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明,王奕琛
(1. 四川省人民檢察院,四川 成都610031;2.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100875)
近年來,在關于犯罪構成體系的激烈爭論中,出罪事由的體系性位置最為犯罪構成體系重構論者所詬病。重構論者認為,我國犯罪構成體系入罪與出罪未能統一于同一過程,出罪機制不暢[1]。我國的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是在四要件的犯罪構成以外予以討論的,在犯罪構成體系中并無其地位。采用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實質上不具有社會危害性,因而不具有犯罪構成”這樣一種論證思路,使得極度宣稱以社會危害性為中心的犯罪構成實際上具有形式化的特征。這是四要件的犯罪構成的結構性缺失。正是這一結構性缺失決定了四要件的犯罪構成不可避免地走向被顛覆的最終命運[2]。那么,我國通行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是否真的如重構論者所主張的那樣出罪機制不暢、存在結構性缺失?厘清上述問題,對于我國犯罪構成體系的堅持與完善,大有裨益。
準確界定出罪事由這一概念,首先要對出罪這一前提性概念進行討論。有學者認為,出罪,是指司法定罪活動中把有罪歸為無罪的情形,其中并不包括不構成犯罪而歸為無罪的情形。出罪的前提是有罪,判斷有罪與否的標準是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構成[3]。還有學者認為,立法出罪,是指通過刑法修訂的方式,將原本刑法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從犯罪范圍中剔除出去,也即將原先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不再規(guī)定為犯罪。司法出罪,是指在現有刑法規(guī)定、現有犯罪構成理論、現有犯罪認定制度的基礎上,裁判者根據既有的規(guī)范、刑法理論,將已經進入犯罪評定圈的行為從犯罪圈中排出、不再認定為犯罪的過程。刑法出罪功能上的出罪,則是指刑法通過特定規(guī)定或機能將特定情形從犯罪中予以排除的功能[4]。
筆者認為,前一觀點所界定的“出罪”完全可以為后一觀點所界定的“司法出罪”所包含,將有罪歸為無罪的情形,將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不成立犯罪的行為歸為無罪情形,以及將根本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歸為無罪的情形,均同屬于經審判者自由裁量、最終被判處無罪的情形。換言之,司法出罪應當指的是以下三種情形:(1)將有罪歸為無罪;(2)將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不成立犯罪的行為歸為無罪;(3)將根本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歸為無罪。之所以“司法出罪”包含上述三種情形,是因為在司法層面討論出罪,要解決的是司法過程中判斷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問題。那么,根本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因當然不是犯罪而出罪,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不成立犯罪的行為因欠缺構成要件要素而出罪,有罪的行為因立法規(guī)定(如已過追訴時效)而出罪,對這些情形均需要在司法出罪判斷過程中予以考慮。
而“立法出罪”則基本上與“除罪化”“非犯罪化”概念相等同,是指通過立法的方式將本來刑法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歸為無罪,即將有罪歸為無罪的情形。之所以“立法出罪”僅指將有罪歸為無罪的情形,是因為在立法層面討論出罪,就是要通過立法的方式縮小犯罪圈,將原本屬于犯罪的行為排除出犯罪圈。由此,顯而易見的是,根本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以及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不成立犯罪的行為,因本就不構成犯罪而不涉及立法出罪問題。
