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說文解字》看漢代色彩觀念

文/雒三桂

《說文解字》是中國古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字工具書，其所收錄的與色彩有關(guān)的單個漢字?jǐn)?shù)量超過三百個，涉及漢代社會的色彩觀念、文化習(xí)俗以及紡織、服飾、建筑、繪畫、工藝品制造等各個方面，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截至目前，學(xué)界對此尚未有過專門探討。本文擬從此入手，對《說文解字》收錄的與色彩有關(guān)的字所反映的漢代色彩觀念作初步探討。

五色系統(tǒng)

從《說文解字》來看，漢代社會占主導(dǎo)地位的色彩思想是五色系統(tǒng)，即以青、赤、白、黑、黃為正色的色彩思想系統(tǒng)。五色系統(tǒng)的起源今天難以確定。至少在西周時期，五色系統(tǒng)就已成熟。五色系統(tǒng)的形成與五行思想和周代血緣宗法等級制度密切相關(guān)。按照這種理論，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色彩使用上必須遵守相關(guān)的禮制，特別是五正色的使用不能隨便僭越。《論語·鄉(xiāng)黨》載，孔子曰：“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庇终f：“惡紫之奪朱也?！标庩栁逍兴枷肫鹪从谏讨苤H，在《尚書·洪范》中可以看到一些雛形。戰(zhàn)國時期的陰陽五行理論把時間與空間相對應(yīng)，以春、夏、秋、冬配東、南、西、北，并分別對應(yīng)于木、火、金、水；土在時間上配置于夏、秋之交，方位上配屬于中央。如四時的交替運行，五行之間也以相生、相克的原理轉(zhuǎn)化。附會于政治，則王朝之更替，也如春夏秋冬之更替、木火土金水之相生相克一樣。

在色彩思想上，從五正色到間色的轉(zhuǎn)換，也運用了五行相克的思維原理?！吨芏Y·考工記》說：“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庇终f：“土以黃，其象方；天時變，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龍，鳥、獸、蛇，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凡畫、繢之事后素功?！眲t五色理論直接與繪畫相聯(lián)系了。

漢代對色彩的認(rèn)識全面繼承了先秦，也將五色思想與五行相生相克理論相結(jié)合?！墩f文解字》曰：“白，西方色也。侌用事，物色白”“黑，北方色也?；鹚病?。與黑色相近的玄是黑中有赤，代表天。《說文解字》曰：“玄，幽遠(yuǎn)也。象幽……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庇衷唬骸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赤，南方色也。從大、火。凡赤之屬皆從赤”“黃，地之色也”“金，五色金也，黃為之長。久薶不生衣，百煉不輕，從革不韋，西方之行，生于土”?？梢?，《說文解字》將五色與五行相配闡釋。

將五正色中的青、黑、白、赤對應(yīng)方位的東、北、西、南，也即將顏色與方向相匹配，并不是漢族獨有的觀念?！妒酚洝ば倥袀鳌份d，冒頓單于圍劉邦于白登，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黑馬，南方盡赤黃色馬。四色戰(zhàn)馬的分布正與東方青、北方玄、西方白、南方赤相對應(yīng)。匈奴的這種色彩觀念是否受到漢文化的影響，抑或這種色彩觀念本來就為上古北方各部族所共有，現(xiàn)已不得而知。

漢代人基本繼承了周代以來的五色觀念?！吨芏Y·考工記》對冕服的五色搭配有這樣的描述：“青與白相次也，赤與黑相次也，玄與黃相次也。赤與黑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痹跐h代與服制度中，五正色的運用體現(xiàn)出鮮明的等級制特征?！逗鬂h書·與服志》對此有非常詳細(xì)的描述，并說明“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色彩等級觀念在漢代社會得到了更為具體的發(fā)揮與應(yīng)用。

間色系統(tǒng)

