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何以“文學”
——以葉煒“轉型時代三部曲”為中心

宋學清

2019年3月，安徽文藝出版社正式推出葉煒“轉型時代三部曲”（《裂變》《躑躅》《天擇》）。這是繼“大學三部曲”（《大學.com.狼》《大學.com.羊》《中毒》）、“職場三部曲”（《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國的隕落》《糖果美不美》《貴人》）和“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之后，作家葉煒歷經(jīng) 10年潛心創(chuàng)作的知識分子系列小說。其創(chuàng)作由此完成了文學空間的循環(huán)轉換，即從青春校園開始，走向公司職場，轉向中國鄉(xiāng)村，重返大學校園，在表現(xiàn)對象上遍及大學生、公司和知識分子。作家并未局限于某一熟悉領域進行深度挖掘乃至過度開發(fā)，而是根據(jù)個人生活空間和經(jīng)驗的不斷變化去擴展自己的文學風景和敘述對象，表現(xiàn)出作家對于“生活”的關注和重視。葉煒的“轉型時代三部曲”可以歸于知識分子小說范疇，它們以大學教師作為主要敘述對象，以大學校園作為主要敘事環(huán)境，集中表現(xiàn)了社會轉型期中國大學和學院知識分子的發(fā)展問題，以及農(nóng)村大學生進城遭遇到的精神困境。

一、知識的時代與知識分子小說的興起

轉型時代的中國其中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強調知識，尊重知識分子。早在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便積極提出“尊重人才、尊重知識”的號召。江澤民在1992年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指出：“要努力創(chuàng)造更加有利于知識分子施展聰明才智的良好環(huán)境?！雹俳瓭擅瘢骸督瓭擅裎倪x》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頁。在黨的十六大報告中又提出了“四個尊重”的知識分子政策。②江澤民：《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開創(chuàng)中國特色社會特色社會主義新局面——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六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求是》2002 年第 22 期。胡錦濤提出了“人才強國”戰(zhàn)略和“黨管人才”原則。③《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人才工作的決定》，《人民日報》2004年1月1日。習近平在進一步關注“人才”問題的基礎上，提出了創(chuàng)新驅動的發(fā)展戰(zhàn)略。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幾代領導人對于知識分子的持續(xù)關注和重視，既是基于對人本身的尊重，也是基于對“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的認識，而對于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尊重恰恰體現(xiàn)出中國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國家強盛的迫切心理。知識分子政策客觀上推動了中國科技水平的提高，進而推動了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開創(chuàng)出“中國模式”“中國道路”“北京共識”“中國奇跡”等中國式發(fā)展模式。可以說，我們正在迎來一個知識的時代。

知識時代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知識分子群體的擴張。國家統(tǒng)計局頒布的《系列報告之十六：科技實力明顯增強 科技創(chuàng)新碩果累累》顯示，至2008年底，國有企事業(yè)單位擁有的工程技術人員、農(nóng)業(yè)技術人員、科學研究人員、衛(wèi)生技術人員和教學人員等五類專業(yè)技術人員就已經(jīng)達到了2310萬人。④國家統(tǒng)計局綜合司：《系列報告之十六：科技實力明顯增強 科技創(chuàng)新碩果累累》，網(wǎng)址：http：//www.stats.gov.cn/ztjc/ztfx/qzxzgcl60zn/200909/t20090925＿68648.html，發(fā)表時間：2009年9月25日。在寬泛的意義上來說，專業(yè)研究人員和專業(yè)技術人員都可以歸類于知識分子群體，而新世紀以來這一群體數(shù)值還在不斷擴大。知識分子數(shù)量的增長，及其在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建設中日益凸顯的地位，引起學界和媒體的日益關注。僅從中國知網(wǎng)學術論文統(tǒng)計來看，對于知識分子的研究持續(xù)增長，在1999年和2009年分別達到一個峰值，年文獻量分別達到1614篇和2126篇。而從知識分子問題關注的學科分布來看，中國文學領域關注程度最高，占比達到了35.69%。而中國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小說占有重要位置，尤其是從20世紀末至今，知識分子小說達到了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賈平凹《廢都》，閻真《滄浪之水》，格非《春盡江南》，許春樵《知識分子》，邱華棟《環(huán)境戲劇人》，韓東《西安故事》，潘向黎《穿心蓮》，尤鳳偉《中國一九五七》，嚴歌苓《陸犯焉識》，劉醒龍《天行者》，劉震云《手機》，劉繼明《人境》，韓少功《馬橋詞典》《日夜書》《暗示》，李洱《花腔》，李佩甫《生命冊》《平原客》，東西《后悔錄》，等等。知識分子小說的興起可謂是文學的水到渠成，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問題引起了社會的普遍性關注，另一方面是知識分子群體的快速增長為知識分子小說提供了大量潛在讀者。

