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衛(wèi)民
朱子學在13世紀鐮倉幕府時代就被留學中國的僧眾帶至日本。由于受到佛學思想的限制,朱子學在日本的容受緩慢,且無法得到獨立發(fā)展。為了配合日本社會“忠孝一體觀”“家族國家觀”的建設,江戶時代的知識人開始對朱子《家禮》進行本土化的改造,借此擺脫禪宗束縛,建構儒教獨有的生命禮儀,并進一步對“天理”“道統(tǒng)”“水土”等哲學命題加以“日本化”的容受。
朱子在《家禮》的序言中,闡釋了“名分之守、愛敬之實”與“冠婚喪祭、儀章度數(shù)”之間的關系,并認為兩者悉歸于“天理”統(tǒng)協(xié)。江戶時代(1603—1868,又稱“德川時代”)的知識人延續(xù)了朱子的這種天理觀,認為作為人倫與禮儀基礎的“天理”,具有絕對的存在性。天理作為一種“日用之常體”,無時無刻不存在。“蓋有天地,然后有人倫,有人倫,然后有禮儀。則無古今無遠近,不容于一日離禮而立矣。若夫因時而變,隨地而處,則自有當然之宜,而能審查而實體焉,則無往而非天地自然之理矣?!雹佟岸Y”的本質就是“理”,禮之“理”包含著“名分”與“人倫”兩大核心要素,“名分”是規(guī)定尊卑、上下、等級的規(guī)則,父子有父子之道,夫婦有夫婦之道,長幼尊卑有長幼尊卑之道;而“人倫”則是人的四端之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對天理流行的一種反映,它的本質就是維系家內(nèi)禮法規(guī)則不至于紊亂的倫理主張。
為了證明這種自然之理的普遍性,江戶時代的知識人把喪祭禮中的“神主”制作為容受《家禮》思想的一個重要切入點,“我邦俗間所為牌子,多云首者,尺寸大小不一,從人所好,皆謂浮屠法。……世儒者恪守考亭法,而謂為先王之禮,遂黜俗間所用者為浮屠法,雖熊澤、伊藤二先生力排宋儒,亦一切遵用考亭法弗敢違?!雹跒榘阎熳佣Y學“去脈絡化”,知識人從“神體象數(shù)”這一天理概念出發(fā),解構了中國古典禮制的傳承路徑,淡化了中國學者對禮制變革的貢獻,同時也辯稱“唐流”與“日本流”無所區(qū)別,“但其立之制,此方應有不同,朱子若生于日本,亦為此之《家禮》?!雹蹚亩噲D論證對中國禮制容受的學理正當性。
“神主”是天地自然之理與名分人倫哲學所共同寄托的載體。天地精神即自然之理;而祭祀誠敬之心,即名分人倫哲學。由于“天理”是一種泛化的存在,所以它必須依托“神主”作為載體而與“人倫”產(chǎn)生溝通;而“神主”之“神”,則又須借助“天理”的感應得以聚集,在“人倫”層面得到徹底的闡發(fā)?!叭藗愑形?,而莫切于父子之親矣,人子當親之在也,致愛敬有以安其身體,樂其心志焉。則于其終也,必有以慎于其遠也,必有以追是人情之自然,而天理之當然也?!雹僭鎏镏t之:《追遠疏節(jié)聞錄·序》,享保十五年(1730)中村惕齋刊本,第1頁。《家禮》中的喪祭禮是日本學者最為重視的兩種儀式,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溝通了天人之間的關系。
