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碧瑋 陳少宗
經絡學說是傳統(tǒng)針灸學的核心理論,兩千多年來以經絡學說為理論核心的傳統(tǒng)針灸學體系的基本框架一直維系著其基本原貌。在針灸國際化和中醫(yī)藥現代化的大趨勢下,推動針灸學體系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建立現代針灸學體系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在各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經絡研究特別是探索經絡實質之謎成為了中醫(yī)藥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突破口,并連續(xù)納入了國家科研規(guī)劃的頂層設計中。這項連續(xù)性的科研資助計劃對于針灸學的發(fā)展具有重大推動作用,但與預設的研究目標相比較仍有很大差距,并且在這一過程中出現了一些極具爭議性的“成果”,所有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認真反思和總結。
這里所講的頂層設計是指由國家科技部主導的重大研究計劃項目,涉及中醫(yī)藥針灸方面的有關項目,在立項過程中及監(jiān)督實施、驗收過程中往往都有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有關部門或機構的全程參與。
原國家科委、原衛(wèi)生部和中醫(yī)藥管理局在1986年制定了“七五”攻關計劃經絡研究項目。“經絡研究”“七五”攻關的主要目的是如何運用電、聲、光、熱、磁、核等技術手段、客觀指標檢測和顯示體表經脈循行線[1],這是我國第一個國家級經絡研究課題,該課題雖然也涉及經絡實質的探索,但核心還是在前者。
“經絡研究”“七五”攻關計劃的啟動有復雜的國內外背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20世紀70年代初針灸療法明顯加快了其國際化的步伐,這期間有兩個重大事件的巧合,為針灸療法的國際化送來了強勁東風。一個事件是我國成功進行針刺麻醉的宣布。我國20世紀50年代中期就已成功進行了針刺麻醉,但因為存在著鎮(zhèn)痛不全、肌肉松弛性較差等缺點,所以針刺麻醉安全有效的結論直到1971年7月18日才由新華社正式向全世界發(fā)布。這一消息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轟動效應。
非常巧合的是,時隔8天之后的1971年7月26 日,在具有重大影響的《紐約時報》頭版一角轉第6版(幾乎整版)發(fā)表了詹姆斯·賴斯頓(James Reston)撰寫的題為《現在讓我告訴你們我在北京的闌尾切除手術》的文章,而這一天該報頭條新聞是美國阿波羅15號宇宙飛船發(fā)射成功。詹姆斯在他的這篇文章中以敘事的方式就自己接受針灸治療的全過程介紹給了美國讀者[2],這是美國民眾第一次從美國的權威媒體上正面了解中國的針灸療法。
在上述兩個重大事件巧合的次年(1972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首次率團訪華,期間隨行記者參觀了“針刺麻醉”下的外科手術,他們看到病人在清醒狀態(tài)下接受外科手術感到十分驚奇,返美后正面宣傳了“針刺麻醉”的神奇,再一次引起美國民眾和醫(yī)學界的興趣[3]。
另外,原衛(wèi)生部在上海、南京、北京各有一個國際針灸學習班,在此基礎上,1983 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正式批準成立了三個國際針灸培訓中心[3],從此中國針灸國際化的速度明顯加快。