至于“刑法出罪功能上的出罪”這一概念,則完全沒有必要單獨劃分出來,因為刑法出罪的功能在立法層面、司法層面以及犯罪構成理論層面均能夠得以體現。也就是說,“刑法出罪功能上的出罪”與“立法出罪”“司法出罪”不屬于同一層次上的概念。“犯罪構成理論上的出罪”與“立法出罪”“司法出罪”同屬于一個層次的概念,分別表明學理研究領域、立法領域、司法領域的出罪問題。犯罪構成理論作為理論層面的基礎性理論,一方面具有入罪的功能,另一方面具有出罪的功能。因此,在犯罪構成層面討論出罪,就不應包含將有罪歸為無罪、將根本就不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歸為無罪兩種情形。犯罪構成理論上的出罪,僅指將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不成立犯罪的行為歸為無罪的情形。本文所討論的出罪是指犯罪構成理論上的出罪。出罪事由是指那些在犯罪構成理論內部看似形式上符合犯罪構成,但實質上又無法使犯罪得以成立的事實和理由。
美國刑法的犯罪構成體系為雙層次犯罪構成體系。其中,第一層次是犯罪本體要件,第二層次是責任充足條件。犯罪本體要件將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多種多樣的構成要件抽象為犯罪行為和犯罪心態(tài)兩方面的內容。這一要件是刑事責任的基礎,所有犯罪都不得缺乏犯罪本體要件。在司法過程中,控訴方負有舉證責任;一旦證明被告人的行為符合犯罪本體要件,就可以推斷被告人具有刑事責任基礎。如果被告人不提出抗辯,其行為即可成立犯罪。由此,要成立犯罪,除了必須具備犯罪本體要件外,還必須有排除合法辯護的可能。具體而言,在司法過程中,這些合法辯護事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可得寬恕”,包括未成年、錯誤、精神病、被迫行為等;另一類是“正當理由”,如緊急避險、正當防衛(wèi)、警察圈套等[5]。
英國刑法理論認為,只有當法定的心理狀態(tài)存在時,一個人才能對他的行為負刑事責任,用拉丁格言來說就是“沒有犯罪意圖的行為不能構成犯罪(actusnonfacitreumnisimenssitrea)”。只有當適當的犯意同時存在時,犯罪行為才構成犯罪。這一規(guī)則是普遍適用的,除了普通法中的辯護事由精神病例外。在提出普通法中其他辯護事由如挑撥、自衛(wèi)、無意識行為或強迫的場合,被告人只需就辯護事由的構成條件提出證據,之后仍由控訴方說服陪審團構成條件中至少有一個不存在。如果存在關于辯護事由的證據,即使不是被告人提出,法官也必須引導陪審團作無罪宣告,除非陪審團確信被告人的證明不成立。但成文法中則可能或明確或隱含地讓被告方承擔舉證責任[6]。
英美法系刑法采取的是雙層次犯罪構成體系。這一犯罪構成理論要求,成立犯罪,既要滿足正面的、積極的犯罪成立條件,又須不存在合法辯護的事由,這里的合法辯護的事由即出罪事由??梢?,在雙層次犯罪構成體系下,作為出罪事由的合法辯護的事由處在犯罪構成體系內,作為消極的要件否定犯罪的成立,且合法辯護的事由與法律程序密切相關。
英美法系國家的權力組織形式偏屬于“協作式官僚組織”,其程序目的偏向于解決糾紛,“協作式組織會產生出要求程序在時間維度上盡量集中的壓力。由于這種壓力的存在,當事人之間的糾紛便不能以斷奏(staccato)的形式來呈現,也不可能分成不連續(xù)的步驟陸續(xù)展開:當事人之間的競賽最好是在一場單一的、持續(xù)的法庭表演中集中完成。由于不必在上級權威面前重復上演競賽過程,因而訴訟程序又得到進一步的集中:初審程序在一般情況下具備終審的性質……主審法官在不熟悉案情的情況下來聽審。他無法事先研究涉及準備活動的卷宗,因為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文件。不可避免的是,大量的程序行動——包括在庭審過程中——都是由訴訟當事人來履行的。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唯一能夠有效質詢證人并提交其他證據的行動者。相應地,信息以一種極具爭論性的形勢傳遞出來,從而使一方當事人得以立即挑戰(zhàn)另一方所誘導出來的證言或提交的證據”[7]。換言之,基于當事人對抗的需要、審判者的被動姿態(tài)、判決的可能終局性,將責任充足要件納入犯罪構成體系當中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不將出罪事由這一消極要件置于犯罪構成體系內部,那么,控方只要證明積極要件即犯罪本體要件的存在,原則上就可以認定犯罪的成立。這將導致辯護方的辯護理由可能難以在法庭上得到陳述,由此作出的不合理判決進而也因判決的可能終局性而難以進行申辯。只有將合法辯護事由放入犯罪構成體系內部,使得合法辯護的事由成為判斷是否成立犯罪時必須考慮的因素,才能保證當事人的平等對抗、事實審理者的中立裁判。