所謂“間色”，本指青、赤、白、黑、黃五正色之外的所有顏色，但在先秦至漢代人們的觀念中，其中最重要的是與五正色相對應(yīng)的綠、紅、碧、紫和流黃（流，又作“留”或“駵”）。在周代直至漢代的輿服制度中，五間色次于五正色一等，其用途更加廣泛。《說文解字》：“綠，帛青黃色也?！本G色是青色（藍(lán)色）加黃色調(diào)制而成的。對五間色的產(chǎn)生，段玉裁解釋得比較清楚：“《綠衣》毛傳曰：‘綠，間色?！队裨逭x》曰：‘五方間色：綠、紅、碧、紫、駵黃是也?！厩鄤w土黃，東方間色為綠，綠色青黃也?；鸪鄤w金白，南方間色為紅，紅色赤白也。金白剋木青，西方間色碧，碧色白青也。水黑剋火赤，北方間色紫，紫色黑赤也。土黃剋水黑，中央間色駵黃，駵黃色黃黑也?！?/p>

《說文解字》：“紅，帛赤白色也。”漢代人所說的紅，大約相當(dāng)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粉紅或桃紅，都是紅中帶白。“碧，玉之青美者”，碧色較青色為淺?！白?，帛青赤色也”，青色與赤色相融為紫色。留黃色在《說文解字》中用“綟”字表達(dá)，或直接稱為“留黃”。

五色相雜可以調(diào)制出數(shù)十種乃至上百種色階不同的間色?！墩f文解字》中表達(dá)五間色外其他間色的字較多，尤其是那些紡織品的顏色，如：“紺，帛深青而揚赤色也”“縹，帛白青色也”?？~實際上就是青色，碧縹、天縹、骨縹是就不同的明度而言?！皟?，青黑繒發(fā)白色也”，即淺青帶黑色的繒。又：“縞，鮮卮也?！薄磅r卮”與“鮮支”同意，指縞色特有的鮮明、靚麗的色澤感覺?！墩f文解字》中表間色的字還有綪、綥、緹等。

五正色由于禮儀制度的限制，不能隨便使用，而間色則更為豐富、鮮明，在漢代已得到廣泛使用。漢代考古出土的壁畫、絲織物等的用色，證明當(dāng)時人們對間色的運用已經(jīng)非常熟練。漢人對間色的敏感，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和漢代其他大賦作家如揚雄、班固、張衡、傅毅等人的作品中得到印證。

自然色與人工色

對自然色的認(rèn)識深度與人工色的發(fā)達(dá)程度可以看作文明發(fā)展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之一?！墩f文解字》對自然色與人工合成色有較為明顯的區(qū)分。如“玉”部關(guān)于玉類色彩的詮釋，基本是對自然色的直接描述：“琰，璧上起美色也”“玼，新玉色鮮也”“瑩，玉色也”“瑕，玉小赤也”“珊，珊瑚，色赤，生于?！薄ｎ愃泼枋鲞€涉及金屬顏色，如：“銀，白金也”“鉛，青金也”“錫，銀鉛之間也”“銅，赤金也”“鐵，黑金也”。對酒類顏色的描述則比較含混：“配，酒色也。”酒類顏色是人工色，用文字描述難度較大，所以只是混稱“酒色”，不做區(qū)分。

許多動物，尤其是馬，與古人生活息息相關(guān)，其顏色也得到了更多的關(guān)注?！墩f文解字》對馬之顏色的描述十分豐富，而且多引用《詩經(jīng)》《周易》等先秦文獻(xiàn)。這說明這些字所表述的色彩觀念是從先秦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如：“驪，馬深黑色”“騅，馬蒼黑雜毛”“駱，馬白色黑鬣尾也”“骃，馬陰白雜毛黑”“驄，馬青白雜毛也”“騧，黃馬黑喙”。除了馬，其他動物的顏色也被收錄到《說文解字》中，因為重要性下降，描述比較簡單。如：“獫，長喙犬也。一曰黑犬黃頭”“狼，似犬，銳頭白頰，高前廣后”“鼬，如鼠，赤黃色，尾大食鼠者”。

《說文解字》中表達(dá)天然色彩的字還有很多。如：“赪，赤色也?！薄皼?，棠棗之汁也”，指棠棗汁特有的紅色?！棒鳎嗤烈病?，指土色中帶紅色，今天人們將這種顏色的顏料稱之為赭石。《說文解字》對黑色系列的描述十分豐富。如：“黔，黎也。秦謂民為黔首，謂黑色。周謂之黎民?！兑住吩弧疄榍?。’”“黕，滓垢也”“黵，大污也”?！包q，中久雨青黑也”，特指因雨水浸泡發(fā)霉而形成的黑色?！包l，桑葚之黑也?！?/p>