在知識分子群體中占有較大比例且較為集中的要算是學院知識分子，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7年普通高等學校教職工總人數(shù)達到244.2995萬，較之于1980年的63.2萬，從業(yè)人數(shù)提高了近4倍。民辦高校教職工總人數(shù)達到43.6819萬，較之于2004年的5.4941萬，從業(yè)人數(shù)提高了近8倍。截至2018年普通高等學校在校學生數(shù)達到2831萬人，較之于1980年的114.4萬人提高了近25倍，大學教師和大學生數(shù)量的激增為學院知識分子小說提供了可能性。長期以來學院知識分子小說都未能形成規(guī)模，尤其是在1990年代文學進入市場化之后，缺乏“故事”的大學和大學教師更是難以被商業(yè)化的文學所觀照，大多數(shù)的知識分子小說都同“有故事”的官場和商場相結合，形成了知識分子小說同官場小說、職場小說等文學類型相交叉的情況。于是在知識分子小說中我們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僅是小說人物的身份，故事發(fā)生的場域往往遠離知識界。比如閻真的《滄浪之水》和李佩甫的《平原客》，它們既屬于知識分子小說也屬于官場小說，國家對知識和人才的重視使池大為和李德林等知識分子有機會進入政府機關?！稖胬酥分械某卮鬄橐驗獒t(yī)學院研究生身份進入省衛(wèi)生廳，《平原客》中小麥研究專家李德林因為世界級的科研聲譽被提拔為副省長，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使他們在官場中困難重重，經(jīng)常淪為被傷害者和被同化者，從而形成了知識分子精神蛻變的文學主題。

但是世紀之交學院知識分子小說卻開始興起，先后出現(xiàn)了格非《欲望的旗幟》，張者《桃李》，南翔《大學軼事》，倪學禮《站在河對岸的教授們》，朱曉琳《大學之林》，紀華文《角力》，趙雄輝《大學軼事》，孫睿《草樣年華》，葉開《三人行》，畢飛宇《玉秧》、葛紅兵《沙床》，湯吉夫《大學紀事》，閻連科《風雅頌》，石豐盛《教授橫飛》，徐葆耕《教授出家》，老悟《教授變形記》，史生榮《所謂教授》《所謂大學》《大學潛規(guī)則》，阿袁的中文系系列小說等，其中尤以閻真的《活著之上》和李洱的《應物兄》最具代表性，體現(xiàn)了新世紀學院知識分子小說的高度。學院知識分子小說的興起，一方面與學院知識分子和大學生群體數(shù)量的增長有關，他們?yōu)閷W院知識分子小說提供了潛在的讀者；另一方面與中國大學轉型和教育改革有關，躲在象牙塔里“本無事”的中國大學在世紀之交迎來了高校合并和教育改革，開始與市場和國際接軌，轉型中的中國大學開始變成“有故事”的地方，大學老師也變成“有故事”的群體。中國社會和中國大學的世紀轉型推進了學院知識分子的精神蛻變，從而使學院知識分子小說在人物形象和敘事模式上也相應發(fā)生審美嬗變，而這些來自現(xiàn)實和文學層面的變化在歷經(jīng)20余年的沉淀之后，其間表現(xiàn)出來的利與弊也日漸清晰。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葉煒“轉型時代三部曲”的出現(xiàn)具有了一定的總結意義，它可以稱之為新世紀學院知識分子小說的集大成者，幾乎涉獵到大學各個層面的人物、故事以及問題，是認識當下中國大學的一部百科全書?！读炎儭分械氖氛媸菄鴥?nèi)著名大學國家重點實驗室的名教授，小說圍繞著高?？蒲泻凸芾碚归_；《躑躅》中的陳敵畢業(yè)后進入中國石化南京總公司，成為公司中層領導，但是小說并未涉及他的職場生活，相反仍以大學生活的回憶為主線；《天擇》中的牛萬象是古彭師大校報編輯部職員，他向我們展現(xiàn)出大學行政人員的工作和生活。葉煒三部曲的主人公分別涉獵大學教授、大學生、大學行政人員，小說提及的事件更是遍布大學各個角落、各類人物，從小說整體設計可以看出，作家似乎懷有“寫盡”轉型期大學故事的文學企圖。

