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尚書
南北宋之際屹立于詩壇的“江西宗派”,有一個令當(dāng)時人似乎也不太明白的問題,即詩派既稱“江西”,應(yīng)該是江西人所結(jié)詩社才對,但詩派成員卻并不全為江西人。呂本中曾作《江西宗派圖》,宋末作家劉克莊對圖中所列詩人籍貫作過統(tǒng)計,在所作《江西宗派總序》中,他寫道:“派中如陳后山(師道),彭城(今江蘇徐州)人;韓子蒼(駒),陵陽(今四川仁壽)人;潘邠老(大臨),黃州(今湖北黃岡)人;夏均父(倪)、二林(敏功、敏修),蘄(今湖北蘄春)人;晁叔用(沖之)、江子之(端本),開封(今屬河南)人;李商老(彭),南康建昌(今江西永修,屬九江市。按:南宋初南康軍曾屬江南東路,不屬江南西路即江西。但大多數(shù)時候仍屬江西。見《宋史》卷88《地理志》四)人;祖可(俗名蘇序),京口(今江蘇丹陽)人;高勉(荷),京西(今湖北荊州)人,非皆江西人也?!盵注]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4年重印本。以上凡十一人,再加上呂本中,祖籍安徽,生長于開封,共有十二人。在江西宗派二十六人中,非江西籍詩人占了近一半。那么,“江西宗派”得名的原由是什么?對此,楊萬里(1127—1206)在所作《江西宗派詩序》曾自問自答道:“江西宗派詩者,詩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而詩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注]楊萬里:《江西宗派詩序》,《誠齋集》卷79,《四部叢刊》初編本。后文所引該文均自此本,不再另行出注。他是說,江西宗派之所以冠名“江西”,只是為了取個名而已;但既然詩社成員并非全是江西籍,為什么又要以“江西”命名呢?他的解釋是:以“味”不以“形”。所謂“形”,指詩之外的各種附加因素,比如籍貫。就是說,這個詩人群體雖然籍貫不盡相同,但其作品卻有共性,即“江西味”,并不在乎外在因素的相似與否。今天,我們還可以進(jìn)一步追問:這群形如散沙的詩人,既然是以“江西味”相維系,而“江西味”又是什么?“味”之源頭何在?如何長久地維持這個“味道”不變?這些似乎都不是小問題,如果通過較深入的探討,也許能讓我們更好地了解江西宗派。本文試論之。
為了說明問題,我們繼續(xù)考察楊萬里《江西宗派詩序》。由于楊萬里不僅是江西人(今吉安吉水),而且曾深受江西宗派影響(他自稱少時學(xué)于陳后山,作詩千余篇,“大概江西體也”,見所作《江湖集序》),加之他的時代較晚,由他來總結(jié)江西宗派的歷史,也許更公允,更真實(shí)。在該序中,他首先揭示了“味”與“形”的關(guān)系:
東坡云“江瑤柱似荔子”,又云“杜詩似太史公書”。不惟當(dāng)時聞?wù)邍`然陽應(yīng)曰“諾”而已,今猶嘸然也。非嘸然者之罪也,舍風(fēng)味而論形似,故應(yīng)嘸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荷)不似二謝(逸、薖),二謝不似三洪(朋、芻、炎),三洪不似徐師川(俯),師川不似陳后山(師道),而況似山谷(庭堅)乎?味焉而已矣。酸咸異和,山海異珍,而調(diào)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與不似,求之可也,遺之亦可也。[注]楊萬里:《江湖集序》,《誠齋集》卷80,《四部叢刊》初編本。
按:江瑤柱,一種海生蚌類動物,其形如牛耳,故又稱牛耳螺,殼薄肉嫩,美味可口,是海鮮中的珍品;而荔子(又作荔枝)卻是水果。杜詩是詩歌,太史公書(《史記》)乃史學(xué)散文,兩者并非同類,若論其“形”,差異極大,蘇軾卻說二者相似。這似乎違背了普通人的常識,所以聞?wù)邞赜谔K軾的名氣,只好“嘸然陽應(yīng)”。但是,“聞?wù)摺敝皇恰吧犸L(fēng)味而論形似”,不懂舍“形”而論“味”的道理。在蘇軾看來,若論“味”,則江瑤柱與荔枝,《史記》與杜詩卻有共同點(diǎn)。因此,誠齋推論道:在江西宗派中,高子勉的作品不似二謝,二謝不似三洪,三洪又不似徐俯,等等,但若以“風(fēng)味”論,則是相似的,仿佛同出一個調(diào)味師。同理,江西宗派中“人非皆江西”,但所作詩有共同的江西“味”,這是本質(zhì)的“同”,也是取名“江西宗派”最根本的原因,至于外在形式如籍貫之類的差異,“求之可也,遺之亦可也”,并不重要。
文學(xué)藝術(shù)理論中的“味”,又稱“風(fēng)味”“滋味”等,概念較抽象。簡單地說,它是作品中思想與藝術(shù)相結(jié)合所產(chǎn)生的感染力,屬精神層面。讀者在閱讀詩文作品時,在咀嚼和接受中受到強(qiáng)烈的情感刺激,留下深刻的印象,故將它喻之為酸甜苦辣之類的“味道”,而并非真正形之味覺。在我國古代文論史上,以“味”論詩文歷史悠久,如《文心雕龍·史傳》就曾指出史傳文“儒雅彬彬,信有遺味”[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284頁。。又如鐘嶸《詩品·總論》曰:“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庇衷唬骸拔逖跃游脑~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盵注]鐘嶸:《詩品·總論》,陳延杰注:《詩品注》卷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第1—2頁。至于“江西味”,與泛指的“詩味”猶有區(qū)別,它既指普遍存在的詩味,又包括地域特有的風(fēng)格和風(fēng)情,即江西人大致相似的表達(dá)習(xí)慣和寫作風(fēng)貌。
對于詩、畫等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形、味一般指形、神,蘇軾早就有過非常精辟的論述,在所作《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中,他說: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注]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詩集》卷29,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525頁。
