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炳 鈺
作為人類社會基本單位,家庭是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中觀層次,鏈接著外部的結(jié)構(gòu)性與個體的自主性。在移民與流動研究領域,家庭生活一直是一個重要課題;家庭為移民個體提供經(jīng)濟、情感與社會支持(張少春,2014)。作為人生重大決策,移民海外的歷程深嵌于家庭生活之中;同時,家庭生活也在移民過程中得以加固或受到撼動(Yeoh et al.,2002)。也就是說, 移民與家庭生活是兩個不斷交織的動態(tài)過程(Hugo,2002;Lam et.al,2002)。探究移民在家庭生活及其重塑中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對于有著強烈家庭觀念的華人群體,具有重要學術(shù)和現(xiàn)實意義。
由于語言障礙、對當?shù)厣鐣幕?guī)范的陌生以及與主流社會網(wǎng)絡的疏離,移民家庭的社會階層地位往往會發(fā)生向下的流動(Cheung and Leung,2015;Rooth and Ekberg,2006)。因此,本文第一個研究重點是,探究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下滑給居住在新西蘭的中國新移民家庭生活帶來的一系列變動和困難。對于移民家庭而言,如何在流動歷程中維持家庭成員之間的聯(lián)系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已有一系列研究考察了移民家庭成員之間如何在跨國空間中培養(yǎng) “遠距離的親密”(Asis,2002;Lam et al.,2002;Parreas,2005)。例如,Asis(2002)和Parreas(2005)的研究顯示,菲律賓女性移民通過打電話、寫信等方式與子女保持聯(lián)系,并在無法團聚的情況下采取各種策略努力維持家庭的完整性。目前,絕大多數(shù)研究探討在跨國情境下移民父母如何與子女維系情感,但鮮有研究關注在全家共同移民的情況下親子關系的變化?;诖耍狙芯康诙€考察重點,便是在中國新移民全家遷入新西蘭之后,其家庭內(nèi)部代際關系如何在當?shù)厣鐣幕榫诚掳l(fā)生重構(gòu)。此外,愈加復雜的跨國移民活動會對家庭紐帶與結(jié)構(gòu)進行重組(Hugo,2002;Parreas,2005;Qin,2006)。“移民家庭”對移民個體來說,帶來的可能是支持,也可能是限制。Asis(2002)的研究表明,移民個體在家庭情境中經(jīng)歷了一系列內(nèi)化,這些變化反之影響個體與家庭之間的紐帶,并進一步改變他們的移民體驗。因此,本文第三個研究重點是,考察中國新移民家庭成員如何應對家庭所經(jīng)歷的結(jié)構(gòu)性改變,以及家庭紐帶怎樣伴隨著流動歷程被重新定義和改造。
在“移民與家庭生活”的研究框架下,本文將以新西蘭中國新移民為例,從階層地位的維持、代際關系、家庭紐帶與結(jié)構(gòu)三個維度來探討移民歷程對家庭生活的重塑。1987年,新西蘭政府開始實行“人力資本”導向的移民政策,向“非傳統(tǒng)移民來源國”(英國和愛爾蘭以外的國家)敞開了大門(Wang and Collins,2016a,2016b)。這一歷史性變化反映了新西蘭政府在移民體系上的新自由主義轉(zhuǎn)向,即種族與國籍不再是遴選移民的標準,而是開始通過對個人能力和其對國家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所具備的潛在貢獻能力進行評估,選擇“優(yōu)質(zhì)移民”(Wang,2019;Wang,2016a, 2016b)。