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華
王安憶的小說《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是一部上海人寫上海地區(qū)國家級非遺顧繡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寫了明末清初上海作為一個新興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風貌,寫了官宦之家申家由盛而衰的歷史及其間“天香園繡”的崛起,寫了天香園繡閣里一群繡娘的關系、命運與歷史擔當。對于國家級非遺代表作顧繡,《天香》記敘了她的起源、發(fā)展、高潮與走向民間發(fā)揚光大,可謂顧繡(天香園繡)的一部簡史。在當今了解顧繡、習學顧繡、講述與傳承顧繡的熱潮中,《天香》是一部必讀書。
我們知道,人類社會的時間和空間,皆具有兩種性質:平日是物理時間,歲時節(jié)令及人生儀禮等是文化時間,作為敘事文藝的小說、戲劇,其時間表達都具有文化時間的性質,歷史時間和民俗時間彼此纏繞、相輔相成;空間亦有物理空間與文化空間的區(qū)別,后者又稱為“文化場所”(culture place),現在已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保護非遺時運用的一個專有名詞,其代表作有越南銅鑼文化空間、愛沙尼亞基努文化空間等。從文化哲學的角度看,時間與空間不僅是物質的存在方式,同時又是人的生命與文化的展開方式。人是文化的存在,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的時空性直接表現為文化的時空性。
如同研究昆曲離不開研究園林一樣,研究顧繡也離不開研究上海晚明老城廂林立的花園、庭院深深的刺繡場所、一年四季那些具有文化意味的時間節(jié)點。從《天香》的文化時空看顧繡周邊,正是本論文的標的。
繡閣在小說《天香》中的地位,相當于西廂在戲曲《西廂記》、茶館在話劇《茶館》里的地位,舉足輕重,無可替代??梢哉f,在繡閣出現前,天香園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的心是散的,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各懷春秋,甚至鉤心斗角、爭風吃醋。自從誕生了繡閣,這里成了眾女子的公共空間,她們在這里互幫互學,切磋技藝,高談闊論,終于加強了互相了解,克服了嫉妒心理,互相走近,彼此欣賞,把相生的一面做大做強,把相克的一面克制到最小而無害的地步。她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終于把天香繡(顧繡)推向光輝燦爛的技藝頂峰。
《天香》的第十一回名“繡閣”。說閔女帶頭刺繡后,天香園女眷中間掀起了一陣習繡之風。起先她們各自為政,都在自己的房間里繡,因為抵觸與嫌隙,作為柯海的一妻一妾,“小綢是斷不會去閔處的,閔也不敢向小綢的院內涉足”,兩人都能夠接受的小娥呢,又是個藥罐子,如果到她房里繡,藥味“染在繡活上”,別人“還以為家里開了藥鋪”。眾女或在園子樹底下,或長廊里繡,但總歸免不了刮風下雨。后來自然而然地聚繡于園子西南角的白鶴樓,除了環(huán)境好,杉木地板隔潮,樓閣造型還美,“翹檐長長地伸出,系著琉璃鈴鐺,風一吹,丁零當啷”。她們先是叫它“繡樓”,柯海改稱“繡閣”(第92頁),夠雅。
于是,《天香》終于沒有成為家斗題材作品,連最小心眼、最喜歡背后說人壞話搬弄是非的申明世妾小桃,也平心靜氣地投身于刺繡了,她最在乎的“楠木樓”誰住的話頭,也再沒聽她提起過。
繡閣首先是眾繡娘的大課堂。新手們在這里跟閔女學到了“接、滾、齊、旋、搶、套、摻、施、斷、網、編、蓋、扎、平、直”等針法,后來又在接針里套出滾針、滾針里套出施針的基礎上,“再派生出套針、集套、單套,摻針里套出施針,施針里套出施毛針……”(第214頁)從這個角度看,繡閣不僅是課堂,還是實驗室。繡閣是一個錦繡世界,日日進行著“美育”,身上、繃上、言語里、色彩里,還有神情上,無所不美。有人去繡閣做客,“繡閣上向不備茶”(第208頁),卻有繁花盛景滋潤她們的身心。