在江戶時代的禮學思想中,神主作為“理”(人倫)與“神”(名分)的中介,將祭祀儀式所表達的思想傳遞給自家子孫?!拔易嫦戎恚嘉抑髣t同理可知,謹記慎追之而祭如在也。祭時崇敬,常時則遠而勤于日業(yè),此事切要,為我子孫者恪守之。是吾輩所祭之鬼也,此外無可祭之鬼神,絕勿祭之?!雹谒锛o久、有坂隆道校注:《日本思想大系43·富永仲基山片蟠桃》,《無鬼下第十一》,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第573頁。象征“天理”的名分與象征“人倫”的愛敬,不僅把朱子學的“氣”“理”論講得非常透徹,也把朱子的禮學思想巧妙地融合進了天理觀中。如中井甃庵在依《家禮》喪祭禮而改編的《喪祭私說》一書中說道:“何謂本?倫理是也;何謂實?愛敬是也。本實存焉,至于遵守之篤,履行之久,則夫禮也,亦或不外于斯矣。”③中井甃庵編:《喪祭私說附幽人先生服忌圖·序》,寶歷十一年(1761)竹山序寫本,第4頁?!吧裰鳌钡脑O置及其學術研究,被江戶時代的知識人視為表達“名分”與“愛敬”的雙重載體,這也正是從“天理觀”解讀《家禮》思想的最好例證。
中國的“道統(tǒng)”首先源自于“家”。價值倫理在構造時,首先的位階是“家”,其次的位階是“國”,再次才是“天下”?!皣迸c“天下”價值觀是“家”這一道統(tǒng)根基的擴大。江戶時代的知識人認為,中華道統(tǒng)無他,即《家禮》所闡釋的“孝悌之道”而已:“道之昭乎天地之間也,其實行于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有目者見,有耳者聽;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無不有圣人之道。夫豈誰授而誰受之?此道之所以為大也?!雹芤撂贃|涯:《紹述先生文集》卷8《道統(tǒng)辨》,寶歷十一年(1761)古義堂刊本,第10頁?!靶┲馈钡奶攸c在于,它與宋儒所謂的“理”一樣是一種先驗的存在,所謂鳶飛魚躍,道在其中,“孝”是先王之道在家內(nèi)秩序中所展現(xiàn)的一種絕對德性,因“孝在混沌之中,而其生無始。推之后世而無朝夕,無時非孝也,無所不在,無所通生生無終,須臾不可離者也?!雹葜薪贅洌骸缎⒔?jīng)啟蒙》,安政三年(1856)江戶山城屋佐兵衛(wèi)刊本,第15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孝是區(qū)分人與禽獸的標準,“人物之所以相異者,亦曰孝與不孝而已?!雹尢倬畱旋S:《本朝孝子傳·后敘》,貞享三年(1686)京都西村孫右衛(wèi)門刊本,第2—3頁。孝悌是人所固有的品格,是“仁”這一本體論得以彰顯的手段,而不需要通過所謂變化心性氣質來達成,“人之生質粹美,孝乎父,悌乎兄,乃其資之近道者,而遍覆天下之仁?!雹咭撂贃|涯:《古學指要》卷下《仁孝辨》,享保四年(1719)京都玉樹堂刊本,第26頁。那么,先王孝悌之道的延續(xù)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形式呈現(xiàn)的?荻生徂徠給出了見解,他認為日本社會在對中國道統(tǒng)的繼承過程中,要分清“制禮者”“傳禮者”和“行禮者”這三類人。
制禮者是夏、商、周三代圣人,他們的共同點是能把抽象的天理轉化為具象的禮法規(guī)則,且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禮法的存在。所謂“禮樂者,先王之道也。先王之道,安民之道也。仁,安民之德也。故茍非仁人,則禮樂不為之用。故孔子曰:夫仁者,制禮者也。”⑧伊藤仁齋、荻生徂徠:《論語征集覽》卷3,寶歷十年(1760)江戶前川六左衛(wèi)門刊本,第7—8頁。圣人的踐履便是“禮”,雖然各代圣人因襲不同,但是禮理思想?yún)s別無二致。這是對朱子“惟圣人能全其形之理,故可以踐其形也”①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6《答朱飛卿》,收入《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75頁。的“先圣作則”思想的一種補充。
