部尚書與御史大夫[2]196-268。其中翰林承旨學(xué)士、同平章事、長春宮使、浙東觀察使、武昌軍節(jié)度使與檢校戶部尚書、加檢禮部尚書俱為無品秩的虛銜,如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五八《職官志》云:“既內(nèi)而翰林學(xué)士、弘文、集賢、史館諸職,亦系差遣無品秩,故常假以他官?!盵13]849由于官職較多,此處便不引史料佐證。這些虛銜雖與散官性質(zhì)類似,實則不能相提并論?!吧⒐佟碧刂改承┚唧w官職,并不能以“虛銜”泛泛論之,此點參《通典》卷三十四《職官十六》“文散官”條可知[5]932-938。元稹長慶元年至太和五年所任翰林承旨學(xué)士等官既然不在文散官官職之列,自然不能算是散官。文宗朝元稹的散官官銜為正議大夫,據(jù)《通典》卷四十《職官二十二》載正議大夫為正四品上階[5]1095,而婦女受封為郡夫人的條件在元和十三年以后為其丈夫或兒子散官品級達到三品以上。元稹散官官品既為四品,又如何能使其母受封為三品郡夫人?
若正常憑自身品級獲取追贈已不可能,那么只能從集體慶贈尋求突破。唐穆宗時有慶賜三次,其中兩次為封贈,一次為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赦》,一次為長慶元年《南郊改元德音》。鄭氏受封為滎陽郡太君得力于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赦》,故此次大赦可以被排除。唐敬宗寶歷元年《南郊赦》與唐文宗太和三年《南郊赦》也涉及到集體封贈,因此所要考察的只有長慶元年、寶歷元年和太和三年穆宗、敬宗與文宗朝的三次封贈活動。
《全唐文》卷六六長慶元年《南郊改元德音》載:“文武常參官并致仕官及諸道節(jié)度觀察經(jīng)略等使……父母亡歿與贈官及邑號?!盵14]704元稹此時雖滿足獲取追封的官品條件,然該文只提及已經(jīng)去世的父母可以獲得贈官及邑號,卻沒有涉及已受到追贈的官員亡父母更與改贈的記載,此前《穆宗即位赦》便會特地強調(diào)“已經(jīng)追贈者更與改贈”,是以鄭氏并不能在這次封贈活動中受益?!度莆摹肪砥呶逦淖凇赌辖忌馕摹匪从车姆赓浨闆r與穆宗《南郊改元德音》情況類似:“常參官及諸道州府長官,父母見存者……父母亡歿未經(jīng)追贈者,量與贈官及邑號……中書門下及節(jié)度使帶平章事者,宜特加一階……祖父母先亡歿,各與追贈,已追贈者,更與改贈……節(jié)度使……父母先亡歿未經(jīng)追贈者,各與追贈?!盵14]795由該條詔令看,元稹雖符合條件,但詔令所提常參官及諸道州府長官的父母追贈情況并未涉及已有封贈進而改贈之事,只提到了未經(jīng)追贈而予以封贈的情況,其后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亦是強調(diào)未經(jīng)追贈而給予封贈,故鄭氏不可能通過文宗南郊大赦獲取追封。
穆宗與文宗兩次大赦既已排除,剩下便只有敬宗寶歷元年(825)的南郊大赦?!度莆摹肪砹溯d敬宗《南郊赦文》云:“常參官及諸州府長官,父母見存未有官封者,并量與五品致仕官及階并邑號。父母亡歿未經(jīng)追贈者,量與贈官及邑號。已經(jīng)追贈者更與改贈,如贈官已至一品,邑號已至國夫人者,不在此限中。中書門下及節(jié)度史帶平章事者,宜與一子正員七品官。祖父母父母先亡歿,各與追贈,經(jīng)追贈者更與改贈。官已至一品,邑號已至國夫人者,不在此限……?!盵14]723以該赦文來看,元稹滿足為父母獲取追封的官職條件,而且該條赦文強調(diào)了父母“已經(jīng)追贈者更與改贈”,是以元稹母鄭氏只有通過此次敬宗寶歷元年南郊大赦,方能被進一步追封為陳留郡太夫人。