繡娘們還常常在繡閣高談闊論。繡閣剛起,她們就有一場關于繡事來歷的大討論:從小小的蠶開始,到絲,到線,到染漿,與針結合,到千絲萬縷繡出畫來,究竟是誰的“造物”?她們從盤古開天、女媧補天論起,直到蠶絲織繡,得出的結論是:神借人手完成的。閔女還有不明白的,問:“那么頭一件是從哪里來的呢?”小綢應聲道:“天工開物!”(第93頁)。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一書,正是在萬歷年間慢慢成書,崇禎年間刻印出版的。大家沉默不語了,應當是心中升騰起了神圣感。繡閣是她們的神圣之地,她們的繡藝事業(yè)是神圣的事業(yè)。
有一次閔女的父親來到繡閣,他是一位在蘇州織造局供職的老織工,見多識廣,能言會道,與繡娘們也有過一番討論。他是在講故事中講道理,像當今非遺傳承人上講臺一樣,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他說:“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天造地化”,“人世間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是天成的?不過是借了俗人的手”,他說這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對讀書人和手藝人一視同仁,“真通天地的萬里不定能有一二”,他舉例提到了魯班、黃道婆,是萬里挑一的“通天地”者,兩位都是手藝人。小綢一向敢于道出個人觀點,她明確表示:她們家的那幾個“老少爺們”“竟是最無用之人”,“一生一世不事稼穡,一頭栽進書里”,“有幾個中科的?余下的都是廢物”(第214頁),她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紈绔男人的不滿,若是活在今天,定是位女性主義者。
這簡直是一場關于“繡學”的學術研討會!
在繡女們的心目中,繡閣也是她們的一個閨蜜,也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在小娥生命的最后時刻,繡女們齊心協(xié)力,為她趕制梅紅絲綢上刺繡西施牡丹的壽衣,天天開夜車,琉璃燈把個繡閣照得通明。小說寫道:“園子里的聲息都偃止了,野鴨群夾著鴛鴦回巢睡了,只這繡閣醒著,那窗戶格子,就像是淚眼,盈而不瀉。”(第100頁)這一刻,人閣合一,兩下子里傷心欲絕而又都克制著。
繡閣也是繡女跟男人們比文比武的擂臺。繡閣剛起時,柯海的墨廠正辦得紅紅火火,也是窮講究,一套一套的,不久就偃旗息鼓了。申家的男人也不是什么也不干,讀書久不成的,除了種桃、制墨、養(yǎng)竹子,還養(yǎng)過蠶,學過唱戲,賣過字畫,開過豆腐店,等等,但像玩似的,沒長性,熊瞎子掰苞米。小說中寫道:上海三大園,“愉園的壯美,日涉園的雅麗,皆不動之景,唯有天香園繡千變萬化是園子的神韻”(第227頁)。到今天,不動之景可申報物質遺產,而天香園繡的原型顧繡,報的卻是非遺,它的傳承,只能通過活著的人活態(tài)傳承。
閔女的一等繡技中,添加上小綢的詩情畫意,境界已是不凡;下一輩人希昭的加入,更是直接以針黹代替畫筆,直接在綢絹上作畫,是閔女與小綢的二合一,是集大成。要知道,小綢與閔女是妻妾關系,小綢與希昭是婆媳關系,都是所謂的“天敵”,兩對關系原來確也不甚和諧,小綢因為丈夫納妾閔女,與丈夫斷絕關系,與閔女從來不說話;小綢和希昭關系不睦,卻是因為兩個人太像了,都是大家閨秀,都知書識禮,都多才多藝,連長相也像,都長得像觀世音,美得大氣、脫俗。兩人從小就是人尖子,故都性情清高,很難看得上什么人。當然,兩人也不會互相欣賞。初相處,婆婆要說了算,媳婦不愿意被控制,明里暗里,不知斗了多少個回合。后來,還是聽了閔織工與小綢的這場對談,希昭自己認識提高了,加上丈夫出走,就主動往繡閣上跑,不可一日無此君起來。她一出手就不凡,天香繡到底后繼有人,且還是一位比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人才!
