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石刻韻文中異調(diào)相押韻腳字的音讀問題舉隅

摘 ?要：唐代石刻韻文是研究唐代詩文用韻的重要材料，在研究唐代詩文用韻的成果中，韻腳字的異調(diào)相押是常見到的現(xiàn)象，特別是平聲與仄聲相押的例子基本沒有時間與地域的限定。但是這些所謂的異調(diào)相押現(xiàn)象，有一些實際上是研究者疏忽而致。如對原釋文中存在的訛誤，沒有做細(xì)致的?？惫ぷ?對于具體韻例的判斷和異讀字讀音的選擇，也存在一些主觀上的失誤。這些失誤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詩文用韻結(jié)論的客觀性與準(zhǔn)確性，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應(yīng)持審慎的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唐代;石刻韻字;異讀相押

中圖分類號：H113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1332（2019）03-0029-06

古人詩文押韻的傳統(tǒng)講求聲調(diào)的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而聲調(diào)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的基本要求就是四聲分押。至遲從隋代開始，詩文用韻四聲分用，李榮先生說：“隋代的韻文，平、上、去、入四聲分押，從上文（隋韻譜）的資料看，例外是非常之少的?！盵1]204近些年來，隋唐五代詩文用韻研究的成果眾多，這些成果中異調(diào)相押的現(xiàn)象非常多，既有平聲與仄聲（上去入）相押的例子，也有上聲去聲混押的例子，其出現(xiàn)的條件沒有時間和地域的限定，好像在唐代詩文用韻中，基本都存在平聲與仄聲相押的現(xiàn)象。更有不少研究論著，將這些平仄相押例子用來研究當(dāng)時某些地區(qū)的方言特征。我們根據(jù)相關(guān)研究成果，核對原始韻文材料，凡是異調(diào)相押的韻字，我們先查《廣韻》又音，再查《集韻》的又音，還有《五音集韻》《中原音韻》等韻書。根據(jù)我們的研究標(biāo)準(zhǔn)，發(fā)現(xiàn)已有的用韻研究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下面以金恩柱《唐代墓志銘用韻研究》一文為例[2]，對相關(guān)問題作一番梳理。

一、釋文的訛誤

碑刻文字釋讀有許多困難，或因勒石殘泐，文字模糊;或因文字傳承，古文遺存;或因俗書訛字，異體紛呈，任何一方面都可能成為文字釋讀的障礙。周紹良主編的《唐代墓志匯編》一書[3]于文字考證精當(dāng)，釋文準(zhǔn)確。但仍有個別文字需要繼續(xù)考辨，我們曾專文討論過《唐代墓志匯編》銘文的校點問題[4]。金恩柱的《唐代墓志銘用韻研究》以第二手釋文整理材料立論，沒有核對原拓片文字，難免會有所缺陷。例如：

（1）《張愃墓志》（神功〇〇四）韻段二：“夫君代有，含章挺出?！盵3]915為求合韻，金恩柱改“挺出”為“出挺”，以“挺（迥）”為上聲，押入其它平聲庚清青韻，歸入到“庚清青上聲迥同用”例中[2]149。按：韻段二首句當(dāng)作“夫君代有，含章挺生?！薄俺觥睘椤吧敝谓`，“生”為庚韻，仍是平聲相押。

（2）《王愛墓志》（儀鳳〇〇一）韻段三：“揺落丘隴，荒涼楸域。樹樹風(fēng)聲，山山寒色。草短逾平，□長□直。兆墳方固，高陵永盡?！盵3]625入韻字為“域色直盡”，除“盡”為上聲軫韻外，其余韻字皆是職韻，金恩柱歸入“職臻攝同用”例中[2]190。按：“盡”當(dāng)為“衋”之誤，查《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以下簡稱《北圖》）[5]16-46拓片作，“衋”屬職韻，此例為職韻獨用例。

（3）《張鳳憐墓志》（永徽〇〇七）韻段一：“珠潛水媚，劍藏光溢。立侍漢朝，坐論晉室。都督儒雅，才標(biāo)文質(zhì)。錄事領(lǐng)袖，夙昭名寳。”[3]135“溢室質(zhì)寳”為入韻字，金恩柱將其歸入到“質(zhì)效攝同用”例中[2]233。按：“寳”屬上聲晧韻，與入聲質(zhì)韻之“溢室質(zhì)”不相協(xié)，查《北圖》[5]12-8拓片作，此為“實”字誤刻，實屬質(zhì)韻，于韻正合。從文意上看，“名實”指名譽與事功，文意暢通。石刻語料庫顯示，此志銘文與《張義墓志》（咸亨〇六七）[3]557銘文完全雷同，查《北圖》[5]15-180拓片“實”字作，不誤。

