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燁
【內容提要】清末民初是中國近代社會重要的變革期,受到西學東漸的影響,西源外來詞呈爆發(fā)式增長,它們在被納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之前,勢必要經歷一個漢化的過程。本文以影響西源詞漢化的四種文化心理為研究對象,考察造成影響的過程及規(guī)律,從而進一步明確清末民初西源外來詞的產生、融合及定型的特征。
“清末民初”指的是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結束到1919年“五四”運動前夕,在此期間,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劇烈變革,中外語言亦出現(xiàn)了頻繁的接觸及激烈的碰撞,由此產生相互的滲透甚至一定程度的融合,這一點在此期涌現(xiàn)的大量外來詞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和明顯。據我們有限的統(tǒng)計,清末民初的西源外來詞共計615個,主要集中在哲學、政治、經濟、科學和文學領域,以名詞術語居多。這些外來詞在被納入到漢語詞匯系統(tǒng)前,勢必要經過一個動態(tài)的漢化過程。從內部因素來看,漢語的語音、語義、文字等因素會直接制約漢化的過程;從語言外部來看,漢民族文化心理的影響雖然是不易察覺的,但往往也會對翻譯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本文即以西源外來詞漢化的文化心理為研究對象,探討其中的規(guī)律,從而進一步明確清末民初西源外來詞產生、融合及定型的特征。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隨著外來文明的不斷涌入,新興外來詞也逐漸增多,但其是否能留存下來往往還需要經過汰選的過程,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就在于它是否與漢民族的文化心理相契合。我們知道,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發(fā)展乃至消亡都不是置于真空之中,漢語在吸納外來詞的過程中,漢民族特有的思維和文化心理亦在左右著語言的走向。我們重點探討以下四種文化心理對外來詞漢化造成的影響。
在中國,儒教素來重視“正名”。先秦時期,由于社會變遷導致名實混亂,孔子在《論語》中則有“名不正則言不順”的主張。到了戰(zhàn)國,對于“名”的爭論尤為核心,例如墨子認為:“瞽不知黑白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币簿褪钦f,瞎子之所以不識黑白,是因為難以從現(xiàn)實中選出黑白的事物??梢?,正名思想要求造詞不僅要名實相符,更重要的是形神兼?zhèn)?,讓人一目了然。清末民初的西源外來詞中不乏體現(xiàn)“正名”思想的詞例。下面結合實例說明。
【維他命】
(1)紫光是維他命(vitamin)D、魚肝油及雞蛋,都富有這種品質。(黃成中《雛雞的研究》)
“維他命”即維生素,源自英語“vitamin”。當時還有另一個音譯形式“維太命”,但顯然不如“維他命”那樣,能夠更明確地凸顯這種物質的重要性,因為二者具有“非指人”和“指人”的差異?!熬S他命”在記音外還兼具表義功能,正好符合“正名”思想。試想一下,即使一個人對“維他命”完全陌生,他也會從字面上大概推知其功用,即“維持人體的生命活動”,而“維他命”的確是人類生存必不可缺的元素,因而這一譯名十分生動形象,是準確記音又明白達意的典范?!皏itamin”后來還意譯為“維生素”,二者在現(xiàn)代漢語中都有出現(xiàn),只是在使用社群上有所不同,“維他命”現(xiàn)在多用于港臺地區(qū)。