小說《天香》秉持的世界觀是天人合一的。天香園的繡娘們一個個敬畏天地,按自然界的節(jié)律生活、刺繡,從沒有“人定勝天”一類的狂妄言行。小說中屢屢出現的“天工開物”一語,正是她們對繡事的根本認識,亦是小說的主題所在。她們每天就著日光行繡,“日光轉移”,她們就“將花繃調了背向”(第272頁)。霧天她們停繡。那天蕙蘭回娘家,嬸嬸希昭正好停繡,因為“晨起就有霧,久不散,日頭出來便成氤氳”,嬸嬸有時間,跟蕙蘭討論佛畫。忙到向晚,希昭“推開窗,向外嗅了嗅,欣喜道:濕氣收斂了,明朝一定爽朗天”,蕙蘭跟著嗅了嗅,“也覺有一股新澀,不像早上那般滯重”(第365—366頁)。她們整個黃梅天更是嚴格停繡,“一旦入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計,無論繡到如何緊要關頭,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因為“一是絲色要變;二是緞面會伸縮;三是手上的汗氣難免玷污,還會有氣味”。有一年蕙蘭趕活,“老天幫忙”,干黃梅“只下了二三場雨,立刻收燥了”(第345頁),蕙蘭十分感激天公作美。黃梅天十數日成了這群繡娘一年中唯一的小長假。她們選擇白鶴樓作為繡閣,也首先考慮其環(huán)境合適:“杉木鋪地,就隔潮,四面環(huán)窗,雖小卻敞亮”,她們“立幾道屏風,遮擋午前和午后過劇的日光,案上燃幾盒香,祛除樓下漫上來的水腥氣”。于是,繡閣與樓下池中的荷花一起,成了天香園一道風景線:“到六七月,紅蓮開,映得池好像一匹紅綢,綢上是繡閣,何其旖旎?!保ǖ?2頁)
繡娘們首先是自然之女,善解天意,又能動地適應,絕不對峙,也不依賴,這是她們獲得繡藝大成的基礎。
小說的人物形象就生活在一年四季的周而復始中,盛極而衰,生生死死。
小說開頭有一段寫到彭氏愉園里的幾塊奇石,一塊“三生石”,“立春由蒼而翠,到立夏幾如碧綠,然后漸深,轉向煙灰,到冬至黑盡,又漸透青,立春時又及翠,如同還魂”。還有一塊名“含情”,“梅雨時分淚如雨下”,再有一塊“上刻一個字‘愉’,無落款,字體頗古,似有些前緣,立于園中,就做了園名”(第2頁)。石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是一段很有意味的內容。國人相信:人類與自然萬物都是有緣的(萬物有靈論),跟石頭更是緣分不淺。神話傳說與藝術作品中,孫悟空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楊貴妃生下來手臂上即有玉環(huán),玉環(huán)上就有字;賈寶玉更是銜石而生,故小說《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國人用于人事上,有“三生有幸”“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云云,所以對隨季節(jié)而變色的奇石名之曰“三生石”;而一到黃梅天就淚流不止的石中林黛玉,則命名為“含情”。愉園以疊石為主旨,這疊石,就不光是技巧上的,且更是文化上的。
如果說愉園的石景關聯著二十四節(jié)氣,那么堪與其平起平坐的天香園景物,則與“二十四花信風”關聯得更為密切。天香園是在原申家園子“萬竹村”基礎上新造的,申儒世、申明世兩兄弟為新園起名,想到過“菊”“梅”“白玉蘭”“紫藤”“桂花”等,后來集中到園內的桃林花開如紅云上,又起過“桃露”“蟠桃林”“沁芳”,最后才落在“天香”(第3頁)兩字上。小說中天香園的原型是上海明末顧氏家族的“露香園”,小說中的“桃露”“天香”業(yè)已透露了與原型的關聯。崇石與愛花,雖然都是自然崇拜,到底后者更性情些個。
國人認為,人的命運走向、生命健康的狀態(tài),與節(jié)氣相輔相成。小說伊始詳寫了天香園年輕人們以“做買賣玩”(第23—24頁)來度過立春。柯海開布店,鎮(zhèn)海開書店,小綢開藥店,蕎麥、小桃、妹妹“三人黨”掛羊頭賣狗肉:打著“酒”的旗號賣饅頭,仆人鴨四等人開肉店,每人都穿著各行不同的店主、店小二服飾,柜臺上擺滿各種不同的用具,打著不同的、吸引人眼球的廣告,甚至把孩子弄來化上妝充當活廣告。我們知道,國人向把立春看做一個立志、勵志的日子,一年之計在于春嘛。立春三候: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陟負冰,都含有勵志的意象,特別是魚陟負冰,在廣泛相信鯉魚跳龍門的中國民間,那是讀書做官的象征。湯顯祖戲曲作品《紫釵記》的開頭,就是李益與兩文友立春立志的橋段。[1]傳統(tǒng)國人所謂立志,絕大多數立的是讀書做官之志,小說中的申家年輕一代卻玩起了“做買賣”,對于上一輩做官的申儒世、申明世兄弟而言,這是一種叛逆。這讓我們看到當時上海的新風尚——資本主義萌芽的明代后半葉。
