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偉
在當代文學會議史上,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具有無可取代的地位和意義。作為當代文壇體制性會議的“創(chuàng)制”之會,第一次文代會的方案設計及領導機制隨即被經驗化,并在日后的文學大會中被承襲甚至固定下來。某種程度上,它是共和國文學會議的標桿,也是當代國家級文學會議的模板。然而,一直以來對第一次文代會習慣性的知識性敘述與歷史化概括,基本擱置了會議具體的展開方式,也極大遮蔽了那些可以彰顯“經驗”的豐富細節(jié)。細究第一次文代會的由來及其領導機制,則不僅可以讓業(yè)已概念化的第一次文代會變得具體生動起來,而且有助于我們打破“常識”的拘囿,形成有關第一次文代會新的認知與想象。
關于第一次文代會的發(fā)起,常見的敘述一般從1949年3月20日起筆。那一日,“全國‘文協(xié)’理事、監(jiān)事會議在北平飯店召開,會議決定馬上與解放區(qū)的華北‘文協(xié)’召開聯(lián)席會議,籌備新的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繼而,1949年3月22日,“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和華北‘文協(xié)’舉行茶話會,招待在北平的文藝工作者。郭沫若在會上提議,發(fā)起召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以成立新的全國性的文學藝術界的組織。全體到會的文藝工作者都一致表示贊同”。隨即,1949年3月24日,“由全國‘文協(xié)’在北平的理事、監(jiān)事和華北‘文協(xié)’理事聯(lián)席產生了由郭沫若、茅盾、周揚等四十二人組成的籌備委員會”。此后,第一次文代會就進入正式籌備階段。這樣的敘述,當然符合文學史寫作“知識傳輸”的邏輯,但與此同時,它促成了這樣一種普遍印象:第一次文代會是由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一批文人以及“文協(xié)”這樣的文藝組織最先發(fā)起的,文代會的籌備從一開始似乎也是文藝界圈內的事,是文壇順應時勢的一種自覺行動。事實上,在一個新舊交替、一切正處在變動狀態(tài)的歷史時期,要在全國范圍內組織召開一個如此大規(guī)模的會議,單憑文藝界又何來這種膽識與力量?會議超級龐大的工作體盤,以及它所需的巨大人力、物力和財力,是當時尚未體制化的文藝界根本無法承擔的。如果背后沒有強大的思想指導和物質保障,文藝界怎么可能自發(fā)地生成如此“超現實”的想法?
如果將周揚早在1945年就發(fā)表過的一種觀點進行聯(lián)系——“在新社會制度下,現實的運動已不再是一個盲目的、無法控制的、不知所終的運動,而變成了一個有意識有目的有計劃的工作過程”,那么,召開第一次文代會,集結一支新中國的文藝隊伍,讓其在隨后的國家建設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應該正是這個“有意識有目的有計劃的工作過程”的具體彰顯。也就是說,由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一批文化人提出召開第一次文代會,自有其“在新社會制度下”的發(fā)生背景,聯(lián)系著中國共產黨正醞釀成立新的執(zhí)政政府這一重要工作舉措。