（4）《張伯隴墓志》（乾封〇三五）韻段一：“逸志騰風(fēng)，松筠比采。聞禮聞詩，永傳嘉號。施德忘懷，銜恩敢報。藴牘珪璋，詞林雅奧?！薄安商枅髪W”[3]466為入韻字，金恩柱歸入“海去聲泰同用”例中[2]284。按：“采”當(dāng)為“操”之誤，操，《廣韻》兩收：一為豪韻七刀切，“操持”;一為號韻七到切，“持也，又志操”。操字平、去兩讀，有動、名之分，平聲為動詞，“操持”義;去聲為名詞，“志操”義。從文句“松筠比操”來看，“操”在句中即為“操守”義，與《廣韻》“志操”義相符，故“操”押去聲，取號韻音義?！安佟弊衷摿x項現(xiàn)代仍有保留，如“情操”、“節(jié)操”等，但已改讀為平聲。另外，從字形上看，查《北圖》[5]15-39拓片字形作，其右部俗寫介于“采”“來”之間，“操”字從構(gòu)形上分析，《說文·手部》：“操，把持也。從手喿聲?！睆摹皢住敝侄嗨鬃鳌?”或“叅”，《干祿字書》：“撡操，上俗下正?！盵6]26從“來”為形近之訛，《全唐文補遺》[7]2-215釋作“操”，不誤。

（5）《靳勖墓志》（儀鳳〇一七）韻段三：“武深豹略，文窮雞牖。百末浮樽，三微落帚。分榮銅墨，定交杵臼。紀(jì)厄鄭辰，興災(zāi)謝西?！盵3]637“牖帚臼西”為入韻字，金恩柱歸入“有蟹攝同用”例中[2]263。其中“西”屬齊韻，與上聲有韻之“牖帚臼”不協(xié)，查《北圖》[5]16-72拓片作，分明為“酉”字，釋作“西”為形近誤植，“酉”屬有韻，于韻正協(xié)，《全唐文補遺》[7]3-444釋作“酉”，無誤?！班嵆健迸c“謝酉”同義對文，“鄭辰”典出《后漢書·鄭玄傳》：“五年春，夢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寤以讖合之，知命當(dāng)終。有頃，寢疾?！盵8]1211“謝酉”語出《晉書·謝安傳》：“聞當(dāng)輿入西州門，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因悵然謂所親曰：‘昔桓溫在時，吾常懼不全。忽夢乘溫輿行十六里，見一白雞而止。乘溫輿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白雞主酉，今太歲在酉，吾病殆不起乎?！盵9]2076

（6）《侯僧達(dá)墓志》（麟德〇四一）韻段四：“野風(fēng)蕭瑟，隴月徘徊。霜濃宿草，煙深夜室。泉扄一閟，千秋詎開。”[3]413“徊室開”為“入”韻字，金恩柱歸入“灰咍臻攝同用”例中[2]283。按：“室”屬質(zhì)韻，與平聲灰咍韻不協(xié)，查《北圖》[5]14-139拓片可知“室”為“臺”之誤，《全唐文補遺》[7]6-302作“臺”，不誤。“臺”屬平聲咍韻，于韻正協(xié)。

（7）《孟孝敏妻陸氏墓志》（神龍〇三二）韻段一：“浩浩洪源兮火為正，芒芒始祖兮宇為姓。美彼秾華兮擅材令，灼若芙蕖兮甫行娉。奉悅就養(yǎng)兮承溫清，結(jié)纓祗事兮先至性?！盵3]1063“正性令娉清性”為入韻字，金恩柱以“清”為平聲，歸入“勁平聲清同用”例中[2]153-154。按：此處“清”當(dāng)為“凊”之異體字，從“氵”“冫”之字的俗寫?；煊貌环?，查《北圖》[5]20-32拓片作，原刻亦作“清”字?！皟酢弊?，《廣韻》只有勁韻七政切一讀，“溫凊”，義為涼、冷，此處于音義正合。

