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愛春
(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 )
洪子誠在談到“文學共生”的想像時指出:“如果按一種理想主義的對文學狀態(tài)的想像,也可以說40年代前期是一個文學共生的時期。不僅‘純文學’,通俗文學也得到了發(fā)展,張恨水等的處境,他們和新文學作家的關系,得到了調整。新文學內部的各種追求,各種派別的關系,也發(fā)生了變化?!盵注]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41頁??梢哉f,這一論斷是比較客觀準確的,對我們考察抗戰(zhàn)前期的文學生態(tài)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但事實上,具體到國統(tǒng)區(qū)大后方文學,我們發(fā)現,不僅是抗戰(zhàn)前期甚至整個抗戰(zhàn)時期都呈現出“多元共生”的文學生態(tài)景觀,盡管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區(qū)域這一多元共生現象表現程度不同。這一方面得益于在民族救亡、抗戰(zhàn)建國的旗幟下文化人和文藝家們拋棄前嫌、拋棄政治傾向和文學偏見,形成文化抗戰(zhàn)共同體,使得新文學、通俗文學、大眾文學、民間文學等各種文學類型,小說、詩歌、散文、戲劇、文論等各種文學文體樣式都得到了很好的發(fā)展;另一方面,作為文學生產與傳播載體的報刊、雜志等現代傳媒也在其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而自稱為“國內惟一之巨型文藝刊物”[注]《本刊擴充篇幅征求基本定戶啟事(一)》,《文學創(chuàng)作》1943年第6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以其對文學的多元共生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以其廣博而實力雄厚的作者陣營和堅實而豐富多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建構了一個文學多元共生的想象空間,有力地推進了大后方抗戰(zhàn)文學生態(tài)的健康發(fā)展。
《文學創(chuàng)作》是抗戰(zhàn)中后期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主兼顧評論的大型綜合性純文學期刊。1942年9月15日創(chuàng)刊于桂林,16開本,月刊,熊佛西主編,文學創(chuàng)作社發(fā)行,先后由桂林三戶圖書社和桂林文人出版社總經銷;1944年6月15日出版至第3卷第2期,因桂林開始疏散而??昂髿v時一年又九個月,共出版3卷14期;是“抗戰(zhàn)中流行于西南地區(qū)的最有影響的文藝刊物之一”[注]茅盾:《桂林春秋——回憶錄(二十九)》,《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4期。。
《文學創(chuàng)作》的誕生得益于文化人“第二次赴桂潮”所帶來的桂林文化城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好轉與復蘇。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隨即淪陷,桂林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便成為香港進步作家和文化人的庇護所。1942年3月到7月,大批因躲避戰(zhàn)火或因皖南事變而流亡香港的文化人,紛紛選擇撤港入桂,形成了國內文化名人第二次赴桂熱潮。隨著何香凝、柳亞子、茅盾、胡風、端木蕻良、駱賓基、胡仲持、葉以群、于伶、周鋼鳴、楊剛、鳳子等著名作家、戲劇家、文化人陸續(xù)輾轉抵達桂林,因皖南事變一度低落的桂林文化城迅速熱鬧起來,文藝活動、文藝創(chuàng)作和出版業(yè)也隨之興盛,掀起了桂林文化城抗戰(zhàn)文藝運動的“第二次高潮”。