在業(yè)已公開發(fā)表的黨史資料中,目前能見最早的中共中央關于召開第一次文代會(當時稱“新的全國文協(xié)大會”)的指示文件,是1949年2月25日一份中共中央給“華北局周揚,并告各局”的致電,題為“關于召開文協(xié)籌備會的通知”。該電指示周揚,盡快召集郭沫若、茅盾、葉圣陶、田漢、洪深、胡風、曹禺、巴金等人與各解放區(qū)文協(xié)召開聯(lián)席會議,“籌備新的全國文協(xié)大會”。致電同時要求,“由華北解放區(qū)文協(xié)和全國文協(xié)聯(lián)名發(fā)起,并大致擬定參加此項會議的人數(不要多)及主要的人選,望各解放區(qū)文協(xié)準備屆時派代表到北平參加會議,在尚未成立文協(xié)的解放區(qū)屆時可采取某種會議的形式,產生代表。來時望將文藝運動總結及優(yōu)良作品搜集帶來。本次決定,望周揚提出執(zhí)行計劃電告”。這份“通知”不僅對會議發(fā)起單位、會議地點、代表產生方式、會議負責人等做出了指示,而且提到的“來時望將文藝運動總結及優(yōu)良作品搜集帶來”,差不多是對會議的內容與方式等也做了最初的預設。
當然,中共中央發(fā)出這一“通知”也是有其“史前史”的,這與中國共產黨當時有關新政協(xié)會議的籌備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1948年中共中央在《紀念“五一”勞動節(jié)口號》中提出了召開新政協(xié)會議及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的動議,隨后成立的由毛澤東親自擔任主任、周恩來和郭沫若等擔任副主任的新政協(xié)籌委會,其主要功能就是要在籌備建國的過程中,完成將社會各界力量組織起來的歷史使命。政協(xié)大會召開的第二天,政協(xié)籌委會代理秘書長林伯渠在做“人民政協(xié)籌備經過”的報告時指出,籌委會3個月來“籌備工作的重心”之一,便是“推動并促成全國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教育、新聞等人民團體的籌備工作,并協(xié)助了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聯(lián)合會的成立”。聯(lián)系到1948年8月至1949年9月新政協(xié)會議召開之前北平陸續(xù)召開的工人、婦女、青年、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教育、新聞等各領域的全國代表大會及成立的相應的全國性組織,可以想見召開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并通過成立“文聯(lián)”這樣的組織將全國文藝工作者凝聚起來,便是新政協(xié)籌備委員會諸多建國事務中的應有安排,是中共中央頂層設計的一項重要事務,而并非是文藝界的自然之舉。
從實際運作來看,第一次文代會的發(fā)起與醞釀,有著許多新政協(xié)會議籌備工作的痕跡與邏輯,體現著新政協(xié)會議籌建新中國的目標訴求。文代會籌委會與新政協(xié)籌委會的人員有著較多的重合。作為文代會籌委會主任的郭沫若,是新政協(xié)籌委會5個副主任之一(其他4個分別是周恩來、李濟深、沈鈞儒和陳叔通);文代會籌委會副主任周揚與茅盾,也名列新政協(xié)籌委會委員行列,其中周揚被安排在新政協(xié)籌委會《共同綱領》起草小組,直接接受周恩來的領導。其他文代會重要領導何其芳等人也在新政協(xié)籌委會中。這樣的人員安排,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文代會能在新政協(xié)會議有關新中國建設的目標下組織和召開。新政協(xié)籌委會起草的《共同綱領》,其有關文藝工作的表述,經周揚、沙可夫等文代會起草小組重要人員的理解與傳輸,自然滲透于文代會的報告與發(fā)言之中?!豆餐V領》的“文化教育政策”部分,其中第41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化教育為新民主主義的,即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教育。人民政府的文化教育工作,應以提高人民化水平、培養(yǎng)國家建設人才、肅清封建的、買辦的法西斯主義的思想、發(fā)展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為主要任務。”第45條提到:“提倡文學藝術為人民服務,啟發(fā)人民的政治覺悟,鼓勵人民的勞動熱情?!边@些關于新中國文化性質、任務與功能的界定,與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的相關論述如出一轍,也與第一次文代會高舉的“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方向”高度吻合。