二、韻例的失誤

利用韻文材料作古音研究時，韻例的辨別是基礎(chǔ)性工作，首先要把它的韻例搞清楚，否則不免把韻腳圈錯，或是與珍貴韻例失之交臂，或是生造一些特殊韻例。清代學(xué)者江永在《古韻標(biāo)準(zhǔn)·例言》中強調(diào)：“古有韻之文亦未易讀，稍不精細(xì)，或韻在上而求諸下，韻在下而求諸上，韻在彼而誤葉此;或本分而合之，本合而分之;間或句散文而已為韻，或是韻而反不韻，甚則讀破句、據(jù)誤本、雜鄉(xiāng)音，其誤不在古人而在我?！盵10]2

（1）《郭君妻宋氏墓志》（龍朔〇六六）韻段：“矯矯高胤，峨峨茂族。跡彼曹書，基編漢箓。母義玉亮，婦德金聲。冀采芳誶，宗子思寧。奄摧蘭桂，俄遷高景。風(fēng)吟樹兮增悲，月臨庭兮虛映。”[3]379金恩柱把“聲（清）寧（青）景（梗）映（映）”看作一個韻段，歸入其“清青上聲梗去聲映同用”例中[2]149。按：后兩韻字“景”、“映”是轉(zhuǎn)韻，與前部不合。此處銘文當(dāng)分為三個韻段，分別協(xié)“族（屋）箓（燭）”“聲（清）寧（青）”“景（梗）映（映）”。

（2）《杜君墓志》（天寶〇七七）韻段：“日月晶明兮尚有傾缺，蘭蕙芬馥兮能無榮枯。物復(fù)兮如斯，人復(fù)兮何嘆。逝水兮紛注，攀轅兮罔及?！盵3]1586金恩柱以“缺（屑）”“枯（模）”相押 [2]341。按：此文非韻。

（3）《鄭濆墓志》（咸通一一六）韻段二：“嚴(yán)霜兮霏霏，丹旐兮依依。北邙之顛兮閟清。輝慰二子之罔極，鏤貞珉而與歸?！盵3]2469金恩柱以“閟清”于韻腳不合，將之改為“清閟”，“閟”為去聲至韻，押入其它“霏（微）”“依（微）”“歸（微）”韻字中[2]467。按：原銘文句讀有誤，當(dāng)為“北邙之顛兮閟清輝。慰二子之罔極，鏤貞珉而與歸?！薄拜x”為平聲微韻，與其它微韻字正協(xié)。

（4）《公孫孝遷及妻王氏墓志》（開元四二三）韻段：“肅肅我氏自文王，紹生厥德內(nèi)含章。沉謀宏略武蒞職，令名垂世壽不長。河南洛北兮邙山上，萬古森森兮松栢行。”[3]1450金恩柱以“上”為上聲養(yǎng)韻，與“王章長行”相押[2]322。按：“上”字非韻字，不入韻。

（5）《孫嗣初妻韋氏墓志》（大中一六一）韻段：“嗚呼！窀穸之事，日月有時，龜筮葉吉，權(quán)窆于斯。嗚戲！明靈幽音蹔閉歸，祔之期以俟通歲?！盵3]2377金恩柱以“歲”為去聲祭韻，押入其它“時（之）”“斯（支）”“歸（微）”韻字中 [2]466。按：《唐代墓志匯編》原文標(biāo)點有誤，金恩柱承襲釋文標(biāo)點錯誤而引起韻字混亂。后句當(dāng)斷句為：“嗚戲明靈，幽音蹔閉。歸祔之期，以俟通歲。”故后句為“閉（霽）”與“歲（祭）”相押，前句為“時（之）”“斯（支）”相押。

（6）《桓歸秦墓志》（開元一一九）韻段一：“碩人其頎，曷以畀之。君子不器，郡以蒞之?！盵3]1236-1237金恩柱以“頎”為首句入韻，與“畀（至）”“蒞（至）”去聲至韻相押[2]362。按：本句“頎”不入韻。因其后句“海沂之康，實頼無疆?；闯?，終然允臧。先人后己，鴻飛遵沚。居寵履危，雞鳴不已。退耕無戚，進(jìn)德罔喜。書不云乎，易之有矣。且執(zhí)匪并，修身賤名。天地一指，金石獨情。座襲侯伯，門傅簪纓。終日無事，游心太清。良人猒猒，德音秩秩。時哉不與，命也何疾。奄去書臺，長歸泉室。庶馨香兮不泯，等天地兮終畢。”轉(zhuǎn)韻首句皆未入韻。

