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霞
臨近黃昏的暗淡里,我正看著一小片黑葉子在小廚房的水泥地上東奔西走,正驚駭著葉子怎么會走呢?黑葉子就無像頭蒼蠅似地撞到了我的腳下,撞成了一只半寸長、四分之一寸寬的土蝎子!驚得我不像常人那樣,一腳踩泥了它,而且一退三步之遠(yuǎn),絆倒了身后的一個凳子,絆得我差點兒摔倒——要是摔倒在地,再挨上它——我的媽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黑蝎子卻并不多慌張,照舊它的東奔西走。我知道它是在尋找潮濕的土壤,就像魚在尋水源,牛在尋草地,那是它們賴以生存的一方水土。我還知道它之所以不慌張,是它仰仗著自己有世界上最毒的尾刺,那尾刺之毒不比生化武器遜色,卻不知道它為何流落到我這不見土星的小廚房里。
土蝎子有點兒盲目的奔走,把我拉回了童年……
田野里,一只好大的土蝎子和我面對面相遇。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它那后半截身子往起一撅,一股白汁就從尾巴的毒刺尖沖天射出,竟然射得和我一米二三的個頭一般高。要不是相距間隔,還真要射到我的臉上或眼睛上,那可就不是傷容就是瞎眼。我那時雖年幼,卻已不殺生,也不知道土蝎子有多厲害,就眼看著土蝎子得勝班師一般不慌不忙地鉆進(jìn)土里。
二十年后的一個七月,我和堂弟一行上山摘酸棗。酸棗多長在土崖上,我們攀土崖摘酸棗,土崖落土落出一只土蝎子。也是該我的堂弟倒大霉,土蝎子竟不偏不歪,正好落到他的腳下。像是那土蝎子的尾巴只輕輕一撅,猛然撅出兩根黑刺,恰巧刺中堂弟裸露出涼鞋的腳趾。一個好強壯的中年大漢,用當(dāng)?shù)乩习傩盏脑捳f是 “一镢頭錘不倒的鋼鐵漢子”,當(dāng)即被蟄得倒在地上,痛得大汗淋漓。雖然我們又是為他的臭腳吸毒,又是抬上他馬不停蹄狂奔下山,又是打120呼救,醫(yī)院也輸液、打針、輸氧、搶救,最后還是統(tǒng)統(tǒng)敗給了死神!難怪村里人常說心腸歹毒的人是土蝎子!
“這只土蝎必須除去,留著它可不是玩的,不定哪天……”妻子說著一腳踩去。她知道我從不殺生,沒指望我踩死毒蟲踩斷眼前的生死大患,卻沒防我的下意識會那么快地伸臂擋住了她。兒子見狀嘲笑我:“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愚唐僧!”還拿出《西游記》、搬出韓非子的《五蠹》和我爭吵。
“是得除去,但不是處死!”我強硬地說。接著我大講萬物平等,講世間生靈皆有生存的權(quán)利和空間,講這只毒蟲只是跑錯了空間,我們應(yīng)該幫它回到自己的空間去,而不是貿(mào)然剝奪它的生存權(quán)力;講我們只要不侵犯它的生存空間,不挑戰(zhàn)它的生命防衛(wèi),它就不會傷害我們。我在家人的嘲笑中邊講邊東找西找,找能把土蝎子平安弄出去的工具。先是找來一個簸箕,放到地上,把土蝎子引誘上簸箕。我正要端著簸箕狂奔出門,沒料到那土蝎子受驚狂奔得更快,直奔我的手指。幸好我放手快,土蝎子的毒刺才沒能親吻到我的手。接著我又找來一片褥子,按住土蝎子,卻又怕用力不慎,傷及它的性命或是傷了它的身體,又放棄了。最后找來一個條帚,擋在了土蝎的前邊,引它上條帚。這東西大概認(rèn)為我要害它,不上我的圈套,立即調(diào)頭逃奔,在小小廚房的方寸之地顯得速度極快。眼看就要逃到犄角旮旯,鉆進(jìn)旮旯窟窿,再難找著它,也就很難再解隱患,慌得我東堵西堵,慌出了一頭的汗,雖堵得它暫時進(jìn)不了旮旯,我卻被逼到了墻角。