將作為出罪事由的合法辯護事由置于犯罪構成體系內部,使雙層次犯罪構成體系實踐性、簡便性與動態(tài)性的特征[8]體現得更為突出。兩個層次的要件相互對合、簡單明了,前一層次的要件肯定犯罪成立,后一層次的要件否定犯罪成立,這反映了司法實踐認定犯罪的動態(tài)過程,便于把握。
由此,我國有學者認為,借鑒英美法系雙層次犯罪構成模式,吸納我國傳統犯罪構成體系中的合理成分,實現經驗與理性的溝通,應當成為改造中國傳統犯罪構成體系的努力方向。重構后的中國犯罪構成體系由犯罪基礎要件和犯罪充足要件兩個層次構成。犯罪基礎要件由危害行為的客觀要素、危害行為的主觀要素和行為能力構成。犯罪充足要件則包括法定的正當化行為以及各種超法規(guī)的正當化行為[9]。
作為大陸法系犯罪論體系典型代表的德、日犯罪論體系先后經歷了古典犯罪論體系、新古典犯罪論體系、目的主義犯罪論體系、新古典與目的論結合體系等體系的演進。就構成要件實質內涵的理解、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有責性的關系判斷、“違法是否僅包含客觀要素”等問題而言,各體系間存在著不同的看法。
在古典犯罪論體系中,構成要件是純粹記述性、中立性的,不包含規(guī)范性、主觀性要素。構成要件符合性與違法性、有責性之間不存在任何關系,構成要件沒有違法性推定機能和有責性推定機能。因此,在違法性判斷階段,違法性的判斷是積極的,只是在例外的情況下才消極地判斷是否存在法定的違法阻卻事由。在有責性判斷階段,責任能力、故意、過失是責任的要素,責任的前提是行為人具有責任能力,責任的形態(tài)是故意和過失[10]。
在新古典犯罪論體系中,主觀的構成要件要素、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要素、實質的違法性要素和客觀的責任要素被發(fā)現。如M.E.邁爾(M.E.Mayer)認為,構成要件要素是規(guī)范的要素,構成要件是違法性的認識根據,構成要件具有違法性的推定機能;行為只要符合構成要件,就可以推定具有違法性,但仍應當區(qū)分構成要件與違法性。梅茨格(Mezger)則認為,構成要件是違法性的實在根據,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同時就是違法性的判斷,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只要不存在違法阻卻事由就是違法。構成要件與違法性是一體的,構成要件只是在與違法阻卻事由的關系上具有獨立意義,在與違法性的關系上則幾乎喪失獨立性。主觀的違法要素是存在的。而在進行違法性判斷時,除了要考慮形式違法性,還應考慮實質的違法性,亦即承認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在責任判斷時,故意、過失仍屬于責任的形態(tài),而非構成要件要素。默克爾(Merkel)提出的消極構成要件理論則認為,違法性應當消解在構成要件中,違法阻卻事由屬于消極的構成要件要素,只有不存在正當防衛(wèi)等正當化事由才能夠滿足構成要件符合性;犯罪論體系分為不法與責任兩個階層[11]。
在目的主義犯罪論體系中,目的行為論是核心。韋爾策爾(Welzel)提出的目的行為論認為,人以因果關系的認識為基礎,在一定范圍內預見自己的活動會產生一定的結果,據此設立各種各樣的目的并選擇達到目的的手段,朝著這些目的有計劃地進行活動。目的行為論使得故意、過失成為構成要件要素,而非責任要素;違法性認識從故意中脫離,成為責任要素;不法由行為無價值與結果無價值共同決定,并且重視“人的不法”。違法性判斷仍然為消極判斷,且實質違法性論仍應予以保留[12]。
新古典與目的論結合體系和新古典犯罪論體系、目的主義犯罪論體系的不同之處在于,否定目的行為論,并在肯定構成要件的故意的同時,也承認責任故意。除上述不同之外,新古典與目的論結合體系與目的主義犯罪論體系的基本內容是相同的。新古典與目的論結合體系是德國刑法理論上的通說[13]。