《天香》第十九回,寫阿潛清明節(jié)前就開始尋找蠶種養(yǎng)蠶,一直到把蠶絲送到蘇州閔女家織成綾羅。小說告訴我們:清明節(jié)不光是一個祭掃與踏青的日子,它還含有一項經濟生產民俗——蠶文化,作為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它是個開始養(yǎng)蠶的時間節(jié)點。江南杭嘉湖地區(qū)是養(yǎng)蠶寶地,至今這一帶清明那天還舉行“鬧清明”活動,又名“蠶花節(jié)”,供奉含山上的蠶花娘娘,歡天喜地一天后,就進入廢寢忘食、細致入微的養(yǎng)蠶季?!短煜恪窙]寫清明的其他習俗,突出其生產民俗養(yǎng)蠶,因為養(yǎng)蠶與顧繡關系密切,蠶、絲、繡,蠶事是繡事的前提。中國的“絲綢之路”自古聞名遐邇,今天更升格為全球化的“一帶一路”,所以蠶文化在中華文化大譜系中地位突出。
清明之后的一個節(jié)氣,是谷雨。《天香》是襯著谷雨到法華鎮(zhèn)看牡丹這一背景,來塑造申家異類阿暆的。阿暆是庶出,母親落蘇即柯海之小妾是菜農出身,所以他自小就是雅俗共處一身,常有奇思妙語讓人忍俊不禁。這一天他忽發(fā)奇想,帶張老太爺等三位老學究去法華鎮(zhèn)看牡丹,他騎著高頭大馬,還抱著燈奴、護著小毛兩個孩子,燈奴的父親張陛被阿暆大叫一聲,就嚇得再不敢露頭了,在他拘謹膽怯比照下,大他一輩的阿暆是何等的瀟灑勇武!法華鎮(zhèn)的牡丹也開得像阿暆一樣不合道統(tǒng),都是農戶自己種植的,房前屋后,散散漫漫,色彩單調,只紅白紫三種,一看就知道不是特意種了給人欣賞的。甚至還有在花叢中插種蠶豆,但都開得蓬蓬勃勃,生機盎然。他與老先生交談也能引經據典之乎者也,也引用《牡丹亭》里的“賞心樂事”云云,可是走在田間阡陌,亦能與農婦打情罵俏毫無羞色。這位最后成了東林黨成員的亦正亦“邪”的阿暆,以法華鎮(zhèn)牡丹作為他的形象代言,再合適不過。用海派標準來看,阿暆屬于那種“路道粗”“兜得轉”的人,幫蕙蘭銷售繡品、到外面尋找商機,都由阿暆干,他是家族中與繡娘關系最密切的男士,若在今天,堪以獲得“婦女摯友”一類的榮譽。
節(jié)令也每每讓國人用來安排人生大事?!吧昝魇赖郊沂窃谇锓种畷r,(柯海與小綢的)喜期就定于立冬”(第12頁),“申儒世的新宅在立夏后破土,年底竣工落成”(第36頁),后來柯海納妾落蘇選擇在“立秋”后“收房”(第117頁)。在介紹沈希昭其人時,特別提到她家鄉(xiāng)杭州的節(jié)氣民俗:“立秋采楸葉插鬢,鬼節(jié)放燈湖上,冬至大如年”(第128頁)。杭城重視舊俗的風氣,成了希昭后來言行舉止乃至繡藝成就的底色。
一些佛教傳入后帶進來的佛教節(jié)日,千百年來早已在中國深入人心,到小說表現的明代后期,人們已將它們納入社會生活,不再感覺它們是外來的了。沈希昭是杭人,二月十九生,“觀世音的誕辰”,長相又像觀音菩薩;四月初八釋迦牟尼生日,更是佛門“圣誕節(jié)”,小說寫到蕙蘭給龍華寺繡羅漢像,緊趕慢趕先交八幅,好去參與佛誕;中國民間所謂的“鬼節(jié)”即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是佛門里的盂蘭盆節(jié),講目連救母的故事。這一節(jié)日傳到中國后,有了許多民族化改造,突出孝文化主旨。宋代都市的勾欄瓦舍里中元節(jié)前后,敷演目連救母雜劇,可以連演七天。于是這一節(jié)日就染上了表演的色彩?!短煜恪返诙?,寫希昭丈夫阿潛七月十五那晚,跟朋友到日涉園聽弋陽腔,是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高腔,大音大聲,無拘無束,一唱眾和,攝人魂魄,阿潛聽得瞠目結舌,竟移了性情,迷失了自我,跟著戲班子離家出走了!
