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遵生八箋》論明代文人對茶器的選擇及審美追求

肖棱棱 曹藩榮＊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 廣州，510642）

《遵生八箋》是一部明代以來享有較高聲譽的養(yǎng)生學專著，約成書于晚明萬歷十九年（1591年），其作者高濂在辭官后隱居于杭州西湖一帶，用畢生之力完成了《遵生八箋》這部巨著［1］。書中關(guān)于茶器的記載主要集中于《飲饌服食箋》和《燕閑清賞箋》中，作者對當時的茶器使用作了較為完整的整理，并鑒賞了當時諸窯所產(chǎn)的茶器，為后人留下豐富的明代茶器歷史信息，字里行間流露出明代文人高雅的生活情趣和飲茶審美風尚。

1 茶器的類別

明代以來，條形散茶的興起改變了茶葉沖泡方式及茶具的使用習慣，與唐宋相比，人們對茶器的追求在數(shù)量、質(zhì)量方面更講究質(zhì)地和規(guī)格，其變化與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xiàn)在貯茶、煮水、洗茶、飲茶等器具形式上。在《飲饌服食箋》中，高濂對每一樣茶具都作了具體詳細的描述，其中包括總貯茶器7件，茶具16件，共23件，是茶器記載較為全面的明代茶書之一。今人在研究這份茶具清單過程中，多認為書中列舉的大多數(shù)茶具與燒水、泡茶、飲茶無直接關(guān)系，似有湊數(shù)之感［2,3］。通過閱讀全書并結(jié)合明代的飲茶風俗，可發(fā)現(xiàn)每一件茶器都有各自的用途及存在價值（如表1）。

表1 總貯茶器七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高濂所列舉的貯茶器，更多是指瀹茶前的器具準備，具體包括貯茶器具（包括茶葉和茶具）和煮水器具，有些器具雖沒有直接接觸茶葉，卻是瀹茶程序中必不可少的器物。

貯茶器具方面，包括收納茶葉的茶籠“建城”，由于明人飲的條形散茶工藝易受潮，藏茶器具與唐、宋相比顯得更為重要；其中還有提盒“品司”、收納茶具的竹編方箱“器局”，許多器具皆由竹子為原料進行編制，造型風雅且使用輕便，可見明代文人對竹的深厚情節(jié)。煮水器具也是瀹茶中不可忽視的存在，古人以擇水最為切要，凡取佳泉，必定用磁缸瓦罐貯存，其器曰“云屯”，以保證水不變質(zhì)，“水曹”也是用以貯泉的磁缸瓦罐，與量水木杓“分盈”搭配使用，加上盛炭所用的“烏府”，就可以開始汲泉煮茗了。

煮茶火爐“苦節(jié)君”是最為明代文人所重視的器具，時人多有收藏?！翱喙?jié)君”亦為竹茶爐，其外是以油光閃亮的湘竹編織而成，上圓下方，高不盈尺，類似于道家的乾坤壺。內(nèi)實石制的爐膽，爐膽與竹圍之間，用細密的土灰填充夯實而成，爐膽內(nèi)又“熔鐵為柵，橫截上下，以節(jié)宣氣候?！保?］竹茶爐自明初創(chuàng)制，為文人墨客所癡迷，因為竹制材料輕便，外出郊游時亦方便攜帶，它不僅是煮泉品茗的實用品，更是精妙絕倫的藝術(shù)品。

除了用竹子制成的茶爐，還有用銅鑄造的茶爐，形似古石鼎，亦稱“商象”。明代流行復(fù)古風格的器物，“四周飾以獸面饕餮紋，置茶寮中，乃不俗?！保?］銅制的火爐雖重量較竹茶爐重，卻勝在造型古典，容易聚火，煮泉甚佳。高濂在《溪山逸游條·高子游說》也提到煮水用的提爐“式如提盒，亦余制也。高一尺八寸，闊一尺，長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層一格，如方匣，內(nèi)用銅造水火爐，身如匣方，坐嵌匣內(nèi)。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壺以供茶。”明代文人們除了在室內(nèi)飲茶，也常與禪僧詩友相約于自然山水之間品茗論道，或獨自一人獨啜得趣，此時攜帶的茶爐既要輕便簡潔，功能多樣，使其在郊外亦方便瀹茶。

