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山花
(安徽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鳳陽 233100)
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是與外國文化的刺激分不開的。在整個后五四時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形式到思想都以模仿外國文學為正統(tǒng),“許多新青年紛紛選擇運用西方多種文學樣式和創(chuàng)作手法,表達自己內心的苦悶和愿望,表現(xiàn)反傳統(tǒng)、反禮教、追求自由、個性解放的精神?!盵1]尼采、弗洛伊德、易卜生,日本私小說、德國浪漫主義、法國的無政府主義等等,新文學作家們無不受著外國哲學或文學思潮的影響。這種文學的新變隨著新文學的發(fā)展日益壯大,很快就成為文學的主流,但這種文學的精英屬性與普通大眾的閱讀需要有一定距離,新文學的讀者多為青年學生,普通市民讀者仍然習慣讀舊派小說。
張恨水成名于20世紀20年代,他的成名作《春明外史》于1924年開始連載,這部長篇小說借鑒了《儒林外史》和《官場現(xiàn)形記》的寫法,并在敘事主線上作了改良,使其成為結構更嚴謹、故事主線明確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的成功為他贏得極大聲譽,緊接著《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作品的連載,使他的名聲由北京擴大至上海。之后隨著他足跡所至,上海、南京、漢口、蘭州、重慶,張恨水的作品在大江南北報刊上發(fā)表,各地風物人情也隨著他的行之所至反映于筆端,對當時的中國進行以點帶面式的全面描畫,而他也成為“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2]。
“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是毛澤東于20世紀30年代末提出的文藝思想,他說:“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3]這一思想雖是要求干部和黨員在民族戰(zhàn)爭中要學習民族遺產,卻正適用于對張恨水小說特點的概括。張恨水小說在形式與內容上,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和時代性。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征結合在一起,形成其獨特的精神氣度和藝術特色,即“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張恨水受五四運動的感召,離開蕪湖寓居北京,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卻堅持走大眾路線,繼承并發(fā)揚了章回小說體式,受到各類讀者的喜愛。在這種文壇風氣中,他堅持民族特色,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巨大、質量優(yōu)異、影響廣泛小說,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標桿、小說大家。
張恨水的小說寫實性強,從1919年到40年代末的小說創(chuàng)作,連貫起來看,幾乎全面反映了中國廣闊的社會風貌與大事件,形成龐大的史詩性敘事。張恨水的同事兼好友張友鸞說:“一般人都知道他是小說家,卻忘了他在新聞工作中的成就。他把寫小說當成自己新聞工作的一部分。有時小說中的故事,和當時發(fā)生的新聞緊密配合,遙相呼應,讀者常把它當作不是新聞的新聞看?!盵2]這種寫法雖然在張愛玲看來,“是否因為過渡時代變動太劇烈,虛構的小說跟不上事實,大眾對周圍發(fā)生的事感到好奇?”[4]而事實上是張恨水認為“小說有兩個境界,一種是敘述人生,一種是幻想人生,大概我的寫作,總是取徑于敘述人生的”[2]。張恨水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發(fā)表于上海的《真假寶玉》和發(fā)表于蕪湖的《皖江潮》開始,就關注現(xiàn)實,抒寫社會眾生相,成名作《春明外史》更是對民國初年北平的全景式描繪。緊接其后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美人恩》等作品,可以說是對《春明外史》局部的特寫,一為權貴之家的興衰,一為天橋歌女的不幸遭際,一為在溫飽線以下掙扎求生者的人生悲喜劇?!稘M城風雨》和《太平花》反映軍閥混戰(zhàn)帶給百姓的苦難,《熱血之花》《彎弓集》為九·一八之后誓死抗日的勇士畫像,《秦淮世家》里形容秦淮河畔小市民的喜怒哀樂,《滿江紅》里表達的是寓居南京鄉(xiāng)間貧窮藝術家的情感與生活,《北雁南飛》里的江西三湖鄉(xiāng)間的民風,《秘密谷》里的天柱山,《燕歸來》里經西安到蘭州沿途所見是人民地獄般的窮困處境,《小西天》里的西安世情,《巷戰(zhàn)之夜》里軍民聯(lián)手抗日保衛(wèi)天津,《虎賁萬歲》中常德之戰(zhàn)的慘烈,《紙醉金迷》中是大發(fā)國難財?shù)闹貞c大小商人,《巴山夜雨》里是空襲威逼下知識分子的清寒與權貴的腐朽奢靡,還有因反映陪都重慶國民政府腐朽黑暗而被腰斬的《八十一夢》等等,綜合起來不失為一部生動全面的“民國史”。
