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妻“涂山”氏名稱與“蜍蟾”同源考

吳曉東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涂山女即女媧

涂山，是傳說中大禹治水時娶妻的地方，最早見于文獻(xiàn)是在《尚書·益稷》：“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盵1]其次是在《楚辭·天問》：“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2]治水成功之后，大禹又在涂山會諸侯，防風(fēng)僅僅因為遲到，他便把防風(fēng)殺了。關(guān)于禹在涂山殺防風(fēng)的故事，《述異記》載：“禹會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防風(fēng)氏后至，禹誅之?！盵3]

關(guān)于涂山地理位置的考證，有淮南說、當(dāng)涂說、會稽說、重慶說、汶川說、三涂說等多種觀點。從屈原“焉得彼涂山女”的問句便知道，至少從戰(zhàn)國開始，人們就在糾結(jié)“涂山在哪里”的問題了。這些觀點的提出都是以涂山真實存在為前提，再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某地自古就有那么一座同名的山，或一個同名的地方。但是，從大禹、女媧名稱的來源看，他們并非歷史真實人物，娶涂山女的事也就無從談起，只能是神話傳說而已。

關(guān)于大禹的妻子，多稱為涂山女，涂山女只是指涂山那地方的女子，或涂山氏族的女子。涂山女的具體名字，文獻(xiàn)中有女嬌、女媧等多種說法。《吳越春秋》卷六“趙王無余外傳”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禹行十月，女嬌生子啟。啟生不見父，晝夕呱呱啼泣。”[4]秦嘉謨輯本《世本·帝系篇》卻有所不同：“禹娶涂山氏之子，謂之女媧，是生啟。”[5]

嬌與媧的繁體字分別為嬌、媧，字體十分相近，王孝廉認(rèn)為女嬌、女媧其實是一個人：“禹的妻子涂山之女，謂之女嬌，女嬌或被寫作女憍（《大戴禮·帝系》），或作女［走介］（《漢書·古今人物表》），由《國語·晉語》所載‘黃帝之母有蟜氏’在《史記·三皇本紀(jì)》中寫作‘有媧氏’，可以知道蟜、媧是相通的字，因此，女嬌、女［走介］、女憍也就是女媧。《世本》說，‘涂山氏號女媧’，更可知禹的妻子是女媧無疑?！盵6]從傳說特征來看，女媧與涂山女也有很多共通之處。張開焱在《涂山氏與女媧及其在夏人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地位和作用》一文中說：“涂山氏與女媧之間有很多類似性，她們都是古代南方的女神，都是禹的妻子，都是婚愛生殖之神，都是石神，都曾經(jīng)被碎尸，因此，可以斷定兩者在遠(yuǎn)古夏人原初神話中本是同一個神祇，只是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被分離了。”[7]

其實，“嬌”與“媧”不僅繁體字形相似，而且古音也相近。音韻學(xué)家鄭張尚芳將“嬌”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kraw］，將“媧”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kwrool］，所以，女媧記為女嬌，也可能是因為語音的緣故。

無論是文獻(xiàn)記載還是學(xué)者觀點，抑或字形、語音的近似，涂山女都被認(rèn)為是女媧，大禹與女媧是夫妻。如果說大禹的妻子是女媧，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就擺在了我們面前：文獻(xiàn)與民間口傳都說伏羲與女媧是夫妻，那么大禹與伏羲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是同一個神嗎？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先梳理伏羲女媧、后羿嫦娥的語源。