自1987年移民政策出臺以來,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一直是新西蘭華人移民的三大主要來源。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大量受過良好教育、掌握高級技術(shù)的中國大陸移民來到新西蘭,在學界被定義為 “中國新移民” (Ip,2011)。在近20年時間里,中國不僅成為了亞洲移民最大來源,也在2013年超過英國成為新西蘭所有外來移民中占比最大的國家。在1986年的人口普查中,新西蘭15%(奧克蘭22%)的人口并非本國出生,而且該數(shù)字仍在穩(wěn)步增長,該數(shù)字在2013年已經(jīng)達到全國25%(奧克蘭39%)。如果移民政策在未來10年沒有發(fā)生重大變化,那么預計到2026年,新西蘭的亞洲人口增長速度將是總?cè)丝谠鏊俚娜蹲笥遥丝诳偭繉⒃谕杲咏?9萬(Friesen,2015)。
葉宋曼瑛(2011)指出,1987年之后涌入新西蘭的中國新移民,在中國至少是中產(chǎn)階級背景,他們移民之前在國內(nèi)積累了相對雄厚的經(jīng)濟和社會資本。他們選擇移民到新西蘭的主要原因有三:(1)為子女(未來子女)創(chuàng)造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和機會;(2)追求更輕松休閑的生活方式;(3)享受更宜人的自然環(huán)境。同時,近十年來,與很多來自香港和臺灣地區(qū)的華人移民一樣,大批中國新移民在其流動模式和軌跡上也逐漸呈現(xiàn)回流和跨國的傾向(Ip,2011)。目前,針對來自香港和臺灣地區(qū)的華人移民群體,眾多學者從其移民決策過程、定居問題、跨國流動模式等角度進行了探究(Beal,2001;Ho,Ip,and Bedford,2001; Ip and Friesen,2001)。近年來,一部分學者逐漸將研究重點轉(zhuǎn)移到了大陸新移民。例如,李海蓉(2011)從宏觀的視角分析了中國新移民在新西蘭的就業(yè)情況、定居狀況與政治訴求;邱志紅(2017)則在跨國主義視野下考察了新西蘭新移民社區(qū)的多元認同;Liu(2018)的研究關注高度流動的中國跨國新移民,探索他們在流動過程中對于 “家”、公民、個人身份以及歸屬感等問題的體驗與認知。Wang(2019)則以“移民與世界主義”為理論框架,對中國新移民個體的世界主義形成態(tài)度和日常實踐過程進行了探討,并從情感維度對其社交模式、身份尋求、流動戰(zhàn)略和移民愿景進行了深層剖析。同時,Li, Hodgetts和 Ho(2010)三位學者以及Li 和Chong(2012)的研究采用跨國主義的理論視角,考察了60歲以上通過家庭團聚政策移居新西蘭的中國新移民在獲得社會福利和建立歸屬感中面臨的困境。另外,張晶晶(2017)探討了在西方福利體制框架下中國新移民家庭的代際期待、代際互惠模式,以及家庭贍養(yǎng)觀念的轉(zhuǎn)變。
現(xiàn)有研究表明,中國移民家庭有著長期的“跨國戰(zhàn)略”,他們通過“回流移民”“進階移民”“環(huán)流移民”來維持在原籍國和移居國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獲得更優(yōu)質(zhì)的教育和工作機會。在跨國社會文化網(wǎng)絡中,他們的家庭生活跨越地緣、文化與政治的邊界,融合不同地區(qū)的生活方式,這反過來也塑造了他們對家和自我身份的認知(Ip and Friesen,2001)。本文將特別關注新西蘭第一代和1.5代中國新移民的家庭生活,探究不同家庭是如何主動或被動地適應移居歷程所帶來的一系列轉(zhuǎn)變。與此同時,本文將會探討移民家庭在遷移過程中被改變與重新塑造后,如何再書寫流動個體的移民體驗。