眾多知名作家和文化人的到來,一方面給桂林文化城帶來了新的生機和活力,另一方面也對桂林文化城提出新的需求,需要有更多更自由的文化空間和文學園地來表達他們的文化訴求和抗戰(zhàn)體驗。為了滿足文化人士的表達需求,大批文學刊物紛紛創(chuàng)辦。據統(tǒng)計,僅在1942、1943年兩年里,桂林新出版的文藝刊物就有《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新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青年文藝》等17種之多,其中僅1942年就創(chuàng)刊了9種,以致被人稱為“文藝年”[注]司馬文森:《閑話一九四二年的文藝》,桂林《大公報·文藝》1943年1月1日。。而大型綜合性文學刊物《文學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刊,正是1942年“文藝年”中最為突出的成果。
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的緣由,主編熊佛西并沒有專門撰文作明確交代。但從1941年7月24日熊佛西舉家從重慶來到桂林,而直到一年后的9月15日才創(chuàng)辦《文學創(chuàng)作》,其中并非毫無緣由,大致說來有如下幾點:其一,因為剛到桂林,雖然有田漢、歐陽予倩等戲劇界的老朋友在桂林,但對桂林文藝界并不熟悉,還需要一段時間來加強自己與文藝界的聯系,所以熊佛西來桂林后沒有忙于辦刊之事,而是把精力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鐵苗》,并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發(fā)表。其二,“皖南事變”之后,雖然桂林的文化輿論環(huán)境不像重慶那么嚴酷,但抗戰(zhàn)文藝活動也受到國民黨當局的多番打壓,許多進步文化人離開了桂林;從安全角度考慮,這種政治文化環(huán)境并不適宜創(chuàng)辦文藝刊物和開展抗戰(zhàn)文藝活動。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抗戰(zhàn)局勢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1942年3月之后,隨著越來越多的文藝界朋友來到桂林,桂林文藝運動逐漸活躍起來,這就為刊物的創(chuàng)刊帶來了機緣和創(chuàng)造了條件。正如茅盾在《桂林春秋》中回憶時所說:“然而到了八月份,熊佛西突然雄心勃勃地要創(chuàng)辦一個大型文學刊物。他找柳亞子、田漢和我商量,認為桂林的文藝刊物雖多,但缺少大型的能長期堅持下去的有權威性的文學期刊,他要求我們支持他組織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社,出版《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以充實西南的文化生活。他自任總編輯,要求我們每人每期至少提供一篇稿子?!盵注]茅盾:《桂林春秋——回憶錄(二十九)》,《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4期。其三,作為一個知名戲劇家和文化人,熊佛西也想通過創(chuàng)辦刊物,加強與桂林文藝界的聯系,擴大自己在桂林文藝界的地位和影響力,進而實現其推進抗戰(zhàn)建國文藝的文化理想。他在《發(fā)刊詞》中說:“我們戰(zhàn)斗,為的是要開辟一個更光明更自由的天地。中國與其他弱小民族或民主國家現在都聯合起來了。高舉正義的旗幟,參加這個創(chuàng)造新歷史的偉大戰(zhàn)斗!我們對于這戰(zhàn)斗有堅貞的信念:納粹強盜與日本軍閥必倒,被壓迫的民族與民主國家必勝!我們以無限高度的熱情,憧憬著未來的新世界與新文明!”“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里,當然會發(fā)生許多可歌可泣,幸與不幸的事跡。這是創(chuàng)造這個新歷史的艱苦過程中必有的現象。