二、女媧即嫦娥

我們需要先說說后羿嫦娥、伏羲女媧名稱的構(gòu)成方式。這些名稱都是在前面加一個字來表示尊敬、神格、性別等等，“羿”前面加“后”構(gòu)成“后羿”，“后”只是表示羿的君王身份?！岸稹鼻懊婕印版稀睒?gòu)成“嫦娥”，有學(xué)者認(rèn)為“嫦”是為了避諱漢代皇帝劉恒的“恒”而改的，其實不然，這個問題后文將詳細(xì)闡釋?！棒恕鼻懊婕印胺睒?gòu)成“伏羲”，“伏”是由“博”演變過來的，所以伏羲又被稱為包羲、庖犧等等，“博”表示偉大。“媧”前面加“女”只是為了表示性別。除了在前面加“女”，“媧”還經(jīng)常在后面加“皇”，構(gòu)成“媧皇”。如果我們只分析這兩對配偶神名字的核心詞，那么它們有十分整齊的對應(yīng)，也就是說，“羿”對應(yīng)“羲”，“娥”對應(yīng)“媧”。“羲”原來與“義”同音，《說文解字》解釋“羲”說“從兮義聲”?！棒?、義”目前都讀［ji］（拼音記為 yi），“娥”在一些方言讀［wo］，而“媧”也曾經(jīng)讀［wo］，目前有一些以“咼”為聲符的字依然讀［wo］，比如渦、窩、蝸。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的對應(yīng)如下：

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的對應(yīng)不僅是語音上的，同時也有神格上的。后羿、伏羲的原型都是太陽，嫦娥、女媧的原型都是月亮。后羿雖然是射日的神，但他原本自己就是太陽，葉舒憲在《日出扶桑：中國上古英雄史詩發(fā)掘報告》一文中認(rèn)為后羿即太陽本身：“按照‘熟知’的射日神話，羿與太陽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對立的、仇敵的關(guān)系。如果有人說羿和太陽本來具有同一性的關(guān)系，大概很難有人相信。但事實卻很可能如此。”[8]后羿的妻子嫦娥是月亮神，這一點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而無須多說了。伏羲的太陽神格也很明顯，因為眾多漢畫石的伏羲像經(jīng)常與太陽相伴。相應(yīng)地，女媧像與月亮相伴，具有月亮神格。女媧的月亮神格除了在漢畫像中有所體現(xiàn)之外，還表現(xiàn)在她是高媒神，而高媒在民間也就是月老?？梢娕畫z與嫦娥原來是同一個神。這些神格的來源，其實是這些名稱與日月有關(guān)。“羲［ji］”與“日［ji］”的讀音相同，目前山東日照等很多地方也是將“日”讀作［ji］。［wo］這個音是由“我”的讀音［ηo］變來的，目前很多地方依然將第一人稱“我”讀作［ηo］，而［ηo］這個音正好與月亮的“月”上古音［ηod］幾乎一樣。

宋金蘭在《漢藏語“日”“月”語源考》中提出：“漢語和藏緬語言的‘日’和‘月’均來源于‘眼睛’一詞。”[9]眼睛”是現(xiàn)代漢語，古漢語稱為“目”。宋金蘭首先分析“日”和“目（眼睛）”的關(guān)系，日的上古音構(gòu)擬是njig，雖然“日”的聲母是n-，而“目”的聲母是m-，但是，以“日”為聲符的形聲字有讀m-聲母的，如汨羅江的“汨”是明母錫部字＊mleg，漢代有人名金日蟬，其中的“日”有明母異讀。此外，在有的漢語方言里“日”存在n-和m-兩種聲母形式，例如閩南建甌話中的“日”，文讀是n-，而白讀音是m-。在古漢語音系中，明（m-）、泥（n-）二母關(guān)系相當(dāng)密切，如“母”（m-）與“女”（n-）是同族詞，“彌”（m-）和“你”（n-）同從“爾”聲。至于“月”，無論是漢語還是藏緬語，“月”都與“目”或其同源詞讀音相同或相近。比如古漢語的“月”為ηwad，“目”為ηrωn，載瓦語的“月”為lo51mo55，“目”為mjo21。由此可證，“日、月”是由“目”發(fā)展而來。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后羿嫦娥、伏羲女媧以及大禹女媧等其他神名的語源可圖示如下：