制禮者的思想得以流傳與解讀需要依賴傳禮者??鬃蛹捌涞茏尤 吨芏Y》而傳,可以稱之為傳禮者?!皞鞫Y焉者,仲尼之徒是也?!ト酥遣豢蓽y,而散軼之多不得類推以識之,故恪守殘經(jīng),不敢?guī)运揭??!雹谳渡迯疲骸夺迯萍肪?8《復安淡泊》,第14頁?!都叶Y》的道統(tǒng)自堯舜至周公再至孔孟,一脈相承,這是因為傳禮者能夠揣測圣人的意圖,感悟自然的理性,從推衍與發(fā)揮的角度把握禮的本質??梢哉f在道統(tǒng)的承續(xù)上,傳禮者發(fā)揮了重要的媒介功能。
至于行禮者,則有華、夷之別。之所以有此別,是因為禮有“古禮”“時禮”之分,夏禮不行于殷,殷禮不行于周,周以后歷代如此,這已經(jīng)形成認知上的共識。“異代之禮,悖時王之制,臣子所不得為也?!币虼?,隨著禮學道統(tǒng)傳至近世,行至日本,則必然要做“華夏之禮”與“日本之禮”的區(qū)分。“世之行禮者,于其無時王之制者,則不得已,遙取先王之禮,以己意斟酌以行之,如溫公、朱子是也。既已斟酌,豈責其必合先王之禮乎?”③同上,第15頁。言下之意是,既然司馬光、朱熹可以創(chuàng)改先王之禮而成《書儀》《家禮》,那么日本的儒家知識人也可以從道統(tǒng)這一憲律出發(fā),創(chuàng)作屬于日本的禮學、禮制與禮書。所謂“道者統(tǒng)名也。舉禮樂刑政,凡先王所建者,合而命之也。非離禮樂刑政,別有所謂道者也?!雹茌渡迯疲骸侗婷さ馈肪砩稀兜朗卸t》,山縣周南舊藏本,第2頁。
江戶時代的知識人辨析了制禮者、傳禮者、行禮者這三類人,概述了中華禮學一脈相承的道統(tǒng),其目的是為了證明日本在容受《家禮》的過程中,也躋身為這一道統(tǒng)的承續(xù)者之一。
林鵝峰著成的《祭奠私儀》一書,為江戶時代較早容受《家禮》的禮學著作,林鵝峰在序言中坦言了禮法“水土”觀的實質就是本國的實際國情決定了《家禮》在容受時必須“有常有變”,所謂“?!保窗颊\敬之情;所謂“變”,即具體的禮文儀節(jié)必須適應日本的風土人情:“本朝儒禮久不行,故人知之者鮮矣。今祠堂之制,雖處舊式,然宅地之狹隘,方角之向背,非力之所及也。器物之未備,威儀之未習,非俄而所可成也。唯以誠敬為要耳。祭祀之品節(jié),雖稍與古法異者亦有之,蓋于報本追遠,事亡如事存,而非無微意?!雹萘柱Z峰:《祭奠私儀·序》,昌平坂學問所寫本,第1頁??梢姡劣^的本質就是要在風土人情與先王禮制之間尋求平衡。知識人對朱子《家禮》的容受與批判表現(xiàn)在禮義與禮制的本土化建設。從禮義的角度來看,禮的容受需要充分考慮歷史、地域與族群的特征,從而在斟酌損益間尋求古禮之義與時禮之儀、中國之禮與日本之禮的平衡,“吾邦地隔萬里,俗殊時亦異矣,學者善讀此篇(按:即《家禮》),有得于因以斟酌之意焉,則庶幾于禮之全體,莫所失云?!雹奕讨兀骸吨熳蛹叶Y筆記·序》,享保十一年(1726)寫本,第1頁。伊藤仁齋指出:“禮之難,知不在于節(jié)文度數(shù)繁縟難識,而專在于斟酌損益時措之宜。何則?古禮多不宜于今,而俗禮宜不可全用?!适ト酥^知禮者,不在識名物度數(shù)之詳,而在知禮之理而能損益之也?!雹咭撂偃数S:《語孟字義》卷上,寶永二年(1705)刊本,第28頁。