三、韻字的異讀

唐代詩文中韻字在聲調(diào)方面存在一字異讀現(xiàn)象，這些異讀韻字具有兩讀甚至三讀而意義或同或異，給研究者判斷韻字音義造成很大的麻煩。對于這些異讀韻字，不少研究者往往依據(jù)其后代通行的讀音，而忽略了當(dāng)時還有的其它音讀，從而產(chǎn)生不好結(jié)果。例如：

（1）《段君妻張女羨墓志》（貞觀〇〇六）韻段五：“柴容既毀，參命亦傷。岵山徒陟，寥草空望。玄英日短，黃扄夜長。壟風(fēng)蕭瑟，松槚凄涼?！盵3]13協(xié)“傷望長涼”，金恩柱以“望”為去聲漾韻，與“傷長涼”平聲陽韻字相押，歸入“陽去聲漾同用”例中[2]166。按：“望”字，《廣韻》兩收，一為陽韻武方切，“看望”;一為漾韻巫放切，“看望”。“望”字平去義同，今只讀去聲。此處“望”當(dāng)取平聲音，與其它陽韻字相協(xié)。

（2）《崔君妻李氏墓志》（開元〇二七）協(xié)“□昌□芳光良□綱章鏘洋張房姜彰觴場肓涼裳堂藏蒼陽傍香行傷芳茫浪”[3]1171，“浪”字押入平聲陽唐韻，銘文作：“痛九泉兮窅茫茫，悲萬古兮涕浪浪?！苯鸲髦浴袄恕睘槿ヂ曞错?，歸入其“陽唐去聲宕韻同用”例中[2]322。按：“浪”字，《廣韻》有平聲唐韻、去聲宕韻兩讀。平聲魯當(dāng)切義為“滄浪，水名”，去聲來宕切義為“波浪、謔浪、游浪”等義，大致有名、動之別。無論平去，用《廣韻》所載諸義來解釋原文“悲萬古兮涕浪浪”均不合適?！都崱菲铰曁祈嵄R當(dāng)切“浪”字“滄浪，水名”下增“浪浪，流皃”一義，“浪浪”語出《離騷》“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蓖跻菡戮洌骸袄死?，流貌?！蓖踝⒓礊椤都崱分尽９蚀颂帯袄恕碑?dāng)取《集韻》平聲唐韻下之新增音義。

（3）《李智墓志》（麟德〇三五）韻段：“遠(yuǎn)齊風(fēng)彩，秋菊春蘭。耀華無幾，芝焚蕙歎。空贍修隴，皃悴情欒。玄堂下肅，松槚上干?！盵3]419協(xié)“蘭歎欒干”，金恩柱以“歎”為去聲翰韻，與其它寒桓韻字相押，歸入“寒桓去聲翰同用”例中[2]202。按：“歎”字，異體又作“嘆”，《廣韻》兩收，寒韻他干切，“嘆，長息。與歎同?！庇趾岔嵥┣校皻U，歎息。嘆，上同。”《集韻》寒韻他干切，“歎嘆，太息也?；驈目??！庇謸Q韻他案切，“歎?，《說文》吟也。籀不省。通作嘆。”“歎”字平去義同，此處取其平聲音，與其它寒桓韻字相押。

（4）《柏虔玉及妻李氏墓志》（開元三〇九）韻段：“北邙山兮墓攢攢，松栢吟風(fēng)兮日夜寒。哀哀孝子兮捧懸棺，萬歲千年兮丘壟殘。”[3]1371協(xié)“攢寒棺殘”，金恩柱以“攢”為上聲緩韻，押入其它平聲寒桓韻中[2]338。按：“攢”字，《廣韻》有去聲兩讀，翰韻則旰切，“訟也”;換韻在玩切，“聚也”?！都崱匪氖眨疙嵶婀偾?，“治擇也”;緩韻子罕切，“折也”;換韻則旰切，“聚也”;又換韻徂畔切，“聚也”“穿也”?！吨性繇崱分皇沼诨笟g韻平聲陽，這種改變反映了宋元以前的平去二讀，宋元以后平聲一讀逐漸占主導(dǎo)的演變。此處當(dāng)取平聲音，與其它寒桓韻字相押。