有趣的是,在今天的一些食品、藥品和化妝品中,“維他”這個形式使用得較為普遍。據我們粗略統(tǒng)計,已有“深圳維他(光明)食品飲料有限公司、北京天天維他保健食品有限公司、21金維他、維他奶、小護士維他營養(yǎng)霜、維他純蒸溜水、維他滋養(yǎng)因子”等多種形式。這里的“維他”作為一個語素使用,它從表面看是對漢語音譯形式“維他命”的簡縮,實則不然?!皏itamin”在語源學中可拆分為拉丁語中的“vita”+“min”(源于“amine”),其中“vita”就是英語中的“vital”,表示的是“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可見,“維他”就是對“vita”的音譯。像現(xiàn)在英語中也有“vitamilk”“vita coffee”等,可見也是把“vita”作為構詞語素。
但是,還有一些外來詞在引進之初用字不夠精準,或者名、實之間的距離比較遠,這樣的詞就很難說符合“正名”思想。如果一旦出現(xiàn)其他譯法與其競爭,那么它多半擺脫不了被淘汰的命運。例如:
【水門汀】【水泥】【洋灰】
(2)堅硬的木履踏在水門汀的月臺上,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就好像有許多馬蹄的聲響。(郭沫若《殘春》)
(3)水泥,西人名塞門得土,華名紅毛泥。(張之洞《勸學篇·外篇·農工商學》)
(4)澳外風浪極大而澳內平穩(wěn)如故,疊石灌以洋灰,所費不資。(沈翊清《東游日記》 )
三者均源于英語“cement”。水泥傳入中國是在清末,開平礦務局曾在煤礦附近設立水泥廠,光緒三十二年(1906)讓給華商經營,更名為啟新洋灰廠??梢姡钤缯紦y(tǒng)治地位的應該是“洋灰”,由于它是從外國傳入,所以還一度被稱為“紅毛泥”?!八T汀”和“水泥”,前者屬于音譯詞,源于上海的“洋涇浜”式外語,后者是意譯詞。雖然“水門汀”是音譯,但由于“cement”本身就是加水的泥漿狀物體,所以其首音節(jié)“水”多少帶有一些表義屬性,這要比同時期其他純音譯詞,如“四門町”等好一些。不過,在與“水泥”的競爭中,“水門汀”從字面上看仍然很難與它所代表的事物相聯(lián)結,所以逐漸被“水泥”取代。至于“洋灰”,它固然也是意譯名,但作為一個偏正式詞,其中心語“灰”很難體現(xiàn)出事物的本質屬性,而且在20世紀50年代及以后,漢語也摒棄了許多帶“洋”的稱呼,所以雖然它使用時間較長,但最終還是被其他形式所取代。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地區(qū)將“cement”譯作“石屎”,并且今天仍在使用,從類型上來說,它應當屬于音義兼譯的類型。
(二)重形象性思維
眾所周知,中西方在思維方式上具有差異,西方人更注重邏輯和理性思維,而漢人更傾向從形象性思維去關注事物。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到處可見形象思維對造詞活動所遺留的痕跡,如形容詞“雪白”“紅彤彤”等便是實例。此外,形象性思維也與“聯(lián)想距離”有關,后者指的是事物本身和人們對其進行聯(lián)想的距離。但是,在漢語中并非是聯(lián)想距離越近的詞就越容易生存下來,由于先人注重對語言符號的形象性理解,所以有些看似聯(lián)想距離較遠的詞也能在競爭中脫穎而出。例如,現(xiàn)代漢語中有一類結構特殊的偏正式復合名詞,如“人海”“法網”“蝦米”等,它們與一般偏正式不同的是,其中心語素都是前語素,后語素對前語素起到修飾的作用。從兩個語素的聯(lián)想距離來看,我們以“人?!睘槔叭恕钡穆?lián)想空間很大,所以它能激活的區(qū)域非常廣,而“?!迸c人的相關度并不是很高,所以聯(lián)想距離也較遠。但是,“?!北旧砭哂幸欢ǖ男揎椥?,所以如果把“大的、數量多的”這樣的語義加入造詞中,兩個語素的相關度便可建立,表示“像海一樣數量多的人”。對于外源詞的翻譯也是如此,我們知道,翻譯的過程是譯者的一種主觀思維活動,那么漢民族特有的形象性思維便會對譯詞造成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