畫家作畫,不以“形似”為貴,他顯然是說貴在“神似”。所謂“形”,特指畫的物質(zhì)載體,包括畫布、顏料、色彩等等,而此處的“神”與“味”“風(fēng)味”的內(nèi)涵相當(dāng)。如果以形似論高下,蘇軾認(rèn)為那種見解和審美層次大約與小兒差不多。這體現(xiàn)了我國傳統(tǒng)審美價值觀,與西方大相徑庭,——西方人不僅以形似,而且以逼真為貴,這只要看看巴黎盧浮宮、凡爾賽宮那些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繪畫作品,與中國古代繪畫的區(qū)別極其明顯。詩歌與繪畫的道理相同,若只論形似,蘇軾認(rèn)為那決不是詩人。
接著,楊萬里又舉了一個例子,他說:
大抵公侯之家有閥閱。豈惟公侯哉,詩家亦然。窶人子崛起委巷,一旦紆以銀黃,纓以端委,視之,言公侯也,貌公侯也。公侯則公侯乎爾,遇王、謝子弟,公侯乎?江西之詩,世俗之作[注]江西派詩人以“江西宗派”詩歌為正宗,故稱宗派之外的作品為“世俗之作”,亦稱“旁枝別流”。方回在評《瀛奎律髓》卷16陳與義《道中寒食》二首時寫道:“予平生持所見,以老杜為祖……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簡齋為三,呂居仁為四,曾茶山(幾)為五,其他與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詩之正派也。余皆傍支別流,得斯文之一體者也?!币姺交剡x評,李慶甲撰輯:《瀛奎律髓匯評》卷16,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新一版,第591頁。,知味者當(dāng)能別之矣。
閥閱,指功績、資歷,謂公侯家自有他興起的原因和歷史,有深厚的文化積累。窶人子,《漢書·霍光傳》:“諸儒生多窶人子?!鳖亷煿抛ⅲ骸案M者,貧而無禮。”[注]《漢書》卷68《霍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954頁。又《詩經(jīng)·邶風(fēng)·北門》:“終窶且貧,莫知我艱?!泵珎鳎骸案M者,無禮也。”陸德明《音義》引《爾雅》:“貧也。”案曰:“謂貧無可為禮?!盵注]《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9頁。此言若暴發(fā)戶(崛起之窶人)之子紆金戴銀,也自稱公侯,即使言、貌相似甚至相同,若遇上王、謝世家子弟,區(qū)別便一目了然。這里,楊萬里以“窶人子”喻所謂“世俗之作”,而以王、謝子弟喻江西派詩,二者即便形貌相似,但舉手投足之間,則神采迥別。總之,楊萬里反復(fù)論證江西宗派詩人無論籍貫如何,其作品皆具有共同的“江西味”,較之宗派外的“世俗之作”高出一頭,儼然鶴立雞群。這是否對江西詩有過于夸大、抬高之嫌?值得研究,但我們由此可以探討并解答另一個問題:江西派作品異于其他詩人的“味”到底是什么,它從何處來?
說到江西詩,首先要簡介江西派首領(lǐng)黃庭堅(1045—1105)。其人字魯直,號山谷,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進(jìn)士,哲宗時官至起居舍人。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詩與蘇軾齊名,稱“蘇黃”。方回標(biāo)榜江西宗派“一祖三宗”,他為“三宗”之首(另兩“宗”為陳師道、陳與義)。對于黃詩,當(dāng)代評價極高。蘇軾曰:“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fù)論鄙事?!薄棒斨痹娢?,如蝤蛑、江瑤柱,格韻超絕,盤飧盡廢?!盵注]蘇軾:《書黃魯直詩后二首》,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卷67、68。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22,2135頁。又曰:“每見魯直詩文,未嘗不絕倒。”[注]蘇軾:《書黃魯直詩后二首》,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卷67、68。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122,2135頁。理學(xué)家朱熹本來排斥詩歌,但仍稱山谷詩“精絕!知他是用了多少功夫”。又感嘆道:“山谷詩忒好了!”[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40《論文》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329頁。即便對江西宗派頗有貶辭的金代詩人元好問,對黃詩也甚為推崇,其《論詩絕句》說“論詩寧下涪翁拜”[注]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遺山先生文集》卷11,《四部叢刊》初編本。,可見一斑。故所謂“江西詩味”,無疑即在江西人黃庭堅影響下形成的詩歌風(fēng)貌,趙構(gòu)(宋高宗)曾說:“大率川人多學(xué)蘇軾,如江西人盡學(xué)黃庭堅。”[注]李心傳編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50,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417頁。其影響之大,不言而喻。他的詩歌“味道”很濃,像是江西地面特產(chǎn)的五谷雜糧釀造出來的一甕酒,醉了許多人,而生成這甕酒的曲(俗稱酒母)——便是他創(chuàng)立的“詩法”體系。
黃庭堅及其追隨者創(chuàng)建并記錄的詩法體系,是所有江西“味”的源頭。它是由前人創(chuàng)作的佳篇俊句中提煉出來的精華。無奈該體系過于龐大,我們只能選取數(shù)端,舉例略論之。
山谷云:“詩文唯不造恐(疑當(dāng)作‘空”)強(qiáng)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鄙焦戎^秦少章云:“凡始學(xué)詩須要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能成章?!盵注]《童蒙詩訓(xùn)》,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95頁。