多虧我急中生智,一跳把墻角讓給了它,墻角里它拼命上墻,上不去,就落到了條帚上。
這時的土蝎子大概把條帚上的長毛當(dāng)成了枯草,想那枯草深處必是濕土,拼命往里鉆,我趁機趕緊把它帶到院子里。
土蝎子大概覺得越往里鉆越干燥,不是它向往的濕土樂園,一個回頭、猛一躬身、強力一彈,把身子彈出了條帚,落到了烈日過后仍灼熱的水泥地板上,更快地逃命就把它逃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望著它螻蟻一樣惜命,想著它會被水泥地板燙傷,我更快地用條帚堵它。開始它遇到條帚就回頭,后來大概覺得只有條帚不燙,乖乖上了條帚。夕陽下的一縷強光里,土蝎子避光一樣又往條帚里鉆。我便三步當(dāng)作兩步跑到后崖根,把它放到了沒有硬化、滿是累土的破窯洞的門口??粗@入廢棄的土窯洞,那屬于它的廣闊生存天地,我才長長出了口氣。
此后大概半年左右吧,偏僻的小山莊突然出現(xiàn)一例老年鼠疫患者,這可驚慌了市、縣、鄉(xiāng)、村。全行政村封閉,市縣兩級防疫站都派來專人消毒、滅鼠、防疫。我比眾人更倒霉的是,那位老年鼠疫患者,竟是我兒子的棋友,此前天天和他下棋——如今農(nóng)業(yè)完全機械化的鄉(xiāng)村里,本該是大忙天的盛夏,人們也都悠閑得很。很快,兒子就身體不適,發(fā)燒不退,駐村醫(yī)療隊一檢查,發(fā)現(xiàn)他也患上了嚇?biāo)廊说氖笠?,于是立即也進(jìn)了他的棋友的隔離病房。
我只覺得塌了天!我家從祖上到今,已是七輩單傳,我雖有兒子,但還沒孫子,萬一兒子有不測,豈不斷了我家香火!我一天幾次到隔離病房前打探兒子病情,得到的消息都是:雖盡一切力量治療,兒子仍日漸病重!我的天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我竟然要瀕臨大不孝!我再也支撐不住了,要崩潰了!更要我命的是,很快,我們一家就成了重點檢查、防避對象,一次次接受查病,限制出院子,形同隔離。鬧得家人比全村、比我更加驚慌,陰云籠罩在小院上空!
也就在這時,我家的土窯洞前出現(xiàn)了一只身體腫脹的死老鼠。我們都以為是鼠疫暴發(fā)之故,都害怕就是這只鼠疫暴發(fā)的死老鼠先傳染了我的兒子,兒子年輕抵抗力強,沒先暴發(fā)出病來,潛在的鼠疫病菌又傳染了兒子年老體弱的棋友!這一想,愧疚立生,愧疚得更害怕!還有比這些更可怕的是,家人都懷疑鼠疫已擴散到了家人誰的身上,目前沒檢查出來,也許是病菌初入,還沒顯露出來。這一想,全家一時慌成一團!
真是折腿拿棍敲,一禍連一禍!如此大事,我不敢像傳聞的那些人那樣,刻意隱瞞,立即打手機給駐村防疫工作隊報告了實情,并再三要求,將那只死鼠送縣防疫站化驗。
化驗結(jié)果出乎我的意想和所有人的意料,那只死鼠沒有化驗出鼠疫病菌。
化驗員更奇怪:是老鼠或多或少都會帶有鼠疫病毒。少的難以傳染到人身上,基本與人無害,多的才有擴散成鼠疫的可能,怎么這只死鼠就化驗不出鼠疫病菌呢!
防疫工作隊放棄了死鼠,我卻一絲也不敢放棄——老鼠為什么會死?還死得通體腫脹?會不會是感染了別的病菌?老鼠既然連鼠疫都不怕,一定是免疫力極強的,連免疫力極強的老鼠都抵抗不住的病毒,該是何種病毒?會不會是艾滋病、非典什么的?要是讓這些病毒禍及我家,再傳染出去……我的媽呀,我崩潰得要死了!
我?guī)缀跏窃诖顾乐幸蠓酪吖ぷ麝犨M(jìn)一步化驗,看這只死鼠身上還有何種病毒,會有多大危害。防疫工作隊拗不過我,只好從繁忙的防疫工作中擠出時間,派人回縣防疫站專門化驗,結(jié)果奇異地發(fā)現(xiàn),死鼠中了奇毒!
