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愛珠
2018年盛夏,七月如火,夏練在伏。南昌城正如火如荼上演的,是國家藝術(shù)基金項目——小劇場話劇《陽明三夜》。這是一個關(guān)于王陽明與江西的故事,由江西省話劇團出品。
明代的三不朽圣人王陽明,是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對后世的東亞乃至全世界的知識分子都有深遠的影響。王陽明一生傳奇,多有建功立業(yè)。有意思的是,王陽明建構(gòu)和踐行的致良知心學,“立德,立功,立言”之舉,都和江西有關(guān)?!蛾柮魅埂肪褪且徊窟€原王陽明在江西成就“三不朽”的力作。該劇沒有大制作,沒有大牌表演,但隨著演出影響力的不斷擴大,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部成功之作?!爸泻弦弧钡年柮餍膶W,借助了一場場演出,不斷回響在豫章城。這真是令人振奮。王陽明的魂,不僅僅在舞臺上熠熠閃光,王陽明其人恍然又回到了當代南昌。
該劇編劇是江西著名劇作家盧川。如果說,《陽明三夜》有魂的話,那么盧川就是當然的靈魂人物。這位歷史和宗教學專業(yè)出身的學者型劇作家,《陽明三夜》能出自他之手,也算是名至實歸吧。個人以為,一部歷史人物題材的戲劇,編劇的藝術(shù)趣味和創(chuàng)作旨趣,會更多地決定一部戲劇的整體風格和藝術(shù)品味。據(jù)我所知,搬演王陽明題材的戲劇戲曲作品不少,比如王陽明的故里浙江余姚創(chuàng)作了姚劇《王陽明》,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創(chuàng)作了越劇《王陽明》,浙江和貴州話劇團聯(lián)合創(chuàng)作了大型歷史話劇《此心光明》等,這些都是近年的力作。由于編劇和導演的影響力各自不同,演出的最后效果往往會帶上鮮明的個人風格?!蛾柮魅埂愤@部作品,很顯然就是盧川個人風格的最大化了。這個人風格的標志,在于劇作大膽放棄了歷史劇流行的故事線路和人物整體形象刻畫,轉(zhuǎn)而聚焦于人物內(nèi)心思想的變化,以思想的交鋒和激辯代替人物的對白,以大量獨白代替情節(jié)推進。這種創(chuàng)作路數(shù)是非常冒險的,很容易將整部劇拖入沉悶枯燥的說教陷阱。據(jù)我所知,在當代的歷史人物劇目中,敢如此大膽地用全劇來詮釋一個人思想的作品很罕見,而《陽明三夜》卻做到了,并且成功了,所以我為之擊節(jié)贊嘆。
《陽明三夜》一劇,精心選取了王陽明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特殊的三夜:“新婚之夜”“平叛之夜”“臨終之夜”,隱約對應(yīng)于陽明子“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通過舞臺上的無場次表演,集中呈現(xiàn)了王陽明渴求圣賢、成就圣賢、超脫圣賢的重要人生內(nèi)涵。我們感受著舞臺上陽明子磊落的人格、偉大的思想和愛憎分明的人生態(tài)度,讀懂了作者是以此向曠世圣賢致敬,向燦爛的江西傳統(tǒng)文化致敬,向巍巍華夏致敬。當然,這也可以視為當代知識分子向古代前輩先賢致敬。接續(xù)傳統(tǒng),讓生生不息的傳統(tǒng)在當代激蕩回響,沒有什么比這樣的致敬更好的了。該劇不講故事,但有生活;不追求抒情,卻處處都是情感的激蕩。17歲的王陽明,新婚之日,與神秘的老道坐而論道,一問一答,機鋒頻現(xiàn)。47歲的王陽明,用天才的軍事才能,以少勝多出奇兵,平定了寧王朱宸濠的叛亂。之后他與寧王之間展開了君道、世道、臣心的精彩論辯。57歲的王陽明,在剿匪歸途中,不幸病重。臨終之前,他與精神生命有重要交集的人:正德皇帝朱厚照、寧王朱宸濠、匪首藍天風、學生冀元亨、寧王婁妃等又展開一場場靈魂之間的對話。一生坎坷卻越挫越勇的王陽明,在青年、中年,以及走到生命終點的壯年,正是通過作者設(shè)計的大量精彩紛呈的對白和獨白,實現(xiàn)天問、地問、人問,在觀眾眼前逐漸樹立起高大偉岸之形象。劇作以陽明子青年、中年、終年的三夜為橫剖面,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既簡約又經(jīng)濟地表現(xiàn)了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光明人生。作者將王陽明的精神追求外化為事件,使觀眾不是在看故事,也不是在溫習歷史,而是在溫熱的生活中觸摸到王陽明的赤子之心,澎湃激情,感受其“整理世道,收拾人心” 之崇高。這儼然就是以王陽明的方式來詮釋王陽明了??傮w來說,劇本很好地實現(xiàn)了舞臺劇“立得住,撒得開,收得攏”的藝術(shù)原則。
