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陳建
母親出生在荷花開滿塘的農(nóng)歷六月,外公給她起了個很雅的名——“志蓮”。
母親娘家在馮莊,父親住在欒莊,兩村相鄰,一北一南,隔河相望。他們被長輩以“交盟親、親加親”的形式擰在了一起。父親娶了小他十二歲的我的母親,母親的哥娶了父親的妹。到新家時間不長,母親就成了夫家的主心骨。每有大事需要決斷,奶奶和父親常不約而同地說:“蓮子,你說了算!”
母親先是生養(yǎng)了我姐,七年之后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好幾。我作為陳家的長孫,為她在上輩老人那里掙足了臉面,但我不爭氣的病弱之軀,卻讓她淚水漣漣好幾年。那幾年,我常見她紅腫著雙眼,拖著疲倦的身子,向親友鄰舍籌款,在醫(yī)院和田頭奔波。目睹此等光景,幼小的我也會默默流淚。母親抱緊我,安慰說:“不要緊,會好的?!?/p>
在我慢慢康復(fù)的日子里,母親灰暗的臉逐漸舒展成一朵朗潤的荷。醫(yī)生終于同意出院了,我成了她的跟屁蟲。她在田間一邊干著繁重的農(nóng)活,一邊還要照看久病初愈、頑劣狂野的我。
記得夏日午后,出門還是晴空萬里,眨眼間黑云壓頂,電閃雷鳴。母親赤腳涉入荷塘,選中最大的一盤荷葉,用力折取,旋即上岸,用手?jǐn)]掉荷柄上的黑刺,一把荷葉傘便遞到我的手心。我樂呵呵地持著傘,在回家的路上撒著歡跑。一路上,母親扯著嗓子喊:“慢點啊慢點??!”晶瑩的雨滴在荷葉上打轉(zhuǎn),像珍珠,像淚花……雨下大了,母親追上我,伸手將荷葉反扣在我的頭頂。我戴上荷葉帽的模樣,真像個荷葉寶寶。我看見母親笑得更燦爛了。
在每年荷花開始含苞的日子里,母親會摘回家一朵,奉養(yǎng)在裝滿河水的空酒瓶中,安放在梳妝桌上。我們每天都要端詳一番,數(shù)一數(shù)花瓣,找一找花蕊,聞一聞花香……我和姐姐感覺那樣的生活像荷花一樣圣潔美好。
記得一次放學(xué)歸來,我吵鬧著想討幾枚“鉛角子”(硬幣),好在明天學(xué)校搞活動時買五香瓜子和粉紅雪糕解解饞。母親左手拉著姐,右手牽著我,快步來到屋后的荷塘邊。姐扶著我站在岸上。母親挽起褲腳,一搖一晃地奔向河心幾個最大的蓮蓬。母親摘下蓮蓬拋向了我們,空中劃過幾道優(yōu)美的弧線,我們的懷里很快抱上了十多個蓮蓬。回到家中,母親教我們撕開蓮蓬,剝開蓮子,粉嘟嘟的蓮子呈現(xiàn)在眼前,將一粒輕輕放入口中,一股特有的清甜沁人心脾,真是人間少有的美食??!這可比五香瓜子和粉紅雪糕好吃多了。
在入秋向冬的某日中午放學(xué)回家,一盤炒藕片端放在桌子中央。父親說,這是母親下河挖取的勞動成果。我們姐弟倆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夾著藕片下飯,不一會兒盤子露底,我的肚子則滾滾圓了。母親微笑著說:“河藕是個好東西,多吃點補補身子,有營養(yǎng)得不得了,河里還有的挖。”我們后來才知道,下河挖藕既是體力活,又是技術(shù)活,就是男勞力挖上幾支藕,往往也會體乏無力。而為了讓我們姐弟嘗鮮,母親花費了多少力氣和心血啊!
長大后,我遠(yuǎn)離了母親身邊,外出學(xué)習(xí)、工作、出差的日子里,每當(dāng)看到荷葉滿塘、荷花始開,就禁不住想起守在老家的母親,想給她打個電話,想問問她,屋后的荷花可曾開花?最近的腰板是不是也像荷葉那般挺直無恙?但凡路過荷鄉(xiāng)金湖,總會抽身到賣場、到超市,買上幾袋藕粉、幾斤蓮子和幾瓶藕汁,等抽空送到母親手中。母親見了我們,總會快活得喜上眉梢,她踏踏實實地感覺到,兒女的心里有她。
貧窮的生活,困苦的遭遇,和父親不美滿的婚姻……這些都沒能給母親以打擊。母親像一棵頑強挺拔的荷,風(fēng)雨過后輝映著彩虹,倔強地顯示了母性生命的活力和耐力。
母親說,黃海萬丈有底,人心二寸沒邊;她還說,不求他人回報,但求無愧于心。母親沒有上過一天的學(xué),連自己的姓名“馮志蓮”三個字都寫不全,可母親給了我們一生受用無窮的荷一般的品質(zhì),這就是善良、樸實、達觀和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