（5）《敬昭道墓志》（開元二二二）韻段三協(xié)“漫寒瀾歡棺”[3]1311，“漫”字與其它平聲寒桓韻相押，銘文作：“東岱悠悠兮路漫漫，北原彌迤兮郊丘寒。”金恩柱以“漫”為去聲換韻，歸入“換平聲寒桓同用”例中[2]339。按：“漫”字，《廣韻》只有換韻莫半切一讀，義為“大水”。《集韻》桓韻謨官切，“水廣大皃”;又換韻莫半切，“水?dāng)∥镆?。一曰大水皃。一曰徧也?！笨芍钟衅饺勺x，今只讀去聲。此處取平聲音，與其它寒桓韻字相押。

（6）《崔佑甫墓志》（建中〇〇四）協(xié)“涯華多頗嘉咊歌何那阿”[3]1824，“那”字與其它平聲佳戈歌韻相押，銘文為：“寵贈斯崇，哀榮則那?！盵3]1824金恩柱以“那”字為去聲箇韻，歸入其“麻蟹攝果攝同用”例中[2]427。按：“那”字，《廣韻》有平聲歌韻、去聲個韻兩讀，平聲諾何切為“何也，都也，于也，盡也，多也?！钡攘x，去聲奴個切，為語助詞。銘文“哀榮則那”之“那”出自《詩經(jīng)·小雅·桑扈》：“不戢不難，受福不那?！泵珎鳎骸澳?，多也;不多，多也?！惫蚀颂帯澳恰碑?dāng)取《廣韻》平聲歌韻音義。

（7）《戚高墓志》（中和〇〇八）韻段一：“蕣之華，蜉之蝣。石之火，水之漚。四之質(zhì)，難久留。”[3]2512協(xié)“蝣漚留”，金恩柱以“漚”為去聲，與其它平聲侯韻字相押[2]474。按：“漚”字，《廣韻》有平聲侯韻、去聲候韻兩音。平聲烏侯切義為“浮漚”，去聲烏候切義為“久漬也”。“漚”字平去兩讀，有名、動之別，平聲為名詞，去聲為動詞。從文句“石之火，水之漚”看，“漚”在句中即為“水中浮泡”義，與《廣韻》“浮漚”義相符，故“漚”押平聲，取侯韻音義。

（8）《鄭恕己墓志》（大中一二一）韻段一：“一去冥冥長夜臺，扄門一閉更無開。兩劍雙兮一時歿，孤子哭兮淚漼漼?！盵3]2346協(xié)“臺開漼”[2]480。按：“漼”《廣韻》只有賄韻七罪切一讀，義為“水深皃”?！都崱吩龌翼嵶蚧厍校皾y溰，雪霜積聚皃?！贝颂帯皾y”當(dāng)取平聲灰韻音，“漼”字與其它“摧哀皚苔?！表嵶窒嘌骸！段倪x·吊魏武帝文》：“執(zhí)姬女以嚬瘁，指季豹而漼焉。”李善注：“漼，泣涕垂貌?！碧泼辖肌肚飸选吩姡骸胺蜃邮Ч艤I，當(dāng)時落漼漼。”

（9）《孫君妻張氏墓志》（大中〇四二）：協(xié)“蕤儀嬉比遺時期龜差宜茲”，“比”押入平聲支脂之韻，銘文為：“載吉其夢兮舉宗同嬉，倐跌姜跡兮與孟為比?！盵3]2281金恩柱誤以“比”為上聲旨韻[2]466。其實“比”字，《廣韻》脂韻有疏夷切一讀，義為“和也”“并也”。此處取平聲音，支脂之合韻。

