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羚
程硯秋先生唱腔曲折幽咽,他結合自己的嗓音特點,創(chuàng)造出了極具特色的似斷若續(xù)、剛柔并濟的程派唱腔,其唱法以深厚氣息聯(lián)動音腔共鳴,聽來深邃空靈、婉轉悲愴,所以程氏歷來以擅演悲劇著稱。同時,他在唱腔編寫上嚴守音律格式,又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大膽革新創(chuàng)造,使得音韻合規(guī)合矩但又跌宕起伏;人物鮮活立體,令人見之難忘。程派劇作風格之獨樹一幟、程硯秋本人藝術造詣之深遠卓越,可見一斑。
程派戲曲形成了其特殊的藝術特色,這體現(xiàn)了創(chuàng)始人程硯秋本人的審美趣味和創(chuàng)作習慣。坊間有傳聞稱,在中華戲校,金仲蓀笑問程硯秋:閣下要將 “程腔”,唱到何種境界呢?程先生面不動容,以 《前赤壁賦》作答: “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從此可以看出,程氏是有極高的音腔美學追求的,所譜之調定要適合于腔,所唱之腔定要適合于情。因此,程派表演藝術流傳至今,每每令人感到 “朱唇未啟音先至”、 “未成曲調先有情”,正是程硯秋先生追求腔、曲、情三者合一的緣故。
京劇是極為全面的表演科學,要求演員唱、念、作、舞樣樣精通并糅合一體,成為一項豐富的藝術形式。但是,在京劇的發(fā)展歷程中,由于一些原因,導致很多劇目留存表演得并不完善,甚至很多劇目詞曲結合不暢、與劇情和邏輯并不匹配,這無疑是將表演和劇情相剝離的一種體現(xiàn)。而程硯秋先生的戲劇藝術,則更多地尊重舞臺表演的創(chuàng)作邏輯,將自身的表演與戲劇劇情相融合,節(jié)奏安排嚴格遵照故事邏輯,使得表演聲情并茂、人物立體豐富。同時,程氏表演和戲劇創(chuàng)排注重貼近生活實際,使劇作價值觀貼合當下社會認知,這是程派藝術先進性的體現(xiàn)。
程硯秋在五十年代所寫的入黨的思想報告中寫到: “如田漢先生數(shù)日前的來信所講說,我有孤僻偏激之性,說得對極了,我確是有這樣性情的……可能叫人常指責,多難為情呢……”所謂 “孤僻偏激之性”,結合程氏一生來看,更多的是一種清高自抑的孤獨和堅持,人藝難分,故其作品多哀慟凄涼、高深莫測。但是,除了悲劇以外,程硯秋擅演的劇目也有以婉轉溫暖、悲天憫人著稱的, 《鎖麟囊》正是這樣的一部戲。
如前所述,京劇是極其全面的藝術,從編劇、唱腔設計、舞臺調度到表演 (作工)、唱念,都需要細細打磨,并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為的是取得最好的舞臺效果。 《鎖麟囊》是1937年,由翁偶虹編劇、程硯秋編寫唱腔的劇目,劇本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是唱腔產生的過程。該劇創(chuàng)作極為新穎,句式不拒傳統(tǒng),節(jié)奏抑揚頓挫,程氏因字行曲,唱腔錯落有致,并通過這一系列的藝術技巧,最終構造出了薛湘靈這個極為鮮明的人物形象。
《鎖麟囊》講述的是登州一富家女子薛湘靈,自幼驕縱但不失善良,出嫁時恰逢暴雨,便同花轎隨從躲入春秋亭中。恰逢貧家女子趙守貞也于同日出嫁,遂一同在春秋亭中避雨。趙守貞因家貧而備受冷眼,在亭中悲從中來,啼哭不已。薛湘靈問清緣由,便將隨身裝有金銀珍寶的鎖麟囊贈與趙氏。雨停后各自上路,湘靈并未留下姓名。六年后,登州水災,薛周兩家逃難,湘靈于亂中與家人失散,誤到萊州,為生計來到盧員外家,給盧員外的小兒子當保姆。一日,湘靈正陪盧員外之子在花園嬉戲,卻不慎闖入朱樓之中,窺見樓上供奉鎖麟囊,方知盧員外之妻正是當日受贈鎖麟囊的趙守貞,遂兩人相認,義結金蘭,隨后湘靈尋得家人,一家團聚。
本劇結構緊密、節(jié)奏有度,唱腔表演均屬上乘之作,思想厚度也頗具禪意,不囿于程式化表演,將人間情感表演到極致,達到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美學與文化境界。 《鎖》劇也是程硯秋本人認為最能概括其藝術成就的戲。其中,薛湘靈一角作為全劇主角,其表演方式和控場節(jié)奏決定著整出戲的輸出方式和最終效果。
本劇開頭,由配角之語引出主角,嫁妝反復挑選依然不滿意,薛湘靈給觀眾的初步印象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難以伺候的富家女子,并帶出本劇線索性物事——寓意早生貴子的鎖麟囊。后薛在春秋亭將鎖麟囊贈與趙守珍, “春秋亭”一折,從故事結構上成為本劇的第一情節(jié)點,從人物性格上表現(xiàn)出薛湘靈雖然驕縱,但樂善好施,從贈囊卻不露面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幫助他人是出于善良的秉性,而不是另有目的。
程硯秋先生的藝術思想兼顧戲劇規(guī)律和舞臺美學,表演手法細致,表現(xiàn)形式完整,貼近生活實際,因此能夠開宗立派,成為一代名家。其所開創(chuàng)的程派藝術聲情美永,而不朽的 《鎖麟囊》則正是程派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和程派價值的直觀體現(xiàn)。
