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在我老家,母親叫吔,父親叫嗲。
嗲去世兩年之后,我在外省漂泊,吔留在老家小山窩里一個小鎮(zhèn),一年難見一兩次。還好,可以打電話。
吔不會說話,家里來了客都不大能招呼周全。我是吔的兒子,也不會說話。我拉不來家常,對各種新聞也不感興趣。我唯一能說說的,就是文學??蓞讲欢膶W。吔不僅不懂文學,還反對我寫作,認為這是不務正業(yè)。吔的觀念里,在學校,正業(yè)就是好好讀書,拿到獎狀。從學校出來了,正業(yè)就是好好工作,賺錢升職。吔在意的,我根本不在意,甚至有些反感。我在意的,吔也是如此。這樣一對冤家,怎么能夠交談呢?
因此我給吔打電話,經(jīng)常是這樣的對白——
“吔???”
“有什么事?”
“沒有什么事,就是問你一下。”
“哦……嘟!嘟!嘟!嘟……”
在那個小山窩里,“再見”“拜拜”老一輩不會說,這也罷了??墒俏业膮?,管你千里萬里,連個征兆都沒有,直接就把電話掛掉。如此突然的止絕,我半點沒有準備,就好像心里有一根筋猛然給拽斷,隱隱作疼。
換了別人,我再也不打電話了??伤俏业膮桨?。和吔打電話搭不上調(diào),可是隔久了不打,既想念又慚愧。怎么辦呢?下次打電話,對白仍然“洗練”——
“吔啊?”
“有什么事?”
“沒有什么事,喊你一聲?!?/p>
“哦……嘟!嘟!嘟!嘟……”
電話打多了,吔似乎不高興。
吔跟哥哥嫂嫂住在一起,開了家小商店,趕集時十分忙碌。一次碰上趕集,我打了好久,吔才接。那頭有人高聲問價:“這個怎么賣?”吔喊叫著說:“大碗?。績蓧K——喂?”嗯,吔有進步,會叫一聲“喂”了。起初的時候,吔在那頭拿起電話,聽筒老對不準耳朵眼,莫名其妙“啊”“啊”兩聲,根本不會跟這頭的人打招呼。我高興起來,想多說幾句,對白是這樣的——
“吔?。俊?/p>
“有什么事?”
“隔那么久問一下你,身體好不好?”
“蠻好!嘟!嘟!嘟!嘟……”
那一聲一聲的嘟,就像拳頭連續(xù)打在我心口。在吔看來,沒有事打電話,既浪費了電話費,也耽誤她賣東西吧。真的,不是我的吔,我絕不會給她打電話了。
那年秋天我得到個文學獎。我從中學寫起,寫啊寫啊,寫到我的孩子上小學了,好不容易得個獎,興沖沖給吔打電話,一打通就說:“我寫的文章得獎了!”那個獎是全國范圍征稿的,我只是佳作獎,仍然很得意。吔一針見血地問:“有好多錢啦?”我頓時發(fā)了慌:“不多……五百塊……這個獎……文學嘛……不講錢的……”吔打斷我的話,說:“你總坐在電腦跟前!我講你不要生氣啊,你還是去看一下醫(yī)生!”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差點兒把手機扔得遠遠的。我寫了小半輩子,總算得到一點成績,吔不為我高興也就算了,還當我……可我只能支吾著掛掉電話,然后悶著,悶著……兩個月后,突然淚流滿面……
這個人是我的吔,不能從此音訊斷絕,但我不敢再提寫作的事了。
那說什么呢?生日說生日的話,年節(jié)說年節(jié)的話,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此外就說一說嗲。嗲去世之后,我經(jīng)常夢到他。夢到嗲我就給吔打電話——
“吔啊——”
“有什么事?”
“我夢到嗲了。”
“你夢到嗲了?”吔的聲音一下子溫柔了悅耳了,似乎年輕了許多,“夢到嗲怎么了?”
然后我就給吔講夢中的情形。
那情形也簡單。嗲在夢里是不說話的。有時給我現(xiàn)個身,看著我。有時是過去場景的重現(xiàn),比如嗲坐在家門口,比如我和嗲在河里洗澡……有一次,我夢見嗲沖我微笑,像是站在陽光底下,渾身發(fā)亮,發(fā)絲銀閃閃的……
吔這一生最愛的人,那自然是嗲,但吔聽我講完了,就把電話掛了。
吔基本上不給我打電話,有一次卻打來電話問我:“三三,你夢到嗲沒有?”
