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蘭
(隴東學院歷史與地理學院 甘肅慶陽 745000)
王鳴盛有言“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由此可見目錄的重要性。晚清以來,注重文史典籍的推薦書目頻頻出現(xiàn)。1876年,張之洞刊布《書目答問》,著眼于為有志治學之士指引讀書門徑,對后來者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1896年,梁啟超撰成《西學書目表》4卷,札記1卷,對譯書作編目、評價和推薦。1902年,梁啟超著《東籍月旦》對日文新刊書作簡單介紹。1920年,胡適開列《中學國學叢書》目錄,列舉古籍31種。1923年,胡適、梁啟超列出各自的“最低限度之必讀書目”,并引發(fā)了一場大爭論。1924年,章太炎在《華國月刊》第二期第二冊上發(fā)表《中學國文書目》,收錄39種古籍。1925年初,《京報副刊》發(fā)起征求“青年必讀書”的活動,推薦書目熱潮達到了一個頂峰[1]?!扒嗄瓯刈x書”征文刊發(fā)后,引起諸多爭論,當今學者對此問題多有關注并闡述。多數(shù)學者認為“青年必讀書”活動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該活動與國故整理、新式教育和啟蒙救亡等問題密切關聯(lián),深入研究對于認識當時的思想、學術和社會有重要意義①。本文以資料匯編《青年必讀書》為基礎,結合《京報副刊》影印本及其他史料,詳細分析78篇書目,希冀以此為切入點系統(tǒng)分析“青年必讀書”推薦書目出現(xiàn)的原因,并從中認知政局、社會思潮對推薦書目的影響。
自1840年以來,中西之間的強烈反差,一直刺激著國人不斷加快向西方學習的步伐,從太平天國運動、洋務運動、戊戌維新到辛亥革命,無數(shù)仁人志士始終走在“救國”與“啟蒙”的路上。1912年中華民國的建立只是從形式上推倒了皇帝與專權,并沒有真正解決中國社會的問題。隨著時局的變化,中國的境遇不是“走向清明,而是愈亦黑暗”。先進的知識分子繼續(xù)探索救國救亡的道路,他們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不屈不撓地奮斗。在此前后,以大學教授、國內(nèi)青年學生和留學生為代表的一批新式知識分子逐漸成長起來。
1918年10月5日,邵飄萍創(chuàng)辦《京報》,其定位是“供改良我國新聞事業(yè)之試驗,為社會發(fā)表意見之機關”[2]。該報問世一個月后,日銷量即達到4 000份?!毒﹫蟆纷詣?chuàng)刊后,陸續(xù)創(chuàng)辦了10余種副刊,《京報副刊》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毒﹫蟾笨穭?chuàng)刊于1924年12月5日,主編為孫伏園?!毒﹫蟾笨纷詣?chuàng)刊后,每日一期,每期八版,獨立裝訂,有自己獨立的報頭,并單獨訂購,而不隨報附送[3]98。《京報副刊》的撰稿者有魯迅、劉半農(nóng)、王森然、徐志摩、俞平伯等人,他們宣傳進步思想,提倡民主與科學,吸引了一大批有志青年[4]?!毒﹫蟾笨芬灿纱顺蔀槊駠鴷r期的四大副刊之一。
1925年1月4日,《京報副刊》頭版發(fā)表啟事,刊出《一九二五新年本刊之二大征求Δ青年愛讀書十部Δ青年必讀書十部說明》公開征求“青年愛讀書十部”和“青年必讀書十部”書目,其中后一項由《京報副刊》編輯部“備券投寄海內(nèi)外名流學者,詢問他們究竟今日的青年有哪十部書是非讀不可的”。征求書目的啟事在《京報副刊》上連續(xù)登載近一個月。胡適、梁啟超、周作人、李小峰、徐志摩、潘家洵、馬裕藻、江紹源、朱我農(nóng)、周樹人、林語堂、顧頡剛、俞平伯等學者紛紛寄出了自己的“答卷”。自1925年2月11日至4月9日,《京報副刊》以收到先后為序,全文刊發(fā)78位先生開列的青年必讀書目[5]5-19。在征求和刊發(fā)的過程中,許多讀者來稿各抒己見,圍繞著“青年”“必讀”“十部”等問題展開論爭;特別是魯迅等人的“白卷”書目刊出后,論爭更趨激烈,各種觀點的文章竟達60余篇。
“青年必讀書”征文活動不僅收到78位推薦者的“答卷”,而且推薦書目數(shù)量較多且差異較大,引起了不小爭議。