無論是文獻(xiàn)記載，還是漢畫像，女媧都是人身蛇尾的形象，嫦娥卻幾乎見不到這方面的記載，可是，有一塊被命名為“嫦娥奔月”的漢畫像，其中奔月的嫦娥卻拖著長長的尾巴。1999年，國家郵政局還根據(jù)這幅漢畫像發(fā)行了一枚名為“嫦娥奔月”的郵票。這塊漢畫像說明了，嫦娥與女媧原來是同一神，是不分的。

從上文圖示可以看出，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的這種對應(yīng)，其實可以擴(kuò)展到大禹女媧。也就是說，不僅女媧與嫦娥同源，大禹與伏羲、后羿也具有共同的來源。

首先，從語音上說，禹與羿、義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是由“日”發(fā)展而來。禹另外一個名稱也來源于“日”，《世本·帝系》：“鯀生高密，是為禹也?！盵10]這意味禹還有一個叫高密的名號。聞一多對禹的名號“高密”感到很迷惑，當(dāng)意識到高密乃高媒時，才豁然開朗：“《史記·夏本紀(jì)》、《索引》引《世本》、《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都稱禹為高密。我常常懷疑禹從哪里得來這樣一個名字。如今才恍然大悟，高密即高媒（媒通作密，猶之乎媒宮通作宓宮），高密本是女媧的稱號，卻變成禹的名字?！盵11]聞一多認(rèn)為是女媧的稱號變成了禹的別號，其實不然，如果一直往上溯源，禹、媧也是同源的，也就是說，兩者都是從日月演化過來的?！懊堋币部山忉尀樘?，西漢時期著名匈奴族政治家金日磾?shù)摹叭铡币x作［mi］，王健為此寫了一篇《“日”字為什么讀“mì”》，提出了日讀［mi］并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汨等以日為聲符的字都讀［mi］，說明日字有這個讀音。[12]因此，高密一開始應(yīng)該指太陽，可解釋為“高高的太陽”，后來才誤解為高媒。媧可讀［wo］，但古無輕唇音，［w］聲母有的是從［m］演化過來的，比如莫、毋。但需要注意的是，［m-］聲母演化出［η-］聲母，月亮的“月”便繼承了這一聲母，月的上古音便是［ηod］，之后才演變?yōu)椋踳o］，并被記錄為“我”“媧”等。不過，［wo］音到底是“日”還是“月”，不同的民族取舍不一樣，比如傣語的太陽就讀［wan］，幾乎與“媧”同音。也就是說，在漢語，“媧”成了月亮，在傣語，“媧”成了太陽。這與上文的圖示是吻合的。正因為“禹”與“媧”同源，所以大禹與女媧都被稱為高密。

其次，大禹同樣具有太陽神格，只是稍微隱蔽一點而已。大家比較熟悉伏羲女媧漢畫像，除了人首蛇身、交尾的特征之外，很多情況下是伏羲頭旁邊有一個太陽，女媧頭旁邊有一個月亮，以表示他們的神格，而且，伏羲往往手上拿著矩，女媧手上拿著規(guī)。為什么拿矩呢？表示丈量大地?！痘茨献印椥斡?xùn)》：“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盵13]從東極走到西極其實是不可能的事情，這種丈量大地的想象來自太陽或月亮從東極運行到西極。這一現(xiàn)象可以從印度傳說得到印證，學(xué)者認(rèn)為，在吠陀時代（vedictime），印度三大神之一的毗濕奴是太陽神，他的故事主要就是三步跨過并測量了天地，這三步代表太陽升起、太陽升到頂上、太陽落下。這里雖然說是大禹命令其大臣丈量，但在關(guān)于大禹治水的傳說中，丈量土地山川的事情都是大禹自己?！吨荀滤憬?jīng)》有關(guān)于禹用矩丈量的說法：“數(shù)之法出于圓方，圓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shù)之所生也。”[14]馮時說：“古人以為禹平水土，立度周天，皆運矩測度而生……帛書言禹、契不算天數(shù)，故天之廣狹及周徑皆在測度之列?！盵15]古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矩的記載都?xì)w功于禹，而漢畫像中拿著矩的卻被認(rèn)定是伏羲，其實二者原先是同一個人，只是后來由于文字的原因，慢慢分化為兩個不同的人了。

