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寧
由于各自的生存環(huán)境和社會發(fā)展鏈上的種種因素,中西方人在思維方式上形成很大的差別。西方人對事物的認識方法有較強的分析性、思辨性,中國人看事物往往帶直觀性,側重于從統(tǒng)一性上進行把握,較少細節(jié)性分析。因而,有人說西方人的方法是“探究式”的,而中國人的方法則是“靜觀式”的。西方重還原說,中國重整體論。也正如王國維所說的,中西思維的主要差異在中國重實際和通俗,西方重思辨和科學(見王國維《論新學語之輸入》一文,載《王國維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12-17頁)。由此導致中國古代文論不同于西方文學批評和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批評觀念、方法、話語系統(tǒng)和言說方式的不同。此題目內涵豐富,本文不作詳細闡述,僅就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表達方式、詩性美學的闡說方式談點體會,就教于方家。
眾所周知,中國是一個詩國,詩不只是文學的主流、正宗,而且還構成了一種詩境,使整個文化、文藝和理論都彌漫著詩性精神。文學批評也浸透了詩性精神,其中重要的特征是批評范疇的詩性化,形成一系列詩性批評范疇,成為整個古代文論的根基,如:意象、意境、風骨、感興、韻味等等。這種詩性批評范疇除本身蘊含著詩性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與詩學范疇、詩歌范疇一體化的緣故。如批評范疇中的“韻”就是從樂和詩而來,樂是詩樂舞三位一體的表征,“韻”是詩性的集中表現(xiàn),其不僅反映出詩的內容和形式,反映了詩的本質和特征,表現(xiàn)了詩的功用和意境,而且還傳達出詩的精神、詩的意味。批評以其作為范疇,一方面用其評論詩的作品以及具有詩韻的作品,作為標準和尺度;另一方面也是批評運作的主旨和意圖,甚至成為批評自身的標準和目標,最后衍化為批評意識和批評精神。作為其表達方式的話語自然要用詩性的語言來闡說。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其詩的語言的闡說方式,源于文學范疇、詩學范疇、詩歌范疇。
其二,文學批評始終是以文學作品作為批評對象的,批評與文學不可分離。西方文論擅長形而上的思辨和嚴密的邏輯分析,理論化的色彩很濃。而中國古代文論則始終針對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有感而發(fā),有的放矢,感性、經(jīng)驗性、鑒賞性比較鮮明,也就是趨向詩性,必然要用詩的語言來言說。不僅如此,中國古代文論還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際,注重來自文學、回到文學,起到指引、輔助、補充文學的作用。中國古代文論往往是“入乎其內”,后又“出乎其外”,即從作品出發(fā),然后聯(lián)系作品所處的歷史、時代、社會,聯(lián)系作者的思想、感情、生平,聯(lián)系讀者的接受和反應,把作品與社會、作者、讀者聯(lián)系起來。拓寬了批評的視野和批評的范疇,擺脫了就作品論作品的弊端,加強了對作品的廣度和深度的批評,這樣的文學批評就具有實踐性、實用性、操作性的特征,使理性批評走向文學化、詩性化。
其三是明顯地體現(xiàn)了主客體關系。批評能否正確、到位,決定于批評的言說方式是否契合了主體與客體、主觀與客觀的關系。也就是說,批評一方面聯(lián)系于主體的批評需要,另一方面聯(lián)系于客體所具有的能滿足主體批評需要的屬性,二者構成一種價值關系。如孟子所說的“以意逆志”(《孟子·萬章上》),既指以作品之意去追溯作家之志,也指以讀者之意去追溯作家之意,強調了主客體、主客觀的契合與交流。要有力、有效地言說必然選擇使用具有如此功能的詩的語言。再如“味”,古代文論中使用頻率很高,一方面聯(lián)系了主體的需要和體驗,帶有濃厚的經(jīng)驗性、感受性和主體性;另一方面又聯(lián)系客體的屬性和特征,表明文學作品,尤其是詩必須具備一種含蓄雋永、蘊藉深長的內涵和表征。
其四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需要和選擇。文學批評話語的形成、成熟和發(fā)展是文學批評自身運動的結果,是文學批評不斷發(fā)展、完善的結果。如我國魏晉時期是文學批評成熟的時期,是文學批評的自覺時代,形成了一系列用詩的語言表述的成熟的批評范疇,諸如:文氣、緣情、神思、體性、滋味、韻味、氣韻等等。如陸機的“緣情”說,正是詩歌由“詩言志”向“詩緣情”轉變的需要,批評促使文學的這種轉變必須尋找到對應的范疇來表達,或者說應對這種轉化作出反映,進行歸納和總結。因此,“緣情”說就應運而生。另外,批評言語方式的形成,也是批評家需要和有意選擇的結果。如曹丕提出的“文氣”這個概念與其身份、地位、個性、特長等因素分不開。司空圖提出的“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等也如此。由此決定了這些批評話語言說方式的個性和特點,必須用詩的語言來表達。