潘淳字子真,南昌人,嘗以詩呈山谷,山谷云:“凡作詩須要開廣,如老杜‘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浮’之類?!弊诱嬖唬骸按据吥潜愕酱??!鄙焦仍唬骸盁o此只是初學(xué)詩一門戶也?!盵注]引《仕學(xué)規(guī)范》卷39,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下冊,第622頁。
以上兩條,前者言詩文不能強(qiáng)作,應(yīng)有感而發(fā),下筆時先立大意;后者謂構(gòu)思要意境開闊。
范溫《潛溪詩眼》曰:
句法之學(xué),自是一家功夫。昔嘗問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鄙焦仍疲骸安蝗纭r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贝藢U摼浞?,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jié)也。此句法出《黃庭經(jīng)》,自“上有黃庭下關(guān)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wěn)愜。至五言詩亦有三字二字作兩節(jié)者。老杜云:“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笨蟿e邪?定留人邪?山谷尤愛其深遠(yuǎn)閑雅,蓋與上七言同。[注]范溫:《潛溪詩眼》,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上冊第330頁《句法》。
此是論語言節(jié)奏。詩歌原本具有音樂性,后代作品雖與音樂分離,但注意詩的人工節(jié)奏,讀來鏗鏘動聽,仍具一定的音樂美。
又如:
徐師川云:“作詩回頭一句最為難道,如山谷詩所謂‘忽思鐘陵江十里’是也。他人豈如此,尤見句法安(疑當(dāng)作“完”)壯。山谷平日詩多用此格?!盵注]《童蒙詩訓(xùn)》,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下冊,第597頁。
徐俯所舉,見《次韻李任道晚飲鎖江亭》,乃七言律詩,前四句曰:“西來雪浪如炰烹,兩涯一葦乃可橫。忽思鐘陵江十里,白蘋風(fēng)起縠紋生?!比螠Y注鎖江亭在戎州,即今四川宜賓。鐘陵,任注引《輿地廣記》:“唐改豫章曰鐘陵,又改曰南昌,今屬洪州,山谷鄉(xiāng)里也。”[注]原詩與任淵注,見黃庭堅:《黃庭堅詩集注·山谷詩集注》卷13,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75頁。則所謂“回頭一句”,乃由貶謫地宜賓回望故鄉(xiāng),以引起對往事的回憶。徐氏以為要寫好這句很難,而山谷常用此格。
古代詩文使事用典,乃是修辭常態(tài),最重要的方法為“使事不為事使”[注]關(guān)于用事的基本原則,參見拙著《宋元文章學(xué)》第9章第1節(jié)(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83頁)。。黃詩以用事繁密著稱,同時又以善于用事聞名,而用事精當(dāng),是醞釀詩味的重要途徑。黃詩用事之妙,詩例很多,古今常奉其《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為典范。詩曰: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通篇用事,所用事典參見宋人任淵注[注]原詩及任注,見黃庭堅:《黃庭堅詩集注·山谷詩集注》卷3,第149—150頁。,文多不錄。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引《類苑》云:“魯直善用事。若正爾填塞故實(shí),舊謂之點(diǎn)鬼簿,今謂之堆垛死尸。如《詠猩猩毛筆》詩云:‘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衷疲骸艹亲訜o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铍[密,不可加矣,當(dāng)以此語反三隅也。”[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8,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29頁。楊萬里又評曰:“詩家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最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筆》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筆,用之鈔書,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詠物,初非猩猩毛筆事也。”[注]楊萬里:《誠齋詩話》,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頁。又方回評曰:“此詩所以妙者,‘平生’,‘身后’,‘幾兩屐’,‘五車書’,自是四個出處,于猩猩毛筆何干涉?乃善能融化斡排至此。末句用‘拔毛’事。后之學(xué)詩者,不知此機(jī)訣不能入三昧也?!盵注]方回選評,李慶甲撰輯:《瀛奎律髓匯評》卷27,第1164頁。精妙隱密,借人以詠物,善能融化斡排,皆是他善用事的方法,也是特點(diǎn),讀來幽默風(fēng)趣,確然詩味濃郁。
在《答洪駒父書(三)》中,黃庭堅對其外甥洪芻道:
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也……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海運(yùn)吞舟之魚,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注]黃庭堅:《黃庭堅全集·正集》卷18,第2冊,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475頁。