伏羲是人首蛇身，那么禹呢？“禹”與“余”音同，以“余”為聲符的一些字后來都演變?yōu)椤吧撸?］”的音了，比如賒、畬都以“余”為聲符，現(xiàn)在都與“蛇”同音。在民間，也有大禹是龍的傳說，流傳于河南的《崇伯點化》里就有這樣的句子：“這時大禹只覺得渾身發(fā)熱，變成了一條很高的虬龍，兩手抓起黃土筑造邙山，管住了洪水順著河道走?！盵16]龍的形象，與蛇一致。

《楚帛書·甲篇》有“參化唬逃，為禹為萬”的句子，“唬逃”何琳儀釋為“號咷”，意思是歡呼雀躍。[18]此句寫的是禹與萬從伏羲女媧那里生化出來時高興的樣子。伏羲女媧肩負(fù)著開辟天地的重任，不過他們并沒有親自去完成這一偉大工程，而是化生出禹和萬，讓其代為完成。[17]學(xué)者們一直對萬為何人感到困惑，其實，萬即媧，萬目前讀音與媧相近。很遺憾，《楚帛書》時羲、媧與禹、萬（媧）已經(jīng)分為兩對不同的配偶神了，古人已經(jīng)不清楚其來源，但雙方的關(guān)聯(lián)依舊，故有伏羲女媧化為禹萬（媧）的傳說。

由此可見，不僅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大禹女媧也與他們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嫦娥與女媧原本是同一神，她們原本都是“月”的音變，都是月神。

三、嫦娥即蟾蜍

明白了涂山女即女媧，女媧即嫦娥，我們就很容易理解涂山即蟾蜍了，因為嫦娥與蟾蜍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大家都很熟悉?！端焉裼洝酚涊d了嫦娥化蟾的故事：“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驚，后且大昌?！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蠩?！盵18]蟾蠩即蟾蜍。

那么，嫦娥為什么會化為蟾蜍呢？對此問題學(xué)者們已經(jīng)提出了不少觀點，比如從陰陽說出發(fā)認(rèn)為蟾蜍屬于陰性，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古人對月亮陰影的想象。這里我們可以從語音上找到答案，這完全是一種“語言疾病”導(dǎo)致的。為了闡釋清楚這個問題，我們還是要從嫦娥、女媧、蟾蜍，以及后羿、伏羲、大禹等名稱入手，分析這些名稱的來源。羿、羲、禹、娥、媧，以及蟾、蜍的讀音與第一人稱的讀音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對比如下：

我、娥、媧，都可讀［wo］，蜍雖然目前讀［t hu］，但它以“余”為聲符，所以與第一人稱的“余”是對應(yīng)的。蟾，目前讀［t han］，但它以“詹”為聲符，其讀音與“朕［t n］”相近，可以對應(yīng)，而蟾又與嫦音近。臺作為第一人稱是讀［ji］，與后羿的“羿［ji］”、伏羲的“羲［ji］”同音，可對應(yīng)。從怡、貽等字，也可以看到“臺”原來讀［ji］。

我們知道，這些目前讀音各異的第一人稱其實有一個共同的語源，比如“語”讀［jy］，“吾”讀［wu］；“虞”讀［jy］，“吳”讀［wu］，說明了“余”與“吾”是同源的?！拔摇惫乓魹椋郐莂al］，發(fā)展為［an］、［aη］、［wo］的事實已經(jīng)得到學(xué)者們公認(rèn)，我、俺、卬是同源的。從第一人稱的同源與神名與之對應(yīng)來看，可以進(jìn)一步證明伏羲女媧以及后羿嫦娥這些神名具有同一語源的推論是有道理的。借助第一人稱代詞與神名的對應(yīng)，我們來分析“嫦娥”一詞的形成，可圖示如下：