從上述犯罪論體系中可以看出,無論對于構成要件實質內涵如何理解,在各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中,均是從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認定犯罪是否成立。違法性判斷階段的違法阻卻事由和有責性判斷階段的責任阻卻事由屬于消極方面的犯罪成立要素;結合上文對出罪事由的界定來看,其即屬于出罪事由。具體而言,違法阻卻事由主要包括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及超法規(guī)的違法阻卻事由,責任阻卻事由主要包括責任能力、違法性認識可能性和期待可能性。由此可見,出罪事由均被置于在犯罪成立條件體系內,并主要集中在違法性和有責性這兩個階層,屬于認定犯罪成立時必須考量的因素。
將作為出罪事由的違法阻卻事由和責任阻卻事由置于犯罪成立條件體系內,使得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的階層性、體系內出罪特征體現得更為突出。所謂位階式的思維方法,是指層層遞進式的邏輯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不僅限定了定罪的階層與順序,而且使后一階層的判斷結論受到前一階層的判斷結論的嚴格限制,從而使定罪的司法過程呈現出一種遞進式結構,并把那些非罪行為從犯罪的范圍中予以逐個排除[14]。
之所以德、日刑法理論注重犯罪論體系的邏輯性、階層性,是因為德、日等國家偏向于“科層理想型”的權力組織形式。在科層理想型的權力組織中,技術性決策的進路是“法條主義(legalistic)”?!叭绻嚓P的事實被認為可以根據某一規(guī)范性的標準而納入某一特殊類型,官員們就應當作出相應的類型化決策……決策的妥當性只能根據是否忠實于可適用的標準來評估”[15],特別是其中的邏輯法條主義,“偏向于一種包羅萬象的規(guī)劃,并偏愛那些更加脫離語境并因此更具一般性的標準:在一種情況下,很容易形成一個由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原則和規(guī)則所構成的網絡……決策標準的排序(ordering)功能得到了突出的強調,確切地說,它們到底要求什么?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往往比不上這樣的事實:某項事物明確地并且持續(xù)地受到它們的規(guī)制”[16]。正基于此,相關學者尤其是德國的刑法學者,在犯罪論體系當中注重體系的構建,并且對犯罪論體系的邏輯性、位階性給予了極大程度的關注。而出罪事由作為犯罪成立的消極的要件要素,必須納入犯罪論體系當中,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在面對事實時,使事實能夠與決策標準相對應。
因此,我國有一部分學者提出要借鑒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來重構我國通行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而有的學者則在堅持犯罪構成不必重構的立場之上,提出了改良的方案。如陳興良教授提出了兩種重構的方式,一種是直接將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移植到我國的犯罪構成理論中,另一種是構建罪體——罪責——罪量的犯罪構成體系。在后一種犯罪構成體系中,罪體包括構成要素(主體、行為、客體、結果、因果關系、客觀附隨情狀)和排除事由(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罪責包括構成要素(故意、過失、主觀附隨情狀、罪體認識錯誤)和排除事由(責任無能力、違法性認識錯誤、期待不可能),罪量包括數額和情節(jié)。張明楷教授提出了不法——責任的犯罪成立條件體系。其中,不法包括構成要件符合性(行為主體、行為、行為對象、結果、因果關系與客觀歸屬)和違法阻卻事由(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因法益性的闕如阻卻違法的事由、基于法益衡量阻卻違法的事由),責任包括積極的責任要素(故意、事實認識錯誤、過失、目的與動機)和消極的責任要素(責任能力、違法性認識可能性、期待可能性)。