二、轉型時代學院知識分子小說的轉型

陸學藝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中將知識分子群體定位為中國社會的“中間階層”，其中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及人文科學的教學人員。①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57－258頁?！爸虚g階層”的定位涉及到知識分子的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其中學院知識分子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早在1993年《教師法》就已經(jīng)明確提出提高教師待遇，“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或者高于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并逐步提高”。正如劉易斯·科塞在對美國大學研究過程中指出的那樣：大學定期支付給教師的報酬，“盡管大大低于一些非學術職業(yè)的報酬，但能保證他享受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②［美］劉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項社會學的考察》，郭方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頁。。而中國學院知識分子進入中間階層，成為中產(chǎn)階級之后，伴隨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的提高，他們開始遠離苦難和迫害，也因此遠離了易于升華為“英雄”的精神因素。同時他們曾經(jīng)賴以獨世而立的知識優(yōu)勢也在不斷被稀釋，教育的普及和大學擴招使知識不再是稀缺資源，知識的工具性和市場化也在不斷削弱知識分子的崇高性。加上文化消費的急劇擴張，“批量化的文化生產(chǎn)場”制造出大量“媒體知識分子”①［法］皮埃爾·布迪厄：《關于電視》，許鈞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頁。，他們所代表的“公知”引起了社會的普遍失望和不滿。如果說新時期文學中的學院知識分子主要以“神化”和“崇高化”形象出現(xiàn)，那么1990年代后小說中的學院知識分子主要以“矮化”“黑化”和“污化”形象出現(xiàn)，可以說是從一種極端模式走向了另一種極端模式。而新世紀以來轉型期的學院知識分子的文學形象，根據(jù)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面貌大體可以分為五類：

一是轉型期充滿身份焦慮的學院知識分子。葉煒《裂變》中的名教授史真雖有知識分子的自律性，追求科研的“烏托邦”，另一面也不免挪用科研經(jīng)費吃喝、旅游，對自己的女博士王華懷有性幻想，酒醉后又同年輕的任紅發(fā)生性關系?！短鞊瘛分械呐Ｈf象一面追求寫作的“理想國”，一面卻深陷大學行政事務，且游移于三個女性之間。格非《欲望的旗幟》中的賈蘭坡教授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現(xiàn)代欲望的矛盾沖突中走向死亡。徐葆耕《教授出家》中的史學教授奚廣元作為武則天研究專家，為人灑脫，待人以善，但是卻拜倒在自己的女研究生章可兒的石榴裙下，身敗名裂。為了守住知識分子最后的尊嚴，奚教授拒絕了為市委書記捉刀讀博的要求，離校出走，“掛冠”出家。包括《白話》《蘇聯(lián)鱈魚》和《無處逃遁》等作品，都表現(xiàn)出社會轉型期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和道德困惑，他們無法處理好轉型期知識分子的理想和社會現(xiàn)實間的差距問題。

二是資本化和欲望化的學院知識分子。賈平凹的《廢都》開啟了中國知識分子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欲望之旅，葉煒《躑躅》中的中文系教授冒進借大學改革之際承包了學校主辦的雜志，他們打著“打造中國語文教育的第一品牌雜志”的豪言壯語，卻“把雜志轉化成為圈錢的機器”②葉煒：《躑躅》，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229頁。。賺到錢的冒進雖然先后出現(xiàn)“嫖雞”和離婚娶年輕女學生小秋的丑聞，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校園里的底氣充足，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③葉煒：《躑躅》，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229頁。?！短鞊瘛分行麄鞑扛辈块L袁上飛憑借職位大肆誘騙女大學生。張者《桃李》中的法學教授邵景文擁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既是老師也是老板，這位底層出身的教授名利雙收卻又欲望無度，最終死于情人的刀下。被推向市場的大學，被資本化的學院知識分子，其價值判斷標準不再是師德、教學和科研，而是資本的占有程度。

三是充滿權力貪欲的學院知識分子。葉煒《天擇》中的楊光明利用自己副校長的職位優(yōu)勢，大量攫取學校資源建設自己的藝術人類學院，建設學科提升自己的學術地位。《裂變》中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江防可以隨意支配科研經(jīng)費，甚至挪用經(jīng)費給情人買別墅，而實驗室項目的直接負責人首席教授史真想買個實驗儀器都被拒絕，而校長在二人間的裁決明顯傾向江防?！短鞊瘛分泄排韼煷蟮拿恳淮稳耸律w都驚心動魄。本是教書育人突顯教師地位的大學，卻舍本逐末成為權力的角力場，紀華文《角力》中河州學院一批大學教師為了副院長的職位和碩士生導師的名額展開了激烈的角逐，丑態(tài)百出。