據(jù)統(tǒng)計(統(tǒng)計資料主要來自于《青年必讀書》一書),78人推薦書目746本②。其中,林語堂先生選書最多,推薦國學必讀書10部,新學必讀書(外文書)10部,共20本;其次是吳鏡茳先生,推薦14本/類中文書,1本/類外文書,共15本/類;排名第三的是顧頡剛先生,推薦13本中文書,1本外文書,共14本,并命名為“有志研究中國史的青年可備閑覽書十四種”[5]56。雖標推薦10本書但實際只有2本的學者有兩位,徐旭生先生推薦的是《幾何學》和《論理學》,劉奇先生推薦的是《進化與人生》和《上下古今談》。一本也沒有推薦但仍登報刊出的學者有三位,江紹原先生“不相信現(xiàn)在有哪十部左右的書能給中國青年‘最低限度的必需智識’”,認為“所能征求到的,不過是一些‘海內(nèi)外名流碩彥及中學大學教員’愛讀書的書目而已”[5]17。魯迅先生直言“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5]19。俞平伯先生認為“青年既非只一個人,亦非合用一個脾胃的;故可讀的,應讀的書雖多,卻絕未發(fā)見任何書是大家必讀的?!惫省爸坏媒话拙怼盵5]53。三人交白卷,魯迅先生的白卷尤為引人注目,在當時引起激烈爭論。這場論爭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成為“爭了八十年尚無定論的一場學界公案”[5]2。
就目前作者所能收集掌握的資料看,在78人中,43人的年齡、41人的職業(yè)、36人的籍貫可以基本確定。在可以推斷年齡的43人中,出生于1894年及以前的推薦者有24位,出生于1895年③及以后的推薦者有19人,年齡最大者當為吳鏡茳先生,時年78歲。在可以推斷職業(yè)的41人中,從事教育及相關工作者21人,從事編輯工作者7人,從事政黨工作者6人,在校讀書的學生4人,其他3人(賦閑在家吳鏡茳,和尚釋太虛,詩人劉夢葦);41人中,曾經(jīng)赴日學習者9人,赴歐美學習者7人。在可以確切查找到籍貫的34人中,浙江籍13人,江蘇籍4人,安徽籍、湖南籍、廣東籍各3人,山西籍2人,福建籍、甘肅籍、四川籍、陜西籍、河南籍、河北籍各1人。從性別看,女士1人(秦黃胤女士),男士77人。在78人中,不僅有胡適、梁啟超、周氏三兄弟等大學教授、報界人士參與其中,而且劉夢葦、丁夢賢、周長憲等青年知識分子熱情度極高,同時易寅村、汪精衛(wèi)、楊四穆、安世徽等黨派人士亦積極參與。
由上可見,推薦書目的人數(shù)較多,先后有78人列出了自己的書單。推薦者來自不同的地域,浙江、江蘇、安微、湖南、廣東等省人數(shù)較多,這與近代以來中國經(jīng)濟、新式教育的發(fā)展特點密切相關。其中浙江籍人數(shù)最多,這與孫伏園為浙江人有一定的關系。正如桑兵所言“中國為人情社會,而且實際上地緣較血緣作用更大,同鄉(xiāng)同學又是維系人情的重要紐帶,這種感情因素往往制度化為社會組織功能”[6]。推薦者年齡跨度大,最年長者78歲,年輕者為在校大學生,相差接近60年,年長者與青年所占比重相差較少;推薦者性別差異表現(xiàn)明顯,78人中僅有一位女性。推薦者職業(yè)相對集中,教師、編輯及學生的比重較大。這是因為投票基本限于《京報副刊》編輯部“備券投寄海內(nèi)外名流學者”,并“希望熱心教育的學問家著述家和全國的中學教員大學教員投票”。1月29日《京報副刊》又刊發(fā)《啟事》,提到青年必讀書“僅收到胡適之梁任公周作人諸先生等數(shù)票,全國熱心教育諸公,無論收到本刊的公啟與否,務望從速選填賜下,不勝盼禱”。此后,熱心關注此事的不少青年學生投函給編輯部,表明看法并列出自己的書目。
在78人推薦的746本書中,中文書544本,外文書202本。有27人推薦的書目全是中文書,有31人推薦了10本中文書;有2人推薦的書目全是外文書(潘家洵、周建人),有3人推薦了10本外文書,推薦1~2本外文書者有22位。78人次與中文外文書目數(shù)關系詳細如圖1和圖2所示。
圖1 推薦人次與中文書目數(shù)量圖
圖2 推薦人次與外文書目數(shù)量圖
在中文書中,古人著作291本,占53.5%,時人著述④253本,占46.5%。古今書籍之間的差距并不大。
在古人著作中,9人以上推選的書籍⑤共有9本?!妒酚洝返闷睌?shù)最高,《資治通鑒》次之;《資治通鑒》成書最晚,距今有900余年歷史。詳見表1。
表1 9人以上推選的古人著作一覽表