我知道,吔是想嗲了。
但那一陣我沒有夢到,我就說:“沒有?!比缓髤骄头畔略捦病?/p>
后來哥哥嫂嫂帶吔去“問神”,就是向“鬼婆”打聽嗲在陰間的事情?!肮砥拧闭f,嗲要跑好遠到外省去看我,“腳好掰”。這是老家土話,是腳很累的意思。難道嗲現(xiàn)在仍然像人一樣行走的嗎?就算不會飛行,連車也不會搭?我覺得好笑,卻笑不出來。
吔打電話沒有禮節(jié),半點也沒有。不過沒有關(guān)系,只有我給她打電話——嗯,我的老婆孩子偶爾也會打打。
我寫啊寫啊,終于有一天,吔懂得文學是有意義的東西了。
吔是怎么懂得的呢?
街坊有小親戚在外頭上學,在哪里看到我的文章,通過街坊給吔帶話,說春節(jié)我回家的話,想見一見我。類似的事,大概不止一次。吔恍然明白,三三不是不務正業(yè),三三成天坐在電腦前那就是正業(yè)。
我經(jīng)常寫我的老家,寫我童年時的老家。可那時我小,許多事不大明白,因為吔的態(tài)度變了,我就好問了——過去我不好意思問。想起什么人什么事,我不懂的,模糊的,就問吔。等到文章發(fā)表了獲獎了,就告訴她有多少稿費多少獎金?!澳汜劸漆劦煤茫瑢懩汜劸频氖?,得了一萬塊錢?!薄皩戉强巢竦氖?,五千塊錢?!薄皩懳覀兗夷穷^牛的在臺灣得獎了,獎金有八萬,不過是新臺幣,不值錢?!薄Γf到底吔不在乎文學的意義,她在乎的是我能不能養(yǎng)家糊口,不然我就不必說錢了。2012年央視播莫言的新聞,吔看到了,電話里就對我說:“莫言得了那個什么諾……諾……”我說:“諾貝爾獎。”吔說:“嗯,獎金有七八百萬!你……”啊喲,我的吔!諾貝爾獎不給兒童文學,給也輪不到我。
不管怎樣,我打電話吔不煩了。
過去我給吔打電話,總打座機,后來侄子給吔買了手機。這個手機一開始吔不會用,我打過去,她接的時候總是按到拒接鍵。等了好久,她才又打過來,費盡周折似的說:“好不容易才打通……”起初幾個星期,吔像小孩子一樣打我的手機,一通就掛,掛了又打,反反復復。當我打過去,吔訕笑著,帶著歉意,說在練習使用手機。
如今吔成了我的顧問,專門解答有關(guān)老家的種種疑惑。吔不僅有問必答,想起什么還主動告訴我。一天晚上,吔打來電話:“田螺姑娘你曉不曉得?田螺姑娘……”然后吔就用心用意講故事,帶著一點笨拙的繪聲繪色,顯然是打了腹稿。連我小時候她都沒有像模像樣講過故事呢,她一輩子是不會說話的人。我認真聽著,等她講完了才說:“這個故事不好寫,人家已經(jīng)拍成電影了?!眳胶蒙?墒俏乙矝]有辦法,我跟吔一樣,是一輩子不會說話的人。
嗯,日子還長呢,我還會寫老家,遇到不懂的事還會向吔請教。實在沒有什么要請教的,卻又想到吔的手機很少有人打,就在晚上八九點問候一下——
“吔???”
“哎?!?/p>
“你睡了沒有?”
“就睡了?!?/p>
“好哦,你睡吧。我掛了?!?/p>
“呃。好?!?/p>
然后我就掛了。我不能像過去打座機一樣,等吔掛。有一次我以為吔在那頭掛了,就繼續(xù)打字,幾十分鐘之后不經(jīng)意看一下手機,還保持著通話狀態(tài)。
晚安?吔不會說,老家人都不會說。我跟城市里的朋友會說,跟吔不說。但我知道,放下手機之后,吔會睡得很好、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