這是“經絡研究”再次提升到國家戰(zhàn)略高度,于1986年納入“七五”攻關計劃前的一個大的國際背景。為什么說是再次“提升”?又為什么“七五”攻關計劃是“十四經循經路線的客觀檢測”為主,而不是以經絡實質的研究為主?此事與我國開展的經絡研究的第一次高潮所得出的結論有關,而經絡研究的第一次高潮又與針灸學領域的另一個重大事件密切關聯,這就是著名的金鳳漢事件。金鳳漢于1963年發(fā)表了《關于經絡系統(tǒng)》的研究論文,宣布發(fā)現了對應于中國古代經絡穴位的組織結構——“鳳漢小體”、“鳳漢小管”。但大量的嚴肅研究不但無法支持金鳳漢的發(fā)現,也沒有獲得與經絡穴位對等的新組織結構。而面對造假的事實,金鳳漢最終選擇了自殺[4]。
在國內,伴隨著金鳳漢的自殺和我國科學家的巨大付出,主流學術界已無人相信存在與經絡穴位對等的未知組織結構的可能。而針灸療法的有效性及其國際化的大趨勢下,學術界又必須要對經絡領域的諸多問題做出回答,在這種矛盾的困境中,經絡問題的研究便由原來探索實質為主,轉向了探索經絡現象,原衛(wèi)生部于1973年頒布了經絡感傳現象普查工作的統(tǒng)一方法和分型,使得經絡感傳現象的探索走向了計劃性、組織性,從而極大地推動這一方面的進展[5],也奠定了1986年制定經絡“七五”攻關計劃的基礎。另外,20世紀80年代初,羅馬尼亞、法國學者用γ照像技術觀察到30cm的經絡線后,對國內學術界和相關部門也產生了強烈刺激[6]。
從公開的文獻資料來看,“七五”攻關計劃被認為是成功的,即確認了經脈在體表循行的客觀性,而這種客觀性體現在經脈體表路線上具有有別于非經脈部位的聲、光、電、磁等物理學特性。這些工作被總結在1989年出版的《針灸經絡生物物理》之中[7],該書被認為是一部重要的經絡研究著作,但我們反復梳理這些成果,一直沒有看出這些成果與經絡“內聯臟腑,外絡肢節(jié)”有什么關系,也沒有看出這些成果如何能夠指導針灸臨床實踐[4]。
繼“七五”攻關之后,1990年原國家科委設立了國家攀登計劃,首批篩選了30個重大關鍵項目,“經絡研究”就是首批入選的項目之一。“經絡研究” “八五”攀登計劃,旨在對經絡現象、十四經脈和人體機能調節(jié)中的各種循經規(guī)律的機理及其相應的物質基礎進行深入研究,辨別經絡系統(tǒng)與神經體液調節(jié)系統(tǒng)的關系與區(qū)別及其在人體機能調節(jié)中的作用。
查閱公開的雜志文獻資料,較少見到“經絡研究”、“八五”攀登計劃實施情況的專門性總結,關于該項目驗收的文字記錄也只有一個110字的摘要[8],這與“經絡研究”“九五”攀登計劃公開的驗收報告有天壤之別,如此之大的科研項目,卻看不到一個正面的結論性報告,的確令人費解。
到目前為止,關于“經絡研究”“八五”攀登計劃實施情況的總結性資料,所能看到的主要是原國家科委1997年組織編寫的《攀登計劃普及叢書》之一的《金針之魂——經絡的研究》[9]1-3。但通讀該書發(fā)現,該書總結的并非單純“八五”攀登計劃實施的結果,而是包括了“八五”攀登計劃、“七五”攻關計劃及更早時期的有關研究成果。在本書總結的所有成果當中,經脈-臟腑相關是最為豐富、可靠的研究成果之一,這一方向的主要研究結果支持神經的節(jié)段性聯系決定經脈-臟腑相關規(guī)律的結論。
繼“七五”攻關、“八五”攀登之后,1997年,再次啟動了“九五”攀登計劃項目“經絡的研究”,“九五”攀登主要是解決“經絡是什么”的問題,從已經確定的經絡現象入手進行機理性研究,初步闡明傳感的循經性、效應性的實質和結構基礎,對經脈與臟腑相互聯系的生物學基礎進行深層次的研究,采取多學科方法研究經脈理化特性。經過數年的努力,“九五”攀登計劃預選項目“經絡的研究”于2001年11月30日在北京通過的科技部組織的專家驗收[10-11]。
“九五”攀登取得成果明顯多于“八五”攀登,例如,(1)支配穴位的傳入神經活動或傳出神經活動及纖維的空間分布都與神經節(jié)段性聯系密切相關;(2)循經感傳與骨骼肌鏈有關;(3)感覺沖動可通過軸突反射激活相鄰和遠節(jié)段的神經末梢與循經感傳的“外周機制”有關;(4)關于經脈-臟腑相關規(guī)律或相對特異性聯系,多數研究肯定了神經節(jié)段性聯系的作用;(5)經脈線下是一條與人體機能調控相關的物質、能量和信息傳遞的通道,該通路的組織具有多元結構[11]。