所中何毒?縣防疫站化驗不出來,說是得市防疫站化驗,還得出一千多元的化驗費,縣防疫站沒這項開支。我的太重的擔(dān)憂和歷來的一根筋性格,不顧家人一致反對,拿出了一千五百元錢,一千元做化驗費,五百元做路費,逼縣防疫站帶上死鼠去市里化驗。
縣防疫站豈是我一個小小百姓能調(diào)動的!我就放出狠話,如不如我愿,我就沖破村子封閉,自己去市里化驗!——我太熟悉我村地形了,形同隔離的小院也不是公安局的拘留所,防疫工作隊也抽不出專人包圍我一家,更沒能力時時看住我一個人,我突出封閉的機遇多的是!
縣防疫站終于妥協(xié),派專人去市防疫站化驗。市防疫站化驗出的結(jié)果是一種酸性毒素,這類毒素不會擴散,只要不人為地輸入人體血液,就不會構(gòu)成危害,只要不誤當(dāng)眼藥點眼,就不會傷及眼睛,只要不拿它當(dāng)化妝品用,就不會傷害皮膚。誰會往血液里輸入這種東西呢,當(dāng)然也絕無當(dāng)眼藥、化妝品之類的可能,再說,也不容易找到這種東西呀!市防疫站也就認(rèn)為沒有深究之必要。
既然是毒素就會有傷害,我的擔(dān)憂絲毫不能解除,我的一根筋又在犟,我強烈要求市防疫站將化驗結(jié)果報省里專家認(rèn)定,所有費用我都承擔(dān)!不然,我就打手機到市政府網(wǎng)站告他們。市防疫站拗不過我,只好將化驗結(jié)果報到省里。
結(jié)果讓人振奮,死鼠中的竟是土蝎子之毒,顯然是死鼠生前運氣太背,碰巧被土蝎子蟄了一下!省里進(jìn)一步研究確認(rèn):土蝎子之毒是鼠疫的一大克星!我強烈要求防疫工作隊用土蝎子之毒治我兒子的鼠疫?。?/p>
防疫工作隊深深領(lǐng)教過我有多固執(zhí)、多難對付,只好答應(yīng),卻以找不到土蝎子、弄不到土蝎毒為由,先表示犯難,后即退縮,最后放棄。我知道他們不是有意搪塞我,更知道土蝎有多難找。我和土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才和此公相遇兩次,我的父輩、爺輩終生和土地打交道,卻都說沒遇到過一次。天無絕人之路,我立即想到我救的那只土蝎子。我趕緊重進(jìn)那眼廢棄多年、再沒人進(jìn)過的窯洞。我用柔軟的細(xì)鐵絲作成小耙子,像眼科大夫做眼睛手術(shù)那樣,輕輕扒拉窯洞口的每一寸累土,一撮土一撮土地細(xì)細(xì)尋找。一早上,一中午,大半個下午了,扒拉過的土堆在一旁,快堆成小山了,還沒找到土蝎君!我又狠狠擦一把汗,大口喘幾口氣,望望新土堆成的小山,真有“比之為山,不棄累土”的感覺!
真是工夫不負(fù)有心人,就在我累得喘不上氣、冷汗落得心灰意冷之機,巴掌大一片沒挖過的累土微微松動……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太累了,累得眩暈眼花,出了幻覺,接著就見那熟悉的、企盼的、一小片黑葉子一樣的小精靈徐徐拱出了土!
大夫要殺雞取蛋——解剖取毒,我堅決反對,強硬表示“殺它就是殺我,我死也不甘休”!大夫當(dāng)然還是不敢挑戰(zhàn)我的“一根筋”脾氣,費盡心思才用微針從土蝎子君高傲的尾部取得些許毒液,配入一千倍的蒸餾水,取其一半,經(jīng)我簽字,輸入了兒子體內(nèi)。輸入的當(dāng)天,我兒子體內(nèi)的鼠疫病菌就全消,康復(fù)回家。剩下的一半隨即被兒子的棋友接受使用,病也很快痊愈!全村的封閉立即解除,鼠疫驚慌化為劫后大喜!
我像抱著一個七世單傳的嬰兒,抱著平靜地躺在一個特制的玻璃盒子里的土蝎君,回家放生到我在廢棄窯洞里堆成的小土山上,看著它悠然鉆入濕土。
全村鄉(xiāng)親要集資補償我的花費,市、縣也分別決定給我報銷,都被我謝絕了。我沉浸在這一奇特發(fā)現(xiàn)的興奮里,禁不住在村頭宣傳欄以整個專欄尺幅揮毫潑墨,賦打油詩一首。標(biāo)題是“保護土蝎子”,詩是:別怕土蝎毒,毒有大用處,蒼天生萬物,樣樣不可無!
(此方泡制過程復(fù)雜,謝絕盲目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