（10）《王君妻張惠墓志》（顯慶〇三三）韻段三：“蘭菊實摧，朝光黯耀。珠碎夕暉，壁沉夜照。去此華京，祔茲危嶠。漢月空霏，松風(fēng)獨搖?！盵3]250協(xié)“耀照嶠搖”，金恩柱以“嶠”“搖”為平聲，與去聲笑韻相押[2]295。按：“嶠”字 ，《廣韻》笑韻渠廟切，“山道。又山銳而高。又音喬。”平聲宵韻無“嶠”字，但宵韻渠嬌切下收有“?”字，“?，亦作嶠，山銳而高?！薄皳u”字，《廣韻》宵韻余昭切，“動也，作也?！庇中嵾涨校皳u動”。“嶠”“搖”平去義同，此處當(dāng)取去聲音，與去聲效相協(xié)。

（11）《慕容氏墓志》（貞觀〇四七）韻段三：“郁郁佳城，蕭蕭楊吹。索蓋空□，白駒徒萃。望旃增悲，幽墳潸淚。一疾泉門，萬齡幽邃?！盵3]39協(xié)“吹萃淚邃”，金恩柱以“吹”為平聲，押入去聲至韻中[2]242。按：“吹”字，《廣韻》兩讀，支韻昌垂切，“吹噓”;又寘韻尺偽切，“鼓吹也”。本義為撮口出氣，引申為吹噓，風(fēng)吹。“吹”字石刻銘文用韻表現(xiàn)為平去義同，此處“吹”當(dāng)取去聲音，與其它至韻字相押。

（12）《楊敏墓志》（貞觀〇〇五）韻段五：“伐叛芒洛，糧漕攸司。千鱸涌浪，萬庾盈坻。七旬苗格，六合邕熙。賞勤舉善，光□贊治。政成朞月，來晚去思?！盵3]12協(xié)“司坻熙治思”，金恩柱以“治”為去聲，與其它平聲脂之韻相押[2]243。按：“治”字，《廣韻》三收，之韻直之切，“水名，理也”;至韻直利切，“理也”;志韻直吏切，“理也”?！爸巍逼饺チx同，今只讀去聲。出處“治”當(dāng)取平聲音義，與其它脂之韻字相押。

（13）《王玉兒墓志》（貞觀〇五三）韻段：“孝息哀深，順孫悲慟。曩日歡迎，茲晨啼送。薤露凄切，親知傷痛。三光既阻，九泉希從。”[3]43協(xié)“慟送痛從”，金恩柱以“從”為平聲，與其它送韻字相押[2]181。按：“從”字，《廣韻》三讀：鍾韻“疾容切”，“就也。又姓。”又鍾韻“七恭切”，“從容”;又用韻“疾用切”，“隨行也?！贝颂幃?dāng)取去聲音義，正與其它“送”韻字相押。

（14）《于賁墓志》（景龍〇一四）韻段四：“煞敵為果，智果為毅。勇冠遠(yuǎn)圖，才宏壯氣。方將萬里，坐通榮貴。誰期九原，行當(dāng)凄欷。”[3]1088協(xié)“毅氣貴欷”，金恩柱以“欷”為平聲，與其它未韻字相押[2]256。按：“欷”字，《廣韻》兩收，微韻香衣切，“歔也”;未韻許旣切，“歔欷”?！办ぁ弊制饺チx同，今只讀平聲。此處“欷”當(dāng)取去聲音，與其它未韻字相押。

（15）《馬懷素墓志》（開元〇七四）韻段一：“益佐理水，功施生人。羨于馬服，守趙卻秦。東京戚貴，南郡儒珍。德先惟永，弈弈振振?！盵3]1206協(xié)“人秦珍振”，金恩柱以“振”為去聲震韻，與其它平聲真韻相押[2]347。按：“振”字，《廣韻》兩收，真韻職鄰切，無釋義;震韻章刃切，“奮也，裂也，舉也，整也，救也。”《集韻》真韻之人切，義為“振振，盛也，奮也，厚也?！薄罢裾瘛币辉~語出《詩經(jīng)·周南·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泵珎鳎骸叭屎褚??！瘪R瑞辰通釋：“振振，謂眾盛也?！薄督?jīng)典釋文》：“振，音真。”文句“弈弈振振”與《集韻》平聲“真”韻音義相符。