盡管“八五”攀登計劃、“九五”攀登計劃獲得了許多研究成果,并形成了一些關于經絡問題的一些假說,但從這些成果當中依然無法獲知經絡是什么,無法獲知經絡的生物學結構或生物學基礎是什么,就像季鐘樸教授批評的那樣,對“經絡是什么的回答多種多樣,等于沒有回答”[12]。
當然也有越來越清晰的結論,例如,神經節(jié)段性聯系(包括脊髓參與的節(jié)段性聯系、脊神經節(jié)決定的節(jié)段性聯系)是決定腧穴-臟腑/軀體相關規(guī)律性的基本環(huán)節(jié)、針灸療法是通過神經-內分泌-免疫網絡系統(tǒng)發(fā)揮治療或調節(jié)作用、高位中樞積極參與了針灸療法的調節(jié)過程、不存在與經絡對等的組織結構等。
國家“973”計劃于1997年設立,科技部在2005年后開始在“973”計劃中設立中醫(yī)理論基礎研究專項,其中針灸學領域已經立項了8個項目,包括:基于臨床的針麻鎮(zhèn)痛的基礎研究、灸法作用的基本原理與應用規(guī)律研究、基于臨床的經穴特異性基礎研究、經脈體表特異性聯系的生物學機制及針刺手法量效關系的研究、經穴效應循經特異性規(guī)律及關鍵影響因素基礎研究、絡病學說與針灸理論的基礎研究、基于中醫(yī)特色療法的理論基礎研究、腧穴配伍效應規(guī)律及神經生物學機制研究。
“973”計劃項目獲得了許多研究成果,其中有的成果是對既往研究結論的支持,有的成果是一些新的探索。從總體上看,這些成果對于促進現代針灸學的發(fā)展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一些成果與現代針灸學的框架體系高度吻合,也是對中國針灸學會2016年12月發(fā)布的《針灸發(fā)展2030綱要》中所提出的問題的自然呼應,該綱要延續(xù)了中國針灸學會在2011年第五次全國會員代表大會的共識,明確指出了中國在針灸學領域存在的問題,如針灸學基礎理論缺乏自己的方向性,沒有形成符合自身規(guī)律的理論體系;針灸基礎研究脫離臨床實踐需要,其成果不能促進、提高臨床療效;對于針灸國際化所帶來的挑戰(zhàn)缺乏深刻認識等。
梳理針灸學領域以往的重大研究項目發(fā)現,“973”計劃項目與以往的“七五”攻關計劃、“八五”攀登計劃、“九五”攀登計劃有一個重大區(qū)別,那就是所有的“973”計劃項目都不再以“循經感傳”或“經絡實質”問題為核心,而是轉向了以針灸臨床需要的理論、解決針灸臨床的關鍵基礎問題為核心。雖然有一個“絡病學說與針灸理論的基礎研究”項目在列,但這里的“絡病學說”研究與針灸臨床最為需要的指導理論并無太多瓜葛。在“經絡的研究”并未取得廣泛認可的重大突破之際,出現了這樣的變化一定是有原因的。
“973”計劃之后,國家又于2017年設立了“中醫(yī)藥現代化研究”重點專項,在針灸學領域,2018年度項目申報指南是關于“經絡學說關鍵問題的創(chuàng)新研究”,而這方面的創(chuàng)新研究是“基于常用腧穴的腧穴特異性和效應機理研究”。在研究內容上的要求是:在系統(tǒng)梳理經絡學說源流與發(fā)展現狀的基礎上,結合臨床與基礎研究的成果,利用現代科技的多種方法和手段,建立客觀的研究方法,探索和解釋經脈系統(tǒng)與氣血、臟腑相關、經脈病候以及循經感傳等經脈現象的生物學基礎及其臨床意義。對于考核指標的要求是:提供若干依據充分、機制創(chuàng)新、可以有效解釋經脈現象的研究報告與能夠提高針灸臨床診療能力的新策略或建議方案。
雖然2018年度的“中醫(yī)藥現代化研究”重點專項的針灸部分,又提到了“循經感傳等經脈現象的生物學基礎及其臨床意義”,但這僅僅是項目的一個部分,并且整個項目的落腳點在于“臨床意義”,在于提出“能夠提高針灸臨床診療能力的新策略或建議方案”。
幾十年來,針灸學領域的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但也出現了一些非常尷尬的成果,值得我們深思。
“鳳漢小體”與“鳳漢小管”是朝鮮科學家金鳳漢偽造出來的假“成果”,這一事件的過程、結果有較多的文字資料,在此不做贅述。