時人著述中,有9人以上推選的作者共有5位。其中,胡適的兩本書得票數(shù)最高(各14票),總計28票。孫中山的著作次之,14票。上述5人中,吳稚暉最年長,時年60歲;胡適最年輕,時年34歲。孫中山、吳稚暉為國民黨人士(如表2所示)。
表2 9人以上推選的時人著述一覽表
在外文書中,既有原著也有譯書,6人以上推選的作者共9位,原著以J.A.湯姆遜《科學大綱》得票最高,譯著以嚴復所譯諸書為代表(如表3所示)。
表3 6人以上推選的外文書籍一覽表
值得注意的是,在《京報副刊》刊發(fā)的78份答卷中,只列書單無任何附注說明者27人,附注說明者51位。附注說明的文字有多有少,但其關注的重點基本一致(如表4所示)。
表4 附注說明內(nèi)容一覽表
由上可見,推薦書目數(shù)量較多,共有746本。書目范圍較廣,不僅僅局限于國學書目或外文書目,而是中西兼有,古今皆有。書目內(nèi)容異常豐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等無所不包。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著作中,時人著述與古人著作的比重相差并不大;外文書中,嚴復所譯諸書受到廣泛關注;推薦者在列舉書單時,對“青年”“必讀”“十部”等表達了自己的憂慮與思考。
孫伏園的本意是“‘青年必讀書’這個觀念在無論那一個教員的腦筋里大概都有罷……現(xiàn)在我就想把他們各家的意見匯集起來,使全國的青年學子知道……希望將來求得的結果,能給全國的教育家和青年們一個參考”[5]184-185。但是,推薦書目的巨大差異卻使得青年們并不滿意,他們認為“害多而利少”,“國故堆堆,我認為無待多人去漫游的必要,尤其是現(xiàn)代的青年”[5]220。面對困惑、不解或質(zhì)疑,孫伏園在堅持立場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將各種觀點、爭論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并認為這“于青年讀書的幫助亦是不小的”[5]202。
雖然“青年必讀書”推薦書目廣受爭議,但是推薦書目的出現(xiàn)及其復雜性并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它與當時的政治社會現(xiàn)實有著較大的關聯(lián)。
目錄也稱書目,是一批相關文獻的著錄,是按照一定的次序編排組織而成的一種揭示和報導文獻信息的工具。推薦書目,亦稱選讀書目或導讀書目,是針對某一特定讀者群和特定的目的,圍繞某一專門問題,對文獻進行選擇性的推薦,以指導自學或普及知識而編制的書目[7]。推薦書目是書目類型中最活躍、最有生氣的一個類型,它具有選擇性、引導性、評介性等基本特征[8]。從上述概念分析,“青年必讀書”推薦書目并不完備。
一是發(fā)起人對“青年”“必讀”“十部”等并沒有明確的解析與嚴格的要求,推薦者亦有自己的考慮,選擇了自認為“最優(yōu)秀、最必須、最基本的文獻”,未能全面考慮青年的專業(yè)、特長、興趣、愛好、文化程度等。由前文可知,78人推薦的書目數(shù)量從0本到20本不等,推薦者對“青年”“必讀”“十部”等亦有自己的憂慮和思考,78份答卷各有特色,以至于讀者發(fā)出“其中諸君所選,或滑稽,或諷刺,或端莊”的感慨。
二是推薦書目中書名、作者、出版社、出版時間等必備信息不完備?!毒﹫蟾笨房l(fā)的78份答卷中,書名、作者、出版社、出版年代等信息齊備者較少,少數(shù)答卷中有書名、作者及出版社,相當一部分答卷中只有書名,有些書名亦不規(guī)范。上述問題在中文古書中尚不多見,但在中文今書和外文書中比較常見。如《建國方略》(孫文著)、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所有著作等;再如《世界史綱》—H.J.威爾斯、史綱、英威爾斯著、威爾士的《歷史大綱》、威爾斯史學大綱、韋爾斯史綱等,推薦書目的粗糙由此可見。
