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輝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萬州 404100)
宋玉批評自始以來,否定之聲始終不絕,其濫觴于司馬遷,他評論說:“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盵1]1906-1907在屈原忠君愛國、敢于直諫的光輝形象籠罩下,宋玉被貼上了“莫敢直諫”的標簽,其作品中的勸百諷一、微諷曲諫更為后來眾多文人所詬病。受儒家詩教的影響,我們發(fā)現(xiàn),從漢代司馬遷開始,文人們對宋玉進行評論時,一條主線就是圍繞其作品內容是否具有干預政治、諷喻政治的功能,于其人則圍繞是否能夠積極點撥君王朝政的得失,并能于危機中力挽狂瀾、直言進諫,而宋玉在這兩點上都沒有博得眾文人的認同和好感,因此對其人格精神及作品均有否定,少贊美。然而,筆者發(fā)現(xiàn),自晚唐始,艷情詩的抬頭促進了元代散曲中宋玉接受的新變化,宋玉文學中與艷情相關的女性形象、男女之情等在文人們的筆下頻繁出現(xiàn),并被多維解讀甚至異化,呈現(xiàn)出和元代以前大異其趣的特點。本文即是關于元代散曲中的宋玉接受的專題研究,對這一階段的宋玉接受情況及特點進行分析。
中晚唐艷詩的流行,促使文人們多將目光和筆觸投向女子閨閣、男女情事,在他們的筆下,宋玉作品中眾多的美人形象如巫山神女、東家之子、主人之女等被頻繁提及、反復引用,宋玉的出現(xiàn)也總被置于男女情事中。開此濫觴者當屬李群玉,其《贈人》:“曾留宋玉舊衣裳,惹得巫山夢里香。云雨無情難領管,任他別嫁楚襄王?!盵2]6668而成長于沒有任何政治力量干預環(huán)境中的散曲,對宋玉的接受也基本保留著這樣的余韻。至此,宋玉的形象逐漸向“多才”“風流”“多情”“美貌”轉移,經(jīng)歷了文人散曲的大肆宣揚,宋玉一度成為了“風流浪子”的形象。
湯式【南呂·一枝花】《贈美人》:“賦佳人的宋玉堪題詠,圖仕女的崔徽枉費工。常記席上樽前那些陪奉?!盵3]1510在湯式眼中,善于描繪美人佳人的宋玉是值得題詠的,而同樣擅繪美人的崔徽卻是枉費功夫,一揚一抑中已直白地表達出對宋玉才華的高度贊賞。作者在另外一首散曲中也含蓄地表達了對宋玉才華的贊賞之情。其【中呂·普天樂】《送友回陜》:“……嫌的是騎驢灞橋,喜的是走馬章臺?!堂陛p衫春風外,等閑間袖得香來。青門綺陌,花營錦寨,誰不知宋玉多才?”[3]1585作者在送別朋友時寄語,不要為官場名利所累,騎驢灞橋讓人心生煩悶,人生在世,當享受走馬章臺的歡樂,在句尾以多才宋玉喻指對朋友才華的贊賞,流露出湯式對宋玉多才的正面評價,將宋玉置于“青門綺陌,花營錦寨”等風月場所,則可視為對宋玉之風流的心理認同。標舉宋玉風流多才的散曲家還有喬吉,其【雙調·折桂令】《宴支園桂軒》:“……如此風流,許多標致,無點塵埃?!屏钤娕?,爛醉高秋,宋玉多才?!盵3]608-609再如趙君祥【雙調·新水令】《閨情》:“多情較遠天涯近,東皇易老芳菲盡。無言自忖,難改悔志誠心,怎消磨生死誓?強打捱凄涼運。留連宋玉才,迷戀潘安俊。”[3]1450作者在此將宋玉之才和潘安之貌并舉,塑造了一個才貌雙全并為女子深深迷戀的美男子形象,無疑也是對宋玉之才的高度肯定。