竊以為,盧川之所以敢于放棄完整的故事而著重于陽明心學思想的詮釋,其實是有底氣和考量的。王陽明一生本就充滿傳奇,略作鋪陳便足以令人驚心動魄。這是非常要緊的前提。所以本劇雖然只選擇了三夜的故事片段,每一夜的故事卻都扣人心弦。其次,本劇從一開始就定位為小劇場戲劇,是為江西話劇團量身定做的,簡約自由的舞臺演出及其效果也在考慮的范圍。一般而言,探索性的小劇場話劇力求擺脫大舞臺的表現(xiàn)模式,場景設(shè)計多追求時空自由轉(zhuǎn)換的假定性戲劇風格,通過象征、隱喻、荒誕、變形,將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外化和潛意識顯化。從這些特點來看,《陽明三夜》屬于非典型小劇場戲劇。這部戲質(zhì)樸而詩意,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相結(jié)合,具有小劇場戲劇的特點,但由于作者傾向于無限靠近王陽明的思想和靈魂,因而無論是場景設(shè)計還是人物對白,都帶有鮮明的歷史主義傾向,先鋒藝術(shù)探索的意味并不濃。
更有意思的是,在刻畫王陽明這一人物形象時,劇作通過他的所言所行,在緊要處挾雷霆之勢顯威武之氣,正暗合了先生于平常處用力的法門。比如平匪戡亂是王陽明的傳奇,屢屢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只因攻心為上。究其因,正在于良知二字,發(fā)諸本心的良知,就是知行合一之大道和心懷蒼生的大悲憫。盧川基于這樣的理解,將平叛之夜的故事重心,放在了擒獲寧王之后與婁妃的傷感訣別、與寧王的思想交鋒等等場面上,以彰顯王陽明有雷霆之威正在于不忍,在于坦蕩。真是令人嘆服。
談到創(chuàng)作此劇的初心,盧川曾坦陳:“文學可以是寫給后代人看的,但戲一定是演給當代人看的!在舞臺上表現(xiàn)什么,對當下的觀眾有什么意義,就顯得特別重要。”那么,王陽明對于當下的觀眾有什么意義呢?作為東方圣賢,王陽明歷經(jīng)坎坷,矢志追求光明,通過艱苦探索,最終建立了“心即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這三大范疇為核心的心學思想體系,為東方儒學的發(fā)展開辟了全新的道路。作為知識分子,陽明先生有“收拾世道,整理人心”的勇敢擔當,其魅力更在于他的通透德性,不以功名為目的,可為則為,不可為則退而全道,雖不敢忘憂卻也能處江湖而泰然。作為一個人,王陽明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擺脫了個人名利毀譽、貧富窮達的束縛,實現(xiàn)了世界與人、理性與感性、美與善的統(tǒng)一,真正達到了精神自由的境界。
事實上,說到王陽明對于江西人,對于南昌人的意義——500年前在現(xiàn)實的人生舞臺上,曾上演了百姓居民傾城出動,夾道歡迎王陽明進入江西南昌、吉安的盛況。1527年秋,王陽明奉旨前往廣西剿匪,一路行船經(jīng)由江西。當時南浦百姓們得知消息后,傾城出動,掀起第一波歡迎的高溉進入南昌城,再掀高潮。百姓們近乎瘋狂,自發(fā)帶著美食,出城分列迎接王陽明。要知道,南昌城中的王陽明心學門徒遍布大街小巷,王先生重返南昌,他們想不瘋狂都不能。雖然南昌城的百姓苦苦挽留,但王陽明公務(wù)在身,只有帶著病體繼續(xù)南下。當他到達當年平定寧王的指揮中心吉安時,吉安百姓的歡迎同樣熱烈。江西人如此信奉“知行合一”,實乃真實上演了一出
“滿大街都是圣人”的傳奇。從古自今,心外無理。天下之事,就怕良知兩個字。
而今,我們就在南昌城的話劇舞臺上還原歷史!