“等溫經絡線”是“八五”攀登計劃的一項極有爭議的成果。1993年,“八五”攀登計劃首席科學家胡翔龍教授等[13]報告了他們的一項研究成果,在完全沒有外加因素刺激或干擾的情況下,運用紅外成像技術對體表進行掃描,通過計算機提取體表相同強度的瞬時紅外輻射信號,將這些相同強度的輻射信號點進行連續(xù)顯示,成功地顯示了體表自然存在的紅外輻射軌跡,由此得出結論:古人對于十四條經脈循行路線描述是正確的,完全可以證明經絡是人體的某種固有“組織”和功能。但該成果發(fā)表之后引起了軒然大波,中國中醫(y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的李志超教授[14-15]隨后發(fā)表了完全不同的意見和研究結論,證明所謂的“等溫經絡線”是設定一致的溫度條件,將體表等溫點連接繪制而形成的統(tǒng)計線和示意圖。設定不同的溫度,計算機能夠聯出多條等溫線。這種統(tǒng)計線只能反映人體表面溫度的自然擴散趨勢,根本不是人體經脈氣血運行軌跡的自然顯示。
李志超教授的不同意見發(fā)表之后,雖然紅外掃描技術仍然在針灸學研究中被使用,但“等溫經絡線”一說已不了了之,除了胡翔龍、程莘農[9]142主編的“八五”《攀登計劃普及叢書》的《金針之魂——經絡的研究》有所提及之外,未再見到其他人的研究。
從文章的署名來看,經絡為“串珠狀結構”之說是原林教授和他的老師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鐘世鎮(zhèn)教授等[16-17]共同“發(fā)現”的,但其相關論文發(fā)表之后不久,就遭到了鐘世鎮(zhèn)院士的強烈批評,鐘院士20天之內在中國工程院網站上連續(xù)發(fā)表聲明[18-19],鐘院士2007年4月30日的聲明中談到了如下幾點:(1)原林教授的兩篇文章冒用了他本人的名字,對于文章的內容他本人毫不知情,看過之后更不贊成文章的觀點和結論;(2)原林教授發(fā)現的所謂“人體第十個功能系統(tǒng)”和提出的“筋膜學”純系原林教授的個人行為;(3)“筋膜學”原本也不是原林教授的原創(chuàng),在此之前已經有人提出。在未能找到經絡的形態(tài)學依據之前,絕對不可以用數字化技術重建出來[18]。
鐘世鎮(zhèn)院士認為,科學研究不能急功近利,不能用東拼西湊的陳舊資料代替科學結論,不能用主觀臆測的東西替代客觀試驗的結果。原林教授的“軀干筋膜重建圖”、“上下肢筋膜重建圖”以及與所謂的結締組織形態(tài)學結果相一致的經脈循行線,在鐘世鎮(zhèn)院士看來這些“成果”的科研方法是不嚴密的,客觀依據是不準確的[18]。鐘世鎮(zhèn)院士特別提醒,“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朝鮮“金鳳漢事件”的教訓應當吸取,不應重蹈覆轍?!盵18]
鐘世鎮(zhèn)院士在2007年5月16日的聲明中再次否定了“經絡串珠狀結構”之說,因為所謂的與經絡相似的“串珠狀結構”,是先有人為標記的、主觀臆測的所謂筋膜集中點,然后利用計算機進行三維重建、透明化處理得出的結果。鐘院士一再強調,原林教授的方法學是錯誤的,不嚴密、不科學的方法不可能得出可靠、準確的研究結果[19]。
在困境中梳理“經絡研究”的頂層設計,反思“經絡研究”中出現的問題,都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但總結、反思是學術探索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只有認真總結、深刻反思,才能更好地發(fā)現問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經絡問題的研究應當緊密結合針灸臨床的實際需要,經絡問題的研究需要實事求是,經絡問題的研究應當有利于針灸學的涅槃重生。但現代針灸理論與經絡學說沒有等值邏輯關系,現代針灸學體系無法接納經絡學說的原始概念。38年前,針灸學研究就在一直追問“經絡實質到底是生物機體尚未被發(fā)現的新結構?還是機體原有結構的功能的新發(fā)現?循經感傳的物質基礎到底存在于機體的哪一部分?”[20]38年后,仍有人在繼續(xù)追問這些問題,但我們倡導建立的現代針灸體系并不糾結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