宋玉除了才華被贊賞外,其美貌也常常為人所稱道。如鐘嗣成【南呂·一枝花】《自敘丑齋》:“……近來論世態(tài),世態(tài)有高低。有錢的高貴,無錢的低微。哪里問風流子弟?折末顏如灌口,貌賽神仙,洞賓出世,宋玉重生,設答了鏝的,夢撒了寮丁,他采你也不見得?!盵3]1372灌口、洞賓都是神仙,這里鐘嗣成將宋玉與眾神仙的美貌相提并論,可見其對宋玉容貌的極度贊許。關于宋玉的容貌描寫文獻記載并不多,從宋玉存世的作品中可知一二,《登徒子好色賦》中登徒子“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4]79,又東家之子“登墻窺臣三年”[4]80,我們可以推測,宋玉的容貌自然非凡。
此外,元代散曲家還從“有情”“多情”的角度對宋玉給予了贊許。張可久【越調·寨兒令】《閨怨三首》其二:“錦繡圍,翠紅堆,當初有心直到底。雙宿雙飛,無是無非,不許外人知。……有情窺宋玉,沒興撞王魁。呸,罵你個負心賊?!盵3]877作者以滿腔幽怨哭訴所愛之人的始亂終棄,昔日的深情軟語一去不復,進而由愛生恨,在強烈的情感沖擊下,一句唾罵“負心賊”脫口而出。借以無情負心的王魁來對比“有情”的宋玉,在一愛一恨的強烈對比下,儼然將宋玉活化成一個有情有義,能攜手相伴到老的忠貞伴侶,堪為萬千女性心中的理想戀人。無名氏【商調·集賢賓】《秋懷》:“戰(zhàn)芭蕉數(shù)聲秋夜雨,正珊枕夢回初。盼望殺多情宋玉,打熬成渴病相如?!盵3]1827蕭瑟的秋天,柳樹衰敗,梧桐凋零,寒冷的秋雨陣陣打在芭蕉葉上,孑然孤獨的作者不禁聯(lián)想到了同樣悲秋傷時的“多情”宋玉,作者同舉相如來自比,則可視這種情為難逢知己戀人的彷徨,抑或是感時傷懷的愁悶。
宋玉存世作品中出現(xiàn)了很多經(jīng)典的文學典故,如《九辯》中的“悲秋”,《高唐賦》《神女賦》中的“巫娥”“高唐”“陽臺”“云雨”,《登徒子好色賦》中的“東墻”“東墻女”等,這些典故在宋玉作品中的本義就是物象本身所指,并無任何衍生意義。隨著宋玉作品影響的不斷擴大,后世文人爭相沿用并對之效仿,在接受的過程中自然地融入了自身的情感,典故所指也逐漸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宋玉典故,盛唐前多被稱為悲秋多愁、多才擅賦,中唐則被認為風流多情,至五代兩宋則往往用于文人狎妓的風流韻事[5]。將宋玉事引向情事肇始于中晚唐的艷情詩,五代兩宋艷詞的繁榮更使宋玉走向艷情文學之中心,而且,在元散曲時代,新舊宋玉典故又生出一種新的義項,這種義項有向情事與艷情傾倒的趨勢[5]??梢哉f,在元代這個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這種艷情色彩被發(fā)揮到了極致。
且看對“宋玉悲秋”典故的引用。白樸【小石調·惱煞人】《詠雪》:“宋玉悲秋愁悶,江淹夢筆寂寞。人間豈無成與破,想別離情緒,世界里只有俺一個。”[3]205-206宋玉悲秋和江郎才盡使作者明白人世間的成敗沉浮都再正常不過,但面對別離后延綿不絕的愁緒,作者便不能自已,巧妙地將宋玉之悲化為相思離愁的哀怨之音。又如詹時雨【南呂·一枝花】《麗情》:“雁兒你寫西風曲似蒼頡字,對南浦愁如宋玉詞。恰春歸,早秋至,多寒溫,少傳示?!盵3]1645“宋玉詞”指的就是宋玉“九辯”的悲秋典故,但作者的相思之愁與宋玉悲秋不同,一個是寫男女相思愁怨,一個表達的是人生失意的哀怨和無奈,如此將人生失意之悲打入戀情的寫法,與白樸如出一轍。