第一人稱的“朕［t n］”這一語音與“詹［t an］”音近，而“蟾”以“詹［t an］”為聲符，一開始是讀［t an］的，后來才變異為［t han］。嫦娥的“嫦［t haη］”與“蟾［t han］”的讀音幾乎一樣，可視為不同文字的記錄，嫦娥也可寫作“蟾娥”。娥以“我”為聲符，“我”上古音構(gòu)擬為［ηaal］，“月”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月［ηod］?；窘咏?。關(guān)鍵是“我”目前在很多地方的讀音就是［ηo］，與“月”的上古音構(gòu)擬［ηod］一樣。所以說，嫦娥的“娥”原來是月亮的意思。當(dāng)然，這僅僅局限在漢語。在其他語言中，比如傣語里，太陽就叫［wan］，顯然是“我”的音變，與女媧的“媧”對應(yīng)。可見，“月”音在演變過程中，“我”音系列在不同民族里其含義是不一樣的，但都與日月有關(guān)，不是太陽的意思就是月亮的意思。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嫦”與“娥”具有共同的語源，是由日月的源頭“目”發(fā)展而來的。以下再來看“蟾蜍”與日月古音變異的關(guān)系：

當(dāng)日月的古音演變到與第一人稱“余”這個字同音的時候，就有可能用“禹”來記錄，這就成了人格化的大禹。隨著“余”的語音進(jìn)一步演變成“蜍”的讀音，就可能用“蜍”來記錄，這樣自然就會與蟾蜍聯(lián)系起來。

同樣，當(dāng)日月的古音演變到與第一人稱“朕”這個字同音的時候，“朕”與“詹”音同，就有可能用“詹”來記錄。“詹”音又演變?yōu)椤绑浮睍r，人們就會將月亮與蟾蜍聯(lián)系起來。這是嫦娥化蟾故事的緣由所在。這時候，就會產(chǎn)生月亮上有蟾蜍的神話故事。而嫦娥是月神，自然會產(chǎn)生嫦娥變化為蟾蜍的神話故事。

四、涂山即蜍蟾

既然涂山女是女媧，女媧是嫦娥，嫦娥又是蟾蜍，那么便可推測涂山是蟾蜍。如果我們把相關(guān)名稱進(jìn)行排列，便能清楚地看到這一對應(yīng)：

從這一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涂山與蟾蜍不僅在邏輯上具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且在語音上也能對應(yīng)得上。如果把“蟾蜍”顛倒過來稱為“蜍蟾”，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讀音與“涂山”很接近了?！绑蛤堋笔怯伞绑浮迸c“蜍”組成的，不僅可簡稱為蟾，也可簡稱為蜍，是一個并列結(jié)構(gòu)的詞，也可顛倒過來稱為蜍蟾，就像熱鬧可稱為鬧熱，光榮可稱為榮光一樣。唐代賈島有一首詩叫《夜坐》，其中有這樣兩句：“蟋蟀漸多秋不淺，蜍蟾已沒夜應(yīng)深?！边@里用的是“蜍蟾”，就是倒過來說的。古人可以說月亮里有蟾蜍，也可以說月亮里有蜍蟾，可以說嫦娥是蟾蜍，也可以說嫦娥是蜍蟾，只不過目前大家習(xí)慣了說成蟾蜍，就像大家慢慢習(xí)慣說熱鬧，不太說鬧熱了。

前文已經(jīng)分析過日月古音演變?yōu)椤版隙稹薄ⅰ绑蛤堋钡倪^程，這里再分析日月古音怎樣演變成“涂山”，以及“堵山”“三涂”“墠渚”等其他相關(guān)的地名。為了容易理解，我們依然使用第一人稱代詞作為中介來闡釋這個演變過程，圖示如下：

“余”是第一人稱之一。日月的古音演變到與這個音相同時，就有可能用“余”來記錄。而“余”的音又會進(jìn)一步演變，比如變成“涂［thu］”。以“余”為聲符的字很多都演變?yōu)椋踭hu］了，除了“涂”，還有“途”、“荼”、“捈”等。