據(jù)此,元稹母鄭氏官職追封軌跡已十分明了。鄭氏先是由其夫元寬受封為滎陽縣君,又因其子元和元年擔任左拾遺的緣故,得以加邑號“太”,稱為滎陽縣太君。鄭氏元和元年九月去世后,于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大赦天下而進封號為滎陽郡太君。敬宗寶歷元年南郊大赦使鄭氏再升一級成為陳留郡太夫人。至此可知元稹母鄭氏受封主要是因為朝廷的集體封贈活動。太和五年元稹去世,他并沒有主動要求追封其母,或是因為深陷牛李黨爭,或是因為穆宗仙去而灰心喪氣。寶歷至太和五年間除敬宗大赦外也沒有針對官員亡父母追加改贈的集體慶贈活動,因此白居易《元稹志》中所載鄭氏的封號便是陳留郡太夫人。令人不解的地方,則是鄭氏此前既受封為滎陽郡太君,又是滎陽鄭氏家族中的人物,為何追封為郡夫人時邑號是陳留郡而非滎陽郡?《唐會要》卷五八“司封員外郎”條載:“元和十二年十月(817),司封奏:‘文武官五品以上,請準式敘母妻邑號。乖濫稍多,或國敘軍功,妄參勛籍,或偶逢慶澤,冒引詔條。今請應(yīng)在城諸軍衛(wèi)官,未至將軍,使在外。未至都知兵馬使押衙都虞候,縱有散官,與敕旨文相當者,并不許敘封。其流外官,諸司諸吏職務(wù),并伎術(shù)官等,跡涉雜類,并請不在封限。’從之?!盵12]1008由該條材料可知元和以后受封人數(shù)變多,也許導(dǎo)致了寶歷元年有多人同時滿足其母受封為滎陽郡太夫人的情況,因而不得不分流出一部分改成臨近郡的太夫人。然證據(jù)不足,此處姑且存疑。
此外,《元稹志》的記載并不只有此一處涉及到唐代的封贈制度,元稹自身散官官銜的提高,也與朝廷集體封贈有莫大的關(guān)系。故不可不對此繼續(xù)探討。
《元稹志》原題為《唐故武昌軍節(jié)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3]1927(同見于《全唐文》卷六七九等)對照各版本標題可知所有版本均作“正議大夫”,唯標題前幾字略有不同。據(jù)朱金城《白居易集箋?!肪砥呤对≈尽沸S浽疲骸癧題]‘唐故’二字《英華》作‘相國’?!取窒挛挠小^察’二字。”[6]3746可見朱金城校記并無說明“正議大夫”四字是否有錯。既然各版本標題俱作“正議大夫”,白居易又為元稹好友,以他對好友仕宦經(jīng)歷之了解,應(yīng)不會在總結(jié)墓主人一生且較為莊重嚴謹?shù)哪怪俱懳捏w中出現(xiàn)此種缺漏。由此看來,元稹擔任正議大夫一職,似無可疑。然而,此種說法仍然值得商榷。
首先,《元稹志》標題雖然提到了正議大夫這一官職,可白居易在撰寫墓志正文時卻沒有提及元稹何時擔任過此官。雖然元稹一生中所擔任過的官職并不都在墓志中有所記載,但墓志標題里出現(xiàn)的官職,除了正議大夫外,其他均在正文中有記載,這讓人感覺疑惑。
其次,白居易自己的文集中,提到元稹任正議大夫的記載僅墓志一例。與《元稹志》創(chuàng)作年代相差不遠的《祭微之文》也只說:“敬祭于故相國鄂岳節(jié)度使贈尚書右仆射元相微之?!盵3]1907當然,《祭微之文》省略元稹官職甚多,并不能拿來作為嚴格的證據(jù),列于此僅為舉例說明正議大夫不可能為元稹死后追贈的官職。若正議大夫是元稹死后追封的官職,那么《祭微之文》是不會忽略不寫的?!对〖分幸矡o元稹任正議大夫的相關(guān)線索。