杜維明認為,在思想和實踐兩個方面都閃耀著燦爛光芒的儒學宗師,中國歷史上唯有王陽明一人。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今天我們在舞臺上還原一個真實清晰的王陽明,就是在不折不扣踐行王陽明。我想,這些就是編劇盧川所要表達的當代意義吧?
還須稱道的一點是此劇的抒情特色。由于該劇不以故事取勝,沒有清晰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來支撐全劇,劇作既營造了抒情的氛圍以補故事之不足,又精心設(shè)計了序幕和尾聲來實現(xiàn)戲劇結(jié)構(gòu)的封閉性。
首先,該劇巧妙設(shè)計了令人驚艷的“序幕之序幕”。如下:
[幕啟。冬夜的江邊。夜船。孤燈??輼?。
(渾厚的男聲,儀式感地、楚辭風格的
吟唱)
大臣負命兮奔走四方,
日月無光兮瞻顧徜徉。
心有所思兮望鄉(xiāng),
風不利舟兮奈何神傷。
心有所思兮望鄉(xiāng),
風不利舟兮奈何神傷……(漸弱)]
這一段堪稱神來之筆。這段頗具象征意味的吟唱之詞,不僅成功營造了全劇抒情之氛圍,也很好地凸顯了號稱吳頭楚尾的江右歷史文化底蘊。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劇作者有意凸顯王陽明的文人身份,與楚辭之鼻祖——屈原暗通聲氣。而為了實現(xiàn)首尾呼應(yīng),當王陽明溘然長逝之時,舞臺上剎那問充滿柔和圣潔的明黃色光芒,渾厚鐘聲再次響起,直指人心。儀式感的、楚辭風格的吟唱再次響起,成為尾聲之前奏。
其次,劇作者設(shè)計了王陽明的獨白體,以倒敘的手法,在王陽明的深情回憶中拉開全劇的序幕:
[今晚的月亮,如此黯淡。稍遠一點的地方,就無法看清楚了,也許是我老眼昏花了吧。這條船,該往哪兒去呢?這又要做一個選擇……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個關(guān)口,需要選擇,需要不停地選擇!聚,總是短暫的。分,才是永久的。那些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所有的一切,向我走來……]
這一出場的深情獨白,迅速將觀眾帶入了王陽明的精神世界,很自然建立了全劇白帶的節(jié)奏。劇中每一夜即為一個獨立的篇章,間之以王陽明白己的獨白,形成水到渠成的劇情遞進之效果。到了第三夜部分,王陽明的回憶與其歸途病重的現(xiàn)實匯流,兩條平行線索合二為一,直至王陽明溘然長逝,全劇結(jié)束。觀眾在陽明子的深情獨白中,直觀感受其心路歷程的過程,便成為該劇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和邏輯。
再次,該劇在舞臺上盡最大能力藝術(shù)再現(xiàn)了陽明心學的震撼力量。幕啟之后,該劇專門設(shè)計了以儒生坐而誦讀“子日: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子日: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背景,穿插于少年王陽明新婚之夜的背景之上,書聲瑯瑯,振聾發(fā)聵。令人浮想聯(lián)翩;到尾聲部分,眾白衣儒生再次出現(xiàn),坐而齊誦:“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后起身,集體行至臺前,以振聾發(fā)聵之音反復誦讀陽明“心學四訣”而終,在視覺和聽覺上造成極具震撼的效果,以此將全劇的抒情和主題表達推向了高潮。
行文至此,我想起劇中臨近結(jié)尾的一段對白:
[伍文定(王陽明的昔日屬下——筆者注):靈巖古寺的鐘聲響了。
王陽明:那是撞擊心靈的鐘聲,那是送我上路的鐘聲。
伍文定:您的學生、門人得到消息的,都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了。
王陽明:不用來了,叫他們不用來。相見何益?徒增感傷。告訴他們,每個人都要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良知。他們散落在四面八方,就是我的化身……
伍文定:王大人,您還有何吩咐?
王陽明(平靜地)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我不僅要贊道:好一個“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好一個“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的良知”!好一個圣賢之學!
我愿天下更多的人走進劇場,觀看《陽明三夜》。我愿更多的國人,走進陽明心學。
為重塑國民品格,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陽明心學是時候成為當代中華文化的大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