正因為古禮與時禮在時空之間存在張力,所以對于禮儀的具體適用就應當分場合予以討論。比如朱熹在《家禮·喪禮篇》的“初終”條下,依《儀禮·士喪禮》與《禮記·喪大記》設置“廢床寢地”儀節(jié),即人死后身體應同于生時墜地,故廢床寢于地。荻生徂徠在其《葬禮考》中就指出這一儀節(jié)并不適合日本,“中華床地而臥,本邦室有地板,故此禮不可用矣。當揭去疊席,只用單席,鋪在地板上,俟其氣絕,扶臥其上。”⑧荻生徂徠:《徂徠先生葬禮考》,明和五年(1768)藝州廣嶋平臺屋町柏原屋摛藻堂刊本,第9頁。又如,徂徠在討論神主制度時說,日本的神主過去多依照浮屠之法用塑像(又稱“神位”或“神版”),朱子學進入日本后,世儒紛紛采納《家禮》神主之制。殊不知,唐制天子神主長尺有二寸,三品以上長一尺,四品以下無主。然而程朱所定神主長尺有二寸,很顯然是僭禮的做法,徂徠據(jù)此說:“夫禮者所以定分也。制禮無等豈禮乎哉?故伊川考亭可謂無知妄作已?!雹佥渡迯疲骸夺迯萍肪?8《答松子錦問神主制度》,第19頁。禮法的“時中”既是水土觀形成的前提,也是目的。因時因地的損益是禮之理所決定的,對“理一分殊”的理解決定著“儀”的變通,而拘泥于禮法的儀文度數(shù),既無法繼承華夏之禮,更無從對本國之俗加以改造。故伊藤仁齋在《續(xù)家禮》中說道:“圣門所謂知禮者,謂知其理也,非謂知其度數(shù)也。茍知其度數(shù),而輒稱知禮,則世之知禮者,固不少矣?!闭驗閷Α岸Y理”的把握度決定著“禮文”的適用度,所以才有所謂維系禮的“時”與“命”之說,“禮者,時為大矣;時者,命之所在也。禮之興也,命也;禮之廢也,命也。不待命而行謂之妄;命至而不行謂之愚。命之所在,圣人樂焉。故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雹趦商幰囊娨撂偃数S:《古學先生文集》卷6《續(xù)家禮》,享保二年(1717)古義堂藏本,第15—16頁。
作為江戶時代禮學思想的重要標志,“水土觀”的提出平衡了古與今、時與俗、“他者”與“我者”之間的時空張力,是“圣人立禮以為中”的根本遵循?!岸Y者,天理之著而人故之中也。圣人循天制禮,固出自然,而不以人為焉。然禮時為大,地之相距與世之相后,殊異不同。雖則圣人制之作之,而茍不用于今日,則亦不可謂之中也。是以禮之要貴斟酌之,而其斟酌之道,不極格致之功,則又無以知禮之本量今之宜焉?!雹蹨峡诤栖帲骸抖Y書抄略》,安永五年(1776)序刊本,第1—2頁。江戶時代禮法“水土觀”的提出,實際上為中國禮學、禮制、禮書在域外尤其是在日本社會的傳播起到了客觀的推動作用。中華文明體系中的核心價值與道德目標以“太山遍雨、河潤千里”的開放姿態(tài)澤及海外,流轉東亞,展現(xiàn)了華夏文明所蘊含的“理一性”;同時,朱子學普遍思想又客觀上促使了作為“他者”的不同文化地域形成多個被“復制”的中心,這又表明中國普遍性的價值觀具有“分殊性”——道統(tǒng)與華夷觀從來都是開放、包容、變動的,這是“水土觀”更深層次的意涵。
《家禮》的成書,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應對唐宋之際佛教喪葬儀軌對儒學死生說的沖擊?!笆浪仔鸥⊥勒N誘,于始死及七七日、百日、期年、再期、除喪,飯僧、設道場,或作水陸大會。必云,為此者滅彌天罪惡,必升天堂,受種種快樂;不為者,必入地獄,剉燒舂磨,受無邊波吒之苦?!雹芩抉R光:《溫公書儀》卷5《喪儀一》,方春樓藏版,第6頁。這也是對儒教一以貫之的“天理觀”與“道統(tǒng)觀”的一種學理沖擊。所以朱子直言:“圣人已遠,而萬世之下祖述其言,能出于此者,乃為得其正統(tǒng);其過之者,則為墮于老佛之空虛。”⑤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3《答孫仁甫》,收入《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068頁。為了完成“排佛尊儒”的學術主張,朱子將其學說的核心命題建構在“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之上,這是朱子學能夠挽救天道人心流弊、延續(xù)往圣道統(tǒng)的根本緣由,也是其得以流轉東亞,并為日本知識人廣泛接受、認可的根本動力。
