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春璐
清 ?晨
丁小河起了個大早,是腳踝還在痛的緣故。他昨天不該對圓圓吹牛皮說自己可以騎車下山的,槐花灑了一身的慘樣終究還是被她看了去。姥爺?shù)淖孕熊囋栽诖蠡睒渖?,前輪變了形,丁小河摔到山腳,好在四五月份還沒有穿得很薄,只是扭了腳,連帶一些擦傷。圓圓嚇壞了,急得控制不住眼淚。她叮囑丁小河不要動,之后跑下了山,半小時的工夫,她爸爸和李醫(yī)生跟著她一同回來,用電動車把丁小河送回了家。剛剛摔倒的時候并不覺得疼,腳踝腫成饅頭大,卻是麻木著沒有感覺。一個小時過去,丁小河才開始齜牙咧嘴。
住進姥爺家之后,丁小河頭一次起了這么早。他把裹了藥的右腳抬起來,伏在床上去拿靠在床另一頭的拐杖,拐杖是姥娘昨天匆忙從隔壁老張那兒借來的,頂端磨得光滑。李醫(yī)生說丁小河的骨頭無礙,軟組織挫傷倒嚴重,怎么說也要一兩個月不能跑跳了。丁小河撓撓頭傻笑,說還好還好。他還沒用過拐杖,不知道怎樣把握三只腳的節(jié)奏,一顛一顛卻把右腳顛得陣陣疼,胳肢窩也被硌得難受。不過這對丁小河來說還算是個新鮮事,三只腳走路,看著有趣。他在屋前走來走去,除了上臂偶爾酸疼之外,倒也無妨。
丁小河抬頭往朗山上看,太陽剛升起來,被擋在山背后,只有山頂周圍模模糊糊散出一點光,把朗山的山頭層層裹起來,神跡顯靈一般的模樣。早晨的空氣還冷,四周靜,所以鳥叫聲格外清楚。他豎起耳朵,盼著能聽見養(yǎng)馬人牽馬在山上走的蹄鐵聲。
“小河!”聽到的卻只有姥娘的喊聲,從背后傳來,帶著點兒啞。
丁小河忙地回頭,挪動三只腳顫顫巍巍進屋,聞見肉包子的香氣。一定是早餐做好了。丁小河又開心起來,扔了拐杖單腳跳著朝廚房去。
“姥爺,你啥時候帶我去看馬?”丁小河拿起一只肉包子掰成兩半。
姥娘端了南瓜粥放在丁小河面前,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往丁小河頭上拍一巴掌:“看什么馬,安生!可學(xué)學(xué)人家圓圓文靜?”
“姥娘,她是女孩子!”丁小河不樂意。
“倒希望你是個女娃?!崩涯镉每曜忧们枚⌒『拥耐脒叴咚斐?。
姥爺抬頭:“哪里有馬?”
丁小河不說話,夾起一大塊的槐花炒蛋,他猜這是昨天那棵大槐樹的味道。
“你媽說,明天來接你。”姥娘拍拍丁小河的背。
“去哪兒?”
“城里咧!小河要去城里上學(xué)了。”
丁小河慌張了,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踮著腳沒掌握好平衡,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就哭鬧:“我不去!我還沒找著馬呢!不去!”
正 ?午
丁小河沒吃午飯,賭氣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山里的正午已經(jīng)開始熱燥了,丁小河的頭發(fā)根潮潮的,眼睛也是潮潮的,紅腫紅腫。丁小河的媽媽是個于他而言極為陌生的人,但是丁小河知道她是短頭發(fā)。媽媽一年回來的日子很好數(shù),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五的早晨,掐著點兒一樣。大年三十晚上她回來的時候丁小河已經(jīng)睡了,初五早上她走的時候丁小河還沒醒,粗糙地算算,丁小河一年里只有四天可以見到媽媽。媽媽每年回來都給丁小河帶來好吃的和好玩的,抱丁小河親丁小河,蹭著丁小河的臉。丁小河不適應(yīng),他總是從第四天開始習(xí)慣和喜歡媽媽,而這時候往往是晚上了,丁小河困得睡著了,再睜開眼,就又沒有了媽媽。
而丁小河沒有爸爸,不像圓圓有李醫(yī)生寵著。正想著,一個淡鵝黃色的影子從門里閃進來,湊到他旁邊。
圓圓給丁小河帶了藥,藥盒上“一日三次”“一次兩片”的圓珠筆字是李醫(yī)生留下的。丁小河的右腳比昨天看起來更糟,腳踝下面一點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大片的紫黑色的淤血,腳背甚至是腳趾頭都一起腫起來,像充氣過飽的氣球。
“昨天不是這樣子的呀!丁小河,咱們得再去找我爸爸一趟?!眻A圓從床側(cè)拿過拐杖塞到丁小河手里。丁小河執(zhí)意不用拐杖,單腳跳著溜進廚房。灶臺上放著多加了肉的小米飯,金黃的,還沒冷,是給丁小河留的。只有姥娘才會做的小米飯,是和白米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姥娘說他們小時候就吃這個,丁小河記得舅舅的日記里寫,他最愛吃加肉炒的小米飯,和丁小河一樣。
扒拉了幾口飯,丁小河一瘸一拐地和圓圓出了門,正午的太陽高高懸在頭上,地上的影子都很短。風(fēng)也是燥熱的,混雜了樵夫砍樹的聲音從朗山上靜悄悄地爬下來,掠過了槐樹,吹到丁小河耳邊,把他的耳朵吹得一陣癢。丁小河往槐樹的方向望過去,地啊天啊在正午的太陽底下都是急躁的,只有山上閑靜,只有大槐樹那兒涼快又舒服。這是大槐樹的邀請,勾了丁小河的魂兒。
“圓圓,咱們上山吧,”丁小河拽住圓圓淡鵝黃色的袖口,“去看看吧,準能遇見馬群的!”
“丁小河你別鬧!”
“我沒鬧,圓圓,你陪我去看看,你陪我去看看?!?/p>
朗山上會過馬群,牧馬人就騎在最俊美的那一匹上,他嘴里吆喝著不知是南是北的歌,響亮而遼遠地沖撞著朗山上的每一棵樹。這朗山是馬群要過的最艱難的地方,蹄子踩在碎石上偶爾打滑,等它們下到了山腳,它們就會撒開蹄子跑,無拘無束的樣子。這是丁小河的最后一天了,只要爬到山頂,一定能看見馬群。丁小河確定。
黃 ?昏
半山腰早過了。丁小河拐杖底的橡膠墊掉了一個,走路打滑,途中摔了一跤,右腳踝疼得厲害。圓圓找了李醫(yī)生過來,用繃帶給丁小河重新纏了腳。
丁小河從樹和樹的縫隙里窺視著山頂,太陽是從那兒一點點消失的,光輝漸漸被吞沒。這個一點點被山頂啃掉的太陽和明天早上又從山頭上生出的那個,并不是同一個太陽,就像悄悄經(jīng)過朗山的馬群,都不是同一群。丁小河坐在石頭上想。他想跟著馬群去找太陽更迭的地方。
是李醫(yī)生把丁小河背下山的。丁小河死活不肯同意,他說就差一點兒就到山頂了?!暗搅松巾敚芸吹今R群!”丁小河把李醫(yī)生的手推開。
“丁小河,你聽話?!?/p>
“我不!”
“丁小河,朗山早就沒有馬群了。”李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表里都是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