又釋惠洪《冷齋夜話》卷1《換骨奪胎法》,對所謂“點(diǎn)鐵成金、奪胎換骨”法,論之尤詳: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模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贝艘馍跫眩≡跉獠婚L。西漢文章雄深雅健者,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dāng)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余,乃古人用心處?!彼郧G公作《菊詩》則曰:“千花百卉雕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東坡則曰:“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庇秩缋詈擦衷娫唬骸傍B飛不盡暮天碧?!庇衷唬骸扒嗵毂M處沒孤鴻?!比黄洳∪缜八?。山谷作《登達(dá)觀臺》詩曰:“瘦藤拄到風(fēng)煙上,乞與游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狈泊酥悾該Q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逼湓姾喚彾⒁饩_。舒王作《與故人詩》云:“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頭路,到老相逢得幾回?!睒诽煸娫唬骸芭R風(fēng)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睎|坡《南中作》詩云:“兒童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醉紅。”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學(xué)者不可不知?!盵注]釋惠洪:《冷齋夜話》卷1,張伯偉編校:《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18頁。
對所謂“換骨法”“奪胎法”的理解和具體操作,宋人討論熱烈,當(dāng)今學(xué)界亦有爭議,此不論。要之,蓋謂對舊句進(jìn)行改造,使陳言發(fā)生質(zhì)變,化腐朽為神奇,從而獲得新的意趣,由此生出比先前更美的“味道”。
《冷齋夜話》卷4《詩言其用不言其名》:
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荊公、東坡、山谷三老知之。荊公曰:“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贝搜运茫谎运?。東坡《別子由》詩:“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贝擞檬露谎云涿病I焦仍唬骸肮艹亲訜o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庇衷唬骸罢Z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庇衷唬骸把垡娙饲槿绺裎澹闹朗碌瘸??!备裎澹裰救谑且??!逗鬂h》注云:“常置人于險處耳?!比弧熬渲醒邸闭?,世尤不能解。[注]釋惠洪:《冷齋夜話》卷4,張伯偉編校:《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第43頁。
此所謂“法”,既是造句法,也是用事法,它實(shí)質(zhì)上是用僻典設(shè)置如同謎語般的句子,讓讀者大致知道其意,但又難以指明出處,以營造典雅的效果。所謂“今之蹙融”,蹙融乃游戲,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卷9《格五》曰:“世俗有蹙融之戲,謂以奕局取一道,人各行五棊,即所謂格五也。唐《資暇集》謂‘融’宜作‘戎’。此戲生于黃帝蹙鞠,意在軍戎也,殊非圓融之義?!庇忠自蹲曳健匪裕骸啊救帧撸唇裰救谝?,其說甚佳。”[注]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卷9,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謂“句中眼”,《冷齋夜話》卷5《荊公東坡句中眼》曰:
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荊公曰:“江月轉(zhuǎn)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庇衷唬骸耙凰o(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睎|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庇衷唬骸拔覕y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谷曰:“此皆謂之句中眼,學(xué)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盵注]釋惠洪:《冷齋夜話》卷5,張伯偉編校:《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第49頁。
則所謂“句中眼”,惠洪稱“世尤不能解”,茲仍置之待考。