對“巫娥”典故的異化。馬致遠【大石調·青杏子】《姻緣》:“天賦兩風流,須知是福惠雙修。驂鸞仙子騎鯨友,瓊姬子高,巫娥宋玉??椗疇颗??!盵3]258馬致遠將宋玉巫娥與“瓊姬子高”“織女牽?!钡缺娚裣砂閭H相提并論,既表現(xiàn)出對宋玉《高唐賦》《神女賦》中“巫娥”典故的積極接受,同時又將宋玉異化為神戀的男主人公,顯然與本事已經(jīng)相去甚遠。同樣將宋玉視為神交男主人公的還有鄧玉賓,其【中呂】《粉蝶兒》:“……朝中待獨自要個醒醒號,怎當他眾口嗷嗷?一個陽臺上襄王睡著,一個巫山下宋玉神交?!盵3]311盧摯對“巫娥”典故的接受更為直接,【雙調·蟾宮曲】《巫娥》:“想巫山仙子風流,不念襄王,多病多愁。夢斷陽臺,冷清清玉殿珠樓?!码y酬?!盵3]119此曲以“巫娥”為題,專為題詠巫山神女而作,可見“巫娥”典故已廣為接受,神女形象已深入人心,而宋玉的形象始終是作為巫娥的愛情伴侶而存在。
“云雨”“陽臺”等典故被約定俗成為性愛或性愛之所。《高唐賦序》中宋玉為襄王講述楚先王與巫山神女的相戀故事,巫山神女在與楚王交歡后與之告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盵4]50-51“陽臺”一詞在這里的本義是巫山神女朝朝暮暮待的地方,可以理解為我們今天所說的常住地,“云雨”所指也只是自然界中的云和雨。然而在艷情文學的大肆渲染下,“云雨”“陽臺”已發(fā)生了質的改變,這種現(xiàn)象在元曲中表現(xiàn)得尤為注目。如高文秀【黃鐘】《啄木兒》:“朦朧睡巧夢成,偶一佳人伴瘦形。正溫存云雨將興,被黃鸝弄聲驚醒。覺來恍惚心不定,無端阻我陽臺興,鳳友鸞交化作塵?!盵3]220-221眼看好夢將成,屋外黃鸝的啼聲卻無端阻撓了自己與夢中佳人的交歡,作者將性夢被打擾的氣惱情緒寫得非常生動,“陽臺”一詞在這里也轉身成為了男女性愛的代名詞。王德信【南呂】《四塊玉北》:“花慵戴,酒慵釃,如今燕約鶯期不見來,多應他在那里那里貪歡愛。物在人何在?空勞魂夢到陽臺,則落得淚盈腮?!盵3]294此曲中已經(jīng)沒有了即將交歡的歡喜之情,只有落得淚盈滿腮的空勞魂陽臺夢,“陽臺”同樣成為了男女交歡的指稱。又如于伯淵【仙呂】《點絳唇》:“情尤重,意轉濃,恰相逢似晉劉晨誤入桃源洞,乍相逢似楚巫娥暫赴陽臺夢,害相思似庾蘭成愁賦香奩詠。你這般玉精神花模樣賽過玉天仙,我待要錦纏頭珠絡索蓋下一座花胡同?!盵3]314喬吉【雙調·水仙子】《釘鞋兒》:“底兒鉆釘紫丁香,幫側微粘蜜臘黃,宜行云行雨陽臺上。步蒼苔磚甃兒響,襯凌波羅襪生涼。驚,濺濕穿花鳳凰,羞煞戲水鴛鴦。”[3]614作者雖題為“釘鞋兒”,卻意在寫被鞋聲所驚到的“銜泥乳燕”“穿花鳳凰”和“戲水鴛鴦”,這些異性交歡的和諧情景正是作者所期盼的“行云行雨陽臺上”,此處將“行云行雨”和“陽臺”這兩個典故巧妙化用,緊扣全曲的性愛主題。季子安【中呂·粉蝶兒】《題情》:“指望待要巫山畔乘鸞跨鳳,誰承望陽臺上云雨無蹤,則我這口中言都當做耳邊風。冷落了蜂媒蝶使,稀疏了燕侶鶯朋,多應是攪閑人將話兒哄。”[3]1458此處作者將“云雨”典故化用于無形,理想中是“乘鸞跨鳳”,現(xiàn)實卻是“云雨無蹤”,這種落差將作者的交歡理想化成泡沫,惱怒之情溢于言表。又如滕斌【中呂·普天樂】《色》:“百年身,千年債。嘆愚夫癡絕,云雨陽臺。人易老,心猶在。獨倚闌干春風外,算人間少甚花開。春光過也,風僝雨僽,一葉秋來?!盵3]298-299以“云雨陽臺”指稱男女性愛、情事,以此來勸誡世人不要耽于女色。