江戶時代的儒家知識人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即世俗社會徒以佛老之言為妙道,而以禮法事變?yōu)榇舟E。17世紀后期,德川幕府為了禁止異教在日本的傳播,設置“菩提所”開示“宗旨人別改”的制度。在這種制度之下,所有的喪祭和追祭法事借由各戶、各人所歸屬的“菩提所”包辦,所有檀越的婚喪嫁娶全部歸于所屬寺院,受其監(jiān)察與證實,由此形成了牢固的“寺檀關系”。⑥參見村上專精著,楊曾文譯:《日本佛教史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231—237頁。禮法的失序與儀式的錯位,使得知識人亟欲尋求一種正統(tǒng)的哲學思想來指導日常禮儀的實踐。也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江戶時代的知識人從“天理”“道統(tǒng)”“水土”的角度對《家禮》及其思想加以容受,并對日本的禮教制度進行革新。
首先,知識人對“天理”與“禮法”關系的梳理,維系了儒家喪葬禮對世俗社會控制的合法性。在江戶時代的禮學體系中,喪祭禮被視為“天理人心之本法”,即“天理”是一種居于“禮法”之上的價值觀,而佛教所示喪葬儀軌,乃是“偏僻其道,以絕滅天理,廢棄人倫為則焉……猶冰炭熏蕕之不相容也?!雹儇愒孳帲骸度毡舅螌W史》上編《神儒并行不相悖論》,大阪:杉本梁江堂書店,1909年,第11頁。“天理”的流行就是“禮文”得以存續(xù)的前提,“上古之時,野采而食,圣人因而教之以耕獲之方;緝卉而衣,圣人因而教之以蠶麻之利。眾群則爭,于是乎君長立焉,自父子之倫、長幼之序,以至于宮室、橋梁、棺槨、履鞋、祭祀、婚娶,曰仁、曰義、曰禮、曰樂,莫不皆因其性之所有而為之節(jié)文?!雹谟晟贾蓿骸斗贾蘅谑凇?,嘉永元年(1848)江戶山城屋佐兵衛(wèi)刊本,第17頁。所以冠婚喪祭禮的本質,是先王因天理(性)而為家內(nèi)關系所制的節(jié)文。四禮之中尤其是喪祭之禮,既是對“名分之守”這一天理觀的體現(xiàn),又是對“愛敬之實”這一人倫觀的落實。
其次,道統(tǒng)觀的堅守,確保了知識人得以擺脫禪宗“絕仁滅義”說的束縛,并建構起儒學的“義理人倫”觀。藤原惺窩曾說,朱子繼往圣、開來學,得中華道統(tǒng)之傳,因此,取法朱子學是直面圣賢的做法,“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尊孔孟,同排釋老,同天理為公,同人欲為私?!雹厶僭矢C:《惺窩文集》卷3,收入《日本思想大系》第28冊,東京:巖波書店,1975年,第4—5頁。知識人想要在佛教儀軌的包圍中有所突破,就必須依托儒教的禮儀,從“天理人欲”的角度加以反擊。比如,中村惕齋依《家禮》“祭禮”章的基本體例而著《慎終疏節(jié)》一書,其成書理念即認為“國俗久溺浮屠教,而不知有先王之禮。親沒則一任緇流,雖肆而焚之,羸而筑之,亦?不之顧,殘暴之甚,慣以為常?!雹苤写逄椠S:《慎終疏節(jié)·序》,元祿庚午年(1690)平安仲欽序刊本,第1頁。所謂“先王之禮”即儒家堅持的道統(tǒng),面對釋氏的“絕仁滅義”,儒家知識人大膽地以《家禮》所倡導的“日用倫?!弊鳛閷嵺`生命儀式的指導思想。可以說,正是對道統(tǒng)觀的堅守奠定了《家禮》本土化的根基。