表2 茶具十六器

在茶具十六器中，其命名方式有一定規(guī)律(如表2)，前一字皆以動詞說明其使用動作，后一字以名詞或形容詞來表達使用對象或效果，既形象生動，又意蘊深遠，如放茶盞用的竹茶托稱為“納敬”，也表達了對杯中之茶的敬意；將“啜香”作為磁瓦甌之名，以示品茗方式和茶之清香，這些雅名展現(xiàn)著茶具的靈動之美和別具一格的文人意趣。

“甘鈍”為墩，以此做板、“運鋒”為刀，用于切果，“撩云”為匙，用于取果，這三件器物的出現(xiàn)，大抵驗證著明代茶人在飲茶過程中搭配茶果飲用的習俗有關(guān)。高濂在《茶泉類·論茶品·試茶三要》中提及到“凡飲佳茶，去果方覺清絕，雜之則無辨矣”，品茗好茶，應(yīng)當將果實放置一邊，才有利于品出茶之清味，混合在一起則有些難以辨別了，然而明人飲茶過程中仍離不開茶果的搭配，高濂也因此總結(jié)列舉了適合與茶同飲的果實：“若欲用之，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欖仁、栗子、雞頭、銀杏之類，或可用也”，因此在飲茶過程中也很自然地加入與果品有關(guān)的器具了。

2 茶器的空間布局與瀹飲程序

與唐宋時期相比，明代文人們對茶具的布局擺設(shè)、空間選擇有著更高的追求，以求營造 “適、雅、靜、潔”的飲茶氛圍。高濂在宅中備有一間茶寮，“側(cè)室一斗，相傍書齋，內(nèi)設(shè)茶灶一，茶盞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布各一，炭箱一，火鉗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燒香餅。茶盤一，茶橐二，當教童子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茶器在茶寮中的布局最能體現(xiàn)文人們對茶的虔誠與敬重，茶室雖小，茶器數(shù)量也不多，卻不失簡潔與精致，正所謂“獨啜曰神，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明代文人們飲茶以客少為貴，茶人們圍繞茶席煮茗清談、放松身心，以求在塵世中尋得一份清靜之地。

明代茶具的陳設(shè)基本分為“煮泉”和“瀹茶”兩個區(qū)域，煮泉區(qū)以風爐為中心，周邊圍以云屯、烏府、團風等貯泉燒水器具，在瀹茶區(qū)則以茶注、茶盞為中心，輔之以茶托、茶果，整體茶器陳設(shè)平實淡然，以小巧簡潔為妙，反映著明代返璞歸真的茶風（如圖1）。

圖1 明代茶器分類與瀹飲流程

由于散茶沖泡不再需要研磨打茶，唐宋時期末茶沖飲所需的茶碾、茶筅等茶具變得不再重要，除了水方、茶爐、竹架、火箸、方巾等器物延續(xù)了唐宋以來的使用習慣，明代的茶具也在不斷整合與簡化，推陳出新，例如加入了用以洗茶的“漉塵”，用以注茶的磁瓦壺，這些新茶具的出現(xiàn)表明了明代人的飲茶習慣逐漸由唐宋時期的“煎茶”、“點茶”轉(zhuǎn)變?yōu)椤板琛钡男问健?/p>

3 明代文人對茶器的審美追求

3.1 以茶為本，實用為佳

明代文人在品茗時不僅重視茶湯茶葉色澤的顯現(xiàn)，同時還重視茶湯的韻味，強調(diào)茶之“香”和“味”，因此對茶具的選配講究合適得體。對于煮茶的器具，高濂強調(diào)“凡瓶要小者，易候湯，又點茶注湯相應(yīng)”，在明代，凡帶把的容器皆稱之為湯瓶，茶瓶的功能逐漸分離出煮水和泡茶兩大功用［5］，小的器具才有助于候湯靜沸，把握水的火候，只有等到恰到好處的注湯時間，才能激發(fā)出茶之真味。