“東墻”“東墻女”喻單戀的癡情女。此典故源自宋玉作品《登徒子好色賦》,由“此女登墻窺臣三年”化用而來,宋玉以東家之子來反擊登徒子的惡意中傷,力辯自己并不好色,從而勸誡楚襄王不要耽于女色荒廢國政,正如自己對東家之子那樣“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4]82。東墻的本義就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墻壁,“東墻女”指代偷窺宋玉的美人。在元代散曲普遍描寫男女情事的文學視野下,“東墻女”的典故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姚燧【雙調·新水令】《冬怨》:“悔當日東墻窺宋,有心教夫婿乘龍。見如今天寒地凍,知他共何人陪奉?想這廝指空、話空、脫空,巧舌頭將人搬弄?!盵3]216以“東墻窺宋”喻自己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曾經(jīng)所愛之人,金榜題名后卻移情別戀,一個“悔”字和三個“空”字將癡情女子心中的萬般悔恨和怨憤表達得淋漓盡致,“東墻女”在此處專指慘遭愛人拋棄的癡情女。李致遠【南呂·一枝花】《孤悶》:“東墻女空窺宋玉,西廂月卻就崔姝。便休題月下老姻緣薄。風流偏阻,好事多辜。藍田隱璧,滄海遺珠?!盵3]1256-1257此曲中的“東墻女”愛慕“宋玉”,而“宋玉”移情別戀“卻就崔姝”,同是將“東墻女”塑造成被愛人無情拋棄,滿腹嗔怨的癡情女子形象,與此同時,宋玉也被扣上了一個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帽子。
宋玉作品開創(chuàng)了眾多的文學主題,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如悲秋主題:以秋天特有的物候特征,如蕭瑟的草木、蟋蟀的哀鳴、漫長的黑夜、寒氣襲人的白露等,這些原本正常的自然物象,在悲傷的心情下被賦予了生命的特征,顯得異常蒼涼,從而將作者的悲傷烘托得愈加凄婉,如作品《九辯》;相思主題:主要描寫男女之間因為愛慕而產(chǎn)生的相思之情,如《神女賦》;山水主題:通過對山水景物的狀態(tài)描寫,寄寓作者的個人情感,表達志向,如《高唐賦》;美人主題:通過對女性細致全面的外貌和動態(tài)描寫,盡情展現(xiàn)女性的獨特魅力,如《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歌舞主題:不僅描寫美人在跳舞時的體態(tài)、一顰一笑,對華麗的演出服裝也作了細致的描寫,如《舞賦》《笛賦》。宋玉作品中的這些主題在文學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開創(chuàng)意義,廣泛影響著后世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限于篇幅,此處只論悲秋主題和美人主題。