黃庭堅的詩法體系包括字、詞、句的用法及篇章結(jié)構(gòu)布置等等。由上舉可知,山谷及其追隨者們很少架空立論,其所謂詩法,多為論析前輩著名詩人(包括黃庭堅)的名篇佳制,散見于宋人詩文集、詩話、筆記小說、類書等集部、說部書中,林林總總,內(nèi)容極為豐富,如陸九淵《與程帥》所言:“包含欲無外,搜抉欲無秘。”[注]陸九淵著,鐘哲點(diǎn)校:《陸九淵集》卷7,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04頁。其目的蓋欲從方方面面探討、總結(jié)江西宗派的作詩法門,相互授受,并以此開宗立派。因此,江西詩法帶有黃庭堅鮮明的個人特色。所謂“個人特色”,由上舉詩法例可以看出,即充滿書卷氣和學(xué)究味。漢人早已說過,詩乃“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注]何休:《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解詁,《十三經(jīng)注疏》本。。但在黃庭堅等人這里,研討的卻是如“換骨法”“奪胎法”之類的文字功夫,教人如何在書本中討生活。這種詩法我們并不陌生,很容易想起宋初楊億、劉筠的“西昆體”,所以宋、元學(xué)者又稱江西詩為“變昆”[注]南宋初人朱弁曰:西昆體“句律太嚴(yán),無自然態(tài)度。黃魯直深悟此理,乃獨(dú)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風(fēng)月堂詩話》卷下,《寶顏堂秘笈》本)。宋末詩人趙汝回曰:“近世論詩……本朝有江西體,江西起于變昆?!?《云泉詩后序》,陳起編:《江湖小集》卷55薛嵎《云泉詩》卷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又方回評黃庭堅《詠雪奉呈廣平公》詩,謂“山谷之奇,有昆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方回選評,李慶甲撰輯:《灜奎律髓匯評》卷21,中冊,第886頁)。。宋代江西地區(qū)文化教育發(fā)達(dá),著名詩人、作家、學(xué)者指不勝屈,檢書是他們的優(yōu)勢。當(dāng)然,江西詩法的誕生還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在宋神宗至徽宗時代,新舊兩黨斗爭激烈,統(tǒng)治集團(tuán)實(shí)施高壓政策,而江西派中許多成員或為元祐黨人及其子孫,或為同情元祐黨人的知識分子,政治上動輒得咎,備受壓抑,包括黃庭堅在內(nèi)的多數(shù)詩人都有疏離政治的傾向,搬弄書卷非常適合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因此,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說:所謂“江西味”,其實(shí)就是書卷味、學(xué)究味,它既是江西地區(qū)豐富的人文資源的積淀,更是北宋后期政治生態(tài)的產(chǎn)物。
欲考察江西宗派詩論,除黃庭堅外,還必須關(guān)注一位著名詩人,即呂本中(1084—1145),字居仁。他是元祐宰相呂公著之曾孫,既親歷過元祐黨禁,又遭遇過靖康之難,大半生窮困潦倒,轉(zhuǎn)徙流寓于各地,閱歷十分豐富。紹興初賜進(jìn)士第,官至中書舍人,因受主和派秦檜打擊,不到一年即被罷官。今存《東萊先生詩集》20卷、《外集》3卷。前面說過,呂本中不是江西人,但他“自言傳衣江西”[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8,第327頁。,是后期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在所著《師友雜志》中,他曾記錄過一件往事:“徐俯師川,少豪逸出眾,江西諸人皆從服焉。崇寧初,見予所作詩,大相稱賞,以為盡出江西諸人右也。其樂善過實(shí)如此?!盵注]呂本中:《師友雜志》(一卷本),清光緒初陸心源刻《十萬卷樓叢書》本?!俺鐚幊酢敝赋鐚幵?1102),呂本中十九歲,徐俯評其詩“盡出江西諸人右”,當(dāng)然是印可了這位年輕詩人作品中的“江西味”。是時黃庭堅尚在世。四年后(1105),山谷遽歸道山。顯然,作為黃庭堅外甥的徐俯,他的評論、印可具有權(quán)威性。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15著錄《江西詩派》《續(xù)派》詩集時,解題謂“詩派之說本出于呂居仁”[注]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49頁。。陳氏是說,“詩派”的名稱是由呂本中擬定的,但并非因為有了呂本中,才有這個詩派,“江西宗派”是歷史的客觀存在,只是由呂本中將它發(fā)掘、整理出來而已。除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外,呂本中對江西宗派的最大貢獻(xiàn)蓋有兩點(diǎn):一是將它命名并作《江西宗派圖》;二是創(chuàng)立了“活法”詩論。這里只論其二。
前已論及,詩味源自詩法,而呂本中在他的詩歌作品中屢屢言及“詩味”,其背景正是詩法。如曰:
論詩得奇味,當(dāng)使阿戎知。[注]阿戎,“戎”當(dāng)是“咸”之誤。引潘惇《詩話補(bǔ)闕》,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6,第36頁。阿咸,即阮咸,阮籍之侄。
——《東萊先生詩集》卷2《晚春即事》
粗知詩有味,寧使婦無裈。
——同上卷4《即事戲答季一》
稍知詩有味,復(fù)恐道相妨。
——同上卷7《試院中作二首》其一
忍窮有味知詩進(jìn),處事無心覺累輕。
——同上《試院中呈工曹惠子澤教授張彥實(shí)》
好詩有味終難舍,俗事無功莫羨渠。
——同上卷8《次韻答曹州同官兼簡范寥信中》[注]呂本中:《東萊先生詩集》,《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3年。
其中第二條“寧使婦無裈”句,用《世說新語·德行》事:“(范)宣潔行廉約,韓豫章(伯)遺絹百匹,不受。減五十匹,復(fù)不受。如是減半,遂至一匹,既終不受。韓后與范同載,就車中裂二丈與范,云:‘人寧可使婦無裈邪?’范笑而受之。”[注]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9頁。裈,滿襠褲。此言晁貫之(字季一)特好詩,只要能寫出有味道的詩來,哪怕窮到老婆沒褲子穿,也不在乎。這其實(shí)也是呂本中的夫子自道,可見其人對詩味的苦心追求。
在《江西宗派詩序》中,楊誠齋有如下一段話,實(shí)際上暗指呂本中的“活法”論。其曰:
昔者詩人之詩,其來遙遙也,然唐云李、杜,宋言蘇、黃,將四家之外舉無其人乎?門固有伐,業(yè)固有承也。雖然,四家者流一其形,二其味,二其味,一其法者也。蓋嘗觀夫列御寇、楚靈均之所以行天下者乎?行地以輿,行波以舟,古也,而子列子獨(dú)御風(fēng)而行,十有五日而后反,彼其于舟車且烏乎待哉。然則舟車可廢乎?靈均則不然,飲蘭之露,餐菊之英,去食乎哉?芙蓉其裳,寶璐其佩,去飾乎哉?乘吾桂舟,駕吾玉車,去器乎哉?然朝閬風(fēng),夕不周,出入乎宇宙之忽然耳。蓋有待乎舟車,而未始有待乎舟車者也。