這,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我們認為是彌可珍惜的題材。我們想藉著這個小小刊物,邀約全國作家,替這個偉大的戰(zhàn)斗時代留下光輝的一頁,以盡同人服務國家人群的綿薄之力。”[注]《發(fā)刊詞》,《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1期。的確,《文學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刊,有效地促進了熊佛西與桂林文藝界的聯系,使全國許多知名作家和文化人聚集在刊物周圍,以獨特的風格和堅實嚴整的文學創(chuàng)作,推進了大后方抗戰(zhàn)文藝運動的深入發(fā)展。
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大多數文學刊物是“同人刊物”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匯聚“全國作家”的公共園地。熊佛西在《發(fā)刊詞》中就表達了這樣的抱負和“野心”——在某種程度上,他要把《文學創(chuàng)作》打造成一個涵蓋自由主義作家、民主主義作家、左翼文人和資產階級文人等全國作家的一個公共空間。這既是作為自由民主主義作家熊佛西的文化理想,也是他來到桂林后政治思想文化觀念轉變的體現。有論者就認為,桂林時期是熊佛西“一生思想上獲得長足進展的一個重要時期”,他“逐步由自由民主主義者轉變?yōu)楦锩裰髦髁x者”[注]魏華齡、李建平:《抗戰(zhàn)時期文化名人在桂林》,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49頁。。熊佛西這時期思想觀念的轉變,使他贏得了廣大左翼進步文化人士的好感和認同,并得到了他們對刊物的大力支持。茅盾曾高度肯定熊佛西思想觀念的轉變,并對《文學創(chuàng)作》給予了鼎力支持:“我很早就認識熊佛西,……后來他去美國專門研究話劇,三十年代回國后就成了有名的戲劇家,并在北京大學當教授,在國民黨那里頗受尊重。那時我們已沒有來往,他在我眼里是個有正義感的資產階級學者。然而我們在桂林的會晤和多次懇談,使我改變了看法。他雖談不上信奉共產主義,卻是個相當徹底的民主主義者,在堅持抗日,要求民主和社會進步,反對國民黨倒行逆施等問題上,都和我們的觀點一致;他對蘇聯,對中共的斗爭,亦抱贊賞和支持的態(tài)度?!薄拔艺J為,支持熊佛西創(chuàng)辦大型文學期刊,比我們自己挺槍上陣更為有利也更為有效,它有可能在西南站住腳跟。于是我與柳亞子、田漢共同商定,大力支持熊佛西創(chuàng)辦《文學創(chuàng)作》,并答應每人每期至少寫一篇文章。以后我們三個都沒有食言?!盵注]茅盾:《桂林春秋——回憶錄(二十九)》,《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4期。
要想實現“全國作家”公共園地這一辦刊理想,廣博強大的作者陣營是其根本保證。對此,作為資深編輯的熊佛西有著清醒的認識。在《文學創(chuàng)作》籌備階段,熊佛西便充分利用自己在文化界的資歷與影響力,以及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已累積起來的人脈資源等有利條件,與柳亞子、茅盾、田漢等在桂文化名人頻繁接觸與交流,并多次向他們約稿、催稿。著名詩人柳亞子曾多次談到熊佛西“高明的拉稿手段”,在《榕齋讀詩記》一文“后記”中這樣寫道:“佛西先生編纂《文學創(chuàng)作》,索稿甚殷,愧無以報。他出了幾次題目給我,第一次是《從香港到桂林》,題目很好,但我卻交不上卷,因為香港脫險記之類,寫的人太多,不免雷同之憾?!诙文兀且覍懶└邢胫惖碾s文。感想,當然是有的,……不過,感想要聯成片段,已不容易,要見諸文字,自然更加困難了。……第三次題目,是要我寫自傳。《自傳》我倒老早想寫的;去年在香港戰(zhàn)事以前,胡仲持兄就也要我寫過,書名都擬好了,是《五十五年》,因為照中國的習慣算起來,我去年恰恰是五十五歲呢。想把個人生活做‘經’,世界大事做‘緯’,也許可以好好的寫成一部書。”[注]柳亞子:《榕齋讀詩記》,《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1期。正是在熊佛西“高明的拉稿手段”和多次約稿催稿下,《文學創(chuàng)作》聚集起了一支實力雄厚的龐大創(chuàng)作團隊。據不完全統(tǒng)計,在刊物刊行近兩年時間里,共有來自全國各地的120多位作家的作品在刊物發(fā)表。