周光權教授提出了犯罪客觀構成要件——犯罪主觀構成要件——犯罪排除事由的犯罪構成體系。其中,犯罪客觀構成要件包括主體、構成要件行為、作為、不作為、結果、因果關系說與客觀歸責論,犯罪主觀構成要件包括犯罪故意、犯罪過失、事實認識錯誤、無罪過事件、動機與目的,犯罪排除事由包括違法排除事由(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其他違法排除要件)和責任阻卻事由(責任無能力、欠缺違法性認識、期待不可能)。黎宏教授提出了犯罪構成客觀要件——犯罪構成主觀要件的犯罪構成體系。其中,犯罪構成客觀要件包括犯罪構成客觀要件的內容(危害結果、危害行為、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危害行為的時間、地點、方法、行為主體)和排除社會危害性事由(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其他排除社會危害性事由),犯罪構成主觀要件包括責任能力、犯罪故意、犯罪過失、認識錯誤、犯罪目的與犯罪動機、期待可能性。
我國現在通行的犯罪構成理論是“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在這種理論背景下,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四個構成要件有機統一,缺少其中任何一個構成要件都無法成立犯罪,任何一種犯罪的成立均必須具備上述四個要件。在這四個構成要件中,存在諸多的構成要件要素,這些構成要件要素可以區(qū)分為入罪事由和出罪事由兩類。具體而言,認定為犯罪所必需的構成要件要素屬于入罪事由;一旦具備了這些入罪事由,譬如危害行為、危害結果、因果關系、犯罪故意、犯罪過失等,就可以初步認定犯罪的成立;而能夠排除犯罪成立的要素屬于出罪事由,即在初步認定成立犯罪后,仍需進行否定性判斷的構成要件要素,譬如期待可能性、認識錯誤、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等。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等出罪事由一旦成立,就能夠推翻原本已經初步認定的成立犯罪的結論。
這里涉及的第一個問題是,刑事責任能力屬于入罪事由還是出罪事由?筆者認為,刑事責任能力屬于出罪事由。這是因為,從刑事責任能力所涉及的相關因素來看,考察行為人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主要是看行為人是否具備刑事責任年齡以及是否屬于精神障礙人。而之所以要考慮上述因素,就是為了防止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以及完全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在不具備刑事責任的情況下卻承擔了本不應當承擔的刑事責任。這一否定性、逆向性的思維過程足以表明,刑事責任能力應當屬于出罪事由。
這里涉及的第二個問題是,《刑法》第十三條“但書”的規(guī)定屬于入罪事由還是出罪事由?筆者認為,“但書”是通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這一規(guī)定將行為排除出犯罪圈,這也屬于犯罪構成理論上的出罪。但是,由于《刑法》第十三條規(guī)定是關于犯罪概念的規(guī)定,而犯罪概念是從總體上劃清罪與非罪的界限,犯罪構成是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界限的具體標準[17],所以,“但書”所反映的犯罪成立應具備一定的定量因素的要求是遍布于整個犯罪構成的,而非具體的犯罪構成,因而無法被定位于某一特定的構成要件中。而本文探討的是犯罪構成內具體出罪事由的體系性位置,因此,“但書”不屬于本文所探討的范圍。