再次,兩《唐書》中《元稹傳》并沒有說到元稹擔任過正議大夫?!短茣肥谦@取唐代士人官職最直接與全面的第一手資料,《元稹傳》把元稹的仕宦經(jīng)歷交待地十分詳盡,卻唯獨沒有提到元稹曾任過正議大夫,若真如白居易《元稹志》標題所說,那么新舊《元稹傳》不可能沒有關(guān)于元稹任此職的記載,更何況在《元稹志》標題中出現(xiàn)的其他官職在新舊《元稹傳》里俱有記載,這便讓人懷疑兩《唐書》的撰者并無見到元稹任正議大夫的其他史料記載。卞孝萱《元稹年譜》、周相錄《元稹年譜新編》沒有對此作出解釋,而年譜需要將譜主一生行跡盡可能詳細地列出來,并結(jié)合各種史料、詩文對行跡加以系年。二者在勾勒元稹一生時,都沒有對元稹擔任正議大夫一職進行系年,這說明了卞孝萱和周相錄并無發(fā)現(xiàn)其人任正議大夫的相關(guān)材料。
最后,《通典》卷三十四《職官十六》“文散官”條云:“正議大夫、通議大夫,皆隋置散官,蓋取秦大夫掌論議之義。大唐并因之。”[5]936由此看來,正議大夫?qū)儆谖纳⒐佟?jù)《全唐文》卷六四穆宗《授元稹平章事制》云:“可守尚書工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散官勛封賜如故?!盵14]686從“散官勛封賜如故”可知元稹此前有擔任過散官,不然不會說“散官如故”。而回到之前一段材料可發(fā)現(xiàn),通議大夫這一官職與正議大夫緊密相連,二者職能也大體相同,都是文散官,俱掌“論議之義”。《通典》卷四十《職官二十二》載正議大夫為正四品上階,通議大夫為正四品下階[5]1095(《舊唐書》同),兩官的品秩亦相似,都是正四品,只不過一為上階,一為下階而已。兩官的名字只是第一字“正”“通”有所區(qū)別,剩下三字均為“議大夫”。既然正議大夫、通議大夫在名字、職能、品秩三方面都十分接近,那么似乎存在混淆的可能。更何況據(jù)史載,元稹是擔任過通議大夫的,《全唐文》卷六四穆宗《命元稹守同州刺史充本州防御長春宮使制》載:“通議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元稹。”[14]687便是明證。
那么《元稹志》所說元稹任正議大夫究竟是白居易撰寫墓志時因記憶有誤而出錯?還是元稹卒時其散官官位確為正議大夫?筆者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白居易在撰寫墓志這種嚴肅的應(yīng)用文書時,斷然不會出錯。更何況,以白居易與元稹之關(guān)系,墓志所撰俱出于真情實感,結(jié)合《祭微之文》可見一斑。因此《元稹志》絕不是一般諛墓之作,墓志標題中的正議大夫只能是元稹確實擔任過的散官官職。
唐代文散官分為二十九階,而且與職事官選拔具有較大流動性不同,散官品秩相對固定。如《舊唐書》卷四十二《職官一》云:“凡九品已上職事,皆帶散位,謂之本品。職事則隨才錄用,或從閑入劇,或去高就卑,遷從出入,參差不定。散位則一切以門蔭結(jié)品,然后勞考進敘。”[8]1785可見散官的設(shè)置與職事官的“隨才錄用”相對,流動性較差。然據(jù)《通典》卷三十四《職官十六》“文散官”條所列文散官職位依次為:開府儀同三司、特進、光祿大夫、正議大夫、通議大夫……,由該段材料再結(jié)合此前對正議大夫、通議大夫二官職的分析與散官品秩相對固定這三點可知,元稹若要成為正議大夫,先須成為通議大夫,才有升遷的可能。因此,通議大夫是考證元稹是否曾任正議大夫的一個重要突破口。
元稹擔任通議大夫的記載,已見于史料中。上所舉《全唐文》卷六四穆宗《命元稹守同州刺史充本州防御長春宮使制》載:“通議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元稹?!苯Y(jié)合《舊唐書》卷十六《穆宗紀》載:“(長慶二年六月) 壬申,諫官論責裴度太重,元稹太輕,乃追稹制書,削長春宮使?!盵8]498可知兩段材料所反映出來的事實是早在長慶二年六月以前,元稹就已任通議大夫。又此前引同卷穆宗《授元稹平章事制》載:“中散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元稹……可守尚書工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散官勛封賜如故?!