【霓虹燈】
(5)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日新月異的商店樣子窗裝飾。(豐子愷《商店藝術》)
“霓虹燈”是電燈的一種,源于英語“neon”。它本身屬于“音譯+義標”的類型,即在音譯形式“霓虹”的后面添加漢語類名“燈”而構成,它同時又能體現(xiàn)形象性思維的特點。何謂“霓虹”?元代朱凱所作雜劇《昊天塔孟良盜骨》中提到:“做不的萬丈霓虹”,這里的“霓虹”即為彩虹。由于霓虹燈閃爍時的樣貌恰如天空中五顏六色的彩虹,甚為美麗,所以用“霓虹”音譯“neon”,仿佛在人們面前架起了一座七色虹彩,譯音又達意,而且形象生動,所以這也遠較它的另一個譯法“年紅燈”要好得多。
【乒乓球】
(6)一直是琮琮地響著的乒乓球,突然都寂靜。(茅盾《虹》六 )
乒乓球是一種球類運動項目,該運動最早起源于英國,曾被命名為“table tennis”。“tennis”指網球,所以它可以被仿譯為“桌上網球”。(現(xiàn)在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qū)仍用“桌球”表示“乒乓球”。)后來,亦有人依據打球時的聲音而創(chuàng)造出“ping-pong”這一名稱。該運動在20世紀初傳入中國,不過首先為中國人所接納并借用的反而是后出現(xiàn)的“ping-pong”一詞。這一方面是由于漢語中本來就有發(fā)音類似的擬聲詞“乒乓”,更重要的是,“乒乓球”很符合漢人的形象思維取向。我們知道,造詞是人類特有的活動,它一定要符合某個民族的審美意趣才能存在,試想一下,當聽到球類撞擊在桌子上的“乒乓”聲,是不是眼前也會浮現(xiàn)出小球迅捷、輕靈的上下翻飛的形象畫面?這就類似于文學領域的“聽聲類形”,因而這種能體現(xiàn)形象化思維的詞語一經出現(xiàn)便廣泛流傳開來。
漢民族從儒家開始便重視“直覺”和“體悟”,從語言的角度來看,“直覺”思維并不需要詞語具有明確的形式特征,它更多是靠讀者與詞語內涵之間如同“頓悟”式的溝通。此外,漢語不同于英語的一個很大特點是,前者屬于“意合”式的語言,即語詞的組合可以通過“意會”而連接起來,而后者則更多依靠某種形式化手段進行組合,這就是所謂的“形合”式語言。這種語言類型上的差異反映到翻譯上也具有同樣的制約和選擇的作用。換句話說,漢語語素的結合不需要太多形式上的考慮,往往幾個語素在語義上有著相關性,就具有了搭配的可能。這種語法形式上的簡約性一般通過“意合”過程中的語境來填補,例如漢語中的“謝幕”便是如此??梢姡谡Z境的幫助下,漢語語素的結合更加靈活自由。有一些好的音譯詞,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這一特點。
【幽默】
(7)Humor,有情滑稽;幽默。(《英漢對照百科名匯》)
“幽默”源自英語“humour”。漢語中本有表示與之相關的詞語,例如“詼諧”“嘲”“謔”“諷”“調侃”等,但都很難表達“幽默”那種隱含的語義。1906年,王國維直接將“humour”音譯為“歐穆亞”,但此譯法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可。事實上,“幽默”這一詞形早就存在于古代漢語中,如屈原的《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靜幽默?!痹摼渲械摹坝哪笔锹?lián)合式結構,即“幽寂沉默”。此義一直保留到了晚清時期,直到民國初年,林語堂在《晨報》副刊中將“幽默”歐作為“humour”的音譯形式,這實際上為該詞形灌注了新義。如果單純從字面來看,很難體會到該詞的內中深意,但是漢語重“意合”的特點是選擇的重要依據。這也正如林語堂在《答青崖論幽默譯名》一文中提到的:“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諧趣必愈幽隱;而善于鑒賞幽默的人,其欣賞尤在內心靜默的理會,大有部可與外人道之滋味,與粗鄙顯露的笑話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故譯為幽默?!庇纱丝梢姡撛~的深刻蘊含如果從形式角度來看,其實是很難言明的,但是從中可以挑選出兩個最具有典型性的字眼,利用一種“直覺”或者“頓悟”,無需遵守嚴格的要求便可表達出這種引人玩味的含義,可見是表音又兼具傳義的典型范例。