與之前熊佛西在重慶主編的大型戲劇刊物《戲劇崗位》的作者陣營主要局限于重慶、成都等地的自由主義文化人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打破了地域和作者身份的限制,撰稿人來自全國各地,最明顯的是有許多左翼作家和進步文化人士的加盟。從作者生活區(qū)域上看,主要是國統(tǒng)區(qū)大后方的作家,也有少量解放區(qū)的作家;其中以桂林為主,還有來自昆明、成都、重慶、貴州、湖南、晉綏邊區(qū)等全國各地的作家,如昆明的沈從文、李廣田、王了一、朱自清等,貴州的蹇先艾,重慶的郭沫若、臧克家等,湖南的蔣牧良、張?zhí)煲淼?,晉綏邊區(qū)的周文,等等。從作者年齡和知名度看,既有柳亞子、郭沫若、茅盾、沈從文、老舍、熊佛西、田漢、歐陽予倩、蘇雪林、凌叔華、朱自清、洪深、王魯彥、蹇先艾等文壇老將,也有邵荃麟、臧克家、張?zhí)煲?、李廣田、胡風、沙汀、艾蕪、端木蕻良、周鋼鳴、陳白塵、朱光潛、司馬文森等青壯實力派,同時還集結了一批文學新銳,如路翎、碧野、駱賓基、劉北汜、徐盈等;尤其值得一提的還有一些剛從事文學寫作的文學新人,如程遠、冰波、藍璧金等。從作者身份及政治傾向看,左、中、右匯聚在一起:既有郭沫若、茅盾、田漢、張?zhí)煲?、胡風、艾蕪、沙汀、邵荃麟、端木蕻良、司馬文森、黃藥眠、任均、周文等左翼作家,又有老舍、沈從文、朱自清、洪深、歐陽予倩、王魯彥、臧克家等自由主義、民主主義作家,還有凌叔華、蘇雪林、錢歌川、謝冰瑩、顧一樵等與國民黨較為親近的作家。正是在這些老中青、左中右作家們的通力合作和共同努力下,《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不久就聲譽日隆,“銷行逾萬,遍及各地”,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全國作家”進行文化抗戰(zhàn)的公共園地。
作為一個“文學多元共生”的公共空間,《文學創(chuàng)作》在欄目設置上將小說、論文、散文、詩歌、劇本等常規(guī)性欄目均納入其中,對小說、論文、散文、隨筆、詩歌、劇本等各種文體都給予了高度重視。據統(tǒng)計,在3卷14期中共發(fā)表小說78篇(共71部,有幾部連載)、戲劇10部(有幾部連載)、散文隨筆64篇(有幾篇連載)、詩歌26首、論文17篇(不包括卷首語和簡評)。其代表性的作品,小說有茅盾的《耶穌之死》《列那和吉地》《虛驚》、艾蕪的《鄰居》《回家》《生命》、端木蕻良的《初吻》《早春》、駱賓基的《一九四四年的事件》《北望園的春天》,以及司馬文森的《鴿》、沙汀的《北斗鎮(zhèn)》等;劇本有郭沫若的《孔雀膽》、田漢的《黃金時代》、熊佛西的《袁世凱》;散文隨筆有沈從文的《水云》、謝冰瑩的《南歸散記》、柳亞子的《五十七年》、歐陽予倩的《后臺人語》等;詩歌有臧克家的《石滾河》《戰(zhàn)地上的風沙》、任鈞的《街頭九歌》《捷音中的山城》、王亞平的《江邊小歌》等;文藝理論有老舍的《如何接受文學遺產》、端木蕻良的《論艾青》、張?zhí)煲淼摹顿Z寶玉的出家》、周鋼鳴的《搏斗與追求》和胡風的《創(chuàng)作現勢一席談》等??梢哉f,《文學創(chuàng)作》很好地體現了“以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評論”的刊物定位,滿足了各類讀者的閱讀需求;雖然有所側重,各類文體文章刊登的數量不等,但毫無疑問,《文學創(chuàng)作》儼然成為各類文體匯聚一場、競相展示的公共平臺和文學空間。