除了開會決定由黨做出,會議負責人由黨指定,黨也建立有第一次文代會籌備工作的領導機制。首先,黨主持設計并具體參與了文代會籌委會的組建。文代會籌委會如何構成,直接關系到會議將如何召開。在接到中央發(fā)出的“望周揚提出執(zhí)行計劃”的命令之后,周揚隨即著手搭建文代會籌委會,而他推薦的每位委員人選,則必經中共中央的批準。就籌委會人選問題,1949年3月9日周揚致電中央及陸定一:“關于華北文協(xié)籌委人選問題,微電請示后又與郭、茅、田、洪等磋商,結果認為籌委人選中可減去許廣平,增加徐悲鴻、賀綠汀、程硯秋、俞平伯、李廣田等。如此共計十五人(郭、茅、田漢、洪深、曹靖華、胡風、李廣田、徐悲鴻、程硯秋、俞平伯、周揚、蕭三、沙可夫、丁玲、賀綠汀)。如鄭振鐸、葉圣陶、曹禺、巴金等來平時亦可加入,共十九人。此名單如中央同意,當即提交華北文協(xié)及中華全國文協(xié)在平理事聯(lián)席會議上通過,正式成立?;I委會政府主任委員人選,未便與他們交換意見?!彪娢闹兄軗P對委員人選的出與入,以及還有哪些備選人員可做考慮等,都向中央做了明確的說明與請示。而中央隨后回復周揚的電文說,“文協(xié)籌委會十九人名單同意。但其中無電影及新派畫家代表。請考慮增加袁牧之、葉淺予、歐陽予倩、趙樹理、古元等二十四人”,從中我們可知,籌委會一些成員的加入,直接源于中共中央出于全局性考慮而做出的指示。電文同時指示周揚,“正副主任,以郭、茅、周揚三人擔任為宜”。中央這份致周揚的電文,無疑為文代會籌委會預設了基本格局。不僅如此,中央在電文往來中還就籌委會的工作方式向周揚作出提醒,諸如“與文藝界人物來往,要采取坦白誠懇態(tài)度,如正副主任委員人選問題,必須與他們交換意見。其他各項亦然。在開會之前,要多花時間與各方作幕后協(xié)商,商妥后再開會通過”。由此可見,中共中央對文代會籌委會的組建以及工作開展的指導是十分全面和細致的。隨后正式成立的文代會籌委會共有委員40多名,除了周揚、丁玲、蕭三、沙可夫、胡風、柯仲平、荒煤、劉白羽、馮乃超等一大批中國共產黨黨員,其余的為郭沫若、柳亞子、葉圣陶、徐悲鴻等黨統(tǒng)戰(zhàn)的進步知名民主人士。這樣的籌委會人員隊伍,為黨對籌委會實現領導提供了政治保障。這些籌委會委員分布于各個專門委員會之中,一般都擔任負責人的角色,他們不僅構成了文代會的領導集體,而且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也紛紛成為文藝界的重要官員。
更為關鍵的是,即便在這樣一個政治過硬的文代會籌委會內部,黨還專門設立了黨組,并且規(guī)定文代會籌委會的具體工作由黨組最終領導和組織實施?;I委會的重要決定,包括大會主席團、各代表團組織、章則以及大會領導機構選舉等,均要事先經過黨組的討論通過,這在體制機制上保障了黨對文代會籌備工作的絕對領導。文代會籌備期間,黨組經常開會,而且動輒幾個小時,黨組也經常代表籌委會向中央負責文代會工作的周恩來匯報籌備情況。黨組的構成,周揚任書記,周揚、沙可夫、丁玲、柯仲平、周文、何其芳、馮乃超7人為常委,陳企霞為秘書,組員為籌委會中的黨員和各代表團之黨組負責人,總共23人。在黨組的工作范圍內,書記周揚是實際的領導者。周揚是來自延安的資深文藝工作者,也是經過“講話”學習以及將“講話”加以普及與經典化的黨內重要文藝理論家,因而他經由黨組對文代會籌備工作的指導,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黨的領導。