悲秋主題在元曲中的接受非常普遍,接受形式也較多樣。馮子振【正宮·鸚鵡曲】《城南秋思》:“新涼時節(jié)城南住,燈火誦魯國尼父。到秋來宋玉生悲,不賦高唐云雨?!盵3]344-345在秋天這“新涼時節(jié)”,作者與故人離別后心情非常失落,獨自坐在燈火下誦讀孔子之書,雨滴聲聲打在芭蕉葉上,河橋柳樹也盡顯疏冷,此情此景,作者想到同樣悲秋的宋玉,定沒有閑情賦那高唐云雨之事。此處對宋玉悲秋主題的接受毋庸置疑。
同樣都是對宋玉悲秋主題的接受,有些散曲家另辟蹊徑,不以秋為悲,反而以秋為喜。張養(yǎng)浩【雙調·清江引】《詠秋日海棠》:“霜重物華搖落秋,驚見春如舊。一笑疏籬邊,更比黃花瘦,劃地殢西風猶帶酒。宋玉每逢秋嘆嗟,見此應歡悅。恰被風吹開,莫遣霜摧謝,有他那惜花人來到也。”[3]409作者以濃重的筆墨描寫“秋日海棠”之美麗,即使生長在萬物凋零的秋季也如春天百花般驚艷,想以此讓“逢秋嘆嗟”的宋玉也歡悅起來。又如馬謙齋【中呂·快活三過朝天子四邊靜】《秋》:“芰荷衰翠影稀,豆花涼雨聲催。誰家砧杵搗寒衣?萬物皆秋意。 燕歸,雁飛,霜染芙蓉醉。長江萬里鱸正肥,謾憶家鄉(xiāng)味。嘯月吟情,凌云豪氣,豈當懷宋玉悲!賞風光帝里,賀恩波鳳池,喜生在唐虞世。 香山疊翠,紅葉西風襯馬蹄。重陽佳致,千金曾費。黃橙綠醅,爛醉登高會?!盵3]749由“長江萬里鱸正肥,謾憶家鄉(xiāng)味。嘯月吟情,凌云豪氣”可知,此時,作者正處在加官得寵的喜悅中,有的是壯志豪情和滿心歡喜,又怎么會去緬懷人生失意的宋玉呢?此處作者以悲秋的宋玉反襯自己的秋日得寵之喜,是對悲秋主題的進一步發(fā)展。
美人主題在元代散曲中是一個不能被忽略的重要內容。元代文人經(jīng)?;燠E于勾欄瓦肆與倡優(yōu)為偶,自身命運的不濟使得他們對同樣深處社會底層的藝妓們有著深刻的同情和特別的依戀,在他們的筆下,藝妓都擁有著美麗的容顏、婀娜的舞姿、美妙的歌喉、似水的柔情,對女性的描寫曲盡其態(tài)。趙善慶,存世散曲有小令二十多首,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稱贊其曲像藍田美玉,他筆下的妓女更是美得攝人心魄,如【越調·寨兒令】《美妓》:“舞態(tài)輕,曲聲清,生香玉骨粉掿成。嬌眼珠星,指甲春冰,云鬢剪鴉翎。記沉香火里調笙。憶砑羅裙上彈箏。輕顰欺燕燕,淺笑妒鶯鶯。掙,那更性胡伶?!盵3]743張鳴善【中呂·普天樂】《贈妓》:“口兒甜,龐兒俏。性格兒穩(wěn)重,身子苗條。多情楊柳腰,春暖桃花萼。見人便厭的拜忽的羞吸的笑,引的人魄散魂消。人前面看好,樽席上出色,手掌里擎著?!盵3]1280美人的“一顰一笑”“引的人魄散魂消”,作者繼承了宋玉描寫美人的筆法,即通過受眾的感知來強化主體描寫對象。又如無名氏【正宮·脫布衫過小梁州】《美妓》:“冰肌瑩寶釧玲瓏,藕絲輕環(huán)佩玎冬。櫻桃小胭脂露濃,海棠嬌麝蘭香送。 玉頸圓搓粉膩紅,恰便似映水芙蓉。犀梳斜墜鬢云松,黃金鳳、高插翠盤龍。”[3]1665