《文學創(chuàng)作》刊發(fā)的作品在題材選擇、創(chuàng)作取向和作品風格上,多姿多彩,異彩紛呈。其《發(fā)刊詞》即開宗明義指出:“我們以無限高度的熱情,憧憬著未來的新世界與新文明!”《為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征求定戶啟事》則進一步表明:“本社創(chuàng)設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為的是要把在這個偉大的時代里底一切斗爭,一切進步,留下光輝的一頁。”[注]《為文學創(chuàng)作月刊征求定戶啟事》,《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1期。正是本著“為偉大的時代留下光輝的一頁”的辦刊宗旨和建設“未來的新世界與新文明”的文化理想,《文學創(chuàng)作》以豐富多樣的文學題材、高昂沉郁的文學品格較為全面地記錄和呈現了抗戰(zhàn)中后期的現實生活和文化人的精神狀態(tài)。
從文學題材和主題上看,《文學創(chuàng)作》以反映抗戰(zhàn)現實為主兼及社會人生的方方面面。有對抗戰(zhàn)前線艱苦緊張戰(zhàn)斗生活的生動描摹,如黃藥眠的《克復》、冰波的《不成功的戰(zhàn)斗》、藍璧金的《海外從軍記》等。其中黃藥眠的小說《克復》以淪陷后的蕭村為背景,講述抗日游擊隊領導村民與敵偽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最后取得勝利的動人故事;而臧克家的詩歌《戰(zhàn)地上的風沙》則是描寫一群在寒冬臘月、風沙肆虐的戰(zhàn)地上挖戰(zhàn)壕的戰(zhàn)士們,歌頌了戰(zhàn)士們堅韌頑強的毅力和戰(zhàn)斗精神。有對戰(zhàn)火中驚險逃難經歷的形象敘寫,如徐訏的散文《從上海歸來》、茅盾的小說《虛驚》和《船上》等。其中《虛驚》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從微觀著筆,細致描寫了幾位逃出香港的愛國人士在東江游擊區(qū)的一段驚心動魄的逃難經歷。有對人民群眾反抗戰(zhàn)斗精神的歌頌和贊美,如張煌的小說《蒼鷹》通過一個愛憎分明、不屈不撓的愛國文學青年倉英的反抗和奮斗,歌頌了“蒼鷹”般的反抗斗爭精神;而任鈞的詩歌《捷音中的山城》則是一首歌頌人民群眾抗戰(zhàn)激情,相信抗戰(zhàn)必勝的詩作。有對大后方黑暗現實的揭露與嘲諷,如沙汀的小說《北斗鎮(zhèn)》對大后方地方政府與當地惡霸相互勾結、大發(fā)國難財的丑惡現實的揭露與控訴;王西彥的小說《魚鬼》敘述了有著高超捕魚技巧的農民“魚鬼”一家的悲慘遭遇,譴責地方政權的黑暗無道;而茅盾的小說《過年》則描寫了大后方的一個小公務員的凄楚辛酸生活。有對延安邊區(qū)軍民大生產運動的描寫,如周文的小說《生產日記》以日記體的形式,生動形象地描寫了延安邊區(qū)軍民熱火朝天的大生產運動。有對童年的追憶和故鄉(xiāng)的思念,如端木蕻良的小說《初吻》對美好童年生活的尋找和追憶,而《早春》則細膩地描摹了少年對異性感情萌動的朦朧美麗畫面。有對人性的審視與反思,如凌叔華的小說《中國兒女》對日本兵廣田弘人性化敘寫和人性蘇醒的召喚;王魯彥的小說《櫻花時節(jié)》通過對一個被俘日本士兵的情感變化和悲劇結局的敘寫,對普通日本士兵的悲慘遭遇寄予了深切同情。還有對大后方知識分子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的描摹,對勞動人民和普通大眾悲慘生活、勞動生活和美好愛情的敘寫,借宗教故事、民間故事及歷史人物對黑暗現實的諷喻,等等。
《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對傳記類文學的重視,發(fā)表了大量的傳記類文學作品。從這些作品的內容看,主要包括兩類:一是講述自己經歷的自傳;二是為他人作的傳記,即他傳。自傳類作品主要有柳亞子的《五十七年》、歐陽予倩的《后臺人語》、徐訏的《從上海歸來》、蹇先艾的《六天的旅行》、柳無忌的《南岳日記》、周凱華的《桂黔滇紀程》、(蘇)伊林的《伊凡諾夫自述》等。柳亞子的《五十七年》和歐陽予倩的《后臺人語》是其中影響最大的兩部。長篇自傳《五十七年》是柳亞子所有傳記類文字中對家庭出身、早期革命和社會文化活動記敘得最為詳細和最為豐富的一部,被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富于革命意義和史料價值的珍貴的傳記文學作品之一”[注]蔡定國、楊益群、李建平:《桂林抗戰(zhàn)文學史》,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64-665頁。。