作者表達(dá)的意思較屈折,舉例不夠貼切,但大意是明白的。他是說,上古詩人之詩,起源十分遙遠(yuǎn),姑且不論。就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宋代蘇軾、黃庭堅而言,并非他們之外沒有詩人,只是這四家各有傳承,這叫“門固有伐,業(yè)固有承”。四家詩或形貌相同,而“味”各有別;或“味”不同,而詩法相同。舉例說,列子、屈原二人行走天下,陸行的交通工具是車,水行是舟,這是“古”法,但列子卻自出心裁,“御風(fēng)”而行,不再依靠舟車。這是對古法的“變”,但并不等于廢除舟車。屈原雖然“飲蘭之露,餐菊之英”,仍然沒有“去食”;他“芙蓉其裳,寶璐其佩”,也沒有“去飾”;他“乘吾桂舟,駕吾玉車”,但并沒有廢除古老通工具(“去器”);他“朝閬風(fēng),夕不周,出入乎宇宙之忽然”,更甚于列子的“御風(fēng)”而行。意思是說,無論怎樣變化,最根本的法則是亙古不變的;同時也表明,出行雖然靠(有待)舟車,但舟車之外其他方法也可實(shí)現(xiàn)相同的目標(biāo),并不是非舟車不可(未始有待)。誠齋的意思是:作詩亦然,最基本的“規(guī)矩”不能變,但具體方法不僅可以變,而且必須變,否則就沒有進(jìn)步,“有待而未始有待”,才是最好的詩法,也是詩人創(chuàng)造力之所在。這里,作者將舟車比作“法”,經(jīng)過多重論證,終于回到了詩法中一個命題,即呂本中在《夏均父集序》(見下)中的那句名言:“(詩)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眳伪局蟹Q之為“活法”。
呂本中在勤于創(chuàng)作的同時,十分重視對詩法的探討。他明白,卓有成就的詩歌宗派,必須打造出共同的詩“味”。這目標(biāo)不是憑空可以獲得,只有“詩法”才是“靈丹妙藥”,因為它便于傳承。陳師道曰:“學(xué)詩當(dāng)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xué)?!盵注]陳師道:《后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04頁。就是這個道理。因此,江西詩人頗重視群體性,所謂“一祖三宗”、左規(guī)右矩之類,于是乎出。但問題也往往出在這里,所以才有了“活法”說。
對呂本中的“活法”理論,本文擬討論如下幾點(diǎn)。
約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呂氏作《外弟趙才仲數(shù)以書來論詩因作此答之》詩,第一次提出作詩“活法”:
前時少年累,如燭今見跋。胸中塵埃去,漸喜詩語活。孰知一杯水,已見千里豁。初如彈丸轉(zhuǎn),忽若秋兔脫。旁觀不知妙,可愛不可奪。[注]呂本中:《東萊先生詩集》卷3,《四部叢刊》續(xù)編本。
后來,呂本中屢以“彈丸轉(zhuǎn)”喻活法。約政和四年(1114),他又在《別后寄舍弟三十韻》中寫道:
惟昔交朋聚,相期文字盟。筆頭傳活法,胸次即圓成……敢計千金重,嘗叨一字榮。因觀劍器舞,復(fù)悟擔(dān)夫爭。物固藏妙理,世誰能獨(dú)亨。乾坤在蒼莽,日月付崢嶸。凜凜曹劉上,容容沈謝并……力探加潤澤,極取更經(jīng)營。徑就波瀾闊,勿求盆盎清。[注]呂本中:《東萊先生詩集》卷3,《四部叢刊》續(xù)編本。
“彈丸轉(zhuǎn)”一語出《南史·王筠傳》:“謝朓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娖鋽?shù)首,方知此言為實(shí)?!盵注]李延壽:《南史》卷22《王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09頁?!耙蛴^劍器舞,復(fù)悟擔(dān)夫爭”二句,用了兩個典故。《新唐書·李白傳》:“(唐)文宗時,詔以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張)旭自言始見公主、擔(dān)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盵注]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02《李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64頁??梢姡瑓伪局形樟饲叭说乃囆g(shù)體驗,加上自己的生活歷煉,反復(fù)探索修正,終于明白了創(chuàng)作中流動不居的普遍適用性。
紹興初,呂本中在桂林丁父憂,時友人曾幾避地柳州,曾“作書請問句律”[注]曾幾:《東萊詩集序》,呂本中:《東萊先生詩集》卷首,《四部叢刊》續(xù)編本。。呂本中作《與曾吉甫論詩第一帖》為答,曰:
《楚辭》、杜、黃,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為吾用,則姿態(tài)橫出,不窘一律矣。如東坡、太白詩,雖規(guī)摹廣大,學(xué)者難依,然讀之使人敢道,澡雪滯思,無窮苦艱難之狀,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9,第332—333,333頁。
這段話雖文字不多,詩人也沒有直接談“活法”,但非常重要,其實(shí)是在更廣闊的維度上談“活法”。它使我們認(rèn)識到,呂本中的所謂“活法”看似簡單,其實(shí)內(nèi)涵十分豐富,甚至超過了他后來所作的《夏均父集序》。他要求學(xué)詩者的視野十分開闊,從屈、杜、黃以來所積累的所有文章法度中“遍考精取”,“不窘一律”,方能度越前賢。曾季貍《艇齋詩話》曰:“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徐俯)論詩說中的,東萊(呂本中)論詩說活法,子蒼(韓駒)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然其實(shí)皆一關(guān)捩,要知非悟入不可?!盵注]曾季貍:《艇齋詩話》,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第296頁。什么是“悟入”?許多人理解為禪悟,其實(shí)非也,呂本中說得很清楚,就是要勤下功夫思考,融會貫通,醒悟其中的道理,除此外別無他途。