不同的器具，呈現(xiàn)出的茶味也會出現(xiàn)差異。對于茶銚、茶瓶的材質(zhì)選擇，高濂認為磁砂最佳，銅錫其次，提出“磁壺注茶，砂銚煮水為上”。從唐代開始就已經(jīng)生產(chǎn)金屬材質(zhì)的“鍑”作為煎茶器，直接在“鍑”中加入茶品煮飲。銀銚煮水雖佳，但過于奢侈，謂之“富貴湯”，銅銚錫壺煮水稍次，砂銚則是不錯的選擇，其物不僅價格適中，成色淡雅，且傳熱性佳，不奪茶真，因而不斷得到飲茶群體的認可。

茶杯雖小，內(nèi)有神妙，隨著對茶本身的關(guān)注，承載著茶湯的茶杯從眾多茶器中脫穎而出，成為重要的品茗用器，亦稱“茶甌”、“茶盞”。高濂對茶盞的選擇也有著嚴格的要求，追求溫潤淡雅，造型古典，“茶盞惟宣窯壇盞為最，質(zhì)厚白瑩，樣式古雅，有等宣窯印花白甌，式樣得中，而瑩然如玉。次則嘉窯心內(nèi)茶字小盞為美。欲試茶色黃白，豈容青花亂之?” 明宣德窯產(chǎn)白甌壇盞，盞心有“壇”字，形式美觀，高濂贊其“質(zhì)細料厚，式美足用”，而嘉靖時期所產(chǎn)的茶盞，白瓷內(nèi)底部的“茶”字沿襲了宣德制度，制作和質(zhì)料卻不如宣德窯。

明代散茶瀹飲的飲用方式意味著散茶不需要研磨成末和放置碗內(nèi)擊拂，只需在杯中注入茶湯觀賞品茗即可，茶人們對茶甌的選擇也由大而厚轉(zhuǎn)向小而精，杯形以敞口、斜腹居多，茶盞顏色則以純白色為貴，其潔白如玉的茶盞，更顯茶湯的清新雅致，特別是青花白甌備受文人雅士的推崇，用此茶具飲茶有助于觀賞茶湯之色澤，帶來獨特的視覺體驗。整體而言，明代茶人對茶器的選擇不是過分追求名窯貴器，而是以茶為主體，講究美觀與適用相結(jié)合，力圖展現(xiàn)出茶之真香、佳味、正色。

3.2 雅玩清賞，追求意趣

明代的審美發(fā)展承襲了宋以來淡雅、簡約的美學追求，具有實用性與審美性兼得的特點［6］。晚明文人群體的清玩文化極為盛行，與平民百姓相比，他們更加追求優(yōu)雅的情趣，將日常生活中的器物上升至欣賞與把玩的層面，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茶器的品鑒方面。

隨著中國瓷器的發(fā)展在明代走向新的高度，文人們對茶器的造型、色澤、質(zhì)地等的審美變得更加多元化，高濂在《燕閑清賞箋》中提及了不少茶具，對不同地區(qū)所產(chǎn)的窯品做了細致的點評，所涉既廣，發(fā)論也專。例如定窯所制的茶注“式有多樣，巧者俱心思不及。其水注，用蟾蜍，用瓜茄，用鳥獸，種種入神”，又如成窯上品“五彩蒲萄（上敝下瓦）口扁肚把杯，式較宣杯妙甚”。這些茶器造型精巧傳神，色潤典雅，乃茶器珍品。眾多茶器之中，亦有等級高下之分，高濂評價哥窯官窯所產(chǎn)的“茶盞、茶托、茶洗、提包茶壺”只能算是中乘品，“他如高麗窯，亦能繡花，盞甌式有可觀。但質(zhì)薄而脆，色如月白，甚不佳也?！鼻窛櫇桑|(zhì)脆薄，都不是文人所認可的好茶器。

在眾多名窯所產(chǎn)的窯器中，高濂最喜愛和認可的是景德鎮(zhèn)所產(chǎn)的窯器，如明代永樂年間所產(chǎn)的青花壓手杯，“坦口折腰，沙足滑底，中心畫有雙獅滾球，球內(nèi)篆書‘永樂年制’四字，細若粒米，為上品...杯外青花深翠，式樣精妙，傳用可久，價亦甚高?！睍r人多有仿效，但所制成品終不能及。永樂時期的青花瓷制作是官窯瓷器生產(chǎn)的主流，其青花瓷的風格大氣風雅，可簡可繁，宣德年間的青花瓷花色則更加精致，是中國古代青花瓷的巔峰?！坝值燃毎撞璞K，較壇盞少低，而甕肚釜底線足，光瑩如玉，內(nèi)有絕細龍鳳暗花，底有大明宣德年制暗款，隱隱橘皮紋起，雖定磁何能比方，真一代絕品，惜乎外不多見?！?這些茶甌不僅僅是實用的器具，更是賦予了品茗之時的獨特美感，成為彰顯文人意趣的符號象征。