這或許就是中共中央之所以指令讓周揚“執(zhí)行”開會計劃的原因。事實上,在籌委會主任級別的3人中,周揚對文代會籌備工作的介入也是最直接、最深入的。在籌委會成立的各專門委員會中,周揚列在“章程及重要文件起草委員會”,其助手沙可夫擔任該委員會主任,其“魯藝”學生康濯擔任秘書長,他們負責起草的文代會重要報告和專題發(fā)言,直接關系著大會的精神和方向。在人事決定等方面,周揚甚至具有優(yōu)先于籌委會醞釀與討論的直接決定權。如阿英作為大會常務主席團17名成員之一,就是由周揚直接指定的。另外,何其芳、嚴文井和吳伯簫都是周揚在延安時的老部下,在文代會籌備時也分別被周揚提議并任命為大會宣傳處正副主任。
其次,在文代會籌備過程中,周恩來代表黨中央多次約談籌委會委員,對大會的籌備與組織工作做出細致的指示,實現了黨對籌委會工作直接而具體的領導。在處理龐雜的建國事務同時,周恩來在第一次文代會籌備工作的指導上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據阿英1949年5月13日日記記載:“晚,八時,牧之車來,同去中南海。漢年、夏衍、許滌新、周揚、沙可夫、胡愈之、薩空了、茅盾、何其芳,亦先后至。十時許,恩來同志來。首先談文代會問題,次新聞紙問題,又次上海文化工作等問題。第二部分談完后,夜飯,旋繼續(xù)談至三時半完?!?6日又記載:“晚,九時,與周揚同志等去中南海,向周副主席匯報,至晨四時許完。”這種與籌委會人員動輒通宵達旦的長時間會談,足顯周恩來對文代會籌備工作的重視程度。大會開幕后的第五天,周恩來又親臨大會做政治報告,為與會代表詳細講解“三年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具體情況和發(fā)展形勢,和他們耐心交流“文藝方面的幾個問題”,報告歷時竟長達6個小時。報告確認了大會是在“新民主主義旗幟”和“毛主席新文藝方向”之下的“大團結”與“大會師”,有力地呼應著大會的精神與方向。
事實上,除了親臨大會現場做報告和召集籌委會開會了解情況并做出指導,周恩來對文代會的介入是隨時隨地的,不拘場合與形式。比如,文代會會刊《文藝報》擔負著宣傳報道會議籌備和召開情況的重任,而刊物負責人的任命,似乎就體現有周恩來的“意思”:“在一次會上,總理見到胡風,很高興地問他,看來你要忙起來了。他茫然不知所云,后來方知是指的《文藝報》的事。看來,這事是總理的意思?!绷硗猓诔闪⒄砩⒇奈锏慕M織、給籌委會委員講解時事形勢,甚至梅蘭芳在文代會后是調北平還是回上海工作等具體事務上,周恩來都親自做出指示??傊ㄟ^與文代會籌委會及黨組的密切聯(lián)系,也通過事無巨細的直接介入,周恩來代表黨中央對第一次文代會實施了重要的領導。
某種程度上,“為何”與“如何”召開第一次文代會,是中共中央出于一種戰(zhàn)略高度的考量與設計。它決定著文代會的方向和方式,也形成了文代會的特殊規(guī)模與規(guī)格。
首先,代表產生辦法由中央提出建議并最終定奪。中共中央在1949年2月25日發(fā)出的“通知”中就提到了參會代表產生方式的問題,即由“各解放區(qū)文協(xié)準備”,“在尚未成立文協(xié)的解放區(qū)屆時可采取某種會議的形式,產生代表”;但具體的代表產生辦法,則指示由“周揚提出執(zhí)行計劃電告”。3月9日,周揚在致中央及陸定一的電文中提出了其初擬的代表產生辦法:“會議代表產生辦法初步擬定,除以華北、東北、華東、西北、中原五大區(qū)文協(xié)理事及原中華全國文協(xié)及其香港、上海、北平分會理事為當然代表外,各該地區(qū)文協(xié)按會員十人推選一代表出席會議,此外得由籌委會斟酌情形,邀請各該地區(qū)以外或非文協(xié)會員的知名文藝工作者作為代表各地代表?!敝軗P最初提出的代表產生辦法包括“當然代表”、“推選代表”和“邀請代表”三種,并指出了三種代表各自的產生方式。雖然與后來正式發(fā)布的產生辦法表述有所不同,但顯然考慮到了不同地區(qū)文藝工作的實際情況,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但周揚的想法在3月16日中共中央的復電中遭到否定。中央認為:“按會員十人選一代表則人數太多,不如僅以五大區(qū)及中華全國文協(xié)及三個市分會的理事為代表,容易召集。此外再酌情邀請”,“全國文協(xié)及其分會只包括作家,不包括戲劇、電影、音樂、美術人員,故亦須邀請他們”。中共中央的意見隨即得到了周揚及籌委會的貫徹執(zhí)行,在文代會824位正式代表中,文學類304人,音樂82人,戲曲(包括新劇、舊劇、曲藝等)328人,美術106人,舞蹈4人。