《說文解字》所收錄的描述人工合成色的字非常豐富，主要集中在紡織品、建筑和手工制品用色上，尤以紡織品用色為多。紡織品的顏色最能代表古人的色彩觀念，而日常生活使用的間色也大多集中在紡織品上。

明度與色差

無論自然色或人工色，每種色系的顏色都會存在一定的色差，并隨著色差的擴大而形成不同的明度。對色差的利用在染織、工藝制作乃至輿服、禮儀制度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故受到人們相當(dāng)?shù)闹匾暋?/p>

《說文解字》中有不少字用于同一色系色差的描述。如表達(dá)黃色的“黊”“綟”二字：“黊，鮮明黃色也”，即色相鮮艷的正黃色；綟則指流黃色。又如對白色色差的描述：“皎，月之白也”“皢，日之白也”“皙，人色白也”“皤，老人白也”“皚，霜雪之白也”“皅，草華之白也”“皦，玉石之白也”。

再看《說文解字》中關(guān)于黑色色差的字：“黯，深黑也”“黡，中黑也”“黲，淺青黑色也”“黤，青黑色也”“黗，黃濁黑也”“點，小黑也”“黚，淺黃黑也”。因為黑色為古人日常用色，所以《說文解字》對其色差的區(qū)分比白色細(xì)致。

紅色也是古人日常使用最多的顏色之一，《說文解字》對其色差的分辨也比較細(xì)致。如：“絑，純赤也?！队輹罚骸ぶ烊绱恕！薄袄c，淺絳也?！薄敖{，大赤也?！苯袢硕鄬⒔{理解為土紅色，與《說文解字》的解釋有異。

在自然的無彩色中，明度最高的是白色，最低的是黑色。白色與黑色之間，有一個從亮到暗的灰色系列。從《說文解字》所收錄的字看，中國古人對白黑之間的灰色系列認(rèn)識較為簡單，所以描述這些顏色的字較少。在有彩色中，任何一種純度色都有自己的明度特征，所以比較容易認(rèn)識，《說文解字》的描述也比較清楚。在現(xiàn)代混色理論中，任何色彩都可以由色光三原色混合構(gòu)成。色光三原色是紅色、綠色和藍(lán)色，在《說文解字》和古代漢語中，分別表述為赤、綠、藍(lán)。這三種顏色在色相上最為極端，不能再分解，卻可以混合生成所有其他顏色。間色色相對比相對柔和，在實際的生活中的運用也更加廣泛。從色相對比的角度看，間色鮮明而活潑，更具有天然之美。在繪畫或染織等實際運用中，為了染出或畫出某種色彩，就必須在原色的基礎(chǔ)上通過混合而得到明度、色相與純度各不相同的間色。五色理論雖然對中國古人的色彩運用產(chǎn)生了一定的限制，古人卻在不斷地突破它，時代越晚突破越大。

染色技術(shù)

中國古代的紡織染色技術(shù)在先秦時期就已十分發(fā)達(dá)，到漢代更上層樓。先秦文獻(xiàn)對各種色彩有不少記載，但缺乏對染色技術(shù)的具體描述?！吨芏Y·考工記》有一段關(guān)于染色的文字：“鐘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熾之，淳而漬之。三入為纁，五入為緅，七入為緇……”這段文字也被漢代學(xué)者所引用，說明先秦至漢代染色技術(shù)有傳承關(guān)系。幾乎所有的顏色，特別是色相鮮明的間色，在染制過程中都需要反復(fù)浸染，對此《說文解字》有比較直接的描述，如：“縓，帛赤黃色也。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赪，三染謂之纁”“緇，帛黑色也?！币蝗尽⒍?、三染，包括一入、再入、三入等，都代表浸染的次數(shù)。浸染次數(shù)不同，色差也不同，于是分別命名，縓、赪、纁和纁、緅、緇之得名，都是如此。

漢代的染色劑主要取自天然礦物或植物。通過《說文解字》，我們可以知道當(dāng)時一些比較重要的顏料產(chǎn)地與工藝的發(fā)明地。如：“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丶象丹形?！敝劣谥参锶玖希话愣嘤没?、莖、葉、果實、皮或根部制成。如用茜草的根部制成紅色染料，用藍(lán)草制作成靛藍(lán)。《說文解字》：“藍(lán)，染青草也?！庇行﹦t直接標(biāo)明與色彩相關(guān)。如：“蒐，茅蒐，茹蘆。人血所生，可以染絳”“茜，茅蒐也”“薽，豕首也?！倍斡癫米⒁嵭吨芏Y注》，認(rèn)為薽是染草之屬，可見它是當(dāng)時常用于染色的植物之一。