這是一則古代“粉絲”——不,“鐵粉”的故事。阿潛的出走在小說里是件大事。他的這一人生轉折,卻與“目連救母”的孝道正好相反,發(fā)人深省。而他夫人希昭,也實現了人生轉折——終于邁入繡閣,成為其中的第一繡娘。從此以后,時間不僅僅是她的生命尺度,且成為她的發(fā)展空間。
節(jié)令交替之際每每是人易于染病之時,甚至可能一命嗚呼。中醫(yī)理論認為:節(jié)氣是疾病惡化或好轉的一個關口?!都t樓夢》第十一回,寫賈母等人冬至前后特別關注秦可卿的病情,正說明了這一點。《天香》第七回寫小綢曬衣曬書,估計是立夏,弟媳婦小娥走來送套了絲線絡的大鴨蛋,丫頭跟小綢正在蕩秋千。聽見丫頭邊笑邊咳嗽,小娥提醒道:“皮毛和書里慣藏蠹蟲,又是節(jié)令,小孩子最易發(fā)喘。”小綢把丫頭抱下秋千,卻把小娥遞過來的鴨蛋擋在門外,也不讓丫頭跟嬸嬸去玩。小娥隔著門說:“大人間再有什么樣的過節(jié),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氣!”(第57頁)令人注目的是:小娥口中的“過節(jié)”,卻是指人際矛盾,不是過節(jié)日的意思。用于人際關系的“過節(jié)”是引申義?!斑^節(jié)”的原義里就有“難過”的意思,所以才會被這樣引申運用。
后面作者安排小娥死于冬至后。小說里不少人的病和死亡,都與節(jié)氣有關。小娥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上一次難產讓小綢的古墨救活,但做下的“弱癥”(第97頁)讓她在冬至后躺倒,再也沒能起來。申家老太太在立春孫輩做買賣游戲那會兒還好好的,不久就有病了。家里趕緊安排鎮(zhèn)海結婚沖喜,“老太太卻一徑弱下去。先生說過了立春就有起色,于是過了立春;先生又說過了雨水就轉輕,又熬過雨水;先生再說過春分,春分過了,不好也不壞”(第32頁),春分后三天,撒手歸西。蕙蘭丈夫張陛死在寒露那天晚上,無聲無息的,“悄悄地我去了,就像我悄悄地來”,與自然氣候的“肅殺”一致。申明世之死,在“立夏前”,他是“無疾而終”(第310頁),高壽。而蕙蘭公公張老爺,“粒米不進”地“熬過了三伏,又挨過立秋后賽火三十天”(第346頁),即江南所謂的秋老虎,卻在白露過后三天沒了。
上海自古就是個開放、創(chuàng)新的城市。上海既繼承鄰近的蘇杭兩地的傳統(tǒng),又有自己的許多新變。小說最后蕙蘭設帳課徒,她婆婆為此設計了一個敬拜嫘祖的拜師儀式,因為嫘祖是“養(yǎng)蠶制絲”的祖師。拜師日子是平常日子,儀式卻是三結合:首先是“從北地老家乞巧節(jié)上借來”的習俗:頭天夜里捉了只大蜘蛛放一個錦盒里,第二天早晨一看果然“已結成一個網”,是為得巧,吉兆。其次是給十五歲的戥子“梳頭”(第381—383頁)。這實際上是一種女性的成人禮儀式。梳頭又叫“上頭”,古人一般是在清明節(jié)進行的。宋人筆記《東京夢華錄》《夢粱錄》的“清明”條里,都提到了清明節(jié)“子女上頭”的習俗:“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頭?!保?]所謂“上頭”,就是給少年少女們行成人禮,少年戴了冠,少女梳了笄,說明可以成婚了。再次是從儒學借鑒來的開蒙儀式:拜嫘祖“好比童子開蒙,要拜孔子”,且童子開蒙要由外婆家送糕和粽子,諧音“高中”,小說里是戥子的姐姐代替送的。童子開蒙“要跟先生讀幾句書,再由先生把手寫一篇紅仿”,繡女則繡一點活,得到師傅認可方算入了“師門”(第346頁)。戥子繡了枇杷葉,乖女繡了寒梅,都得到師傅蕙蘭的點頭首肯。從此,天香園繡就走出了大宅門,戥子、乖女是面向社會招收的第一屆徒弟。