三是推薦者大都未言明選書的原因與青年學習時應采用何種科學方法,應當掌握哪些內(nèi)容和基本問題。關注“青年必讀書”征文的青年也注意到此問題。他們在寫給孫伏園的信中提出“懇請貴報諸位先生們將所選的書籍寫幾段短評,并將所以選它的理由指示出來”,“我希望先生給青年們把不同的必讀書目的選擇和判斷的方法詳細指出(假設幾種觀察點),并對于其結果統(tǒng)計,歸納而解釋之,最好對于全書的大意,作者的身世、售處及價目也略加介紹(尤其是外國著作)?!狈駝t“照這樣下去青年人仍無所從,仍然弄的頭腦無著”[5]205。由此可見,“青年必讀書”推薦書目在幫助青年確定閱讀目標、縮短書籍與知識需求間的距離、節(jié)約時間和精力的效果上并不明顯。
《京報副刊》的閱讀者不僅有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表作品的學者、編輯,還有一個重要群體,那就是在五四運動前后成長起來的青年知識分子群體。1920年,《新青年》編輯部移往上海,《新潮》的主編們出國留學,新文化文壇上暫時出現(xiàn)了空白。這一時期,報紙副刊在很大程度上承擔起了傳播新思潮、發(fā)表新文學實績、啟蒙新青年的任務。20年代的報紙副刊也都自覺地把青年學生作為自己的想象讀者[3]153。《京報副刊》在推出時,也把滿足學生的閱讀要求作為創(chuàng)刊的宗旨:“近年來我國新聞紙之一大缺點,為學藝趣味之益行淡寞,一般學子,頗感痛苦,本報因欲滿足此種需求……增加《京報副刊》一張”[9]。
辛亥革命后,中國的教育事業(yè)有了很大發(fā)展,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女子師范大學、交通大學、中國大學等校址在北京的高等學府紛紛創(chuàng)建或擴建。1922年,壬戌學制放寬了設立大學的規(guī)定,一些專門學校紛紛升格為大學。據(jù)《申報》記載,1926年,北京的國立大學增加到9所,地方則有南京東南大,廣州廣東大,天津北洋大學,上海南洋、同濟、政治大,云南、陜西、四川、湖北、湖南、河南、山東、河北、奉天等省均設立大學……另外教會大學在非基督教運動后也提倡中國化[10]。隨著學校數(shù)量的增多,在外求學的人數(shù)也大大增加。以1925年為例,北京的大專和專科在校生為36321人,與1916年的17241人相比,增加了1.1倍,大學及??飘厴I(yè)生人數(shù)也呈上升趨勢,1926年達2841人,比1921年的1428人增加了近一倍[11]。
辛亥革命尤其是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紙質(zhì)圖書數(shù)量劇增。根據(jù)楊家駱對中國歷代著作的統(tǒng)計,1368—1644年中國平均每年產(chǎn)生著作51種,1912—1937年5月中國共出版新著71 680種,平均每年出版新著2 811種,比明代的平均年產(chǎn)著作數(shù)增長了55倍[1]。
此時,以青年學生為代表的讀者對于諸多的書籍,難以選擇。青年們表示“現(xiàn)在愛讀書的青年們,大率都是苦于不知讀什么書,苦于無人介紹給書讀”,希望“先生盡量地采訪咨詢,精密地研究,叫它早日發(fā)表,使吾人得著一塊指路碑,不致枉鉆黑洞,空耗腦力”[5]186。也有人指出,面對數(shù)目繁多的各國哲學、社會科學、文藝、自然科學書籍以及史籍地志等,應加以整理重編,“無論中國學術、西洋學術,似乎在近期,中國至少應有如十八世紀法國狄德羅學典及一個半世紀中曾出十四版之大英百科全書一部,以為知識上饑貧與普及之食糧”[12]。
正是在新式教育發(fā)展、出版物激增的背景下,《京報副刊》的孫伏園敏銳地找到了引起知識分子及青年學生感興趣的話題,“青年必讀書”推薦書目應運而生。但是數(shù)量多、內(nèi)容異常豐富的必讀書目,究竟對青年讀書能夠起到多大的指導作用,或者說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xiàn)書目推薦者的初衷,很難界定。1925年胡適自己也承認,不同的專家所開的“青年必讀書”,因為個人的見解不同,個性不同,愛好不同,各人所選的書目只能代表各人的嗜好,沒有多少共同的標準[13]。
孫伏園發(fā)起此次書目征集的目的,似也不僅僅是為青年提供一份書目那么簡單。從有學者認為孫伏園、董魯安效仿《新青年》上演“雙簧戲”來看,在胡、梁二人“整理國故”、制定“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的大背景之下,本次“青年必讀書”的征集活動有其更深遠的意圖和更明確的針對性。無論是魯迅突然拋出的“少看竟不看中國書”的言論,還是孫伏園精心安排的“雙簧戲”,都顯示出《京報副刊》此次的“青年必讀書”征集,是對于兩年前梁啟超、胡適發(fā)起的“國學必讀書目”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古/今、中/西之爭的回應[14]。