從“開場白”可知,這篇傳記是在主編熊佛西“非常高明”的拉稿手段下多次“進攻”“逼迫”下產生的,并在第2卷第2期頭條刊登,之后又在第2卷第3、4、5期和第3卷第1、2期連載,可見熊佛西對此文的重視程度。全文包括“開場白”“從甲申到甲午”“從甲午到戊戌”“從戊戌到癸卯”“從癸卯到丙午”五個部分,以年代為順序,從1884年寫到1906年,講述柳亞子先生20歲以前豐富多姿的成長歷程。在寫法上,作者不拘泥于個人成長經歷的敘述,而是把自己經歷與時代的發(fā)展變化緊密結合起來,以“自己的生活做經,拿中國政治和國際局勢做緯”[注]柳亞子:《五十七年》,《文學創(chuàng)作》1943年第2期。,在講述自己家世和個人經歷的同時,詳細地記錄那一時代中國社會的政治劇變,為中國近現代革命史提供了珍貴的史料。與此同時,該自傳文筆風趣幽默,讀來很有感染力和趣味性,充分體現了柳亞子“大神經”式的獨特文風,不愧為文學與歷史高度融合的傳記佳作。而《后臺人語》是著名戲劇家歐陽予倩1942年8月至1943年9月在桂林寫的回憶錄,共四部分內容,連載于第1卷第1、4、6期和第2卷第5期,生動翔實地記載了1937年“八·一三”至1939年9月間歐陽予倩在上海、桂林、香港、衡陽等地參加抗戰(zhàn)救亡戲劇運動和從事舊戲改革實驗的經歷?!逗笈_人語》“之一”記載了在湖南衡陽的演劇經歷,著重探討了戲劇演出中的演出理論問題;“之二”講述了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在上海參加救亡演劇活動的過程與勞績和逃離上海的驚險經歷;“之三”寫在桂林從事桂劇改革的經過與成績;“之四”講述了在香港的生活情況、參加戲劇活動的經歷和重返桂林的情景。該文把理論性和實踐性結合起來,既有理論的探討又有具體示范,內容豐富,翔實生動,是中國現代戲劇珍貴的史料。
與自傳類作品側重于對抗戰(zhàn)時期生活經歷記載不同,他傳類作品主要是歷史人物的傳記。這些歷史人物大都生活在國家危難時期,他們身上所呈現出來的偉大精神和高貴品格有著強烈的現實價值和啟示意義。柳亞子的《明季吳江民族英雄吳日生傳》、任中敏的《夏完淳第十三傳》和王在民的《晚明澹歸和尚事考》是對明末清初時期民族英雄吳日生、夏完淳、澹歸和尚悲壯人生的敘寫,而田曲的《大愛國詩人陸放翁》則是對宋代著名詩人陸游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事跡的敘述。這些作品通過對歷史人物民族主義精神和愛國主義精神的歌頌,起到了鼓舞抗戰(zhàn)軍民的愛國熱情和斗爭精神的積極作用。釋巨贊的《弘一法師》和熊佛西的《記梁任公先生二三事》是兩篇紀念悼亡之作,講述弘一法師和梁啟超的一些感人事跡,對他們的偉大人格與高潔品質給予了深情的贊頌。而顧一樵的《慰慧》是一篇很特別的傳記作品,既記載了自己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在北平、武漢、重慶等地逃亡經歷,也記載了小女兒慰慧從出生到夭折的短暫一生,對愛女濃濃愛意充滿字里行間,感情深切而無奈,是一篇自傳和他傳融合的深情之作。這些傳記類作品,無論是對自己生活歷程和斗爭經歷的敘述,還是對他人偉大人格和愛國事跡的記載,都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意義深遠。而《文學創(chuàng)作》以大量篇幅鄭重推介這些文章,其目的就是想借這些知名作家和歷史偉人的真人真事來鼓勵和教育人們,提升廣大軍民的抗戰(zhàn)精神和斗爭意志。
積極推進抗戰(zhàn)戲劇運動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一大特色。該刊不僅發(fā)表了許多戲劇理論和戲劇作品,而且還在1943年4月1日第1卷第6期推出了一個“戲劇專號”,是抗戰(zhàn)時期最早推出“戲劇專號”的大型純文藝刊物。這既是主編熊佛西借戲劇家身份與國內戲劇界廣泛的人脈資源和多方拉稿催稿的結果,更是他對戲劇的偏愛和倚重的體現。正因如此,許多劇作家和戲劇愛好者紛紛應邀聚集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來,創(chuàng)作了不少頗具分量的戲劇佳作。