本文數(shù)據(jù)來源于2013年3月至2015年5月所進行的針對新西蘭中國新移民的定性研究。在此期間,作者對奧克蘭市中國新移民展開了為期兩年的民族志研究,主要通過參與觀察的形式融入到當?shù)厝A人社區(qū),參與和組織了一系列幫助第一代中國新移民以及老年華人移民英語學習的志愿活動,從而更充分了解其在新西蘭的日常生活體驗、社交生活模式以及家庭生活狀況。 本文分析數(shù)據(jù)主要來自80個半結(jié)構(gòu)深度傳記式訪談、田野筆記以及相關新西蘭移民政策、政府報告和歷史文獻資料。
本研究通過廣告、滾雪球以及社交媒體等多種方式招募訪談對象。受訪者均出生于中國大陸,并已獲得新西蘭永久居住資格或新西蘭國籍。為了保證樣本多樣化,根據(jù)受訪者移居新西蘭的年齡,本研究招募了兩組受訪者:第一組為在國內(nèi)完成所有高等教育后移居新西蘭的第一代移民,共35位,其中包括17位女性和18 位男性,平均年齡46歲;第二組是在6到16歲之間移居到新西蘭的1.5代移民,共45位,包括26位女性和19位男性,平均年齡23歲。所有受訪者(除在讀大學生之外)均具備本科及以上學歷,在新西蘭從業(yè)范圍廣泛,包括醫(yī)生、律師、教師、工程師、巴士司機、餐館老板、廚師、理發(fā)師以及個體經(jīng)營者等。
絕大多數(shù)訪談均由研究者本人在奧克蘭以面對面形式進行,對于在奧克蘭以外生活或者工作的移民個體,則通過Skype軟件進行了視頻采訪。在訪談過程中受訪者提供了關于家庭生活的日常事例,包括家庭成員關系、家庭結(jié)構(gòu)和生活方式的變化,住房與就業(yè)以及社交習慣。同時,研究者通過訪談關注了移民個體身份認同、情感歸屬以及對原籍國和移居國在移民過程中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本研究旨在通過80名受訪者的敘述,透視“移民”與“家庭生活”之間持續(xù)交織且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過程。下文將從階層地位維持、代際關系和家庭紐帶與結(jié)構(gòu)這三方面來探究家庭生活如何在移民歷程中被重組以及改造。
雖然新西蘭中國新移民在中國有著優(yōu)越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但他們的移民過程仍然充滿風險。許多第一代移民受訪者反映,由于家庭資產(chǎn)有限、難以進入主流社會關系網(wǎng)絡、種族刻板印象和歧視,加之跨文化交互能力較弱,他們在維持階層地位方面面臨一系列困難與障礙。在所有上述因素中,經(jīng)濟困難問題凸顯,尤其是在移民初期階段,無論是社交活動還是生活方式都造成了限制,滿足基本生活需要和增加經(jīng)濟收入成為工作和日常生活重點。2013年新西蘭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新移民無論是在全職就業(yè)率還是兼職就業(yè)率上都低于新西蘭平均水平,失業(yè)率則高于平均水平,且他們的收入遠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見表1)。
表1 15歲以上華裔、亞裔以及新西蘭人口勞動力市場就業(yè)狀態(tài)
數(shù)據(jù)來源:新西蘭統(tǒng)計局(Statistics New Zealand)
第一代新移民受訪者林太太(35;46;女;奧克蘭)[注]備注:“35”為受訪者移居新西蘭的年齡;“46”為受訪時的年齡;“女”為受訪者性別;“奧克蘭”為受訪時在新西蘭居住城市。后文對此類注釋的使用同理。的敘述道出了她在移民新西蘭之后家庭生活的艱辛:
我們是一個移民家庭,有很大經(jīng)濟壓力。每天早上睜開眼,第一個看到貸款。我們中國人,從來不透支的。我們還要照顧也跟隨我們移民到新西蘭的父母。我和我丈夫想找份體面的工作,但是那要比新西蘭本地人難得多了,而且要費更大的努力去做好。想要去社交或者全家人一起度個假對我們來說都很難,因為我們想把注意力都放在改善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上。確實,我們這一代人不得不把家庭放在絕對首位。我們也不想被歸類為二等公民,所以我們需要更加拼命地工作。