【邏輯】
(8)邏輯,猶吾國之名學也。(胡以魯《論譯名》)
“邏輯”源于英語“l(fā)ogic”。此詞的譯名在我國歷經了好幾個階段才得以確定。17世紀末,該詞曾在艾儒略《職方外紀》中被譯作“落日加”,后來到了19世紀,羅存德《英華字典》稱之為“理學”,直至20世紀初,日語從被動接受漢語新詞轉為向中國逆向輸入大量日制漢字詞,該詞則出現(xiàn)日譯形式“論理學”。與之產生競爭的是嚴復在1902年所譯《穆勒名學》中使用的“邏輯”。當然,今天“邏輯”一詞已經完全取代其他譯法,而這與它獨特的翻譯方式密切相關。“邏輯”本身是一個較為抽象的概念,從字面來看,“邏”即“巡察”,“輯”指的是“聚集,特指聚集材料編書”,二者本身都是動詞性語素,結合之后表達“依循一定的路線行動并把材料進行收集、綜合、推理”的含義,而且二者共同的義素都與“思維規(guī)律”相關聯(lián),這為它們的結合提供了可能性。因而,這兩個語素的結合就是依據“意合”法連綴在一起,“邏輯”在表音的同時兼具表義功能,因此一直留存至今。
漢民族在歷史發(fā)展中逐漸形成了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審美心理,我們首先對這些外來詞進行了歸類,有的譯詞從表面上看就能產生超于詞義本身所具有的表達效果,這種“望文生義”屬于一種“義溢出”現(xiàn)象。還有的詞在與其他音譯形式競爭的過程中,為了避免“望文生義”,從而選擇偏中性的表達。從審美心理來說可以分為以下幾類,我們一一進行說明。
首先是求雅心理。在中國,關于“雅”的論述由來已久,早在先秦時期,《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边@里的“雅”指的是周代朝廷的雅樂,與樂府所掌的民間音樂相對,漢民族的雅俗觀由此產生。在文學領域,陸機在論及藝術美的五條標準時,將“雅”與“應、艷、和”等并舉,凸顯了其重要性;嚴復關于翻譯中的“信達雅”的論述更是耳熟能詳。歷史上,關于“雅”的詞匯也層出不窮(如“雅人、雅士、雅才、雅什、雅文、雅言、雅玩、雅令、雅句、雅曲、雅號、雅服”)??梢姡瑵h民族在發(fā)展中一直追求雅致的心理,這點在語言活動中亦有深刻體現(xiàn),換句話說,人們在翻譯過程中可能有意選取典雅的字眼,從而起到“避俗求雅”的效果。我們舉例說明。
【咖啡】
“咖啡”源自coffee,該事物于18世紀初期傳入中國,早期其音譯形式眾多,如“哈非、加非、架飛、迦非、茄菲、考非、喀啡、加非茶”等。值得一提的是,1866年西人撰寫了一本以培訓西餐廚師為目的的《造洋飯書》,該書中有這樣的字句:“猛火烘磕肥,勤鏟動,勿令其焦黑”,這里的“磕肥”即coffee。單從記音角度來看,該詞要比“加非”等準確,但從用字角度來看,似乎很難與當時西餐的高雅聯(lián)系在一起。具體來說,“肥”《說文》釋為“多肉也”,在長期的使用中,逐漸與“胖”發(fā)生分工,它更多用于形容動物,如果修飾人的話,往往帶有一定的貶義色彩,如“肥頭大耳、腦滿腸肥”等。該字用于飲品名稱中,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喝了以后會變得肥胖、臃腫的聯(lián)想,這并不符合中國人的求雅心理,因而“磕肥”一詞并未留存下來。日語中的coffee采用的是“珈琲”的漢字形式,二字均從王,與“玉石”相關。將其與今天漢語中的“咖啡”相比,能看出民族心理不同而造成的差異,日語更側重采用好字眼,而漢語通過“口字旁”強調其外來屬性及“入口”的特征。