除此之外，其他款式新穎的茶具也得到文人們的喜愛，如以西紅寶石為末制成的“宣德年造紅魚把杯”，“青花如龍松梅茶把杯”等明代典型的高足茶鐘樣式；又如“竹節(jié)把罩蓋壺小壺”等款式新穎的茶具，“他如妙用種種，惟小巧之物最佳，描畫不茍?！辟p物之趣，在于細細品味茶器的花色、紋路、質(zhì)地和做工，并做高下等級之分，既考驗著文人們細致入微的觀察力，獨到的審美能力，又能展現(xiàn)自身的才情，體味其中精妙之處，豈不樂哉！

3.3 以具傳情，以器鳴志

明代的文人雅士們大多居住于山清水秀的長江三角洲一帶，他們的思想意識受到儒、釋、道的浸染，當無法施展自身政治抱負之時，文人們大多選擇走向追求置身山水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所用的茶器，也展現(xiàn)著文人細膩敏感的內(nèi)心和清逸脫俗的精神追求。高濂在《飲饌服食箋》中將每一樣器具進行歸類，每件器物都有著文雅的名稱，饒有意趣，不同的茶器具有不同的用途，既不繁麗浮夸，也不雜亂多余，它們的存在，在于共同創(chuàng)造茶的審美意境。如將竹筅帚名為“歸潔”，意在洗滌茶壺；將茶洗名為“漉塵”，意在洗去茶之塵埃；將磁瓦壺名為“注春”，注水時的茶之芬芳仿若就在眼前，本是平凡的茶器，卻有著生動而詩意的名字，展現(xiàn)了文人們對物的細微觀察和極致追求，以求在一茶一器之中尋求自然古樸，寧靜神逸的境界。

“收貯于器局供役苦節(jié)君者，故立名管之，蓋欲歸統(tǒng)于一，以其素有貞心雅操，而自能守之也。”將茶具收納于器局，意蘊萬物歸一，以“苦節(jié)君”做煎茶風爐的意象傳達，在于明其心志，將平淡的煮水動作化為一種精神的歷練與升華，具有獨特的風雅之美，體現(xiàn)著超凡脫俗的文人趣味。正如《竹茶爐銘》所言：“肖形于地，匪治匪陶。心存活火，聲帶湘濤。一滴甘露，滌我詩腸。清風兩腋，洞然八荒?！辈枞藢⒅癫锠t喻為天地，心存活火，兩袖清風，雖飽受烈焰烤炙之苦，仍心甘情愿烹制甘泉，這亦是茶人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當明代茶人的理想抱負無法得到施展，自然少不了以茶解憂，茶人們以器自喻，即便身處逆境，依然堅守高潔的節(jié)操及保持人格的獨立性。

在文人眼中，這些茶器已超出了實用的范疇，更是一種精神的寄托與象征，“遨游乎百物,以葆天和者也”，文人們借茶器來裝點和營造藝術(shù)化的生活情境，以此彰顯其才情、趣味，使心有所寄，庶不外馳，從日常生活中獲得更加深入細膩的情感審美體驗，并在物的面前始終保持一種清醒與淡然，其實這也是物質(zhì)性在人的精神生活領(lǐng)域的凸顯。

4 結(jié)語

溯源究本，明代茶人們對茶器的選擇與使用繼承著唐宋之風，審美選擇始終以淡雅為宗，同時也順應(yīng)時代的發(fā)展對茶器做出相應(yīng)的改進與創(chuàng)新，不斷刪繁就簡、去粗存精，使得每一件茶器都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從茶器的種類用途、空間布局到品質(zhì)鑒賞，明代文人們在飲茶過程中始終以茶為本，注重茶器的實用性與藝術(shù)性兼得，在一茶一器中尋得生活的意趣，并借茶器抒發(fā)自我、明其心志，傳達出返璞歸真的飲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