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南?馬慶
【摘要】 ?鯤、鵬的變化不是物境的變化,而是無形之心的變化。莊子《逍遙游》中的“鯤鵬寓言”雖然有三則,但僅有第一則展示了鯤、鵬的完整變化。物境隨著心的變化的不同,有三種呈現狀態(tài),即膠固之境、蓬心之境、北南一冥之境。從鯤、鵬與北冥、南冥的關系來看,鯤、鵬的變化可謂心靈的變化,而通過心靈的變化可以達到逍遙境界。
【關 ?鍵 ?詞】莊子;《逍遙游》;“鯤鵬寓言”;心
【作者單位】王肖南,河北大學政法學院;馬慶,河北大學政法學院。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23.029
學界關于“鯤鵬寓言”的慧解,角度各異。古之莊學者,如郭象以“明性分之適”[1]解之,成玄英以“明變化大理”[1]詮之,褚伯秀以“陰陽二氣”[2]釋之,藏云山房主人以“坎離二卦”[3]明之;今之莊學者,如陳鼓應、李振綱把鯤、鵬的變化理解為一種心靈上的變化,陳赟從哲學視角對“鯤鵬寓言”進行了詮釋。各學者對于“鯤鵬寓言”有不同角度的闡述,既顯示了莊子《逍遙游》文本的開放性,又體現了“鯤鵬寓言”的重要性。筆者愿作新解,以求教于學界同人。
一
寓言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1]。
寓言二 《齊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彬枧c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1]
寓言三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1]。
以上為“鯤鵬寓言”,在《逍遙游》中一共三則,王夫之稱為“重言”,曰:“鯤鵬之說既言之,重引《齊諧》,三引湯之問棘以征之,《外篇》所謂‘重言也?!盵4]“重言”與《詩經》中的“重章”用法相似,但《詩經》中的“重章”側重于畫面和意境(觀),而《逍遙游》中的“重言”側重于韻律和節(jié)奏(聽)。譬如在《老子》中“觀”字出現9次,而在《莊子》中“觀”字出現80余次。《逍遙游》中可謂處處是“觀”,譬如鵬之“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1],就與“扶搖而上者九萬里”[1]形成了上下轉換關系。因此,從“觀”的角度來看三則“鯤鵬寓言”,會呈現以下區(qū)別。
寓言一 鯤、鵬的變化;北冥、南冥(天池)二境轉化。
寓言二 鯤(缺場)、鵬;南冥、北冥(缺場)。蜩、學鳩的言辯(主體、語言);《齊諧》(文字)。
寓言三 鯤、鵬(缺少“化”字,表示分別在場);南冥、北冥(北冥成為天池);湯問棘(出現對話),斥鴳的言辯(出現辯論)。
從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在寓言一中鯤、鵬的變化及北冥、南冥的轉化是完整的。在寓言二、寓言三中,或因鯤缺場,或因鯤、鵬二者之間缺乏轉化,而沒有實現鯤、鵬的完整變化。在寓言一中,鯤、鵬表象雖異,卻屬于同一實體,是同一實體不同變化的體現。荀子云:“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盵5]在《荀子集解》中,楊瓊注曰:“狀雖變而實不別為異所,則謂之化?;?,改舊形之名,若田鼠化為鴽之類,雖有化而無別異,故謂之一實,言其實一也?!盵5]也就是說,鯤、鵬屬于一物之變,故境亦隨物之變化而變化,即北冥、南冥隨鯤、鵬的變化而轉化。如果將三則“鯤鵬寓言”統(tǒng)而觀之,那么寓言二、寓言三中鯤、鵬的變化是不完整的,只有寓言一中鯤、鵬的變化才是完整的變化。假如只看寓言二,那么只曉鵬飛,而不知鵬實由鯤而變,假如只看寓言三,那么世人只看到鯤、鵬二者分別在場,無法看到鯤、鵬二者之間的轉化關系。因而,只有寓言一中鯤、鵬的形體才是由“一”所變。即只有在寓言一中,才能看到鯤、鵬的完整變化。在寓言二、寓言三中,或由于鯤的缺場或由于鯤、鵬的孤立,而無法窺見鯤、鵬變化的完整性。因此,單純從寓言二、寓言三中的存在者角度去看,是無法“觀”到如同寓言一中鯤、鵬那樣的完整變化的。
二