與之類似的還有“olive”,我們在梁廷枏《海國四說·粵道貢國說》中發(fā)現(xiàn)了一段文字:“膏油之類,味美者阿利襪,是樹豆果,熟后即全為油,其生最繁,以法制之最饒風味,其核又可為炭,滓可為鹼,葉可食牛羊?!边@里提到的“阿利襪”即為olive的音譯形式。用“襪”作為音譯用字,給人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感覺,更何況它還是可以入口的食物,與“襪”聯(lián)系在一起,也無法帶來句中所述“最饒風味”的感受,因而后期該詞逐漸被意譯形式“橄欖”所取代。再如“夏娃”和“厄襪”、“巧克力”和“豬古辣”,“可可”和“茍茍”,每對詞中的后者均被前者所取代,這都體現(xiàn)了漢民族崇尚雅致的深刻影響。
此外,一些外國人名翻譯亦體現(xiàn)了求雅心理。以19世紀來華的外國傳教士為例,例如Morrison(馬禮遜),除去以“馬”為姓外,其余兩字頗具風雅,恰與中國文化中“知禮”“謙遜”的精神相合;再如Fryer(傅蘭雅),除去“傅”姓以外,其名仿佛透露出“如蘭花一般雅致”的意味。再如此期的西洋樂器的命名,由于當時人們視西洋音樂為高雅藝術,因而譯字往往向“雅”而靠攏,如“violin”被譯為“梵婀玲”,“piano”被譯成“批雅娜”,“flute”譯作“弗柳德”等。
其次是求美心理。人類對于美的追求亙古未變,漢民族更崇尚和諧、圓融的美感,這種心理在翻譯過程中也有深刻體現(xiàn)。具體來說,由于漢字屬于表意文字,受到思維慣性的影響,有的譯字會帶給人美感,有的則正好相反。這種文化心理會帶來兩方面影響:一是在翻譯時會有意選取某些美好的字眼,從而更準確地表達原詞;二是當出現(xiàn)多個異形同義詞時,如其中帶有造成心理反感的漢字,就可能會被淘汰。我們舉例說明。
【魁英】
“魁英”即女王,是英語“queen”的音譯形式。早在先秦時期,“英”便有“花”義,例如《詩·鄭風·有女同車》中提到了“顏如舜英”,即女子的容顏如同木槿花一般。該義在后代得到了承用,例如“英華”言“花木之美”,“蕊英”表“鮮艷的花”,“落英”即“落花”等。眾所周知,花朵具有美麗動人的特性,因而從古至今,漢語中出現(xiàn)了大量把女人比作花朵的例子,也正因如此,許多女性的名字中喜以“英”字為名,如帝舜之妻“女英”,再如巾幗英雄“穆桂英”等。我們再看“魁英”一詞,“英”帶有明確的性別標識特征,且能讓人聯(lián)想到美艷如花的特性,再加之“魁”本身具有“魁首、頭領”的含義,這恰與queen的語義相合,因而雖然從譯音的準確性來說,“魁英”不見得忠于原詞,但卻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人在翻譯過程中的“求美心理”。與之類似的還有“雪絲黛”(sister)、“安琪兒”(angel)、“蜜斯”(miss)等詞。
受到這種“求美心理”的影響,很多譯詞雖產生較早,但仍可能被更富有美感的形式而取代。例如由林紓譯于1895年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其主人公Marguerite Gautier被譯作“馬克格尼爾”(后文基本簡寫為“馬克”),雖然從譯音角度來說較為精準,但似乎難以體現(xiàn)作品中女主角的柔美形象,因而后來的譯本一般譯為“瑪格麗特·戈蒂?!?。其中“瑪”從王,表玉石,漢語中用“玉”部字作為女性名字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琳、環(huán)、玫、瑰、珍、珠、玥、玲”等,很顯然比中性的“馬”更具有女性氣息,此外,“麗”表女性美麗、漂亮的用法古已有之,可以說,該譯法充分展現(xiàn)了翻譯過程中的求美心理。再如美國作家Pearl Sydenstricker Buck,其父將其音譯名“珀爾·賽登斯特里克·布克”改作“賽珍珠”,該名比較符合中國人的認知,且能使人聯(lián)想到珠圓玉潤的美感,這也與求美心理息息相關。