與許多其他中國新移民家庭一樣,出于對先進的西方社會生活方式的向往和憧憬,林太太一家移民新西蘭,追求他們想象中的優(yōu)質(zhì)理想生活。然而,移民身份帶來的劣勢,包括語言不通以及在中國取得的學歷資格證明認可度低,往往使得他們陷于不充分就業(yè)甚至是失業(yè)的窘境(Wang, 2019)。他們不得不犧牲所有業(yè)余時間改善家庭經(jīng)濟狀況,因而無暇顧及社交生活,從而也難以適應當?shù)厣罘绞讲⑷谌胫髁魃鐣?/p>
移民家庭在努力實現(xiàn)向上流動時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會對1.5代移民個體造成不容小覷的沖擊和影響(Wang and Collins, 2016a)。一些1.5代年輕受訪者談到,他們在讀書時期與同齡的新西蘭白人[注]“新西蘭白人”是由Pākehā所翻譯過來?!癙ākehā”本身為毛利語,意為“歐洲裔新西蘭人”。 作為新西蘭人口主要組成部分,Pākehā代表新西蘭主導的社會文化規(guī)范。“歐洲裔”被視為是西方的、主流的、白種人的文化遺產(chǎn)和血統(tǒng)的代名詞(Bell, 2009)。接觸時會感到自卑,這種自卑影響了他們?nèi)蘸蟮目缥幕换ツ芰鸵庠?。Ryan(7;28;男;奧克蘭)說道:
我們家剛移民到新西蘭的時候,雖然談不上很窘迫,但比起在中國的時候差了很多。和我那些白人同學比起來,總會覺得很自卑。我住不起他們住的那種大房子,因為我們家都是租公寓,只有很基礎的家具。每次經(jīng)過我那些新西蘭當?shù)赝瑢W的家,我都覺得很漂亮,但是我卻沒辦法住在那樣的地方。哪怕是到了現(xiàn)在,和那些新西蘭白人比起來,也還是會覺得自卑,所以我很難和他們有親近感。
很多定居奧克蘭的中國新移民家庭都盡力選擇生活在相對富裕和治安良好的城區(q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想為子女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但同時這也讓很多1.5代移民個體面臨同輩壓力(Wang, 2019)。上述Ryan的情況表明,與新西蘭本地家庭的差距讓他明顯意識到自己家庭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下滑,使得他在與同齡人交往時感到尷尬和自卑。不難看出,作為移民家庭,盡管父母為獲得更高的收入和體面的社會地位傾盡全力,但是,在這過程中階層地位的難以維持,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其子女的自我認知與跨文化交往(Wang and Collins, 2016b)。
總體來說,階層地位是在訪談中不斷被提及的話題。移民是父母的決定,子女在很大程度上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地點,但移居之后他們才是與當?shù)厣鐣换ジ嗟娜?。這種被動的狀態(tài)加劇了他們與當?shù)赝g人的疏離感,使他們在社交生活中遇到額外的障礙,最終難以積極地融入主流社會(Wang and Collins, 2016a)。
移民家庭就像是一個“高壓鍋”,內(nèi)部各種代際沖突可能會不斷累積,直至沸騰,最后爆發(fā)(Zhou,2009)。在本研究中,移民父母(第一代移民受訪者)和年輕移民(第1.5代移民受訪者)對職業(yè)選擇、社交和約會戀愛模式往往持有不同觀點,而這些分歧都可能成為引發(fā)代際關系緊張與沖突的導火索。本研究中大多數(shù)第一代移民父母,尤其在移居新西蘭初期,都因努力維持階層地位而經(jīng)歷過兼顧多份工作的辛苦。我們不難看出,第一代新移民個體遭遇的經(jīng)濟和社交上的窘?jīng)r,會給整個家庭籠罩上一層失落和沮喪的陰霾,對親子關系來說尤其如此。其中一位1.5代移民受訪者Marvin(9;19;男;奧克蘭)講述了他的感受:
