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高明
身處繁華的鬧市,越來越多地想念兒時的村莊,也越來越多地渴望能有一個安靜的場所。不需要高樓大廈,也不需要有寬寬的馬路,只需要有七八十戶的人家泊在小河的岸邊,或者占據(jù)田野的一角。里面有窄窄的小巷,像蚯蚓般在小村里爬過。每天踩著泥濘的小路,看茅檐低矮,燕兒乳巢;看風(fēng)吹云舞,鴿子在秋天的田野上高高地飛翔。我總是覺得,村莊也不要太大,只要有牛有羊有雞有鴨,只要有蟬兒在高高的枝頭上淺唱,青蛙在低低的荷塘里低吟,就足夠了。
兒時的村莊,一面靠河,三面連著一望無際的原野。在村莊與原野之間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池塘。那時我們不叫它池塘,叫寨海子,帶著北方草原濃濃的氣息,其實(shí)有些寨海子是相通的,夏天雨季來臨時,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像掛在村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我們經(jīng)常在寨海子里玩耍,也經(jīng)常邂逅五顏六色的水鳥。近岸的水邊,生長著奇形怪狀的垂柳,還有那圍繞村子一圈的寨墻,蜿蜒著一身的古樸,散發(fā)出濃郁的原始?xì)庀?。墻上也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樹,高高低低,淺淺淡淡,這里是全村最高的地方,也是全村夏季最翠綠的地方。樹上有各種不知名的小鳥,它們將巢筑在高高的樹杈上。每當(dāng)清晨醒來,總能聽到鳥兒婉轉(zhuǎn)的歌喉。
小村最悠閑的要數(shù)村民了。幾千年不變的茅屋,彎來繞去的院墻,一日三餐,炊煙從不曾飄散。落葉在灶膛里熊熊燃燒,變幻的是農(nóng)人的四季,不變的是農(nóng)人的悠閑。一家炊煮,香飄半個村莊。于是,老榆樹下,小巷路口,七八個農(nóng)人端著老海碗,悠閑地吃著說著笑著,洋溢著最樸素的民風(fēng),草氣花香浸染著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時有晚歸的牛羊從小巷里穿過,黃昏便于農(nóng)人的吆喝聲里悄然來臨。
如今在城市里,也會遇到悠閑的人群。在綠樹如茵的公園里散步,在熙熙的廣場上跳舞,雖說悠閑,卻缺少心靈上那種最原始的寧靜。就像一條金魚在精美的水缸里游動,看似悠然,卻帶著太多的身不由己。我寧肯在荒無人煙的野外,對著月光掩映下的一片荒涼,也不喜歡那些修建了假山假水的水光山色。一切自然而然的悠閑,永遠(yuǎn)有直入心靈的質(zhì)樸。
一場農(nóng)事攪亂了小村的悠閑,麥子在布谷聲聲里波濤滾滾。于是村頭上那幾片空曠的地方被農(nóng)人碾得溜光,成了微型的麥場,荒涼遠(yuǎn)去,平添了不少煙火氣息。悠閑了一年的石磙開始忙碌起來,像牛兒一樣被套上木框,在鋪滿麥子的場地上溜來溜去。木杈和掃帚在麥草里舞動,就連麻雀也會忙里趁閑,飛在場邊上偷偷地啄幾口。那時,我們常常跟著父親拉麥的車子,挎著小籃去田野里拾麥,通常是那些收獲過后的麥田。一望無際的麥茬就在我們的腳下,農(nóng)人偶爾的遺漏隱藏在田間地頭。鵪鶉驚飛于行間,野兔躥奔于溝畦,還有那些七星的瓢蟲在我們的眼前飛來蕩去。我們興奮地?fù)熘?,心兒就像麻雀般跳躍,豐收的田野,有著太多的樂趣,也有太多的辛酸;就像我們的童年,付出了最初的艱辛,收獲了一生的飽滿,成了我們最美好的回憶。
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我獨(dú)自一人走在村子的寨墻邊上,天上一顆星也沒有,秋蟲綿綿的夜色里,襯托著無邊的寧靜。我路過一個巷口時,突然一個毛團(tuán)從我眼前一晃而過,低頭看時,又一個毛團(tuán)從我眼前一晃而過,卻又不曾帶一絲響動。前面的那個毛團(tuán)我并沒有看清楚,后面的那個白色的毛團(tuán)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獾兒。它追逐的,或者是一只疲于奔命的田鼠,或者是一只逃于追殺的野貓,也或者是一只男歡女愛的獾兒,至于它是什么,夜色太濃,我什么也看不清。
有一年回到故鄉(xiāng),物是人非。寨墻沒有了,老屋也沒有了,只有田野沒變,剛剛收獲的麥田沒變。我俯下身子,像從前那樣撿起農(nóng)人遺漏的麥穗捧在手里,覺得很親切,仿佛捧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古樸,捧著一座村莊的沉重;一粒一粒的麥子,一圈一圈的年輪,都在這一穗飽滿之中泛著金黃。一不小心,麥芒扎進(jìn)我的手心。我顫抖著手讓麥穗滑落田里,一如滑落的我內(nèi)心的凄涼。我知道,從此,我就是這麥田里農(nóng)人遺失的麥穗,或者是鄉(xiāng)村遺失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麥子,已經(jīng)被歲月的風(fēng)吹走,再也回不到我童年的故鄉(xiāng)。
如果歲月能夠輪回,我愿意回到過去。不要繁華,也不要喧囂。只要有一段寨墻,一方池塘,一片風(fēng)月,一間茅舍。那么,世間所有的人間風(fēng)情便全化作農(nóng)人的悠閑,我會在那里種田,會在那里生兒育女,也會在那里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