張恨水的社會言情小說以“社會”的一面反映現(xiàn)實,或暴露諷刺各種社會怪現(xiàn)狀,在這一點上張恨水作為報人有著豐富的信息資源;或激賞推崇仁義禮智信諸多美好德行,如民間的俠義精神、軍人保家衛(wèi)國的犧牲精神、有所為亦有所不為的君子風骨等等,范伯群評價他“有著反封建的色彩”,“還表現(xiàn)了一定的人民性和愛國心”,“在揭露國民黨的腐敗糜爛方面,也做了有益的工作”[2]。張恨水以“言情”的一面反映他的審美理想,或雅然深喜,或遺憾惋惜,所關涉的女性形象,有潔白無瑕、玲瓏可愛如梨云,有才華斐然、清冷樸素如李冬青,有溫婉柔順、虛榮無知如沈鳳喜,也有俊朗開闊、行事果決如桃枝。他以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摹寫現(xiàn)實,表達是非善惡觀委婉克制,他沒有將人物漫畫化、臉譜化,以微顯志晦的方式傳達著他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他不黨不群,是一個純粹的賣文為生的文人,在這一點上,又有著道家的超拔,這些都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他關注并表達著現(xiàn)實人生,又不乏理想的張揚,將宏大莊正的愛國情懷、幽雅閑適的君子氣質、超撥脫俗的名士風度和諧統(tǒng)一。在他塑造的諸多知識分子形象中,《春明外史》里的楊杏園和《巴山夜雨》里的李南泉尤其能體現(xiàn)張恨水的為人理想。范伯群在論及楊杏園時說:“我們綜觀張恨水之為人,感到楊杏園這一人物,就其氣質而言,是與作者的人格相通的?!薄八麨槿苏?,少年老成,潔身自好,清白自許?!盵2]賣文為生的李南泉也是如此,在戰(zhàn)時的重慶,他與大學教授、公務員比鄰而居,遙望著山那邊的豪華公館,冷眼看著各種鬧劇丑劇,痛心于“外侮”與“內患”,與自己的太太過著清寒而平淡的日子。這類小說人物在戰(zhàn)亂時期,既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才能為國為民為家庭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又于紛亂沉重的生活之余,保持著對自然之美與人情之美的欣賞與維護,同時于生死離亂之世平靜心態(tài)踏實做好手頭的事。這種以小說創(chuàng)作反映中國社會發(fā)展和文學發(fā)展動態(tài),表達出同時兼顧著憤然入世和超拔的彼岸之思的文人情懷,具有宏大莊正的民族氣節(jié),體現(xiàn)了莊正雅潔的人文理想,深具中國氣派,并以此確立其獨特的文學史意義。
張恨水一生曾在多地居停游歷,閱歷豐富,這使他鄉(xiāng)土意識鮮明而開闊,對人性的認識也格外透徹。他往往以異鄉(xiāng)人的新鮮感來體察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質,透視各色人等在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的人性呈現(xiàn),以悲憫情懷關注民生,描畫世情百態(tài)。最典型的要數(shù)《春明外史》,小說寫遍總理、總長、軍閥、各級官員的行事作風,新式男女學生的新思想與新行徑,報人的日常工作,戲子、歌女與捧角,拆白黨的欺騙,各類妓館的待客之道等等,“作者以‘報人’特有的寬廣的視野給讀者再現(xiàn)了一幅難得的生活長卷,真可謂是一個洋洋大觀、琳瑯滿目的巨型展覽會?!盵2]。他在《金粉世家》里寫豪門公子談戀愛、捧戲子、置外室,受過高等教育的豪門小姐爭女權、提倡婚戀自由卻對丈夫納妾無可奈何,在《啼笑因緣》里寫天橋歌女命如飄萍、大雜院里的俠肝義膽、豪門舞會的奢華無度,《北雁南飛》里有江西三湖碼頭的繁榮、鄉(xiāng)間私塾的規(guī)矩以及村落間的械斗,《燕歸來》中寫西安以西至甘肅的民生多艱,《秦淮世家》里秦淮河邊底層市民的人情風俗與家居環(huán)境,《魍魎世界》里文人墮落和堅守道德的各自選擇,《紙醉金迷》里商人和政客聯(lián)手巧取豪奪大發(fā)國難財。被稱為張恨水后期巔峰之作的《巴山夜雨》,寫的是清寒的作家、教授、小公務員在物價飛漲的時代花盡心思謀求一日三餐,夫妻之間的出軌與吃醋,高官顯貴的欺凌與奢侈,種種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其中對重慶郊區(qū)的山村景色描寫,則如充滿地方特色的優(yōu)美散文。還有他的戰(zhàn)爭小說《滿城風雨》《太平花》《大江東去》《虎賁萬歲》等反映戰(zhàn)爭對民生巨大的破壞,以及軍人保家衛(wèi)國的英勇事跡,如此等等,令章回小說在敘述人情世態(tài)的同時具有民俗文化和地域文化的豐富內涵。