我父母非常忙,同時做幾份工作。他們在中國本來有很體面的工作,現(xiàn)在卻沒了,我覺得很難受。他們的工作日程太滿了,我都沒什么時間見到他們或者和他們說話。家里也很少溫馨的感覺,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說說話都成了稀罕的事情。我們原來在中國的時候,會去夜市,會有很多家庭活動。但是現(xiàn)在,哪怕我爸媽在家,他們也都累得不想出門,我感覺和他們越來越疏離了。本地的那些新西蘭家庭經(jīng)常會一起騎車、燒烤還有度假,但是我們都沒有。
從Marvin的敘述可以看到,移民對家庭生活造成了侵擾,也使代際關系發(fā)生了變化。 Marvin的父母除了通過長時間工作來提高全家的生活水平之外,似乎別無選擇(Wang, 2016a, 2016b)。與Marvin父母一樣,很多需要同時兼顧多份工作的第一代新移民父母無暇陪伴子女,導致親子關系漸漸疏離。Marvin對家庭生活的理解與期待,一方面來自他記憶中在中國時的生活,另一方面來自他對新西蘭本地家庭的觀察和了解。對于許多1.5代新移民受訪者來說,被重構(gòu)的代際關系、對之前在中國生活的懷念以及與新西蘭當?shù)赝g人的差距,既會成為他們生活的障礙,也不利于形成和諧的代際關系(Wang and Collins, 2016a)。顯然,移民破壞了他們家庭生活原本的秩序,同時也使得適應當?shù)刂髁魃罘绞接永щy。
在移民家庭中, 移民個體常常在保留原籍國的文化特色與融入移居國的文化中游走。本研究中,第一代和1.5代移民對于新西蘭社會文化規(guī)范的接受與適應能力有著明顯的差別,所以代溝是親子關系面臨的又一個挑戰(zhàn)(Zhou,2009)。一位1.5代移民受訪者Vickie(8;23;女;奧克蘭)說道:
我爸媽特別堅持中國的那套生活方式,家里所有東西都必須是“中國”的,吃什么、說什么都是這樣。他們沒法理解新西蘭化的生活方式。他們也不準我在晚上出去玩,希望我學工程而不是我喜歡的藝術(shù)。如果他們知道我在和一個白人男生約會,他們大概會“殺”了我。他們覺得白人男生很花心……還說如果我和白人男生談戀愛或者成績下降了,一切就都白費了。我很想融入這里,但是爸媽把這一切變得很難。
顯而易見,在新西蘭接受教育的Vickie比父母更愿意接受并實踐當?shù)氐纳鐣幕?guī)范和生活方式。無論是學業(yè)、社交還是戀愛,很多中國第一代新移民父母們,都堅持用中國文化規(guī)范對子女的選擇施加壓力或進行干涉,Vickie在學業(yè)和戀愛上的受限就是很好的例子。所以,盡管在同一屋檐下,兩代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念,父母與子女對于生活的期待呈現(xiàn)“平行無交集”狀態(tài),這使得代際關系充斥著矛盾與張力。
同時,由于第一代中國新移民遭遇了階層地位下滑的困境,他們對子女在新西蘭“獲得成功”并以此來提高家庭社會地位的期許更加迫切(Louie, 2004)。這不僅給年輕一代移民個體造成了很大的壓力與束縛,也對親子關系有著嚴重的消極影響。本研究中,許多1.5代受訪者都傾訴了他們內(nèi)心的壓力與苦楚,David(10;22;男;漢密爾頓)沮喪地說到:
我和我爸媽根本沒法交流!我們想過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我喜歡玩音樂和跳舞,但他們想讓我做醫(yī)生或者律師,我也因為這個事情和他們吵過很多次。但是他們總是說,“我們?yōu)槟惴艞壛嗽谥袊囊磺校氵@樣子對得起我們嗎?”每一次都是這一套說辭??墒沁@不公平,我沒有主動選擇要來這里,那我為什么要為他們的決定負責?我有權(quán)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但是太難了。我當然也不想讓他們失望,但是我自己也很痛苦。