《史記》《孟子》《論語》等書得票較多,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讀書人珍重古典基礎的心理。長期以來,中國學人強調(diào)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以上這些著作,真正是中國學術之源?!妒酚洝贰顿Y治通鑒》《漢書》等史書的高票入選可見“以史為鑒”對學人的影響,其內(nèi)含的是對當時中國現(xiàn)實狀況的憂慮與思考。這些“古典名著,都反映出古代生活與文明,并歷代而下,不斷被加入新的闡釋和理解,其影響一直延伸到今天,而許多求知活動所涉及的領域正是依靠這些闡釋和理解建構起來的”[15]。
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等人公開舉起“民主”“科學”的大旗,“科學”“民主”等觀念深入人心,“科學救國”思想引起社會的廣泛重視。胡適、魯迅作品的高票入選與他們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和影響有密切的關系;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等書的入選與其學術價值有較大關系;吳稚暉的《上下古今談》的入選與時人對科學的重視密不可分?!逗m文存》于1922年出版,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今人錢基博甚至把它對社會的沖擊比作是當年的《新民叢報》。劉夢葦在推薦《科學大綱》時指出,“科學萬能的迷夢固已不能成立。然而科學之形成現(xiàn)代文明,與影響我們?nèi)粘I钍菬o可諱言的實事??v不想為一個科學之家,為了現(xiàn)代人之一員,對于科學常識,便不能一點沒有”[5]104。
孫中山著作的高票入選更加值得注意。《建國方略》《三民主義講演集》等書得到14票推薦,這與書籍自身的價值、與孫中山始終致力于救中國的努力、與國民黨人的宣傳有關,更與時事有密切的關系。1923—1924年的國民黨改組和聯(lián)俄、容共政策,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國民黨在全國的形象及其在全國思想學說的地位,也改變了其成員組成和領導核心。國民黨提出的“打倒列強、除軍閥”的口號正是五四運動“外抗強權、內(nèi)除國賊”口號的直接傳承,亦契合民間大眾的民族主義情緒[16]。國民黨重新崛起后,十分注重宣傳的作用,對民眾的影響迅速擴大。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10月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同時電請孫中山入京共商國是。11月,孫中山接受邀請并發(fā)表《北上宣言》,年底孫中山抱病入京。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京逝世。孫中山的行程與活動廣受時人關注,國民黨人隨機展開多方宣傳?!毒﹫蟾笨贰扒嗄瓯刈x書”征文活動時間恰與孫中山北上、病逝時間相交叉,對孫中山著作的入選有一定的影響。此外,《響導》周報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經(jīng)濟史觀》等書籍有多人推薦,這與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宣傳有一定的關系??傊@批時人著述,或者有著對時代和社會的關照,或者深蘊著對學術價值的追求,體現(xiàn)了思想的轉型和現(xiàn)代學術的建立[17]。