四是茍且犬儒的學院知識分子。轉型時代部分“開清楚，想明白”的知識分子開始走向了茍且和犬儒，葉煒《天擇》中的名教授劉三庭為了能夠從古彭師大辭職以成為博導，“人都快瘋癲了。整天一個人躲在辦公室，啥事也不做，只是在那里喃喃自語：放我走吧，放我走吧，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終于有一天，有人看到劉三庭教授趴在老校區(qū)的操場上，像一只羊一樣，跪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著青草?！雹苋~煒：《天擇》，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20－321頁。為了一個博導資格，名教授以吃草的方式迫使學校同意放人，悲哀的不僅僅是教授本人?！读炎儭分械牟┦繌埱貫榱肆粜２幌П撑褜?，且與人事處女處長雁陣有染。史生榮《所謂教授》中的劉安定在白明華處長的“開導”下終于“明白事”了，將學術論文署名朱校長，主動帶省委某副部長為研究生，代寫畢業(yè)論文，結果是付出終有回報，晉升為教授，提拔為校長助理，擁有了房子、車子和情人。閻連科《風雅頌》中的楊科將研究《詩經(jīng)》作為墊腳石，利欲熏心的楊科在將妻子和校長捉奸在床后表現(xiàn)出犬儒的一面，跪下哀求二人結束情人關系，顏面盡失尊嚴不存。李洱《應物兄》中教授應物為了避免口舌之弊，養(yǎng)成了和自己對話的習慣。

五是具有學院知識分子身份意識和職業(yè)尊嚴的堅守者。葉煒《裂變》中的教授史真、《躑躅》中的博士雁南、《天擇》中的主編崔翔等，他們具有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能夠堅守自己的職責，保持知識分子的理智，沒有迷失自我。閻真《活著之上》中的聶志遠、史生榮《所謂教授》中的宋義仁、朱曉琳《大學之林》中的尹夕寒、湯吉夫《大學紀事》中的阿滿等等，他們成為學院知識分子的道德?lián)?，堅守著作為學院知識分子的最后尊嚴和情操。

雅斯貝爾斯曾將大學定義為：“是一個由學者和學生共同組成的追求真理的社團。”①［德］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鄒進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149頁。這代表了人們對于大學理想主義的想象和定位，同時被想象的還有大學教師和大學生。文學作品也習慣性地將大學教師的人設與職業(yè)身份相掛鉤，二者間確實存在很大關聯(lián)性，但并非絕對，這種根據(jù)職業(yè)進行人物形象設定顯然存在問題，它忽略了人性的復雜。而“轉型時代三部曲”恰恰向我們呈現(xiàn)出人性的復雜性和多元化，作為大學教師群體因為個體差異，他們的精神追求和職業(yè)需求表現(xiàn)出極大差異，不能簡單粗暴地進行同一化處理。無論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是焦慮、欲望、犬儒還是堅守，都是新時代學院知識分子的自我選擇，在小說中作家葉煒基本能夠寬容地理解他們的選擇，但理解并不意味認同。布斯曾強調：“一位作者負有義務，盡可能地澄清他的道德立場?！雹冢勖溃軼.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蘇曉、周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33－434頁。當然這種文學道德立場的“澄清”不是直白的，而是隱匿于文學敘事之中。《裂變》中的江防向史真坦陳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頓，解釋挪用科研經(jīng)費為小情人買別墅的原因，史真“開始理解江防為何貪心不足了”③葉煒：《裂變》，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44頁。，但卻無法認同他的行為，二人關系最終徹底破裂?！盾U躅》中的馬莉在大一上學期的期末考試中，八門課程三門不及格，為避免被學校開除她委身于輔導員李偉，得手后的李偉又將她送給朋友左連。陳敵雖然也理解李偉只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無法抵抗漂亮的馬莉主動獻身，但每次談及此事仍然義憤填膺，直呼：“太惡心人了?！雹苋~煒：《躑躅》，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40頁。以至于畢業(yè)時，陳敵堅決拒絕李偉的宴請。從這些細節(jié)中我們不難看出作家葉煒的立場，他能夠理解當代大學教師們的脫序、逾矩行為，但卻不敢茍同，更無法認同，表現(xiàn)出一位學院知識分子最為基本的道德立場和職業(yè)操守。