在新西蘭坎坷的生活歷程令第一代中國新移民父母相信:子女如果能在某些特定領域,比如科學、工程、醫(yī)學、商業(yè)和法律方面取得卓越學業(yè)成就,就能獲得體面工作并實現(xiàn)向上的社會流動。正如Zhou(2009)的研究所言,學業(yè)上的卓越被看作是中國移民家庭盡子女義務并為家庭增光添彩的主要途徑。未能實現(xiàn)父輩期望的子女會被視為是給家族丟丑,會遭到家人和親朋好友的否定,甚至成為笑柄(Zhou,2009)。為家庭奉獻的觀念和中國傳統(tǒng)的孝道倫理,讓年輕一代中國新移民在無形中感到壓抑甚至是窒息。實際上,移民本身是父母為子女創(chuàng)造更好的教育機會的一種流動策略;然而,作為被動地服從父母移民決策的1.5代,卻被強加了實現(xiàn)家庭抱負的責任,這種壓力則可能進一步加劇代際關系的緊張。
上述討論事例表明,通過改變階層地位及家庭內(nèi)部代際關系,移民歷程最終會對家庭紐帶與結(jié)構(gòu)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盡管移民確實會給家庭生活造成緊張,但是只有極少受訪者表示因為階層地位下滑和代際關系的張力會使家庭破裂。雖然部分1.5代移民受訪者表現(xiàn)出叛逆心理和行為,但他們內(nèi)心深處仍然最終愿意認可中國式家庭秩序,并明確地表達了對父母的愛與依戀。另外,許多受訪者提到,在移民過程中,家庭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連結(jié)在很多情況下變得更加緊密,個體對家庭的歸屬感和依戀感也愈加強烈。Lulu(8;28;女;奧克蘭)說道:
我小時候總是和爸媽待在一起,我們一家人一起移民來新西蘭,所以我對父母有很強的依戀。如果他們被別人歧視或者看不起,我也會覺得很難受。我會跟著我爸媽一起去元宵節(jié)或者去佛廟。因為他們沒有歐洲朋友,所以后來我也很少交歐洲朋友。只要我和家人一起在這邊,我還是對中國人社群的認同感更強。
作為生活在以白人為主導的西方國家的中國新移民,Lulu整個家庭內(nèi)部凝聚力愈來愈強。當她的父母受到歧視,她也會感到難受和壓抑;也就是說,移民家庭有一種自我保護的傾向,他們會根據(jù)種族來劃分交往的邊界,在日常生活中對非華人群體的異己感也因此加深。但是不得不承認,這種邊界的劃分會使得1.5代移民個體在進行社會交往和融入時更加困難,從而很難建立更廣泛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Wang, 2019; Wang and Collins, 2016a)。
另外,移民家庭夫妻關系的改變與重塑也是在訪談中呈現(xiàn)出的一個重要主題。有學者指出,移民歷程能夠重新建構(gòu)家庭中的性別角色與認知以及夫妻間的權(quán)力關系,從而改變家庭中的勞動分工(Degni et al.,2006;Yeoh et al.,2002)。Lucy(31;40;女;奧克蘭)對其家庭生活的描述就是很好的闡釋:
以前在中國的時候,我丈夫賺的比我多,但是我現(xiàn)在賺的比他多。在這里不好找工作,所以他現(xiàn)在只能做木匠。甚至小孩都感覺到了這個變化,現(xiàn)在他們都會來找我要零花錢去買東西。我和我丈夫談經(jīng)濟問題的時候都很小心翼翼,我也不想傷害他的自尊心。我知道他也不開心,但現(xiàn)在情況就是這樣,我們都想讓孩子在一個完整的家庭里成長,所以就都只能接受。