代表資格與產生辦法的定稿公布于1949年5月4日《文藝報》創(chuàng)刊號,它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十分注重當選代表的“革命”履歷。這顯示著當時中共中央的一個共識:在全國還沒有實現解放的背景下,在新中國即將宣告成立的歷史關頭,“革命”依然是第一政治。對文藝界而言,這樣的代表產生辦法昭示著一種“歷史認知”,即文藝界之所以能實現這樣一次空前盛大的會師,應歸功于人民解放軍在軍事戰(zhàn)線上的偉大勝利。用周恩來在大會上的話說,就是“沒有軍事戰(zhàn)線上的勝利,那么我們今天這樣七百多人的大團結大會合,就是不可能的”。保證了代表們的“革命性”,也就保障了文代會是一次“革命”的大會,一次“人民需要”的大會。為此,籌委會的一些重要人物也少不了對代表的“革命”要求做出講解與宣傳,以確保各地各部門能遵照標準推薦代表。茅盾在代表產生辦法正式公布之際就發(fā)表了自己“一些零碎的感想”,指出大會代表“必須政治上不反動者,這是不待言的”,強調應推薦那些“在革命文藝崗位上堅持多年且有成就”的文藝工作者。郭沫若在一次籌備會上也說,第一次文代會的代表“包括了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文學藝術工作者各方面的代表人物”,他們或在“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下經歷了艱苦的斗爭和考驗”,或在“和工農兵群眾相結合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許多范例”,都是“中國革命”的生力軍。
中共中央有關代表資格和產生辦法的精神,在籌委會那里得到了“十分審慎”的執(zhí)行。但凡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等有關聯(lián)的文藝家,一般很難獲得參會的資格。夏衍說,沈從文之所以缺席第一次文代會,“不單是郭沫若罵他的問題”,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曾經給當時被左翼文藝界視為“宣揚法西斯”的刊物《戰(zhàn)國策》寫過文章。姚雪垠一度被視為從抗戰(zhàn)當中成長起來的杰出青年作家,但他也未獲得代表資格,這不僅因為胡風指其為“娼妓作家”、“色情作家”,更致命的是阿垅認為他是“國民黨特務”。對于地方推薦的代表,籌委會如不太熟悉,一般都會著手進行調查,為此籌委會向各地分管機構及負責人發(fā)出了大量電文,要求他們對提議的代表人選進行“縝密研究”。6月19日籌委會致電上海市委宣傳部夏衍:“頃接南通文藝協(xié)會來函,請求推派代表一人來平出席。來函并稱,南通慘案發(fā)生,該會犧牲失蹤達數人,文藝工作仍堅持不輟,惟該會情況此間不甚熟悉,請就近調查,如所稱屬實,自可同意他們選派一人出席,該會通訊處為江灣國權路嘉陵村一號。”從中可見,即便地方推薦了代表,籌委會也會組織力量進行調查,核實后方同意選派。對于那些已經獲得代表資格的文藝家,一旦發(fā)現其存在有悖于“革命”的“劣跡”,代表資格也將不保。吳組緗回憶:“開第一次文代會時,馮雪峰帶領的南方代表團里有王辛笛、陳瘦竹。有人說王辛笛是銀行董事長,是資本家;陳瘦竹是《文藝先鋒》雜志的作者,傾向于國民黨。于是,就不讓他們參加會議。他們就哭兮兮地走了?!碑斎唬泄仓醒雽Υ碣Y格“革命”履歷的強調,緣于當時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形勢,它體現著黨組織一支可靠的隊伍進行新中國文藝事業(yè)建設的熱切期望。