寓言一中的鯤、鵬之所以能夠實現完整的變化,是因為寓言一中鯤、鵬的變化狀態(tài)是“外化而內不化”[1]的。莊子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盵1]“外化”是指從外物的角度看,有形之物自然而然變化的狀態(tài);“內不化”是指從內心的角度看,無形之心順應外物形成“一”不化的狀態(tài)。林疑獨曰:“外化而內不化者,形隨物遷而中有主;內化而外不化者,心隨物化而形未忘。與物化者,形化而心不化,故曰一不化。”[2]雖然外物看似能夠通過內心固化而追逐到,但終究與內心“相刃相靡”[1]。所以在莊子看來,在面對外物的無端倪變化時,不可“以有涯隨無涯”[1],否則就會“殆矣”[1]。所以物之變化如“樂出虛,蒸成菌”[1],是不可把握的。只有通過任物自然的變化才能達到逍遙境界?!扒胰陦魹轼B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1],指以無形之心順應物的自然變化而達成“一”的逍遙狀態(tài)。物的自然變化是無端倪的,而無形之心又因任于物而不將物分別對待,因此能夠達成“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一”的狀態(tài)。由此可見,人在面對外物變化時,以無形之心與物合而為一,便能體會到無窮的快樂:“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1]比如《齊物論》中的“莊周夢蝶”[1]和《至樂》中的“種有幾”[1],“莊周夢蝶”比喻心之自然;“種有幾”旨在說明如何達到心不忮境、心與境合而為一、“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1]的真人境界。
因此,在三則“鯤鵬寓言”中,只有寓言一中的鯤、鵬是屬于自然的變化。而在寓言二、寓言三中,鯤、鵬因記錄者(《齊諧》,湯問棘)及觀察者(蜩、學鳩、斥鴳)的“非自然性”而無法呈現完整的變化。蜩、學鳩、斥鴳的看法,顯然是站在各自以心逐物的“嗜欲”立場上,故其開顯的視域只有“榆枋”,未及北冥、南冥之域,亦無法觀鯤、鵬之變。換言之,寓言二、寓言三中的鯤、鵬,呈現的是人非自然變化(人的內心對外物變化的違逆)的狀態(tài),而鯤、鵬的變化是以無形之心因任自然的變化。因此,寓言一中的鯤、鵬變化,彰顯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1],這是“至人、神人、圣人”所能到達的生命狀態(tài)?!耙杂螣o窮者”即心不與物境產生隔膜,而實現隨順自然的逍遙自在。郭象曰:“體無為之一道,知生死之不二,故能跡同方內,心游物表?!盵1]成玄英曰:“(心)不逐物境,全形者也;守其分內,抱生者也。”[1]二者所言皆指以無形之心順應于物,即物境能夠對心產生影響,人與物境的隔膜源自于心,因而鯤、鵬的變化與其說是具體有形物的變化,還不如說是一種心的轉化。故“莊周夢蝶”與“鯤鵬之變”的寓意是相同的,二者皆不受物境之困擾而自在變化?!扒f周夢蝶”以“夢”比喻物的表象的流動性,表達了心不因“嗜欲”而追逐物境的瀟灑自在狀態(tài)。在“濠上之辯”中,惠施把變化中的事物固化并置于具體概念中,割裂了物的一體性,導致主體之間形成沖突甚至對立,因而他無法體會“魚之樂”;而莊子的心因任于物,故能感受物我不相妨礙之快樂。
因此,在寓言一中鯤、鵬的變化是指內心不違背物之必然變化狀態(tài)的自然變化。鯤、鵬所對應的境,是心靈的象征。鯤游于北冥大海無“置杯焉則膠”[1]的困擾,鵬體形巨大可乘風自在翱翔直達南冥天池。身形自在而化,境亦隨之自在而化。
三
在莊子看來,物境隨著心的變化的不同,有三種呈現狀態(tài),即膠固之境、蓬心之境、北南一冥之境。前兩種是非自然之心所對應的物境,是心與境的分離,是痛苦的根源。而北南一冥之境,是心物圓融之鏡,是存在者能夠實現至樂和逍遙的境。膠固之境中的存在者與境膠粘在一起,雖然看似形不變,卻與物境一同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帶來的結果是痛苦的,讓心陷入與外物“相刃相靡”[1]的狀態(tài);蓬心之境中的存在者,雖然可以處于不同的境,卻因為內心對形象、理念有執(zhí)念,故而飽受痛苦;北南一冥之境是指存在者從變化的物境中抽身,回歸己心(無形之心),因而存在者與自然變化的物境融為一體,達到心境圓融的境界。