在大多數(shù)傳統(tǒng)中國家庭中,丈夫被視為一家之主,承擔著供養(yǎng)家庭的主要責任。我們可以看出,上述事例中夫妻間勞動分工的轉(zhuǎn)換使Lucy和她的丈夫都感到焦慮和不快。Lucy的丈夫來到新西蘭后,職業(yè)地位降低,對家庭的經(jīng)濟貢獻也減少,這使得他在家庭中的話語權(quán)地位降低。而對Lucy來說,她擔心的則是由于自己取代了丈夫養(yǎng)家糊口的角色,丈夫的自尊心會受到傷害。 Lucy的例子表明,流動歷程在使整個家庭階層地位遭遇挑戰(zhàn),同時,會逐漸改變家庭中傳統(tǒng)的權(quán)力秩序;但為了盡力避免沖突并維持家庭和諧,家庭成員往往不得不選擇緘默、接受,并努力適應家庭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變。
對于許多第一代移民來說,同時維持與在新西蘭和中國兩地親人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絕非易事。在跨國情境下,家庭穩(wěn)定和情感紐帶的維系過程是充滿矛盾與障礙的(Sva?ek,2008;Wang,2016a)。Dee(32;56;女;奧克蘭)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掙扎歷程:
我必須留在新西蘭陪我的丈夫和女兒,但我又為沒法照顧在中國的父母而愧疚。我離開中國來新西蘭是做出了很大犧牲的,之前幾年為了讓家里生活水平高一些,我經(jīng)常需要回國,因為那邊相對容易賺錢。但在那幾年里,我都沒有辦法陪伴女兒,這讓我懷疑甚至是懊悔當時移民的決定。我一方面對新西蘭沒有歸屬感,另一方面又沒辦法回到中國,如果再不花時間來彌補我的丈夫和女兒,這個家可能就要散了。我不想女兒覺得電話里才有媽媽。
為了照顧在中國的父母并且努力維持其家庭在新西蘭較高的生活水平和一定的階層地位,Dee不得不在8年里往返于中國和新西蘭之間。作為妻子,她忍受著與丈夫長期兩地分離的苦楚,并且要把撫育孩子的責任全部交給丈夫;作為母親,她卻沒有辦法見證女兒的成長,只能“在電話里”做一個“跨國母親”;作為女兒,她為無法在中國對父母盡孝道而愧疚。除此之外,由于她過去在母親和妻子角色上的缺席,加之她有更高的經(jīng)濟收入,家庭中的性別權(quán)力秩序發(fā)生了反轉(zhuǎn)。決定移居新西蘭之后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困惑、掙扎與失落,讓Dee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移民的決定,家庭生活的改變重塑了她對移民歷程的整體認知和體驗。
本文認為,移民后家庭內(nèi)部傳統(tǒng)性別角色分工和權(quán)力秩序都可能會被消解,從而使得家庭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發(fā)生重組。同時,雖然移民歷程會促使父母子女之間產(chǎn)生特有的依戀, 但很多情況下,面臨階層地位下滑與代際沖突雙重挑戰(zhàn)時,維系家庭紐帶的過程是充滿挑戰(zhàn)與撕扯的(Skrbi?,2008)。許多第一代中國新移民不得不與配偶以及子女長時間分隔兩地,這些情感聯(lián)結(jié)上的改變給跨國情境下家庭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固帶來了諸多難題和不確定性(Wang, 2016a)
本研究通過對新西蘭華人社區(qū)的參與觀察以及對80位中國新移民個體的深度訪談進行分析,探究了移民流動歷程如何重構(gòu)與再塑移民家庭生活的三個方面,即階層地位的維持、代際關系以及家庭紐帶與結(jié)構(gòu)(見圖1)。
圖1 “移民與家庭生活”邏輯關系
第一,移民家庭在移居后往往面臨著社會階層地位下滑的窘境。大多數(shù)第一代中國新移民受訪者受到經(jīng)濟水平、種族刻板印象和跨文化交互能力的限制,難以進入主流社會并獲得一份體面的職業(yè)。經(jīng)濟上的困難導致了被迫成為 “二等公民” 的現(xiàn)實,從而對整個家庭的社交生活、身份定位以及社會歸屬帶來消極影響;對于1.5代年輕移民來說,他們的自我認知與跨文化交互也受到來自家庭階層地位下滑的沖擊。