《鎖》劇中, “春秋亭”一折的結構性意義如前所述,而其中 “西皮二六”一段,雖只有幾句余,卻廣為流傳,成為學程、聽程的重要段落,蓋因其能夠見微知著、一窺本劇表演方式全豹之故而。
“春秋亭”一折,在劇中安排的極為巧妙,二女出嫁本是風和日麗,卻突然天降暴雨,將一貧一富平等地擺在一左一右,對比格外鮮明,差距令人傷懷。
本段落唱詞如下: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劃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p>
在這段表演中,演員和場面所配合的表演是:武場給板,隨著鼓點漸漸深入,演員慢慢打開花轎的簾子。隨后開口演唱,下面逐句分析這段二六的表演方式。
首句詞:春秋亭外風雨暴。本句交代環(huán)境背景,同時承啟上下文所用。單憑詞句無法判斷本句的感情色彩,所以要結合唱腔,感受到本句所將要開啟的段落是比較溫婉舒緩、略有悲傷的。所以,這一句應該是奠定這段二六乃至后面第一段流水的感情基調,唱這句時,演員坐在花轎里, (也有出花轎略有走動的),要以身段表情配合唱腔帶來的感情。
第二句詞:何處悲聲破寂寥。本句直接破題,在上句奠定基調、固化結構以后,極為有效率地直接點明了本段要訴說的內容:趙氏困頓哭泣,湘靈因此助人。唱這句時,演員不能單純平靜敘述,而是要流露出疑問的情緒,同時,京劇中唱 “悲聲”之類的唱段,往往會出現(xiàn)該角色的同理之心,即以悲聲唱悲傷。
第三句、第四句詞: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作用等同于第一句,屬于交代作用,但第一句是交代大環(huán)境,第三、四句是交代小環(huán)境。京劇是非常寫意的藝術,在舞美方面不會太費筆墨,往往靠唱詞念白交代,所以本句既交代了環(huán)境狀態(tài) (亭內兩頂花轎),又交代了人物狀態(tài) (趙守貞同日出嫁)。而且本句中, “隔簾只見一”和“花轎”之間,用的是不同的轍口,后面的窈窕轍對前面的依稀轍起到了遞進和強化作用。
第五句、第六句詞: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劃淚拋?這兩句在人物的情感邏輯上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薛湘靈聽聞哭泣之聲掀起轎簾查看,發(fā)現(xiàn)乃是另一頂花轎內有悲苦之人,她因其內心善良而對陌生女子關心發(fā)問,結構上照應下文的“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么這樣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難協(xié)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鵲巢?!逼淙诵缘牧Ⅲw鮮活從此開始。
末句詞:此時卻又明白了。本句是純粹的結構性語句,用以連接二六段和下面流水段,也是精彩劇情的墊腳之句。二六段中已經交代清楚,薛湘靈看到吉日良辰有人痛哭失聲,心下詫異,但是,本段落卻并未讓人物在一開始就急于詢問原因,而是因目睹他人大喜之日悲傷痛哭而有了人生慨嘆,得出了 “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的結論,進而反思了自己的挑剔任性,也為后面的 “休戀逝水,早悟蘭因”埋下伏筆。這是本劇在節(jié)奏上的高明之處,也是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深刻之處。
本段唱詞追求藝術化和生活化的有機結合,也就是藝術的審美支持和自然現(xiàn)狀之間的相互融合,使人物立得住,故事邏輯順暢,引起觀眾的真實情感反應、融入劇情。優(yōu)美的聲腔設計、珠璣玉琢的唱詞,與程派特色完美結合在一起,使這段二六被廣為流傳、爭相學唱;而它上承下啟的結構性作用、渲染性格的情感性作用、有續(xù)有變的邏輯性作用,也使它成為劇中樹立人物形象、奠定感情基調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鎖麟囊》是一部永垂不朽,百看不厭,永不衰敗的不朽著作,這一段二六的唱腔極為優(yōu)美、跌宕起伏、如泣如訴、三日繞梁。 當然,若是求全責備,我認為藝術無有盡善盡美之作。比如這段春秋亭,在情感邏輯方面,人物性格的良善顯露稍顯突然,若能在前文有所暗示則更會順暢流利;再比如,贈囊之舉只成為本劇結構上的情節(jié)點,而并未成為其后劇情的觸發(fā)點,略有遺憾。但是, 《鎖麟囊》明珠熠熠,瑾瑜其芒,實為京劇史乃至近代戲劇史上的不朽佳作,它給我們留下的美學感受和藝術啟發(fā),依然歷久彌新。如程先生硯秋所言:一切戲劇都有要求提高人類生活目標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