在上引《別后寄舍弟三十韻》中,呂本中已言及“徑就波瀾闊”,而此帖則專論“波瀾”。無論詩文,行文中有無波瀾,既可以區(qū)別藝術(shù)技巧的高下,也是“活法”運(yùn)用的表征。在《第二帖》中,呂本中肯定了曾幾詩作的成績,也同時指出其不足,并提出建議。他說:
其間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觀之,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須于規(guī)摹令大,涵養(yǎng)吾氣而后可。規(guī)摹既大,波瀾自闊,少加治擇,功已倍于古矣。試取東坡黃州已后詩,如《種松》《醫(yī)眼》之類,及杜子美歌行及長韻近體詩看,便可見。若未如此,而事治擇,恐易就而難遠(yuǎn)也……近世江西之學(xué)者,雖左規(guī)右矩,不遺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頭,不能更進(jìn)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9,第332—333,333頁。
所謂“波瀾”,乃以江海波濤翻騰喻文章,指開合、起伏、曲折等行文樣態(tài),謂行文不能平鋪直敘,而要在文意的起落變化中,給人以廓大感,靈動感。同時,呂本中批評了部分“江西學(xué)者”,認(rèn)為他們只會循規(guī)蹈矩,默守死法,很難走出這個怪圈,看似忠于師說,其實(shí)背離了黃庭堅的詩法本意。
宋高宗紹興三年(1133),呂本中為其友人夏倪之子作《夏均父集序》[注]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0《江西宗派》:“蘄州人夏均父,名倪,能詩,與呂居仁相善。既沒六年,當(dāng)紹興癸丑(三年,1133)二月一日,其子見居仁嶺南,出均父所為詩,屬居仁序之,言其本末尤詳。”按:該序全文已佚,今存乃節(jié)本。,再次論及他所倡導(dǎo)的“活法”,最為簡要明晰,略曰:
學(xué)詩當(dāng)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zhuǎn)圓美如彈丸?!贝苏婊罘ㄒ病=牢┰フ曼S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xué)者知所趨向,畢(按:畢,原作‘必’,據(jù)《四庫全書》本《后村集》卷24所載改)精盡知,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然予區(qū)區(qū)淺末之論,皆漢、魏以來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無意于文者之法也……吾友夏均父賢而有文章,其于詩蓋得所謂規(guī)矩備具而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者。后更(按:更,原作‘果’,據(jù)四庫本改)多從先生長者游,聞人之所以言詩者而得其要妙,所謂無意于文之文,而非有意于文之文也。[注]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95《江西詩·呂紫微》,《四部叢刊》初編本。
序中這段話,集中論述了所謂“活法”,要義其實(shí)很簡單,就一個字:活。他認(rèn)為,雖有“規(guī)矩”“定法”,但“法”“規(guī)”僅是大概率,理想的狀態(tài)是“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或者說“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實(shí)現(xiàn)有無、動靜相兼的矛盾統(tǒng)一。因此,詩人常用盤中“轉(zhuǎn)彈丸”為喻:“盤”是規(guī)矩,是“法”,彈丸轉(zhuǎn)動時不能逾越盤的邊界,但轉(zhuǎn)動著的“彈丸”軌跡卻又處于瞬間變化狀態(tài),呂本中稱之為“庶幾至于變化不測”。這些道理并不深奧,問題是,作者在具體運(yùn)筆時,如何才算“活”?學(xué)界的觀點(diǎn)不盡相同,竊以為距呂本中時代較近的南宋慶元間學(xué)者俞成蓋得其本意,他曾闡明所謂“死”“活”的道理,曰:
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膠古人之陳跡,而不能點(diǎn)化其句語,此乃謂之死法。死法專相蹈襲,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奪胎換骨,則不能斃于吾言之內(nèi)。斃吾言者,生吾言也,故為活法……呂居仁嘗序江西宗派詩,若言靈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萬變不窮,是名活法。楊萬里又從而序之,若曰:學(xué)者屬文當(dāng)悟活法,所謂活法者,要當(dāng)優(yōu)游厭飫。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注]俞成:《螢雪叢說》卷上《文章活法》,陶宗儀編:《說郛》卷15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按《螢雪叢說》卷上自序末原署“慶元庚申(六年,1200)八月望日,東陽俞成元德漫録”,可略知俞成其人。
俞氏認(rèn)為,所謂“死法”,其實(shí)就是蹈襲,是膠著古人“陳跡”而不知點(diǎn)化,不能使讀者了解作者在語言文字之外所要表達(dá)的豐富思想?!盎罘ā闭喾?,它是改造前人的語言,使之“奪胎換骨”,讓作者的思想不致僵死在語言文字之內(nèi)。只有除去那些陳詞濫調(diào),方能讓語言活起來,所以叫“活法”。其下,他又征引了呂本中、楊萬里的兩段論述,以印證其說。要之,所謂“活法”,即當(dāng)今常說的語言富于張力,思致新穎,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人以想象、發(fā)揮的巨大空間,而“死法”正相反。這正如胡仔(苕溪漁隱)所說:學(xué)詩“若循習(xí)陳言,規(guī)摹舊作,不能變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魯直詩云:‘隨人作計終后人?!衷疲骸恼伦罴呻S人后?!盵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9,第333頁。善哉是言!