痹撌乱娪凇杜f唐書》卷十六《穆宗紀》:“(長慶二年二月辛巳),以工部侍郎元稹守本官、同平章事?!盵8]495而中散大夫就是文散官,據(jù)《通典》卷三十四《職官十六》“文散官”條亦載“中散大夫,王莽所置。后漢因之,后置三十人。(注云:“漢官曰:‘光武中興置。’”)魏晉無員。齊梁視黃門侍郎,品服冠幘與太中同。陳亦有之,大唐又置之?!盵5]937元稹被任命為通議大夫當在長慶二年二月辛已至長慶二年六月壬申之間。此外,還有另外一個證據(jù)表明元稹做過通議大夫,即《元稹集》卷五十一《永福寺石壁法華經(jīng)記》最后落款為:“長慶四年四月十一日(824),浙江東道都團練觀察處置等使、通議大夫、使持節(jié)都督越州諸軍事、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元稹記?!盵4]558《永福寺石壁法華經(jīng)記》可證明元稹在通議大夫任上的時間由長慶二年六月延伸到長慶四年四月。
從長慶四年到元稹去世的太和五年,歷時將近十年。既然現(xiàn)存的資料中并沒有皇帝直接任命元稹為正議大夫的記載,《元稹集》與《白氏長慶集》均無提,那么,很有可能元稹由通議大夫升為正議大夫是通過“泛階”。泛階是皇帝對臣下的一種特殊恩典,多在登基、改元等大赦的場合進行。泛階強調(diào)一“泛“字,意為幾乎所有人都能通過這條途徑實現(xiàn)散官品秩上的加階,性質(zhì)與此前元母鄭氏所涉及到的朝廷集體追封并無不同。據(jù)《舊唐書·職官一》云:“自武德至乾封,未有泛階之恩。應(yīng)入三品者,皆以恩舊特拜……則天朝,泛階始多,始令仕經(jīng)八考,職事六品者始入?!盵8]1806泛階是在武則天朝時漸漸變多的,到元稹時官員因泛階獲得加階已經(jīng)是比較常見的事情。由于直到長慶四年四月為止元稹還是通議大夫,那么考慮其是否憑泛階升為正議大夫,只需分析長慶四年至太和五年這一段時期內(nèi)皇帝進行的大赦便知。在這段時期內(nèi),朝廷一共實行過兩次大赦,一次是唐敬宗寶歷元年時的南郊大赦,一次是唐文宗太和三年時的南郊大赦。
據(jù)《全唐文》卷六八敬宗皇帝《南郊赦文》云:“內(nèi)外文武見任及致仕官,三品以上賜爵一級,四品以下加一階,合入三品五品欠考未合敘者,待考足日聽敘?!盵14]721由該段材料可知內(nèi)外文武見任官“四品以下加一階”,元稹時任通議大夫為正四品下階,正好在此泛階范圍之內(nèi)。由正四品下階通議大夫加一階,正好為正四品上階正議大夫,故元稹因?qū)殮v元年這一次敬宗大赦而散官官位變?yōu)檎h大夫無疑。
比較令人疑惑的是,文宗太和三年大赦也涉及到了泛階,而且泛階受眾范圍與敬宗大赦全然一致,如《全唐文》卷七五文宗《南郊赦文》亦云:“文武見任及致仕官,三品以上賜爵一級,四品以下加一階,合入三品五品欠考未合敘者,待考足曰聽敘?!盵14]794正議大夫是正四品上階,也屬于四品范圍之內(nèi)。若按文宗大赦的泛階范圍,那么時為正議大夫的元稹理應(yīng)再次加階成為三品光祿大夫,最后反映在墓志標題中的散官官品就會變成光祿大夫而非正議大夫。