三、知識分子小說：從“青春寫作”到“中年寫作”

葉煒有關大學的文學書寫先后經(jīng)歷了青春寫作和中年寫作兩個階段，這一階段的劃分既基于作家生理性的年紀劃分，也基于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進化。葉煒在大學階段創(chuàng)作了“大學三部曲”（《大學.com.狼》《大學.com.羊》和《中毒》），在經(jīng)驗、閱歷和認知水平相對不足的大學階段，“大學三部曲”表現(xiàn)出典型的“校園青春小說”特征，懵懂的歲月、熱烈的愛情、迷惘的未來組成了大學生活最為關鍵的要素，那是一個張揚青春不用顧忌思想深度的文學階段?！按髮W三部曲”和其后的“職場三部曲”（《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國的隕落》《糖果美不美》《貴人》）共同構成了葉煒文學創(chuàng)作的“練筆”階段，⑤參見葉煒：《讀懂中國人的鄉(xiāng)愁，認識巨變中的中國——“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創(chuàng)作談》，《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6年第2期。最終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當葉煒在大學工作多年，已進入人生的中年之后，他的人生閱歷更為豐富，知識更為完整，認識也更為深刻。此時的葉煒開始重返故鄉(xiāng)，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努力用文學去超越生活。最終實現(xiàn)了作家和作品同時進入文學的“中年”，有了“中年”的成熟，也有了中年的“危機”，于是我們看到了“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和“轉型時代三部曲”（《裂變》《躑躅》《天擇》）。

葉煒的寫作讓我們看到了作家個體經(jīng)驗的重要性，看到了學者型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本軌跡。對于鄉(xiāng)土小說的“經(jīng)驗寫作”，丁帆曾提出：“我們一定要警惕那種僅憑記憶和經(jīng)驗的寫作，因為‘童年記憶’的書寫往往是有毒的，那種對鄉(xiāng)土文學的‘經(jīng)驗改寫’是致命的，價值的失范必然給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作品帶來文學史意義上的偏離?！雹俣》骸吨袊≌f文學生存的特殊背景與價值的失范》，《文藝研究》2005年第8期。鄉(xiāng)土作家的“童年記憶”因為鄉(xiāng)村傳統(tǒng)和童年認知的局限，確實會存在“價值失范”的問題，而大學校園的青春寫作又因為“少年情懷”充滿了迷惘和狂歡，更多表現(xiàn)出淺度寫作抑或憤青式的宣泄。但是學院知識分子的“中年寫作”擺脫了“童年記憶”和“少年情懷”在經(jīng)驗上的不成熟，價值觀相對穩(wěn)定，對事物的認識相對成熟深刻，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再是“經(jīng)驗改寫”而是“經(jīng)驗超越”。恰如葉煒在“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方面注重和現(xiàn)實的緊密勾連，另一方面又強調對現(xiàn)實主義的超越與游離，讓小說在更加貼近現(xiàn)實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強對現(xiàn)實的批判，在先鋒文學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間走出一條超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新路子?！雹谌~煒：《看過世界，回到故鄉(xiāng)》，《文藝報》，2015年11月18日。借助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童年記憶卻又超越現(xiàn)實和記憶，避免陷入經(jīng)驗的局限和窠臼。

從“轉型時代三部曲”我們可以看到，作品涉及到當代大學諸多問題：大到大學的教育管理體制改革、良性發(fā)展、行政化問題、知識分子的社會定位、資本介入問題、迎接教育部檢查、博士點申報、校園安全、校園輿情、大學生宗教信仰等等；小到個人的職稱評定、職位競爭、科研環(huán)境、工作環(huán)境、寫作環(huán)境、情感糾葛、考研考博、工作調動等等?？梢哉f暴露出當代大學很多問題和弊端，比如校園安全問題，《裂變》開篇便報道了5名大學生鉈中毒事件，一年三起大學生跳樓事件，校園基建導致的民工強奸女大學事件，《躑躅》和《天擇》中的校園車禍事件，酒醉后的瘋狂飚車令花季女大學生殞命。對大學諸多問題的暴露，作者表現(xiàn)出鮮明的批判和警示意圖，但是正如葉煒自述的那樣：“我寫出了許多偏于暴露的作品，……想以此引起療救的注意，但后來我轉變了思路，……一方面要提出問題，另一方面也要給人以希望，給作品中的人物特別是底層人物以勇氣，以這勇氣去維護他們活著的尊嚴?！雹廴~煒：《小說的“神性”、農(nóng)民的中國夢和創(chuàng)作的尊嚴——從〈后土〉的創(chuàng)作說開去》，《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6期?！稗D型時代三部曲”雖然堅持“暴露”了很多問題，但也試圖“引起療救的注意”，于是出現(xiàn)了史真、嘉木和牛萬象的舉報行為，在《裂變》的結尾也發(fā)出了魯迅式的吶喊和嘆息：“中毒的不只是那幾個學生??！”④葉煒：《裂變》，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44頁?？梢哉f暴露問題是作家的文學職責和社會擔當，但作家并未被問題牽引情緒流于宣泄，而是深刻地認識、理智地批判，給人以希望和尊嚴。這是“少年情懷”的青春寫作難以企及的成熟和深刻。