“章回體小說對于張恨水來說是一個武器,他利用這一舊的文學形式吸引了很多讀者。”[5]正像毛澤東說過的:“射箭要看靶子,彈琴要看聽眾,寫文章做演說倒可以不看讀者不看聽眾么?”[3]張恨水的創(chuàng)作有明確的讀者,他在新舊文化、中外文化交接碰撞的非常時期登上文壇,生活經驗使他明白“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而寫作者“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班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愿為這班人工作?!盵2]為此,他有意識地貼近普通民眾的閱讀習慣,對傳統(tǒng)的章回體式去蕪存菁,表現(xiàn)在內容上就是寫時事新人,這一點前文已有表述;在寫作方法上,借鑒了西洋小說的一些特點,首先是注重人物內在世界的描寫。小說《滿城風雨》中曾伯堅躲兵亂:“進屋來,定了一定神,靠了一堵后墻坐了聽著。只聽到街的前方,霹靂拍啦、通、霹靂拍拉咚,天空上更是嗚嗚……刷刷,槍聲、炮聲、近處子彈穿過聲、風卷火勢聲、還有倒房屋聲,鬧成一片。耳朵里聽著不打緊,一顆心咚咚亂跳亂蹦跳得兇了,索性連呼吸也緊促起來,手掌心里汗如水的流著,但是只覺得發(fā)冷,并不覺得發(fā)熱?!盵6]將人物的驚懼寫得形神兼?zhèn)洹F浯问窃黾迎h(huán)境的細節(jié)描寫,令小說有明顯的空間感和臨場感。張恨水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人和物都有敏銳的感受,并進行生動地表達,如會館、公園、飯館、煙館、胡同、村落等等,這些描寫不僅體現(xiàn)出地域特點,對于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與心態(tài)也起到有效的襯托。小說《太平花》中李守白投宿旅館上房,“只見正中是一張土炕,上面亂鋪著一些麥草。后面墻上,由椽子下垂下兩道黃跡,正是雨漏的。下方墻邊,放了一張破面桌子,兩條白木小條凳,以外就什么都沒有了。倒是白粉墻上,左一行,右一行,許多人題著字,什么一為遠客去長沙,什么大雪連天,回家過年,文言與白話并出?!盵7]戰(zhàn)亂中縣城的破敗和簡陋躍然紙上,而李守白的無奈以及對文字的敏感,也讓讀者進一步認識到小說人物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以及在艱難處境中的閑情雅致。再次是第三人稱的限知敘事,打破回目對情節(jié)的限制,以主要人物為中心,減少旁枝末節(jié)以使小說結構更緊湊等等。毛澤東說:“學習我們的歷史遺產,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給以批判的總結?!盵3]沒有資料顯示張恨水接觸過馬克思主義,但他對章回體的繼承與改良卻正依循了這一原則。改良的章回體仍然是章回體,它符合普通讀者的閱讀習慣,而新變則令當時讀者在不知不覺中適應了內容和文體上的變化,實現(xiàn)了與時俱進。張恨水的小說承襲并發(fā)揚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特質,是中國讀者所熟悉并喜愛的方式。這奠定了張恨水作品的民族特色和磅礴大氣的美學特征。
張恨水對創(chuàng)作有明確的認識,他在后五四時期堅守文學的中國特色,同時兼采外來文學形式的優(yōu)長,與時俱進,不斷改良章回小說,承載他對時代進步的認識。他的小說,“在抗戰(zhàn)以前,偏重于男女言情方面;抗戰(zhàn)后,作風突變,對政治社會,諷刺獨多,無一不與抗戰(zhàn)建國有關?!盵2]這于他是自身經歷與文化教養(yǎng)使然,卻無意間暗合了以毛澤東為代表的黨的文藝思想,形成具有“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文學特色,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正是這種成功,使張恨水成為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不斷革新章回體式的過程,也是打破文學雅俗界線的過程。壁壘分明的文學分流,本就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而是理論表述使然,與時俱進也不僅是政治思維,同樣也是發(fā)展的文學思想。張恨水在不斷發(fā)展中,文學創(chuàng)作獲得巨大成功,對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指導意義。如莫言所言:“不管是網絡文學,還是傳統(tǒng)文學,本質都一樣,都是文學?!盵8]文學用什么形式創(chuàng)作,在什么載體上發(fā)表,都不是衡量作品優(yōu)劣的要素。文學創(chuàng)作只有考慮到大眾讀者的閱讀期待,同時又對大眾讀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審美觀有所引導和提升,才是具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優(yōu)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