王安憶擅長利用節(jié)日說事兒,鋪展情節(jié),推動故事發(fā)展,豐富人物性格。新年的祭祖拜年請客、元宵燈節(jié)的游街賞燈、清明的踏青養(yǎng)蠶、端午裹粽子及雄黃畫門神、七夕的女子乞巧、中秋設宴賞月等?!短煜恪吩谶@一點上跟《紅樓夢》很像,也是讀者每每將其與《紅樓夢》相提并論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天香》不僅僅承載了作為“非遺”的顧繡歷史文化面貌與內涵,通過《天香》我們還能觸摸到許多中華古老文化的肌理,特別是節(jié)日文化。小說開卷伊始就寫到了中秋佳節(jié)。其時正值申家的全盛時期。京官申明世設計策劃的中秋開園節(jié),中心是一個“亮”字:滿池盛開的荷花,每一朵的花芯里都插一支蠟燭,等天黑下來,載著下人的小船次第劃出,“船上人舉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點,亮起一朵荷花?;鹉碜幼笥仪昂簏c著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來,花瓣透明,映出花蕊絲絲,香霧彌漫起來”。由近及遠、由此及彼,“何止千點萬點,萬萬點都有”(第156頁)。申明世是小說里申家的第一代中堅人物,柯海、阿潛是第二、三代的核心。讀了中秋玩荷花燈這一段,人們能夠明白申家?guī)纵吶恕熬碌奶詺狻笔悄睦飦淼牧?。這一精神對女性世界也有影響。后來她們刺繡作品中瞪著烏豆一樣饞眼的松鼠,按自己兒子的神情繡制小沙彌,等等,都是既精致又調皮的創(chuàng)新結晶。
清明節(jié)在中國是一個晚起的節(jié)日,主要是祭掃與踏青兩項活動。其實這兩項原本都不屬清明,祭掃屬寒食,踏青屬三月三上巳節(jié)。小說竟也寫到了三月三。三月三上巳節(jié)在漢唐時代非常盛行,至宋,漢族人地區(qū)漸漸不彰,或謂名存實亡,卻改頭換面地散落各地民間,有名“王母娘娘生日”“半山娘娘生日”或“蠶花娘娘生日”的,《天香》里的三月三,則說是“彌勒菩薩圓寂日”,上海龍華寺“舉行一連三天的大法事”(第101頁),申鎮(zhèn)海就那天在廟會散心中移了性,最后走上出家之路??梢?,消沉后的三月三上巳節(jié),以宗教(佛教、道教、民間淫祀)作為逋逃藪,得以不絕如縷地保存了下來。
《天香》里的端午,沒寫包裹粽子、競劃龍船,卻大寫戥子送燈奴的端午禮品:“一串香包,每個顏色款式都不重樣,是用針線匣里的碎綾子縫的,雞心形、粽子形、鎖形、錐形”,讓蕙蘭看出戥子手巧,這才“有意教她辟絲”(第343頁),終于踏入天香園繡(顧繡)第一步。
小說寫七夕也寫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天香園左近的愉園彭家,有個小姑娘待字閨中,申家女眷特定了個七月七“乞巧節(jié)”去,就是為了順帶看看那女孩。愉園女眷們一直膜拜天香繡,聽說繡女們要去愉園做客,很高興。游過園后,在一廣庭中,兩家女子交流繡藝,展示傳看,唏噓贊嘆。后來看到一塊手帕,“月黃色滾綠牙邊的綾子上,繡一個松鼠,大尾巴蓬蓬松松,眼睛烏豆一般,抬頭瞅著一串水盈盈的紫葡萄”(第156頁)。