與之相對的,清末民初的一些國名翻譯,不僅不會帶給人美感,甚至還會反其道行之。如“莫三鼻給、危地馬拉、厄瓜多爾、老撾、怯尼亞、不丹”等,雖然有的譯名從記音角度來說較為貼近原語(如“莫三鼻給”),但從譯者故意選取一些“壞字眼”(如鼻、危、厄運、怯)也不難看出當時中國以“天朝上國”自居,對一些小國、弱國的輕視態(tài)度。在這些譯名中,只有“莫三鼻給”和“怯尼亞”上世紀60年代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進行了調整,分別譯作“莫桑比克”及“肯尼亞”,其余基本仍保留原始譯名。
最后是求吉心理。一方面,漢民族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人們歷來向往“福祿壽喜”,在語言活動中也多喜用吉祥、喜慶的字眼來表達這種心理。另一方面,如果原詞所代表的事物本身是人們排斥的、厭惡的,出于“趨利避害”的心理,人們會在譯字選取上有所體現(xiàn)。
我們對建立的西源外來詞語料庫進行了粗略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從雙音節(jié)到五音節(jié)的外來詞中,均有采用吉利字眼的外來詞,而且屢見不鮮。例如,“吉士(cheese)”“智利(Chile)”“阜利通(feuilleton)”“康邦宜(company)”“哈利路亞(Hallelujah)”“康門尼斯姆(communism)”等。這里值得一提的是“golf”,它早在19世紀便已有譯名“高爾夫球”,且使用頻率較高,但魯迅著于民國中期的《南腔北調集》中卻將其譯作“高而富球”,如“富翁胖到要發(fā)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從此主張運動的緊要”,這不得不說是作者刻意為之的巧思。我們知道,“高”“富”在漢語中都屬于偏吉利的字眼,但用在該句中很明顯意在諷刺。試想一下,富翁們直到發(fā)病才會想到花大把銀子去打只有他們能享用的“高而富球”,這難道不是可笑可嘆嗎?這里如果采用“高爾夫球”,勢必達不到同樣的文學效果。
此外,晚清時期的國名翻譯也能折射出“求吉心理”。例如“Holland”,它曾有兩種音譯形式“和蘭”與“荷蘭”,二者從表音的角度來說完全一致。相對來說,“和蘭”產生更早。明萬歷年間《崇相集選錄》對“和蘭”有這樣的介紹:“紅夷,自古不通中國,與佛郎機接壤。時駕大舶,橫行爪哇、大泥間。及聞佛郎機據呂宋,得互市香山澳,心慕之。萬歷二十九年,忽揚帆濠鏡,自稱‘和蘭國’,欲通貢……”眾所周知,“夷”在中國古代是漢族人對異族的一種貶義的稱呼,由于荷蘭人“長鼻赤發(fā)”,因而被稱為“紅夷”。從這個稱呼可以看出,當時中國人對入侵中國的荷蘭人抱有一種既鄙夷又厭惡的態(tài)度。由于“和”在古漢語中有“和平、和諧”之義,顯然與人們對“Holland”的認知不符。從“求吉心理”出發(fā),人們也不希望給侵略國賦予這樣的名稱,所以雖然“荷蘭”產生較晚,但在19世紀的文獻中已有逐漸取代“和蘭”的趨勢。與之類似的還有“意大利”和“義大利”,“義”自古便有“道義、義氣”的含義,所以“義大利”帶有一種“美化”的意味。但是,隨著近代資本主義列強入侵中國之后,人們對這些侵略者抱有本能地排斥和反感,因而“意大利”這種偏中性的翻譯更適合表達人們對“Italy”的主觀態(tài)度,這可能也是后者逐漸取代前者的原因之一。不過,今天臺灣地區(qū)仍沿用“義大利”的翻譯方式。
從以上四個方面可以看出,漢民族的文化心理在語言活動中,尤其是在外源詞的翻譯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論是自主創(chuàng)制新詞還是對外源詞的多種譯名形式進行汰選,都是文化心理與漢語詞匯的一次碰撞與融合的過程,這個過程本身可能是潛藏的、難以察覺的,但最終定型后的外來詞實則是漢民族文化的思維結晶,這也進一步印證了語言與文化的雙向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