紡織業(yè)的發(fā)達(dá)必然帶來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礦物顏料的開采利用，以丹砂最為著名?！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鞍凸褘D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敝参锶玖现凶罹呓?jīng)濟價值的是用來染胭脂色的卮草和染紅色的茜草，它們在漢代的種植有相當(dāng)規(guī)模?！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鞍褪褚辔忠?，地饒卮、姜、丹砂、石、銅、鐵、竹、木之器?！毙鞆V注“卮”曰：“音支，煙支也，紫赤色也?！薄盁熤А奔措僦?。《史記·貨殖列傳》又說：“千畝卮茜，千畝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毙鞆V注：“卮音支，鮮支也。茜音倩，一名紅藍(lán)，其花染繒赤黃也?！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愤€說：“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筋角丹沙千斤”亦比千乘之家。“千乘之家”已經(jīng)是春秋時期中等諸侯國所能擁有的財富，種上一千畝的茜草，收入居然如此之高，可見這些作物的經(jīng)濟效益。

審美觀念的凝練

色彩的運用是人類審美心理的直接反映，與審美理論的發(fā)展相輔相成。許多審美觀念通過色彩的運用得以落實，或者由色彩的運用得到抽繹與升華。在《說文解字》中，除了單純描述色彩的文字外，由色彩的運用而引申出的審美觀念更應(yīng)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如：“靜，寀也。從青，爭聲。”段注：“《上林賦》：‘靚妝’。張揖注曰：‘謂粉白黛黑也?！础n’者，‘靜’字之假借。采色，詳‘寀’。得其宜謂之靜，《考工記》言畫繢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則雖絢爛之極，而無淟涊不鮮，是曰靜。人心寀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義之必然，則雖緜勞之極而無紛亂，亦曰靜。引申假借之義也?！察o’本字當(dāng)從‘立’部之‘竫’?！笨梢?，“靜”字所包含的美學(xué)意義直接來自古人的色彩運用實踐，絕不止于我們今天通常所理解的安靜、安詳。

再如：“繡，五采備也?！倍巫ⅲ骸啊犊脊び洝罚骸嬂L之事雜五采?！宀蓚渲^之繡?！嵤稀豆盼纳袝吩唬骸佑^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繡?！斯盘熳用岱隆纭犊脊び洝穭t繡亦系之畫繪，同為設(shè)色之工也。畫繪與文字又為一事，故許以觀古人之象說遵修舊文也?！薄袄L，會五采繡也?！队輹吩唬骸?、龍、華、蟲作繪。’《論語》曰：‘繪事后素。’”“絢，《詩》云：‘素以為絢兮。’”段注：“鄭注‘繪事后素’云：‘畫繪先布眾采，然后以素分其間，以成其文?！熳觿t云：‘后素，后于素也?！^先以粉地為質(zhì)，而后施五采?！睆闹袊L畫的發(fā)展歷史來看，鄭玄的注釋顯然更加準(zhǔn)確。又如：“緀，帛文貌?！对姟吩唬骸e兮斐兮，成是貝錦?！薄熬e”用以形容錦所特有的紋樣顏色之美。由于玉器在上古時期的特殊地位，許多與審美相關(guān)的詞匯也與玉器相關(guān)。如：“玼，玉色鮮也”“璱，玉英華相帶如瑟弦也”“瑮，玉英華羅列秩秩”。與女性有關(guān)的，如：“媄，色好也”“媛，美女也。人所欲援也”。這些描述審美感覺的字大部分都在后世得到較多運用，它們是先秦至漢代社會日漸發(fā)展的審美思想的一部分，它們的出現(xiàn)與人們對色彩的運用和觀察密不可分。

《說文解字》對色彩字的整理與總結(jié)是一次標(biāo)志性的事件，不僅使我們對先秦至漢代中國人的色彩觀念有了系統(tǒng)的認(rèn)識，也使中國人對色彩的認(rèn)知上了一個新的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