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強
(河南經貿職業(yè)學院,河南 鄭州 450018)
歧義是指一個語言形式具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義,因而產生不同的理解,這屬于自然語言的普遍現象。歧義在公文、論文,甚至散文、小說、戲劇中通常不允許存在,以致被剔出、被校正,而在詩歌中卻意外地生存下來,而且還有意無意地被作者吸納,給欣賞者留下鑒賞的礦苗,求新的滿足,也給文壇時不時帶進一點鬧猛。
造成歧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歷史的演變,地域的遷徙,環(huán)境的變化,習俗的嬗改,導致詞義的拓展,都給歧義帶來了存在的條件。但更多的還是語言自身的變化所造成的,詩句詞序的錯置變形,語法成分的飄忽不定,都會使歧義乘“虛”而人。也有因在特定社會歷史范疇中所產生的語詞隨著歷史的推移,巧合地擁有了新的意義,產生了歧義。正是這種種原因使歧義這一精怪在詩句中潛伏下來,使詩句所表達的內涵具有了不確定性,從而給人困惑感,激起鑒賞者探索的欲望,也就有了多一層面的鑒賞運作活動,使每一位鑒賞者的想象力驟然膨脹,驟然活躍,從而帶來鑒賞的快感和滿足,正如游三壇映月,每一位欣賞者都能在自己所看的壇里發(fā)現一輪皎潔的月亮一樣,多么令人神往和愜意的事。
李白《菩薩蠻》中有這樣一句詩:“寒山一帶傷心碧"??此破掌胀ㄍǎ捎跉v史人文的積淀,使這句話有了歧義,而鑒賞者又是站在后來的時空位置,以后來者的目光進行探視和審美,社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歷史和藝術的疊影,就會有百倍的收獲。李從軍一這樣詮釋這句詩:“就連那遠處碧綠的山色也使人著惱,叫人傷感。這似乎是靜態(tài)的寫生,是一種冷色的畫面,但靜態(tài)之中又夾雜著主觀的感受,給人一種潛在的騷動感,撩人意緒?!?見《唐宋詞鑒賞辭典》)這樣的內心觀照在錢鐘書的《管錐編》中也能看到:“李白《菩薩蠻》亦云:‘寒山一帶傷心碧’,觀心體物,頗信而有微。心理學即謂人感受美物,輒覺胸隱然痛,心怦然躍,背如冷水澆,眶有熱淚滋等種種反應。”顯然兩位學者把“傷心”作為使動詞看待,“傷心碧”就是“使人傷心的碧綠”。而何滿子先生就不同意這種理解,他在《李白<菩薩蠻>賞析》一文中說:“‘傷心’在這里相當于日常慣語中的‘要死’或‘要命’。現在四川還盛行著這一語匯。人們常??梢月牭健玫脗摹??;颉鸬脗摹惖脑?,意即好得要命或甜得要死。這‘傷心’也如上海話中‘窮漂亮’、‘窮適意’的‘窮’字一樣,作為副詞,都與‘極’同義。‘傷心碧’也即‘窮碧’?!敝杂羞@樣大相徑庭的理解,且都能成立,都有道理,也正不必強求一律,就是因為詩句中的詞語隨著歷史的推移、地域的變化,巧合地擁有了新的意義,產生了歧義,給鑒賞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新發(fā)現、新含義。我們既可與前一種理解欣賞不謀而合,也可和后一種觀照心照不宣,更可以兼收并蓄,從兩種方位交錯著切入,多一份體會,多一份鑒賞,使審美的心靈多承受一次美的熏陶和洗禮,何樂而不為呢?
也有因詞序的不同而產生了歧義,這更是多見的一種歧義現象,也是不同于前者的一種有意為之的現象。詩歌原不同于其他文體,情感的跳躍形成詩句的跌宕,格律和平仄又有意拆開原有的句子的語法結構,這種寬松無羈的語法結構偶一為之,就會使作品所描畫的對象造成漫衍,再加上語詞本身的含糊性特點,就極易產生歧義,而這歧義也就突然開拓了詩歌意象的領域,造成意象的滲透和鋪展,以致模糊了本不會模糊的界限,使詩句有了—種內在的能力運動,撩撥起鑒賞者探索的熱情,也就有了對這些詩句說不完的話題和開掘不完的領域。杜甫《春城》詩有這樣兩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笨赡芾斫獬伞案袝r”花也“濺淚”,“恨別”鳥也“驚心”,也可能理解成“感時”見到花(照理是應該愉悅的)也“濺淚”,“恨別”見到鳥(照理應該高興的,因飛鳥給人生機勃勃之感)也“驚心”。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有一句詩:“溧深林兮驚層顛”。是使“深林”“溧”,層顛“驚”呢,還是“深林”本身“溧”,“層顛”本身“驚”呢?這不必要去辨?zhèn)€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档略浾f過:“模糊觀念要比清晰觀念更富有表現方?!边@種詩句的因歧義而造成的模糊不正是鑒賞者的馳騁之地嗎?
現代詩歌少了平仄、押韻的羈押,少了因歷史、習俗的變化而產生的詞義、詞序的不確定性,是否就沒有或不會產生歧義呢?回答是否定的。今天的朦朧詩之所以朦朧自然是由于意象的不確定性,或含有一定的象征意義造成的,也有是有意掐斷或有意隱埋思維的鏈條造成的,但有些則是作者故意造成語詞組合的錯位,恍惚,使語詞所揭示的含義飄忽不定,構成樸朔迷離的氛圍,形成讀者理解上的歧義困頓,結果構筑起朦朧的迷宮。像舒婷的《會唱歌的蔦尾花》一詩中曾這樣寫道:“什么聲響/喚醒我血管里猩紅的節(jié)拍在我暈眩的時候/永遠清醒的大海啊”。是“永遠清醒的大?!卑l(fā)出的聲響喚醒“我”,還是“什么聲響”在我“暈眩的時候”喚醒了“我”,使“我”像“永遠清醒的大?!?,澎湃著情感的浪花,發(fā)出情感的呼喊。楊煉的《諾日朗》一詩中有這樣一句詩“狼藉的森林漫延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這句詩同樣給讀者帶來理解上的困惑和捉摸不定,原因就在“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這個短語該怎樣理解,是把“被……美……美”理解成一個“被”和“……美”組成的介賓短語,還是將“被”和“蹂躪”“燦爛而嚴峻”組合在一起去修飾“美”。這種語詞組合的隱性脫榫和隨和嫁接,給人理解上帶來了瞬間的迷惘和痛苦,但正是這種理解上的渴澀促使審美主體去作努力的縱深開掘,千方百計試圖去破譯蘊藏在語詞背后的情感和意念密碼,從而給審美主體以多層面的體驗和愉悅。
可以看出不管現代詩人有意還是無意作語詞的錯位安排,客觀上同樣能造成歧義的產生。同樣,不論是古詩還是現代詩,只要是詩歌,歧義的產生倒并不是壞事,適當的出現或適當的安排都將是一個探索不清或探索不盡的美好境地,都將使作品產生使審美主體欲罷不能欲“清”不行的焦灼感、鑒賞欲,是極吊胃口的一種特殊現象。可以這樣說,詩歌中的岐義是一種美的“錯誤”和錯誤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