在給予希望的同時作家更為倡導尊嚴，給予作品中的人物、作家和文學以尊嚴。⑤葉煒：《小說的“神性”、農(nóng)民的中國夢和創(chuàng)作的尊嚴——從〈后土〉的創(chuàng)作說開去》，《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6期。比如《裂變》中的史真并不在意自己的科研經(jīng)費被主任江防支配和挪用，他的底線是必須保證實驗室的科研需要。因此當江防拒絕購買實驗儀器將科研經(jīng)費為情人購買別墅時，被觸碰底線的史真在交涉未果之后，沒有選擇知識分子慣有的隱忍和委曲求全，而是堅決向紀委寫舉報信。因為舉報信影響到學校迎檢工作，史真被算計被約談，也被剝奪專家樓購買資格，一向滿足于現(xiàn)有生活、對學校心懷感恩的史真沒有保持沉默，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辭職調轉工作。面對苦難和壓抑，史真?zhèn)儧]有選擇陸文婷式的隱忍和心平氣和，他們的抗爭行為捍衛(wèi)了知識分子的尊嚴?！盾U躅》中的陳敵輟學后遭遇生活的折磨和傷害，但是他以頑強的毅力在打工之余考上了大學改變了命運，贏得了尊重?！短鞊瘛分械呐Ｈf象憑借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大學工作的機會，憑借自己的才華在大學嶄露頭角、獲取名利和愛情，工作后的牛萬象幫助農(nóng)村家人蓋房子改善生活。他們都是生活中有用的和被需要的人，他們理應獲得相應的尊重。

從小說暴露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角度上，我們可以看到“中年寫作”的智識性優(yōu)勢，但同樣不能忽略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年危機”問題。這里所謂的“中年危機”既是作家生理的，也是社會的和文學的。作品所揭露的問題經(jīng)常源于作家人到中年所遭遇到的生存性和發(fā)展性危機，于是他們變得既深刻又敏感，正如《躑躅》中的陳敵一直掛在嘴邊的“累”，這也許是人到中年最為直觀的感受。而作品中進城后的農(nóng)村大學生們對于“身體漂泊”的無奈和“精神流浪”的宿命的認識，①葉煒：《躑躅》，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55、189頁。尤其是在城市中“墮落”的陳敵也能夠有“身體在城市，精神在鄉(xiāng)村，靈魂在路上”②葉煒：《躑躅》，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55、189頁。的深刻認識，恰恰暗合了作家葉煒“心在鄉(xiāng)村、身在城市、靈魂在路上”③葉煒：《在路上的漂泊者——“70后中間代”寫作與批評的問題》，《文學報》2015年5月7日。的自我思考。雖然他們都成為了“在城市漂浮而詩意猶存的人”④［德］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4頁。，但是身份認同的危機令他們面對城市變得游移不定。

葉煒小說的“中年危機”還表現(xiàn)在對自我經(jīng)驗的過度依賴，對現(xiàn)實的過度貼近?！稗D型時代三部曲”中出現(xiàn)的“鉈中毒”、迎接教育部檢查和古彭師大申博事件等，都能在作家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到原型。而現(xiàn)實的過度參與又經(jīng)常使作品充滿“小情緒”，比如小說中摩托車校園飆車撞死女大學事件，先后在《躑躅》和《天擇》中反復出現(xiàn)，作者被壓抑的憤懣隱約可見，大學生們以點蠟燭的方式進行的自發(fā)悼念是對大學息事寧人處理方式的無聲反抗，而作者通過這一情節(jié)表達了強烈的譴責。三部曲中偶爾出現(xiàn)的情緒宣泄與知識分子小說的冷靜理智形成強烈反差，同時又與作家強調的“文學超越”背道而馳，這些都是需要引起作家關注和改進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