其次,大會方針由中央根據局勢做出研判并最終決定。第一次文代會的基本方針是“大團結”、“大會師”,這在大會籌備和召開之際被反復宣喻與強調?!皥F結”之所以能成為第一次文代會的基本方針,是中共中央在1940年代后期大力爭取知識分子政策精神的一個具體體現。在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的情勢下,中共中央曾多次明確做出指示,對于國統(tǒng)區(qū)的知識分子必須避免采取任何冒險政策,必須以“慎重態(tài)度”分別情況,加以團結、教育和任用。1949年,中央政治局9月會議討論了新政權所需干部的準備問題,對此毛澤東又明確指出:“第三年內干部的準備,雖然大部分應當依靠老的解放區(qū),但是必須同時注意從國民黨統(tǒng)治的大城市中去吸取。國民黨區(qū)大城市中有許多工人和知識分子能夠參加我們的工作,他們的文化水準較之老解放區(qū)的工農分子的文化水準一般要高些。國民黨經濟、財政、文化、教育機構中的工作人員,除了反動分子外,我們應當大批地利用。”這些來自中央高層的決議或指示,足以說明建國前夕黨對吸收知識分子工作的高度重視。由此,“團結”既是大會之口號,也是黨繼續(xù)革命和著手新中國建設的現實需要。
需要指出的是,第一次文代會的“團結”方針具有時代賦予的特有癥候。一是“團結”在第一次文代會上并不是不設底線的,“團結誰”與“疏遠誰”,必須符合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知識分子政策的基本原則。這一點就如周揚在文代會黨員代表吹風會議上所說的那樣:“團結的范圍——太小,要犯錯誤,沒有界限也要犯原則錯誤?!背鲇谔囟ǖ恼魏臀幕ㄔO訴求,黨在當時要團結的是那些“對于革命有好處”、“對于人民有好處”的文藝工作者,而不是那些并不認同無產階級革命理論或新中國建設訴求的“舊文人”或“反動文人”。因此,周恩來在大會上呼吁文藝界要團結起來之同時,對大會的“團結”做了“在新民主主義旗幟之下、在毛主席新文藝方向之下”的定位。這既是當時幾支文藝隊伍“會師”的旗幟,也是新政權“團結”文藝家的一條底線。這條底線在大會上主要通過與會代表的篩選得以具體體現,在會后則通過大會的宣傳報道以及在建構文藝組織時對人員的取舍之中得以貫徹執(zhí)行。二是因時局賦予了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文藝工作者不同的心理地位,大會實際的“團結”情形并不十分和諧。首先,來自兩個區(qū)域的代表在與會心態(tài)上存有反差。解放區(qū)的代表普遍驕傲、自豪、自信,他們多有一種大會“締造者”的主人翁心態(tài)。賀敬之回憶自己當年參加第一次文代會時說:“我們推翻了三座大山,眼看著新中國就要成立,勝利在望,作為參加過革命斗爭的文藝工作者,能參加這次會議,有了這樣的成果,感覺很驕傲。”周揚在文代會召開前夕的黨員代表會議上對這種身份優(yōu)越感的表達更為直白:“人民解放軍的勝利,使文藝工作者更想靠近我們。上海爭著來,甚至于要磕頭,還是相當有名的,感到來是一種光榮。過去不大好的更要求來,一來就定了政治地位,好像鄉(xiāng)村里定成分?!迸c之對照的,是來自國統(tǒng)區(qū)代表的自制、低調,甚至自卑,他們多有一種“我是來學習”的“追趕者”心態(tài)。話劇界代表鳳子說:“當年,我們這些來自國統(tǒng)區(qū)的代表,雖然一直在斗爭著,可那時總覺得我們矮人三分。我們覺得自己是過時的人物,需要重新學習?!痹诮夥艆^(qū)代表“高昂的頭”和“勝利者的微笑”面前,國統(tǒng)區(qū)的代表不乏真誠地感到慚愧,“重慶的霧,上海的閣樓,南京的城垣和延安的窯洞相比,顯得多么卑微,多么渺小”。其次,國統(tǒng)區(qū)代表對會議“一邊倒”的態(tài)勢也存有抵觸。