由此似乎又回到了白居易撰寫墓志時是否有錯的原點,實則不然,因為元稹并不能通過文宗大赦進入到三品官階之內(nèi)。據(jù)《唐會要》卷八十一“階”節(jié)“元和十三年條”云:“十三年六月,中書省奏:應(yīng)敘錄將士兼試官,加泛階入三品五品。伏準貞元六年六月二十七日(790),吏部所奏具有科條。近日因循,多不遵守,遂名器具濫,升進無章。須重申明,冀絕僥幸。自今已后,應(yīng)敘錄入五品三品階者,并請準前敕處分。其正三品以上階,準格式須有特恩,不在用考累敘之限。從之?!盵12]1498這則材料實際上規(guī)定了泛階的限制,即三品五品為一限,要是達到了六品往五品加階或是達到了四品往三品加階,就不像之前一樣能直接通過泛階達到,而有著諸多限制。這種限制正是政府基于“升進無章”的歷史背景而通過強硬的行政手段予以干涉。敬宗寶歷元年赦與文宗太和三年赦所隔時間不久,然而兩次泛階如此密集,頗能從側(cè)面說明當時官員升進無度的情況。是以不管是敬宗還是文宗,都在赦文里提到了“合入三品五品欠考未合敘者,待考足曰聽敘”,這就是以三品五品為限,要想超過限制,則需要通過考課。若考課不足,則無法繼續(xù)升遷。
材料所提到的“貞元六年六月吏部所奏科條”,亦被采入《唐會要》,詳細記載了政府解決泛階帶來升進無度問題的具體措施。同書同卷同節(jié)“貞元六年”條云:“六年六月,吏部奏,準格。內(nèi)外官承泛階應(yīng)入五品者,制出日,須經(jīng)一十六考,見任六品官,本階加正六品上。應(yīng)入三品者,制出日,經(jīng)三十考。見任四品官,本階加正四品上。”[12]1496元和十三年則進一步做了些詳細規(guī)定,如“元和十三年”條載:“內(nèi)外官敘三品者,皆須文武散官,至四品上?!盵12]1497指明了所謂“見任四品官”,實際上就是指散官而言。這更加強調(diào)了散官加階的循序漸進,然尚不能說是嚴格。真正較為嚴格的規(guī)定是“經(jīng)三十考”,很可能正因為這一條規(guī)定導(dǎo)致了元稹不能馬上從正議大夫升遷為光祿大夫。
唐朝形成了較為完善的考課制度,官員的升遷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考課結(jié)果,比方說唐代考課有四善二十七最之說,由于非論述重點,故此處不再具引。另據(jù)《通典》卷十九《職官一》云:“自六品以下,率由選曹,居官者以五歲為限。于是百司具舉,庶績咸理,亦一代之制焉。(一歲為一考,四考有替則為滿。若無替,則五考而罷。六品以下,吏部注擬,謂之旨授。五品以上,則皆敕除)。”[5]474該則材料說明考課是一年一考,若以年進行推斷的話,“經(jīng)三十考”就是三十年。要由四品官晉升為三品官需經(jīng)過三十年三十次考核,這無疑十分嚴苛。哪怕在官員升遷具體操作上不一定死板遵循“三十考”(比方說受到皇帝恩寵),但四品三品之間的界限,也并非輕易能夠跨越。是故元稹于寶歷元年任正議大夫之后不太可能越過嚴苛的考課制度直接加階至光祿大夫,文宗太和三年的泛階恩賜實際上與元稹晉升關(guān)系不大。
綜上所述,元稹任正議大夫的記載之所以沒有具體官方文件留存,元、白詩文亦無提及,其原因即在于元稹是以泛階的方式來加階,使自己由正四品下階的通議大夫變?yōu)榱苏钠飞想A的正議大夫。又因唐代為了解決由泛階帶來官員升遷無度的問題,對進入三五品的官員加以嚴苛限制,故長慶四年至太和五年雖有兩次涉及“泛階”的大赦,而真正起作用的只有寶歷元年敬宗時的大赦。大概基于這樣的原因,元稹到死為止都在正議大夫的任上。
白居易撰寫《元稹志》,雖重在敘述其執(zhí)友元稹的一生行跡,但在這些記載的背后潛藏著一套復(fù)雜的唐代政治運作系統(tǒng)。若僅僅把關(guān)注點放在墓志本身的記載上而忽略背后的政治文化因素,那么對墓主本人的理解是不全面的。不管是元稹還是其母鄭氏,他們都受到了朝廷集體封贈的影響,導(dǎo)致所任官職發(fā)生了改變,且這種改變不能直接從史料中得出。鄭氏借由穆宗朝的集體慶贈活動被追封為陳留郡太夫人,元稹從通議大夫晉升為正議大夫得益于敬宗朝的集體慶贈活動。了解了元稹墓志所涉追封制度,可明白居易所記載的元稹行跡有憑有據(jù),沒有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