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琢 田鑫媛
在《論語》開篇,孔子有一句話: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句話我們都熟悉,當(dāng)別人不了解你的時候,不生埋怨,便指向了君子的境界。從字面上看,似乎 “君子”離我們并不遙遠(yuǎn),把握了委屈時的心境,也就實現(xiàn)了君子的道德高度。道不遠(yuǎn)人,儒家提倡的君子之道,固然與當(dāng)下的生活體驗密不可分。但若因此把君子之道看得過于容易,不免也小看了 “不慍”的分量。我們想要深切地解讀這句話,大可走進孔子的生平,看一看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 “人不知”,又是如何做到 “不慍”的。
在 《論語》中,與孔子及弟子有關(guān)的 “慍”,一共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這里,還有一次是在 “陳蔡絕糧”。請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陳蔡絕糧,堪稱儒門最經(jīng)典的 “公案”了,在先秦諸子中有不同的敘事版本??鬃釉陉惒讨g遭逢戰(zhàn)亂,被亂兵包圍。糧食吃光了, “從者病,莫能興”——弟子們連著幾天忍饑挨餓,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只能煮一點兒野菜充饑。看著周圍奄奄一息的師兄弟,豪邁慷慨的子路忍不住“慍”了——請注意,“慍”和“怨”不同,“怨”是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 “慍”則是內(nèi)心深處的積郁難平。子路實在想不通,問孔子說: “君子亦有窮乎?”是啊,我們大家都是至誠君子,不是老虎、犀牛這樣的野獸,為什么要在曠野中流離失所?我們的老師孔子,是多么溫柔敦厚的君子啊,為何也要遭受這種折磨?我們追尋的理想之路,難道就要走到盡頭嗎?
子路眉頭緊鎖,提出了難以排遣的生命困惑。 《詩經(jīng)》中說,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憂心悄悄,為小人的橫行而憂愁憤慨,子路當(dāng)時的心境,大概也是如此吧。在這則對話中,同樣出現(xiàn)了 “慍”和 “君子”的主題。所不同者,孔子強調(diào)君子不慍,而子路則深陷于“慍”的積郁之中,悲憤地質(zhì)疑著 “君子”的現(xiàn)實命運!
君子也會 “窮”嗎?在這里, “窮”不是貧窮,而是路走不通。在先秦漢語中, “窮”是通、達(dá)的反義詞。竹林七賢中的阮籍,為了宣泄身處亂世中的憤懣,經(jīng)常 “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一個人駕車飛奔,直到無路之時,才下車痛哭一場,悵然落魄而歸,這叫 “窮途之哭”。
沒路了,堵死了,絕望了,這就是 “窮”。
面對子路的 “慍”,孔子凜然地說了四個字: “君子固窮。”人生難免會走入窄巷,陷入困局,在困境中怨天尤人,但君子面對生命中的窮途,卻會選擇堅定地固守。毫無疑問,“君子固窮”正是 “人不知而不慍”的境界。在這里,君子的 “不慍”,不是面向生活中點滴的不盡人意,而是面向著根本性的人生困境。這句話的厚重與分量,在孔門君子的生死之際,徹底地彰顯出來。
在 《莊子》中,也記載了 “陳蔡絕糧”的故事。莊子經(jīng)常會 “黑”孔子,但在這個故事里,卻有著一份格外的敬意。陳蔡之際,生死關(guān)頭,孔子弦歌不絕,意態(tài)自若。子路和子貢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們背后嘀咕:夫子真行!這些年被人趕來趕去,顛沛流離,他居然還有心思彈琴唱歌? “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他老人家,是不是有點兒不知羞恥?在這里,子貢、子路的形象不免夸張,他們不僅是“慍”,更直接表達(dá)了質(zhì)疑和不滿。這些話被顏回聽見,他想替孔子解釋,卻也不知從何說起——沒辦法,告訴老師吧!
孔子聽了,長嘆一聲,這兩個 “細(xì)人”啊,境界狹窄,猶如兩根面條!回啊,你喊他們來,我跟他們說一說。兩人進來,子貢捅捅子路,子路狠狠地瞪了顏回一眼,忍不住問道: “夫子,我們活到這個份兒上,算是窮了吧!”接下來,孔子的回答精彩至極:
君子通于道之謂通,窮于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nèi)省而不疚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在孔子看來,判斷君子的 “窮”與 “通”,不在于現(xiàn)實的際遇,而在于是否背離了 “道”的理想。 “內(nèi)省而不疚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反躬自問,無愧初心,面對危難,不失德行,我堅持了自己的理想與操守,何談一個“窮”字呢?盡管現(xiàn)實艱險,九死一生,但在孔子看來,自己始終沒有違背先王之道,陳蔡之危也就壓根兒不是什么人生窮途!不離大道,堅守德行, “固窮”的真正含義,不僅是“窮途”中的堅守,更是一份光風(fēng)霽月、不以為意的自信與灑脫。在冰霜嚴(yán)寒的冬天,才能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樹木,在陳蔡絕糧的艱險中,也才見出孔子坦蕩無畏的胸懷。 “風(fēng)雨飄搖,君子乃見”,這份艱辛與考驗,難道不是君子生命中的一種幸運嗎?
孔子說罷,安然地拿起了琴,繼續(xù)唱歌。聽了夫子的話,子貢感慨道: “我不知道蒼天是何等高遠(yuǎn),也不知道大地是這般仁厚啊!”子路呢?他淚流滿面,操起一把長戈,在孔子的琴聲中奮然起舞,雄壯的身影灑落在廣袤的原野上……
在陳蔡絕糧的儒門往事中,我們看到了“君子固窮”的精神,也理解了 “人不知而不慍”的沉甸甸的內(nèi)涵??鬃右簧苡瘟袊?,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仁政理想,棲棲遑遑,屢遭磨難。 《莊子·讓王》中說: “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這一系列的記載,不知蘊含了多少的艱難與辛酸。但孔子依然弦歌鼓琴, 展現(xiàn)出“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氣象,究其實質(zhì),這與他對大道的孜孜追尋密不可分??鬃诱f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種用生命來尋求真理的氣象,不正是 “不慍”的內(nèi)涵嗎?!
在儒家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高昂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在時代的泥沼中,孔子會失落,會自嘲,但從未喪失生命的積極與熱忱。無論貧窮困苦,還是挫折陷害,甚或是難以避免的衰老,孔子總能 “不改其樂” “樂以忘憂”。在這里, “樂”不是簡單的快樂與歡愉,而是源自生命內(nèi)在充實的達(dá)觀與健進。這種氣質(zhì),在一個普遍功利的時代里,在一個不免虛無的時代里,也許會有些不合時宜;但如果擺脫了那種輕飄飄的嘲諷,避免了對崇高感的隨意解構(gòu),自然會理解 “人不知而不慍”的精神力度。北宋理學(xué)大家周敦頤曾問程顥、程頤兄弟一個問題: “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這一問,迎面而來,叩問儒家最根本的精神氣質(zhì),觸動了代代儒者的生命思索——如何理解孔顏之樂?“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品格,孔子在風(fēng)雨飄搖中的堅守與理想,正是思考這個千年之問的核心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