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別離處

林賢灝

【摘 要】在第84屆奧斯卡金像獎中，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編劇并導演的電影《一次別離》不僅收獲最佳外語片獎項，還提名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本文就《一次別離》電影劇作中的沉默進行分析，研究這一無聲動作的豐富功能。

【關(guān)鍵詞】阿斯哈·法哈蒂;電影劇作;沉默;停頓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9-0097-02

阿斯哈·法哈蒂是一名戲劇出身的、編導合一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在德黑蘭大學攻讀戲劇藝術(shù)專業(yè)學士學位期間，法哈蒂的學位論文是在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上，研究哈羅德·品特戲劇作品中“停頓”和“沉默”的功能和意義。他在塔比阿特莫達勒斯大學舞臺導演專業(yè)的碩士學位論文則是基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劇體系，研究導演如何挖掘劇本對白，以及如何引導演員呈現(xiàn)的重要性和方法論。從編劇到導演，阿斯哈·法哈蒂擅于利用“沉默”或曰“停頓”，來表現(xiàn)角色之間的戲劇沖突。

“保持沉默常常是一種故意的、生動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動作，而且它經(jīng)常代表某種十分明確的心理狀態(tài)。①”“有時候形體之所以不動是由于強烈的內(nèi)部動作所造成的，這種強烈的內(nèi)部動作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重要而有趣。藝術(shù)的價值就決定于這種動作的心理內(nèi)容。②”

在《一次別離》中，被提及最多的一次沉默來自于西敏。納德與西敏在離婚法庭審判室里各執(zhí)一詞時，情緒激動的西敏宣稱，她作為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特梅在“這種環(huán)境”里成長。法官反問西敏“什么環(huán)境”時，“西敏不出聲了”。這是電影中出現(xiàn)的第一次沉默，飽含著西敏對伊朗社會那些無法言說又不必明說的社會現(xiàn)狀和性別桎梏的無奈情緒。同時，西敏心知自己此前的一時口快已經(jīng)讓她失去了法官對其的好感，她意識到法官可能因此而作出不利于她的宣判。因此，當法官追問“是在國內(nèi)父母雙全好，還是出國失去父親好”時，西敏假借整理簽證文件的動作梳理情緒，當她再次聲明態(tài)度時，立場雖然堅定，但語氣明顯示弱。

《一次別離》的電影劇作以納德、西敏和特梅之間的家庭為核心的人物關(guān)系，在敘事進程中，納德與瑞茨兩個家庭之間的外部矛盾沖突影響家庭內(nèi)部婚姻關(guān)系的走向，而一切的中心則是不愿家庭破碎的特梅：影片始于對特梅“出國與否”的爭執(zhí)、終于特梅選擇“跟誰生活”的決定。在納德、西敏和特梅的對話中，阿斯哈·法哈蒂利用沉默這一無聲動作，充分展現(xiàn)人物動作和對白背后的心理活動。

在西敏整理東西準備搬回娘家住的時候，母女之間發(fā)生第一次對話。西敏在臥室清點零錢用于支付搬運費時，沉默良久的特梅來到臥室門口，懷著忐忑的心情問道“為什么要把書拿走？”西敏回答“我要用?！碧孛纷穯枴熬蛢蓚€星期要用這么多嗎？”西敏用沉默結(jié)束這段簡短的對話。在這場戲中，阿斯哈·法哈蒂通過兩次沉默表現(xiàn)了特梅和西敏之間的關(guān)系和沖突。

首先，通過特梅的提問，觀眾得知母女之間存在一個為期“兩個星期”的約定。盡管約定的內(nèi)容尚且不知，但在特梅先前的沉默和觀察中，觀眾通過她的視角看到西敏整理的行李、帶的書、取的錢等細節(jié)，足以判斷西敏有可能違背時長為“兩個星期”的約定。特梅提問之前的沉默是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的積累過程，懷疑逐步加深使她不得不通過提問來試探西敏是否會遵守約定。

其次，面對特梅的追問，西敏選擇逃避。西敏的復雜心理活動隱藏在她的沉默之中。第一，約定的內(nèi)容不方便在當前情境之下被明說，即不能夠讓納德知曉;第二，西敏原本可以選擇關(guān)門私下對話的方式來安撫忐忑不安的特梅，但她不僅選擇沉默而且準備離開，這說明她內(nèi)心對自己能否遵守約定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動搖。