關(guān)于文句之“死”“活”,不少學(xué)者會聯(lián)想起禪宗的“死句”“活句”來[注]禪家之“死句”“活句”,參普濟(jì)著,蘇淵雷點(diǎn)校:《五燈會元》卷15《德山緣密禪師》,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校點(diǎn)本,第935頁。,但明末清初詩論家馮班不以為然,他說禪家之死句、活句,與“詩人所謂死、活句全不同,不可相喻”。他說:“詩有活句,隱秀之詞也。直敘事理,或有詞無意,死句也。隱者,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盵注]馮班撰,何焯評,李鵬點(diǎn)校:《鈍吟雜錄》卷5,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校點(diǎn)本,第89頁。按《文心雕龍·隱秀》曰:“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dú)拔者也。隱以復(fù)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庇衷唬骸胺螂[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盵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32頁。謂活句即“隱秀”,有一定道理,所謂“興在象外”“義生文外”,其實(shí)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活法。不過,認(rèn)為禪家之“死句”“活句”與詩法“不可相喻”,恐太絕對,兩家本意雖有區(qū)別,但并不影響我們對“死”“活”思想的追溯,二者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詩家當(dāng)是從禪宗處得到啟發(fā)。
詩文至于能“活”,既是寫作技巧,更是學(xué)問功夫,非輕易可得。呂本中的朋友張元幹說:“文章蓋自造化窟中來,元?dú)馊诮Y(jié)胸次,古今謂之活法。所以血脈貫穿首尾,俱應(yīng)如常山蛇勢,又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盵注]張元幹: 《跋蘇詔君贈王道士詩后》,《蘆川歸來集》卷9,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是將“活法”比作天地人“三才”,言其氣勢磅礴,充塞宇宙,奔流不息。方回在所作《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中,曾舉杜甫《撲棗》《憶梅》等詩為例,以為“此等詩不麗不工,瘦硬枯勁,一干萬鈞,惟山谷、后山、簡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數(shù)萬卷之心胸氣力,鼓舞跳蕩。初學(xué)晚生,不深于詩而驟讀之,則不見奧妙,不知雋永”[注]方回:《讀張功父南湖集并序》,張镃:《南湖集》卷首,《知不足齋叢書》本。。要之,若無深厚的學(xué)問功底和高超的文化修養(yǎng),內(nèi)里枯瘁,是不可能有所謂“活法”的。
陸九淵在《與程帥(叔達(dá))》的信中嘗述隋、唐以下詩壇流變道:
隋、唐之間,否亦極矣。杜陵之出,愛君悼時,追躡騷雅,而才力宏厚,偉然足以鎮(zhèn)浮靡,詩家為之中興。自此以來,作者相望。至豫章而益大肆其力,包含欲無外,搜抉欲無秘,體制通古今,致思極幽眇。貫穿馳騁,工力精到,一時如陳、徐、韓、呂、三洪、二謝之流,翕然宗之,由是江西遂以詩社名天下。[注]陸九淵著,鐘哲點(diǎn)校:《陸九淵集》卷7,第103—104頁。
陸氏高度肯定了杜甫的“詩家中興”之功,同時贊揚(yáng)了黃庭堅集大成之盛,并認(rèn)為黃庭堅時代詩壇的繁榮,乃是自杜甫以來眾多詩人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并非突如其來,而是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作為江西派詩人,呂本中對這個群體也充滿熱情,他之所以作《江西宗派圖》,正是為了“錄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注]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14引《江西詩社宗派圖序》,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44頁。,使之成為時代的見證。在呂本中看來,江西詩乃詩人們“同作并和,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一(指同屬山谷所傳詩法)”的實(shí)績[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8引《江西詩社宗派圖序》,第327頁。,黃庭堅的貢獻(xiàn)和地位不可動搖。
不過,當(dāng)呂本中對“江西宗派”之盛歡心鼓舞時,似乎已覺察到詩派自身的危機(jī):后繼者多蹈襲陳言,左規(guī)右矩,將山谷所傳詩法變?yōu)椤坝幸庥谖恼咧ā钡墓ぞ?《夏均父集序》),甚至被曲解。如黃庭堅《題意可詩后》所說:“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信)之所長也,然有意于為詩也。至于(陶)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雖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檢括者輒病其放……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注]黃庭堅:《黃庭堅全集·正集》卷25,第1冊,第665頁。于是,優(yōu)秀詩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被扭曲甚至顛覆,“有意為詩者”追求格律諧美,用字工巧,而詩人的最高層次是“無意為詩”而自合,反被譏笑為“拙”“放”。當(dāng)然,黃氏詩法自身也存在瑕疵,此點(diǎn)呂本中并不忌諱,偶有論及[注]如呂本中所著《童蒙訓(xùn)》,曾“譏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8,第328頁。又,前引黃庭堅的許多詩法,宋人、后人多有異議。此乃另一問題,不影響本文論述。。前文說過,“江西味”即書卷味、學(xué)究味,但并不等于死氣沉沉,毫無詩味。呂本中擔(dān)心若按“有意為詩者”所為,長此以往,借以維系詩派的“江西味”很可能被異化而變“味”。無論江西宗派或“后江西詩派”(江西宗派之后學(xué)習(xí)江西體的詩人群),只不過是個非常松散的組織,——甚至并無所謂“組織”,僅僅是個“概念”。呂本中既缺乏黃庭堅那樣的影響力,又身處亂世,只能適時地提出“活法”論,欲以正宗的“江西味”規(guī)范江西派詩人,以延續(xù)詩社香火。但事實(shí)上,他的目標(biāo)很難實(shí)現(xiàn),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活法論”對江西詩派救弊的效果似乎不大,卻促進(jìn)了詩歌理論的轉(zhuǎn)型,催生了楊萬里、范成大、陸游等“中興”詩人活潑潑的新詩風(fēng)。當(dāng)然,這個轉(zhuǎn)變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政治風(fēng)氣的變革。這是后話,本文不述。
綜上所論,前引楊萬里稱江西宗派得名于“江西味”,而詩味源自黃庭堅的詩法,主要特點(diǎn)是書卷氣、學(xué)究味。詩法既是規(guī)矩,是約束,更應(yīng)當(dāng)是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和動力。不過,黃庭堅那輩人的詩法已逐漸被固化為死法,很難再承擔(dān)這個職能。呂本中于是從前人經(jīng)驗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shí)踐中體悟出“有定法、又無定法”的新學(xué)說,并將其運(yùn)用于詩學(xué)批評,命之曰“活法”。這不僅對江西詩派,也對南宋以后的詩壇、文壇產(chǎn)生了重大而廣泛的影響,風(fēng)行數(shù)十年的江西“詩味”“詩法”,也不得不隨之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