但是詩的語言言說方式并不等于詩性美學的闡說,二者雖有緊密聯(lián)系。詩的語言言說方式是基礎,詩性美學的闡說是升華。詩的語言言說方式是形式,詩性的美學闡說是內涵。詩性美學的內涵必然要用詩的語言來言說。
一切文藝都是以反映和表達美為最終目的的。而美是一切文藝本體論意義上的存在,是不可言說的“道”。但人類語言本身具有的開放性與超越性,又必然突破其邏輯意義的明晰要求所帶來的種種限制。因此,對于不可言說的“道”,便有了兩種闡說方式,一種是形而上學的理論闡述,一種是關涉本體的形象化“詩說”。詩性話語就是一種形象化的、模糊的所指,其與能指的不可言說性、模糊性重合為一。“詩說”就是形象地說,不是側重于理論概括,而是通過體驗,用“靈性”把握整體性的言說。從學理上看,似乎沒有系統(tǒng)的美學體系,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美學范疇。只有或大而化之的道妙玄言,或偏重于讓人心領神會的詞語,但全然是用形象類比和自由感興的方式言說,有顯著的文學性。中國古代不少文論本身就是富有詩意的文學作品。
中國古代最具詩性美學特征的大家可舉兩人:一人是莊子,一人是司空圖。二人的美學思想不僅最具文學性色彩,而且能將詩性直接化入本體性冥思。莊子主張:“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道”的境界,其文論、美論不僅形象生動,而且臻于大化,意境超然,文與思化合為這種特殊風格,不僅影響了中國古典藝術向本體論的意境升華,而且使中國古典美學天然就是詩性的、文學性的。概括地講,就是藝術和詩要入化境之美,美學則要變成詩和藝術,二者不能相分。這一點也可以從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總體美學風格中看出。《二十四詩品》雖然是詩論,但既未局限于“詩”,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論”。一方面,其超出具體的詩論,將詩美提升為普遍性的意境之美;另一方面,縱覽通篇均無“論”,每品都用一首48字的四言詩來形象地表達。前者體現(xiàn)了美的本體性,后者則體現(xiàn)其美學表達方式的形象性和文學性。體現(xiàn)了美的本體性的言語表達與老莊的玄妙之“道”一脈相承。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雄渾》),“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沖淡》)“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勁健》)等等。體現(xiàn)美學表達方式的形象性和文學性的文字更是俯拾即是,如“霧余水畔,紅杏在林”(《綺麗》);“幽鳥相逐,眠琴綠陰”(《典雅》);“風云變態(tài),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形容》)等等。這不僅僅是詩的不同藝術風格,還是既在風格中又超出風格的用詩的言語表達的美的感悟。
詩性美學的闡說方式或表達方式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文化的“精魂”所在,其與美的學理性的內容是不可分割的。
中國古典藝術和美學思想的本體性,可概括為“儒仁”“道無”“禪空”,統(tǒng)稱為“道”。相對于西方美學來說注重“本體”而不重“論”,文思沖淡了論說,藝術與美論的區(qū)分十分模糊。其美藝圓融的天然性,使人們無法把美的見解與美的藝術表現(xiàn)真正分開,無法把形而上的道與形而下的藝完全分開。有無審美意境,是中國古代詩學衡量藝術作品高下的標志,而“儒仁”“道無”“禪空”是中國詩學審美意境的極致,也是傳統(tǒng)美學的本體性依托。由“儒仁”本體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物我合一”“情景合一”和“文以載道”的審美命題、批評標準和評價言說標準。由“道無”本體體現(xiàn)出“氣”“妙”“玄”“虛”等超逸境界。由“禪空”體現(xiàn)出了“不落二邊”的空有圓融,“空非真空,有非實有”的空靈,既要有意象之實,又要有意境之虛等等。必然要用詩性的言語表達來闡述,才能讓人感悟到其深邃的內涵。也說明了既然是詩性美學的闡說,其學理性即是詩性美學、批評文體區(qū)別于詩歌、文學作品的關鍵所在。也就是結合中國人的思維特點,用形象概括而不是邏輯概括。此種形象概括或者言說方式、表達方式能在直覺的形象體驗中隱含著理論概括所無法言盡的內容,供鑒賞者、讀者盡量體會、發(fā)掘。如中國古代詩學中,古代文學批評中常用的一些詞語、范疇:“妙”“運”“淡”“象”“意境”“神思”“氣韻”“清奇”“飄逸”“涵泳”“性靈”“空靈”等等,絕妙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這種詩性的言說方式、闡釋方式從根本上說是由于蘊涵于“詩”中之“理”,介于“詩”與“理”之間,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揭示“詩”與“理”之間的奧秘:“理”的詩化與詩性中涵泳出來的“理”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