（16）《段貞墓志》（開元四〇六）韻段：“才□洪騰，功名么麼。時不與兮行果。父兮頋我，母兮育我。欲報德兮無可。掩玄泉兮松栢煙生，哀哀孝子兮淚墜?！盵3]1436金恩柱以“么”戈韻，與其它上聲果哿韻相押[2]382。按：“墜”字不入韻，或為“墮”之誤。“麼”，或作“麼”，《廣韻》果韻亡果切，“幺麼，細(xì)小?！薄都崱分ы嵜ζで?、戈韻眉波切、果韻母果切三切，皆為細(xì)小義，其中忙皮切為“糜”的異體字。此處當(dāng)取上聲音讀，與其它果哿韻字相押。

（17）《慕容君妻張順墓志》（圣歷〇三五）韻段四：“能循法度，尤工組絍。名教成質(zhì)，孝友因心。寢息班誡，左右張葴?！盵3]953協(xié)“絍心葴”，金恩柱以“絍”為去聲沁韻，與其它侵韻字相押[2]307。按：“絍”字，《廣韻》兩收，侵韻如林切，“織任，亦作??！鼻唔嵢犋c切，“識納，亦作纴、??！薄袄仭弊制饺チx同，皆為“紡織”義，今只讀去聲。此處“絍”去平聲音，與其它侵韻字相押。

（18）《司馬道墓志》（儀鳳〇二三）韻段三：“積善無征，孤貞有諒。夢楹忽兆，藏舟河壯。一罷琴書，永遺髙尚。松竹結(jié)聳，山阿空防?！盵3]641協(xié)“諒壯尚防”，金恩柱以“防”為平聲，與其它去聲漾韻字相押[2]170。按：“防”字，《廣韻》兩收，陽韻符方切，“防御也，堤防也”;漾韻符況切，“守御也?！薄胺馈弊制饺チx同，今只讀平聲。此處“防”當(dāng)取去聲音，與其它漾韻字相協(xié)。

（19）《李爽及妻鄭氏墓志》（總章〇二〇）韻段六：“政宣明允，時推公望。紆紱禮闈，延裾武帳。抑揚師表，云為宗匠。日墜烏飛，空摧鵬揚?！盵3]495協(xié)“望帳匠揚”，金恩柱以“揚”為平聲，押入其它去聲漾韻字中[2]170。按：“揚”字，《廣韻》兩收，陽韻與章切，“風(fēng)所飛揚”;漾韻余亮切“風(fēng)飛”?！皳P”字平去義同，今只讀平聲。此處“揚”當(dāng)取去聲音，與其它漾韻字相協(xié)。

（20）《廣惠塔銘》（大中一五〇）韻段一：“四流易染，萬類難化。世同驚飆，色如奔馬。非習(xí)調(diào)御，孰明般若。非習(xí)能仁，寧有喜舍。”[3]2368協(xié)“化馬若舍”，金恩柱以“若”為入聲藥韻[2]486。按：“若”字，《廣韻》三讀，麻韻人賖切，“蜀地名”;馬韻人者切，“干草，般若，復(fù)姓”;藥韻而灼切，“如也，順也，汝也，辝也，杜若，姓氏”。文句“孰明般若”與《廣韻》上聲音義相符合，故此處“若”取上聲音義。

（21）《孔君及妻王氏墓志》（大順〇〇二）韻段：“府君行堅，立性難□。為情昊澣，語無宿言。濟(jì)人拔苦，慈善心寬。轜車啟路，墳座髙原。閭里傷嘆，朋友追攀。骨肉相送，六親哀怨。孤墳寂寂，悲風(fēng)落然。一往歸于蒿里，永別萬歲千年?！盵3]2323協(xié)“堅□言寬原攀怨然年”，金恩柱以“怨”為去聲，與其它桓刪元仙韻相押[2]451。按：“怨”字，《廣韻》元韻于袁切，“怨讎”;又愿韻于愿切，“恨也，《說文》恚也。”《集韻》收平去兩讀，分別注為“仇也，恚也”、“恚也”。怨字平去義同，今只讀去聲。此處當(dāng)取平聲音。

（22）《張椅墓志》（天寶一五五）：“平原坦兮神與穴，靈龜告余祚來裔。入聲陽臺真人示之決，萬葉繁昌期不絶?！盵3]1640協(xié)“穴裔決絕”，金恩柱以“裔”為去聲祭韻，歸入“薛屑蟹攝同用”例中[2]342。按：“裔”字原碑文下有自注音作（入聲），金恩柱失察，故此處當(dāng)取入聲音。