當(dāng)月的古音演變到與第一人稱“朕”這個字同音，“詹”又與“朕”音同的時候，就有可能用“詹”來記錄。“詹”音演變?yōu)椤百牎币舻臅r候，就與“山”的音相同了。加上月的音發(fā)展為“涂”，人們就會把女媧稱為“涂山”這個讀音，但因為記為“涂山”這兩個字，給人的印象就不再是人名或動物名了，它便演變?yōu)橐粋€地名，女媧也就得用“涂山女”來稱呼了。順便提一下，當(dāng)月的音發(fā)展為“涂”時，也就具備了產(chǎn)生月亮上有兔子的前提了。這是另一個話題，此不論述。

涂山在歷史上還記為堵山。《山海經(jīng)·中次七經(jīng)》載：“堵山，神天愚居之，是多怪風(fēng)雨?！盵19]因為堵山與涂山同音，愚與禹也同音，所以丁山認(rèn)為此堵山即涂山，愚即大禹。[20]這種推論應(yīng)該沒問題。堵山對應(yīng)的傳說是大禹住在堵山；涂山對應(yīng)的傳說是大禹在涂山治水，娶涂山女，兩者基本是一致的?！岸喙诛L(fēng)雨”或許是洪水的另一種表象。從語音上來看，“堵”是“涂”的音變，都是從“余”變化而來。

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即作為動物名的“蟾蜍”可反過來稱為“蜍蟾”，作為地名的“涂山”也曾經(jīng)被反過來稱為“墠渚”、“三涂”。《山海經(jīng)·中次三經(jīng)》載：“又東十里，曰青要之山，實惟帝之密都。北望河曲，是多駕鳥。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中多仆累、蒲盧。”[19]這里說的是一座叫青要的山，從這座山上往北張望，可以看見河曲，往南可以看見墠渚。墠渚是大禹變化的，里面有很多大蝸牛。那么，這個“墠渚”指的又是哪里呢？董其祥認(rèn)為：“‘禪（墠）渚’即‘三涂’之異譯?！盵21]三涂在河南嵩縣，嵩縣有八大古景，每一景都有一個傳說。其中一個古景叫三涂霧雨，關(guān)于三涂的傳說，正是大禹在此治水，娶三涂姑娘?！洞呵镒髠髡x》有涉及三涂的記載：“晉將伐陸渾，而先有事于雒與三涂。”[22]這是說晉國攻打陸渾，先在雒與三涂祭祀。陸渾縣屬于今河南篙縣地域，也就是三涂所在地。

堵山（涂山）與墠渚（三涂），其語音正好是倒過來的，但兩者的地理位置卻在同一區(qū)域，《中次七經(jīng)》所講的區(qū)域在河南一帶，比如畢沅就認(rèn)為這列山的第一座山休與之山在河南靈寶縣，[19]吳任臣認(rèn)為第二座山鼓鐘之山在陸渾縣西南三十里，[19]堵山作為《中次七經(jīng)》里的一座山，當(dāng)與三涂山在同一區(qū)域。由此可見，“涂山”這個名稱經(jīng)歷了一個比較雜亂的記載過程，不僅語音可以顛倒，而且用字也隨意變換。但無論如何變換，這些記錄始終與大禹相關(guān)聯(lián)。從上文的分析我們知道，禹與媧具有共同語源的，其原型都是日月，所以，涂山總是與禹或媧相關(guān)聯(lián)。

嫦娥、女媧是神名，蟾蜍是動物名，涂山是地名。這正是語言疾病的特點，由于同音，民間可能將原型物訛誤為各種東西。至此，我們明白了作為地名的涂山其實并非真實存在，它和嫦娥的化身“蟾蜍”具有一個共同的語源，即由日月的古音“目”發(fā)展而來。雖然它已經(jīng)被地名化，但通過涂山女傳說以及嫦娥化蟾等諸多元素的辨析，我們依然可以找出它的根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