再次,《家禮》思想在日本社會的容受,還有一個重要的成因,即日本社會倫理結構中的“家族國家觀”與《家禮》所倡導的“上下定分”之理,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互相契合,這也是其禮法“水土觀”的一種升華?!笆掠H者,故忠可移于君,言君子至德,無所不通。是故近而在家,則盡五備之孝,遠而在國,則將順其美、匡救其惡之忠,可變通于事君也。”⑤中江藤樹:《孝經(jīng)啟蒙》,第48頁。德川幕府想要將家內(nèi)秩序中的長幼、尊卑、上下、內(nèi)外之理,作為延展國家秩序的合法性來源,這是以德川家為中心的武士集團組建的“家職國家”的政治架構所決定的,與朱子學體系中的“家政修明……移之于國與天下,則國與天下之政理”⑥朱熹:《朱子遺集》卷4《家政》,收入《朱子全書》第26冊,第744頁。的政治主張非常吻合。
《家禮》思想之所以能在日本江戶時代被廣泛傳播、融合、接受、發(fā)揮,根本原因還在于朱子學學理宗旨之純正。它以“源頭活水”的高度,從對天理與自然中的諸多元命題探討出發(fā),夯筑了整個中華儒家文明的正統(tǒng)地位?!罢喇惗巳缢鹬鄤伲耸t此衰,此強則彼弱,熟視異端之害而不一言以正之,亦何以祛習俗之弊哉?……程朱之門,千言萬語,只欲使學者守正道、辟異端而已矣。”⑦山崎闇齋:《垂加文集》中之二《辟異小序并跋》,正德四年(1714)山田屋三四郎刊本,第1頁。朱子辟除佛老邪說,取法天理,證明“家”蘊含于“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的自然秩序中,是被“天理”所建構起來的。家內(nèi)秩序是禮制中“本”和“文”的集合體,它既是天理秩序的一種深切關照,更是人倫法則的重要參考。
《家禮》一書得以在東亞社會廣泛流傳,其根本前提是周邊國家對朱子學及中國儒家“道統(tǒng)”的信仰與尊奉。“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是《家禮》思想的核心,它對于禮的起源、形態(tài)、表現(xiàn)以及內(nèi)涵做了深刻的論述?!靶味鵀楣Ь崔o讓,著而為盛儀度數(shù),則又皆人事之當然而不容己也。”①黃榦:《書晦庵先生家禮后》,收入《朱子全書》第7冊,第949頁。前者表明禮法哲學的天理屬性,后者表明禮法哲學與人倫規(guī)則的關系。朱子認為,“禮”自“理”生,故而它是一種經(jīng)天地、理人倫的治理方式,存在于無需證明且絕對正確的自然之理中。乾坤交感化成萬物,而天地萬事又咸歸于一理。圣人之形就是“天理”賦予“人事儀則”的媒介,圣人的踐履就是眾人的標桿,是眾人所遵循的禮。這種“禮理一體”的哲理,自堯舜傳至周公、傳至孔孟、再傳至程朱,是一種賡續(xù)不絕的“道統(tǒng)”。這種絕對正確的“天理”迭經(jīng)列圣,傳至日本,被江戶時代知識人加以批判、容受。他們以日本和中國“水土”各異為由,揚棄了《家禮》對生命儀式的細節(jié)安排,而對朱子學說中的“家國觀”進行了吸收。②田世民:《近世日本儒禮實踐的研究——以儒家知識人對〈朱子家禮〉的思想實踐為中心》,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2年,第30頁。朱子《家禮》一書所建構的“忠孝”說、“家國”說等,正好為日本社會所需,從而在江戶時代轉化為“上仁莫不仁也,上孝莫不孝也,茍明辨此義,則治國之道因之可見”③市川鶴鳴:《中庸精義》卷上,天保十五年(1844)三恕堂刊本,第27—28頁。的“家族國家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