外文推薦書目中,嚴復的譯作排在第一位。近代以來,在列強入侵、國家衰敗的壓力下,中國亟需一種主張社會變化的理論來引領國人的思想和行為。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探索主要有兩類,一是通過借助西方外來文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解釋范式進行理性重構,形成一種新的社會變革理論;二是直接借用西方外來文化中的社會變革理論達到改造中國的目的[18]。嚴復、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大批先進知識分子睜眼看世界,向西方學習改造社會的方式方法,他們主要通過閱讀外來讀本、譯介等方式參與其中。社會進化論正是伴隨著西方經(jīng)典著作傳入中國。而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這一階段也開始由被動地接受轉變?yōu)槟軇幼g介一些社會進化論名著。其中以嚴復譯著《天演論》最為突出。對剛剛經(jīng)歷甲午之痛的中國人來說,《天演論》中所蘊含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則對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產(chǎn)生極大的沖擊”,極大地影響了其后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改造方案的探索。
總之,孫伏園發(fā)起“青年必讀書”征文的初衷是想“給全國的教育家和青年們一個參考”,其背后的問題指向來自對“新青年”思想狀況的擔憂。這一活動主要在1925年1月到4月間進行,正值北洋軍閥混戰(zhàn)、國共兩黨第一次合作、孫中山北上并于京逝世之時?!扒嗄瓯刈x書”推薦書目的出現(xiàn)與其巨大的復雜性正是當時政治社會的一種綜合反映,它不僅與新式教育、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密切相關,而且深受啟蒙救亡、中學西學、人文知識與科學精神等思潮的影響。推薦書目與國家存亡問題相交織,顯現(xiàn)出推薦書目的復雜性和社會性。
注釋:
① 2006 年出版的《青年必讀書》資料匯編與2016 年出版的《京報副刊》(7卷影印本)為此問題的深入探討奠定了資料基礎;徐雁平認為國學推薦書目在20 世紀20 年代的頻頻出現(xiàn),是一個獨特的“文化事件”,它們與國故整理、新式教育和啟蒙救亡等問題密切關聯(lián),具有多義性和復雜性。劉超認為“青年必讀書”活動包含著大量的歷史信息:作為一種社會的要求,“讀中國書”表現(xiàn)出不同的取向;時人著述的影響明顯上升,“中國書”不再是個籠統(tǒng)的概念。錢昆認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下,兩大征求活動的結果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經(jīng)典閱讀的理解與看法,對今天的閱讀推廣工作仍有借鑒意義。錢昆的論文對“兩大征求”書目資料進行對比分析,發(fā)現(xiàn)《京報》對于愛讀書票的統(tǒng)計結果數(shù)量有誤;對魯迅選目所引起的論辯資料進行了再次梳理,厘清了學界對于這份書目的一些不準確的看法。此外在《20 世紀20 年代北京的文化空間》《孫伏園評傳》等書中,亦有一定的論述。
② 作者為了尊重當時開列書目的原貌,也為了統(tǒng)計方便,將《論語》和《四書》作為兩本書列出,同樣《建國方略》和《孫中山著作》分列。
③ 以1895 年為界有以下考慮:一是1925 年至1895 年剛好30 年,30 歲基本符合“青年”年齡界定的上限;二是孫伏園出生于1894 年;三是1895 年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馬關條約》簽訂之年,對國人刺激尤甚,在中國近代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④ 古人著作與時人著述的劃分以1840 年為界限,以作者成書的年代及其主要活動為判斷依據(jù)。
⑤ 因推薦書目中書名、作者、出版社、出版年代等信息不全,故作者為了統(tǒng)計方便,在中文古書中以書籍為主統(tǒng)計票數(shù),在中文今書和外文書中以作者兼書籍的方式統(tǒng)計票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