四、其它

另外，還有些韻文中異調(diào)相押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是由于研究者犯了釋文的訛誤、韻例的誤判和韻字的異讀中的兩種或三種錯誤而導(dǎo)致的。如：

（1）《苗蕃妻張氏墓志》（會昌〇〇三）協(xié)“云泉人賢宣溫仁頑延天翰?存”[3]2212，金恩柱以“翰”為去聲，與其它平聲字相押，同時割裂韻段，以“云泉人賢宣溫仁”“頑延天翰?存”為兩個韻段[2]451、459，“?”《唐代墓志匯編》誤作“濺”，金恩柱沿誤。按：“翰”字，《廣韻》兩讀：寒韻胡安切，“天雞羽，有五色?！庇趾岔嵑铌呵校傍B羽也。高飛也。亦詞翰?！焙沧制饺チx同，今只讀去聲。銘文為：“揚休闡淑兮，瀝血濡翰?！贝颂幃?dāng)取平聲音，與其它平聲字相押。

（2）《王豫墓志》（神功〇〇七）韻段一：“玉惟溫潤，珠有明潔。允矣吾甥，矯然世絶。藝摭龍頷，才探虎穴。雅量堂堂，貞規(guī)烈烈。小年擢秀，大成萎哲。急景霜凋，馳波電閱。鄧林全瘣，干將中折。乘馬連嘶，涂車委轍。憫附羅于松徑，悲束楚于巖屺。孤獸咆而荒隴寒，揚鳥思而窮泉咽?！盵3]918入韻字應(yīng)為“潔絶穴烈哲閱折轍岊咽”，韻字屬薛屑同用例，但金恩柱以“屺”為上聲止韻，“咽”為去聲霰韻，歸入其“止山攝同用”例中[2]252，把“潔絶穴烈哲閱折轍”歸入“薛屑同用例”中[2]212。

按：“屺”當(dāng)為“岊”之俗字。查《北圖》[5]18-116拓片作，為“?”之俗字，《說文·山部》：“?，陬隅，高山之節(jié)。從山從卪?！薄稄V韻·屑韻》：“，高山皃?！薄洱堼愂昼R·山部》：“?，岊的俗字。”“?，同??！薄墩滞āど讲俊罚骸?，同岊?！兑试纷?，《六書故》作??！贝俗中∽鳎皩睢弊謽?gòu)件“巴”為“卪”的俗寫，正字當(dāng)為字。“屺”因字形相近，典籍中常常混同，如《集韻·止韻》：“屺，亦書作?。”楷化字卪（卩）、巴、己、已、巳、?等形，區(qū)別性降低多混用，可參見《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11]危、色、邑、芭、芑、圮、犯、范等字形結(jié)構(gòu)。又，《樊玄紀(jì)及妻范氏墓志》（咸亨〇一四）[3]518協(xié)“子芭里址已”，“芭”當(dāng)為“芑”之誤?！秾O義普墓志》（文明〇〇一）[3]715韻段三協(xié)“理恥里泛”，“泛”當(dāng)“汜”之誤。以上諸例，可資比堪。

雖然詩文的押韻研究是音韻學(xué)研究最為基礎(chǔ)的工作，但仍然需要仔細(xì)地研讀相關(guān)文獻(xiàn)。歷代出土石刻銘文材料，絕大部分都有拓本傳世，對于這部分研究者應(yīng)以圖版拓片為底本，認(rèn)真做好文字釋讀和?？惫ぷ鳌１M力避免因釋文的訛誤、韻例的誤判和韻字的異讀等造成的問題，特別是對于一些可能涉及區(qū)域方言特征的異調(diào)相押現(xiàn)象，研究者需持更審慎的態(tài)度。

注 釋：

[1] 李榮：《音韻存稿》，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

[2] 金恩柱：《唐代墓志銘用韻研究》，中山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1998年。

[3] 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4] 劉本才：《<唐代墓志匯編>銘文校點獻(xiàn)疑》，《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6期。

[5] 北京圖書館金石組：《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

[6] （唐）顏元孫：《干祿字書》，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

[7] 吳剛：《全唐文補遺》，三秦出版社，1994-2007年。

[8] （南朝）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

[9] （唐）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

[10] （清）江永：《古韻標(biāo)準(zhǔn)》，中華書局，1982年。

[11] 臧克和：《漢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南方日報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