這里涉及的第三個問題是,出罪事由均在我國“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內部嗎?我國通行的“四要件”犯罪構成體系內存在刑事責任能力、期待可能性、認識錯誤等構成要件要素,其中,刑事責任能力被放置在犯罪主體要件當中,期待可能性和認識錯誤被放置在犯罪主觀方面要件當中。但問題是,正當防衛(wèi)和緊急避險作為正當行為被放置在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四個構成要件之后進行討論。這樣的編排,給人的感覺是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的行為是在行為符合犯罪構成之后,又被排除出犯罪圈。雖然通行的“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認為,“正當行為,是指客觀上造成一定損害結果,形式上符合某些犯罪的客觀要件,但實質上既不具備社會危害性,也不具備刑事違法性的行為”[18],但是,在四個要件之后討論正當行為,確實會給人留下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是在四要件的犯罪構成以外進行討論,犯罪構成要件是形式要件的印象。有學者試圖作出辯解,“將每一個排除犯罪性事由融合在構成要件當中研究,誠然存在形式上的理論脫節(jié)現象——一方面要將排除犯罪性事由理論作為犯罪論的單獨‘一塊’置于犯罪構成理論之外論述,另一方面在考察是否存在排除犯罪性行為時又要將之內涵于‘要件的審查’中。但是,這種形式上的脫節(jié),乃我國犯罪構成理論特征使然:排除犯罪性行為具有與其他引致犯罪不成立的因素所不同的特點,需要在理論上將這一類行為集中研究;但這一類型為作為阻卻犯罪成立的事由,在具體案件的審查中只能融合于要件之中,而無獨立存在的余地,因為要件之外是沒有東西具有影響犯罪成立與否的功能”[19]。但是,問題是,如何在單獨將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放置于犯罪構成理論后,又在具體案件的審查過程中,將正當行為融入犯罪構成要件之中?融入的又是哪一犯罪構成要件?由此可見,問題的關鍵仍在于在我國通行的犯罪構成理論中將正當行為放置在犯罪構成體系的哪一具體位置。
誠然,借鑒英美法系雙層次犯罪構成模式,試圖將包括法定的正當化行為以及各種超法規(guī)的正當化行為在內的出罪事由作為犯罪充足要件的觀點,在理論上確實既可以將正當行為納入犯罪構成體系內,又可以強調程序正義的價值。但是,這一犯罪構成體系需要相配套的刑事訴訟制度。如上文所述,英美法系國家的權力組織形式偏屬于“協作式官僚組織”,其程序目的偏向于解決糾紛。在這一權力組織與訴訟程序中,當事人之間對抗激烈,審判者處于被動姿態(tài)。這樣,將包括正當行為在內的合法辯護事由作為犯罪充足要件,就既是其國家權力組織形式、司法程序類型的體現,也是一種要求。而我國的權力組織形式更偏向于“科層理想型”,追求的是“法條主義”,強調的是決策標準的體系性、邏輯性,法官作為裁判者在庭審當中起主導的作用,負有查明案件事實、作出法律評價的義務。因此,如果將正當行為作為犯罪充足要件,也同樣難以保證辯護人能夠因積極地主張合法辯護事由而出罪。更為重要的是,在我國現有犯罪構成體系已具備大多數出罪事由的情況下,僅僅因為正當行為在犯罪構成體系中的體系性位置存在問題就重構整個犯罪論體系,進而改變整個訴訟構造,顯然是得不償失的。借鑒三階層犯罪論體系對我國犯罪構成理論進行重構的觀點也存在上述同樣的問題。另外,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也存在著諸多問題,如體系上前后沖突,現狀和初衷背離,有唯體系論的傾向,偏離現實的司法實踐等[20]。筆者認為,就正當行為在犯罪構成體系中的位置而言,可行的、經濟的做法是將正當行為納入犯罪構成體系當中。
有觀點認為,“或許可以認為,如同將意外事件、不可抗力放在犯罪主觀要件中研究一樣,將正當防衛(wèi)等表面上符合客觀要件的行為放在犯罪客觀要件中進行研究,倒是合適的”[21]。筆者認為,正當行為在形式上是符合犯罪客觀方面的。之所以要將正當行為單獨放在犯罪構成之后進行討論,就是為了避免混淆正當行為與犯罪行為之間的界限。如果將正當行為納入犯罪客觀方面中,則犯罪行為與正當行為之間的區(qū)分將再次面臨難題。
在筆者看來,將正當行為放置在犯罪客體當中進行討論,是正當行為在犯罪構成體系中的位置問題的可行的解決辦法。正當行為雖然會造成一定的損害,但是,其在根本上不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因此其也就不可能會侵犯犯罪客體,不可能構成犯罪。將正當行為放置在犯罪客體中進行討論,使得抽象、空洞的犯罪客體的內容具有了規(guī)范性,排除了抽象性,彰顯了犯罪客體的定罪機能。這樣,犯罪構成就真正成為評價罪與非罪的唯一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