別人一味地稱贊說笑,那少女跟她媽媽咬耳朵,說想要這方手帕。她就是天香園女人想看的人。一來二去,她后來還真嫁給了申家第三代阿昉,加入了天香園繡娘的行列,成為雖不出眾卻缺其不可的一員。七夕當晚向牛女雙星乞巧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得很遠。晉代葛洪《西京雜記》里記有漢代的七夕習俗,以七孔針專門用于乞巧活動。齊武帝宮中設有“穿針樓”,唐代改稱“乞巧樓”,進入宋代,乞巧活動更加多樣化,男兒拜牛郎,女孩拜織女,男兒在紙上寫“某乞聰明”,女孩寫“某乞巧”。《天香》寫彭家女孩討要松鼠手帕事,像是一則寓言:女孩向比她巧得多的天香園繡女“乞巧”呢!中國女性七夕向織女星乞巧,平時就是這樣互相“乞巧”,故中國作為世界上的巧手民族,至今不衰。
過年是中國人最為重視的節(jié)日時點。因為是一年的初始,人們非常珍重,古時朝廷要舉行朝會,民間則有祭祖、敬老、拜年等活動。中國新年今天叫春節(jié),古代叫元旦、元日、元辰、元正、正元、新正等。它是一個個循環(huán)往復的年的界限,新舊交替的界限,它的主題是:除舊迎新,給人以新的希望、新的奔頭,給世界以新的目標、新的氣象?!短煜恪返诙幕貪饽夭蕦懥艘粓錾昙倚履甑拇笱缳e客。大年初二,碧漪堂,首桌申明世帶著一眾有頭有臉的客人:楊知縣、彭老爺、陸公子、筑山大師張南陽(可見尊重工匠)、徐光啟,等等。宴會最引人注目的是:眾繡女單獨坐一桌?!霸?,家中女眷是不必見客的,但申家的女眷不比別家,天香園里的桃林、墨廠、竹園,相繼蕭條,唯繡閣一枝獨秀,遠近聞名”。那天宴會上繡女們“花團錦簇的一席人”(第220頁),每一桌中央一個紅漆木架裝冷菜瓜果,架頂上一個絹人,八仙人物,身上都有一件繡品,鐵拐李杖頭吊一香囊,張果老身下有一繡鞍墊,藍采和穿著繡靴,何仙姑挽著只繡花籃,鐘漢離的扇面,呂洞賓的鼓套,韓湘子的牡丹花,曹國舅的道袍,都是繡閣的出品。原來這才是今天的亮點,繡藝才是新年的重頭。
這里面蘊含著多少美的創(chuàng)意!是天香園男人女人的共同創(chuàng)意。應該說,繡女們身邊的男人是識貨的、大度的、尊重愛護女性的,他們高深的審美能力與繡娘們互為作用,互為影響,他們?yōu)榕藗兊穆斆鞑胖恰⒕雷髌反钆_展示,以她們?yōu)闃s為傲。繡閣的誕生就有他們的支持在,刺繡文化與飲食文化相結合的這場請宴,毋需懷疑,更有他們的策劃在里面。
這場宴會,還有一個情節(jié)值得關注:叨陪末座的年輕人徐光啟,突然大談其“甘薯”來。他認為甘薯與稻米同是“天工開物”,他介紹西域南洋甘薯與麥米平分秋色,“往往稻麥歉收,而甘薯還在”,而且甘薯德美兼?zhèn)?,“凡有用之物皆美,不是華美,而是質美”。四座一陣陣哄笑,連徐光啟的老師楊知縣也說他“小題大做”(第222頁)。沒人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江南鬧饑荒,徐光啟提倡并身體力行的甘薯,起到了救人于倒懸的大作用,連天香園也種上了甘薯,讓凋敝的園子恢復了生機,鄉(xiāng)野勃勃的生機。那場新年宴會上,天香繡與甘薯曾經同在人們的議論中,一個被褒,一個被貶;到這時候,甘薯與天香繡真正同在一個園子、一個時空,并肩而立了。同是“有德之物”,一個“質美”,一個“華美”,徐光啟的話一點沒錯。
原來新年宴會的描寫中,有一種伏筆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