晚唐艷情文學的遺風在元代得到了普遍的繼承,文人們在與娼妓的日常接觸中,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他們對女性的描寫逐漸向艷情傾斜,美人主題逐漸被異化為艷情主題。如趙彥暉【仙呂·點絳唇】《席上詠妓》:“他若是含情一笑,朱唇一顆嵌櫻桃。梨花玉體,楊柳纖腰。眉黛春山嬌滴滴,眼波秋水綠淘淘??捎^可看,宜喜宜嗔。堪憐堪愛,難畫難描。撥銀箏音呂韻悠揚,唱陽春白雪依腔調。你便有千金買笑,怎能夠一刻春宵?!盵3]1232作者通過比喻、夸張、排比等眾多修辭手法對席上歌妓舞妓作了細致的描寫,全方位地表現(xiàn)了美人的風采神韻,本以為只是單純地表達對美人的欣賞之情,結尾處卻話鋒一轉,表達了千金難買“一刻春宵”的遺憾,可見在對美人主題的接受中已經(jīng)帶有濃重的艷情色彩了。
以上論述,可見元代散曲家們對宋玉及其作品的關注已經(jīng)擺脫了儒家政教觀的枷鎖,沖破了正統(tǒng)文學觀以是否積極干預政治和勸誡諷諫為衡量標準的藩籬,政教得失于他們毫無意義,轉而從作品本身出發(fā),以純文學的審美眼光去欣賞和挖掘宋玉作品的文學價值和藝術魅力,對宋玉的文學地位及作品的文學價值給予了高度的贊揚。
對宋玉其人的接受既沒有忠君愛國的道德綁架,也無仕途為正的人生標桿。而是立足于個人情感,將其塑造成和散曲家們意趣相投的凡夫俗子,以“多才”“美貌”“風流”“多情”等贊譽之詞去標榜他們共同的隔代知音,使之幻化為萬千女性心中理想的愛情伴侶。在這種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下,文人們還樂以代女性發(fā)聲,以女性之口吻去贊頌宋玉的才華和美貌,將其活化在當下凡男俗女的愛情之中,可哭可笑,可憎可戀。
對宋玉作品的接受主要集中在《九辯》《高唐賦》《神女賦》和《登徒子好色賦》這四篇賦作中,他們對宋玉作品中的典故信手拈來,巧妙地運用在日常作文中,并樂此不彼地將其置于男女情事之中。如對“陽臺”“云雨”“高唐”典故的引用,這些詞語在宋玉作品中原本只是指代物象本身,在元代散曲家們趨時從俗的創(chuàng)作傾向下,這些詞語卻成為了男女交歡的溫柔鄉(xiāng),男女性愛的代名詞。即使是本為抒發(fā)懷才不遇、老大無成的“悲秋”典故和悲秋主題,也被用于思念愛人不可見或者不能與愛人結合的幽怨語境之下。散曲家們不但對原有的宋玉典故賦予了新的語義,在他們的文學趣味選擇下,還催生了新的宋玉典故,如“宋玉戀巫娥”,將宋玉和巫娥定為戀人關系,異化之程度令人咂舌。
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對宋玉其人的接受還是對作品典故和文學主題的接受,散曲家們的欣賞眼光都透露出一種特有的俗趣。筆下所出,皆為身邊人事,情之所指,幾為癡男怨女。正是因為這種題材的風情化世俗化,散曲語言也體現(xiàn)出“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特點,宋玉這位他時異代的知己,與他們一起在蕓蕓眾生中大膽地歌唱愛情,追求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