第一,膠固之境。膠固之境是指心與境膠粘在一起,導致存在者與物境難以分離,因而產生心與外物“相刃相靡”的痛苦 ,“膠,黏也?!盵1]據《逍遙游》記載:“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盵1]這是比喻因心之有形而膠粘在物境上。在《莊子》中,境中的存在者包括《逍遙游》中的蜩、學鳩、斥鴳、偃鼠,《秋水》中魯侯所養(yǎng)之鳥,《徐無鬼》中的豕虱等;存在者所處的境包括榆枋、蓬蒿、河流、山林、毛鬣。境中的存在者因與境膠粘在一起,因此只能存在一種境中,譬如魯侯之鳥,只可棲于深林之中,豕虱只能在毛鬣中生存。而境一旦發(fā)生變化,譬如深林之鳥被魯侯養(yǎng)在金籠中,豚虱與豚一并被沸水煮時,其心就會感到痛苦。
第二,蓬心之境。蓬心之境指心或執(zhí)著于某一表象,或執(zhí)著于某一念頭,導致心不能與物境一同轉化。譬如莊子稱惠施為“蓬心”。莊子曰:“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1]成玄英曰:“蓬,草名,拳曲不直也……而惠生既有蓬心,未能直達玄理,故妄起掊擊之譬,譏刺莊子之書?!盵1]由此可見,無論存在者所處之境如何,如果內心執(zhí)著于一個念頭,那么是無法與物境感通的。比如《莊子》中的惠施,就是執(zhí)著于自己所認同的理念,對外物進行有用或無用的考量,故其認為每一物皆不相通,也就無法如莊子一般體會到魚兒的快樂 [1]。
第三,北南一冥之境。北冥與南冥之境雖然看似不同,但不同的方向、地域中卻同樣有一冥之境。首先,從物境的異同來看,北方是寒冷之地,南方是溫暖之鄉(xiāng),南方的氣候可能優(yōu)于北方。李振綱說:“古代按照陰陽方位觀念,常把北方說成‘陰,把南方說成‘陽。這樣我們不妨說‘北冥象征陰冷沉滯的現實,‘南冥象征明朗輕松的理想?!盵1]從物自然變化的角度來看,北冥與南冥之境雖然不相同,但都屬于物的自然變化狀態(tài),故其性相同,也就是說物的變化不會是一成不變的,固化的北冥、南冥實際上并不存在,北冥可以變成南冥,南冥亦可轉化為北冥。因此呂惠卿曰:“通天下一氣也。陽極生陰,陰極生陽,如環(huán)之無端,萬物隨之以消息盈虛者,莫非是也?!盵2]其次,從無形之心的角度來看,北冥、南冥之境,雖有地域顯現的區(qū)別,但無形之心在物境中的變化仍可呈現“一”冥之逍遙的狀態(tài)。比如《大宗師》中的子桑,他處于淋雨十日貧病交加的生活境遇中,應是異常痛苦的,然而他表現出的狀態(tài)卻是瀟灑自如的“若歌若哭”[1]?!叭舾枞艨蕖迸c痛哭不同,痛哭是與境相悖的,而子桑并沒有與境相悖。他“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1],并未找到怨恨的對象。因此,他雖然因身體痛苦仿若哭泣,卻又高興地歌唱起來。莊子的“鼓盆而歌”也同樣如此,其妻子喪于天地間,但未有使妻子喪之人存在,故莊子敲著盆子唱起歌來。由此可見,寓言三充分展示了物境與心的關系:南、北雖有方向(形),然而就心來說,皆為“天池”。鯤、鵬的轉化是無形之心的自然變化,而物境的變化,因與無形之心的變化非常相似,故亦可視為無形之心的變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自然的物境與心境融而為一,南冥、北冥(物境)皆為“天池”,皆成為內心的逍遙之境。在《逍遙游》中出現的三則“鯤鵬寓言”,只有寓言一中的鯤、鵬實現了完整的變化。北冥、南冥的位置雖然相互轉化,但皆是“天池”,因而無形之心在自然之境中成為“一”,“一”乃無形之心因任于物而達到的逍遙境界。在寓言二、寓言三中,因非自然的變化無法體現鯤、鵬的完整變化?!洱R諧》代表文字,“湯問棘”代表語言,二者處于蓬心之境中,故無法將鯤、鵬的變化記錄完整;蜩、學鳩、斥鴳膠粘于物境之上而無法呈現心的變化的完整性。因此,從鯤、鵬與北冥、南冥的關系來看,鯤、鵬的變化可謂心靈的變化,而通過心靈變化可達到逍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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