至于約定的內(nèi)容，其實可以在西敏的沉默中找到阿斯哈·法哈蒂留下的線索。一個輕微的沉默出現(xiàn)在之前離婚法庭對峙的那場戲中，當法官讓西敏“照常過日子”時，西敏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說道“要是能的話，我就不會想離婚了。”在沉默的背后，西敏和納德并不是過不下去，她只是想對納德施壓。這一沉默可以理解為是西敏對法官和納德撒謊之前的心理建設，她要讓納德感受到她去意已決，同時讓法官體會到她無可奈何。盡管在敘事進程的這一階段，觀眾并未獲得足夠的信息得出上述結(jié)論，但隨著敘事進程的推進，觀眾若反芻這一處停頓，便能體會到其背后含義。

在納德已經(jīng)被控謀殺罪，又因無法繳納保釋金而被法庭羈押時，西敏和特梅在家中聽到納德在電話留言中的囑托，特梅將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歸咎于西敏的離開。對白中，西敏質(zhì)疑了納德對自己的情感，特梅告訴西敏“他（納德）知道你不會走的”，試圖為納德辯解時，西敏沉默。此處的沉默隱含兩層心理活動，其一，質(zhì)疑夫妻感情的西敏剛以譏誚的對白諷刺納德對她離家出走的行為既無挽留之意也無難過之情，當她得知納德知道自己不是真想走時，心中不免重新評估納德的表現(xiàn);其二，西敏困惑納德從何而知，她難以置信是特梅違背約定透露信息，在她吃驚過后的二連問之下，特梅默認。

特梅沒有選擇正面回答西敏的問題，盡管沉默是一種變相的承認，但她不愿意給西敏一個確切的答案，也不愿意辯解，從而體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逆反情緒。一方面，特梅認為當前的狀況是西敏的假意離開所導致的;另一方面，特梅之所以違背約定向納德透露信息，是因為在第10場戲的時刻，她的心中已經(jīng)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是西敏的沉默讓這顆懷疑的種子在特梅的心中生根發(fā)芽，特梅只能以“告密”的方式來拉近父母之間的距離，試圖修復家庭的矛盾。阿斯哈·法哈蒂將此情節(jié)作為暗場，只是通過沉默將特梅和西敏的心理活動展示出來，但觀眾已經(jīng)足以窺探二人復雜的心理活動，從約定到違約，特梅和西敏的母女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隙。

在西敏談妥庭外和解的條件之后，回到家里心急如焚地等待納德和特梅從法院歸來，接踵而至的變故讓她身心俱疲。西敏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動搖，她的車里這時裝載著搬走的行李，說明西敏邁出了回家的第一步，她希望能夠讓生活重回軌道。因此，納德帶著剛剛在法官面前選擇撒謊維護父親的特梅回到家中，西敏聽到動靜時的第一反應是想起身迎出去，這是她搬出之前的常態(tài)，也是她內(nèi)心作出回家選擇的表現(xiàn)。然而，她選擇沉默地坐下，盡管她什么都沒有說，但肢體語言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忐忑，她還未思考出如何才能說服頑固不化的納德接受庭外和解的條件，她心中的不安在看到特梅的那一刻得到了證實，她無言地擁抱了特梅。在西敏的懷中，特梅哽咽地問“你會留下嗎，媽媽？”西敏隨后沉默里透露出力不從心和不詳預感。

果不其然，由于納德的固執(zhí)，西敏試圖說服納德接受庭外和解的談話升級為爭吵，她甚至提議用離婚協(xié)議中的Mahr③來支付和解的費用，這對特梅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所以，當情緒爆發(fā)的西敏執(zhí)意要帶特梅離開，特梅從未如此拼命地阻攔，她先前看到西敏的車里裝著搬走的行李，知道西敏這次的離開意味著什么。特梅不得不跟西敏走，就像她之前選擇留在納德身邊是希望西敏回來一樣，她選擇跟西敏離開是為了能夠挽留西敏。

除此之外，《一次別離》中還有多處沉默值得一提，比如納德向特梅坦誠自己撒謊時雙方的沉默，又如一家三口從瑞茨家出來，開著擋風玻璃碎裂的車回家時，在車中的沉默等都是無聲的別離。阿斯哈·法哈蒂利用沉默這一無聲的動作，有效揭示人物隱蔽而復雜的心理活動，起到 “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研究《一次別離》中的沉默，對于觀眾理解電影乃至電影工作者的創(chuàng)作來說，都具有一定的意義。

注釋：

①貝拉·巴拉茲.電影美學[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239.

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第二卷）[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59，56.

③Mahr是伊斯蘭婚姻契約中必不可少的規(guī)定，約定新郎給予新娘的一定數(shù)額的金錢或其他任何形式的財產(chǎn)。通常在離婚時兌現(xiàn)，并受到法律保護強制執(zhí)行，直接支付給新娘，而不是新娘的父母或家庭。

參考文獻：

[1]譚霈生.論戲劇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阿斯哈·法哈蒂.一次別離[J].世界電影，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