這些戲劇作品題材比較豐富,歷史題材劇作主要有郭沫若的《孔雀膽》(四幕史劇),熊佛西的《袁世凱》(三幕史劇);現實題材劇作有田漢的《黃金時代》(四幕劇),老舍、趙清閣、蕭亦五共同創(chuàng)作的《王老虎》(四幕劇),丁伯騮的《擇鄰記》(獨幕劇),徐昌霖的《回鍋肉先生》(獨幕劇);以小說《紅樓夢》為題材的劇作有端木蕻良的《林黛玉》(獨幕劇)和《晴雯》(獨幕劇);還有田漢的改良湘劇《新會橋緣》和翻譯劇作英國米倫的《春到人間》(三幕劇,錢歌川、瓊鳳譯)。其中影響較大的有郭沫若的《孔雀膽》、熊佛西的《袁世凱》和田漢的《黃金時代》和《新會橋緣》等劇作。
四幕史劇《孔雀膽》是郭沫若“抗戰(zhàn)六劇”之一,是郭沫若繼《高漸離》之后,在桂林發(fā)表的又一部歷史劇,全劇四幕六場,在第1卷第6期“戲劇專號”頭條發(fā)表。該劇以“善與惡——公與私——分與合”兩條對立沖突線索,講述了元朝末年云南統(tǒng)治者梁王聽信車丞相讒言伏殺女婿段功,致使女兒阿蓋服毒殉情的悲劇故事,譜寫了一曲悲壯的民族愛情之歌。劇本運用大段散文化獨白和獨特的悲劇藝術鞭撻了統(tǒng)治者狹隘的民族主義政治,提出了在抗戰(zhàn)時期“怎樣去團結國內各民族”[注]徐飛:《〈孔雀膽〉演出之后》,《新華日報》1943年1月18日。的重大問題,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三幕史劇《袁世凱》是熊佛西抗戰(zhàn)時期影響最大的劇作,被稱為1942年“劇壇之一大收獲”[注]“熊佛西兩部新作”廣告,《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3期。。全劇三幕四場,在第1卷第1期至第3期連載,后來又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叢書”之一出版。該劇把北洋軍閥的賣國求榮與全民抗戰(zhàn)的現實斗爭結合起來,運用對比和虛實結合的手法,通過對袁世凱竊位稱帝和復辟倒退的陰險毒辣嘴臉的刻畫,揭露了大軍閥袁世凱賣國求榮的丑惡行徑,鞭撻了抗戰(zhàn)時期的封建勢力,表達了“鏟除袁世凱的作風與掃蕩當前的封建勢力”[注]熊佛西:《關于我寫的〈袁世凱〉》,《文學創(chuàng)作》1943年第4期。的思想主題,具有積極的意義和進步的作用。
《黃金時代》是田漢在桂林創(chuàng)作的描寫知識分子的一部力作,全劇四幕,連載于第1卷第3期至第6期。該劇以抗戰(zhàn)時期的知識分子為描寫對象,通過對青年戰(zhàn)地服務團隊長梁士英的積極抗戰(zhàn)和副隊長余世禎的消極抗戰(zhàn)的對比,熱情謳歌了青年戰(zhàn)地服務團以“自己的黃金時代去換取民族的黃金時代”、全心全意投身到抗戰(zhàn)救亡運動中的愛國主義精神,批判了那些貪生怕死、消極抗日的個人主義傾向和丑惡行徑。而改良湘劇《新會橋緣》是田漢抗戰(zhàn)時期戲劇改革實踐的一大成果,是他為中興湘劇量身定做的一個劇本。該劇以湘劇高腔折子戲《老漢馱妻》為藍本,進行重新構思和改編,根據抗戰(zhàn)現實斗爭的需要,拋棄了原劇中一些落后的封建因素,加入全家男女老少共同戰(zhàn)斗、抵御外敵保家衛(wèi)國的內容,賦予了劇本全新的意義。
總的來說,作為抗戰(zhàn)中后期大后方最有影響的刊物之一,《文學創(chuàng)作》以其開放的姿態(tài)和對文學共生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為抗戰(zhàn)文學建構起了一個多元共生的文學生態(tài)空間。這一多元共生文學空間的建構,不僅為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提供了自由而開放的文學園地,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因政治因素所導致的文藝運動低潮的頹勢,把大后方尤其是桂林的抗戰(zhàn)文藝運動推向了又一次高潮,而且以其對文學的現實性和藝術性的追求,提升了抗戰(zhàn)文藝的質量,推動了抗戰(zhàn)文藝的多元化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