第二,正因為階層地位維持面臨挑戰(zhàn),中國新移民父母和子女都承受著沉重壓力和痛苦,這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代際關系矛盾。一方面,父母為了改善家庭財政狀況忙于生計,家庭中缺乏必要的“優(yōu)質(zhì)時光”,兩代人之間溝通越來越少,代溝愈來愈深;另一方面,第一代新移民父母堅信學業(yè)上的成功是進入主流上層社會的敲門磚,因而對子女抱有很高的教育期望,但這卻讓年輕一代背負上了沉重的情感負擔。此外,兩代人對當?shù)厣鐣幕J同程度上的差異以及中國家庭傳統(tǒng)的權(quán)力秩序也使得代際關系變得愈發(fā)緊張。
第三,盡管移民過程中家庭生活的種種轉(zhuǎn)變催生了眾多代際沖突,但本研究同時表明移民歷程會使個體對家庭和家人產(chǎn)生更深的依戀,進而影響家庭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變。當然,不可否認,對父母和華人群體的過度依賴深刻影響1.5代移民的社交習慣和模式,從而削弱了他們?nèi)谌氘數(shù)刂髁魃鐣哪芰εc程度。同時,家庭傳統(tǒng)性別分工和權(quán)力關系也在移民歷程中被消解和重組。對于許多第一代新移民個體而言,移民意味著要在跨國情境下兼顧多重家庭角色和義務,這些都給家庭穩(wěn)定與情感聯(lián)結(jié)帶來了一系列困難與變數(shù)。
文章從以上三個維度闡釋了家庭生活在移民流動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嬗變,表明三者之間不斷交織與滲透,共同刻畫著家庭生活在移民流動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形態(tài)。即,跨越國界的流動歷程深刻地影響著移民家庭生活的秩序與結(jié)構(gòu)(Yeoh et al.,2002):一方面,移民歷程改變了家庭生活的諸多方面,例如家庭的組成與秩序、代際關系、家庭的階層地位與經(jīng)濟狀況、性別角色與權(quán)力關系(Parreas,2005;Qin et al.,2008;Yamanaka,2005;Zhou,2009);另一方面,家庭經(jīng)歷的種種轉(zhuǎn)變反過來會重塑移民個體的生活體驗(Asis,2002)。
本文對于新西蘭移民與家庭生活的研究,對于與其相似的澳大利亞、加拿大的中國新移民研究,尤其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和實證啟示。新西蘭作為西方英語國家之一,其移民體系與澳大利亞、加拿大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三個國家都在上個世紀后半期相繼對亞洲移民開放,并在世界范圍內(nèi)吸引“高質(zhì)量”技術(shù)與投資移民個體。本研究中,來自中國大陸的新西蘭新移民雖然在國內(nèi)已經(jīng)積累了相對雄厚的文化、社會與經(jīng)濟資本,并成為所謂的“被渴望”(desirable)的流動個體。但總的來說,其移民歷程仍然充滿艱辛與挑戰(zhàn),正如本文所揭示,他們的家庭生活會經(jīng)歷種種掙扎與矛盾(Wang, 2019)。 作為一種家庭戰(zhàn)略,移民承載了全家對優(yōu)質(zhì)生活和向上的社會流動的期冀。然而,移民本身不僅僅停留在對流動的想象層面,更是對流動進行實踐的過程,所以不可避免地伴隨著種種不可預料的風險與未知。在家庭的流動空間中,各種關系、規(guī)范與想象被再造與重組;移民的光鮮圖景背后,還有流動著的沖突、疼痛與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