茅盾做國統(tǒng)區(qū)文藝工作報告時的“自我檢討”姿態(tài),引發(fā)了會下原國統(tǒng)區(qū)作家的議論紛紛。有人不禁質問:“就用這份報告來‘歡迎’我們么?”思想認識與情感觀念上一時間的難以匯通,甚至導致有些人擺出了“假如某人參加,我就不參加”的對立姿態(tài)。與會代表心理上的這種反差或抵觸,既聯(lián)系著當時已明朗的社會局勢,也生成于大會諸多“有意味的形式”之中。盡管大會反復倡導“團結”,但會議實際運作時的種種“區(qū)別對待”,客觀上對大會的“團結”形成了一定影響。當然,在喜迎新中國到來的“廣場情緒”下,這種心態(tài)上的齟齬并不可能顛覆大會的主流聲音及其基本走向,它們或許作為潛在的影響因子,左右著代表們隨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
再次,黨幾乎負責完成了大會所有的保障工作,并以這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會議舉辦方式,引發(fā)與會代表生成順應新時代要求的文藝思想和政治意識。第一次文代會不僅組織規(guī)模在當時堪稱史無前例,而且在接待規(guī)格上也可謂開創(chuàng)了歷史。文代會代表眾多,服務人員更多,僅專門的文藝演出人員,籌委會就從全國各地調集了1300余名。那么多與會代表、工作人員以及演出人員來京所需的花費,基本上都由“公家”承擔。具體來說,中共中央為此次會議所需承擔的費用包括:各類大小會場的安置費,與會代表和會務人員的交通費、食宿費,以及參與文代會展演的35家戲劇舞蹈及雜技演出團體(演出一個月)、14家音樂演出團體(連續(xù)演奏4場)和15部電影片子的演出費、播映費、場地費、人員接待費等。有關第一次文代會的花費總額,官方似乎未有正式公布,目前這方面的資料,只見葉圣陶記載的郭沫若在閉幕式上的一句“此次大會費用值小米三百萬斤”,以及王林記載的“這次大會要花三四千農民的一年的生活費”??梢?,中共中央在第一次文代會上的花銷是“大手筆”的,有些環(huán)節(jié)上的支出甚至有點“不計成本”的味道。以演出委員會推出的“劇團參加演出暫行辦法”為例?!稗k法”擬安排演出30天,“暫定每一節(jié)目由三天到十天(每晚一場)”,凡“招待文代大會之用”的演出場次,“該場費用由本會承擔”?!稗k法”同時規(guī)定,各地來平參加演出的團體,其“住宿及交通問題”均由“演委會負責解決”,且演委會對數量如此龐大的演職人員在北平逗留的日期不做任何期限,只要求各演出團體盡早“決定行期及預訂到達的日期,準備在北平居留的日期,早日用書信或電報告訴演委會”。
郭沫若在閉幕式上告訴全體代表,文代會召開期間,“尚有兩個團的高射炮隊警戒在周圍”。黨對于文代會的保障工作,真可謂無微不至,調動了一切可能的資源。其時中共中央正忙于籌劃建國方案,事務龐雜,且軍事行動又尚未完全結束,前方急需大批糧餉,此時對一次文藝會議如此重金投入,對會議的組織方式進行如此周全的設計,不僅是為了保障新中國文藝隊伍的順利建成,還為了在這支隊伍中注入某種“共同體想象”。曹禺如是表達自己參加第一次文代會時的心情:“我是生平第一次,大概也是與會代表第一次在中國國土上參加這樣的偉大的文藝盛會,是一種從來沒有的大團結,是一次令人終生難忘的聚會。對我的一生來說,當時我感到是一個新的開端,那種感情是難以描寫的。我還沒有經歷過像共產黨這樣重視和關心文藝工作,給文藝工作者以如此崇高的地位和榮譽。那時,可是千頭萬緒,百廢待興,百事待舉啊!”周揚在7月28日的文代會總結會上說,開了文代會后,“梅蘭芳也直要求穿制服”。文代會之于代表們的心理影響之大,從中可見一斑。事實證明,這種包攬一切的會議舉辦方式本身就構成了會議內容的一個部分,它折射著會議的莊嚴與隆重、正規(guī)與嚴肅,并以這樣一種獨特的氛圍激發(fā)著與會代表們的歸屬感、榮譽感和使命感。在引導廣大文藝工作者“跨到新的時代來”的環(huán)節(jié)上,這種源于頂層設計的大會保障工作無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