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這樣一個暮雪將至的時刻:
新醅的黃酒上綠痕點(diǎn)點(diǎn)、紅泥小火爐里黑炭的小紅火苗跳動、暮雪將至——黑夜中將會是白茫茫一片……當(dāng)此夜此景,若想圍爐小酌你會傳短信給誰?誰是你可先備下酒菜,料定必能“呼之即來”與你圍爐小酌的人?誰是渾濁粗糙的家酒甫一釀好,你便想到應(yīng)與之共享且也能與之共享的人?[1]誰是飲罷能讓你說“我醉欲眠卿且去”的那個人?……
一千年余前的白樂天想到的是劉十九。
問劉十九
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劉十九”,一說即白居易的詩友劉禹錫(劉二十八)的堂兄“劉禹銅”。劉禹銅,當(dāng)?shù)闷鸸耪Z“人如其名”——他的銅(錢)委實多,乃洛陽一富閑人,與白樂天常有酬應(yīng)。因此,詩題《問劉十九》就是“問劉禹銅”,但若將詩題《問劉十九》換作《問劉禹銅》,不僅是直呼其名的非禮冒犯,且銅味兒十足的“劉禹銅”三字,會與全詩的溫暖親切境界嚴(yán)重相違。想必王靜安先生看后會說:著一“銅”字,而境界全無吧。
這是首邀友雪夜酌小酒的詩,故題為家常語般的“問劉十九”可,題作公函文似的“問劉禹銅”便不可,而看到新醅的家“酒”便想到問名字中有jiǔ音的劉十九,不是自然而然之事嗎?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本詩之詩眼只在一“欲”字。因天“欲”雪(冷),而人“欲”共飲(暖)而“預(yù)”備齊整酒菜——“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正是在這個“尚未”的“未來”的“欲”眼勾攝下,我才“預(yù)”備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我也正是以“尚未”的“未來”的“欲”眼,端詳著“現(xiàn)在”的“新醅黃酒”上那如“綠蟻”般浮動的細(xì)酒渣和“紅泥小火爐”中那輕跳著的爐火。正是那將至而未至的“欲雪”的白冷,讓此刻室內(nèi)的“紅泥小火爐”更紅暖;也正是“欲共酌”的準(zhǔn)備與期待,讓此刻室內(nèi)的酒香開始彌散浮動且愈香愈濃——“新醅酒”須與舊雨共酌嘛。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酒黃、蟻綠、炭黑、泥紅和火紅,是室內(nèi)“已然的”此刻的人間溫暖,但室內(nèi)“已然的”此刻溫暖,尚不能應(yīng)對第三句隨“晚來天欲雪”而來的室外的孤寂黑與空芒白(未來的雪寒與白寂)。[2]換言之,“已然的”此刻溫暖尚有不足,它有待第四句“能飲一杯無”來充實豐足。故,詩眼的“欲”字,最終道出那句——“能飲一杯無”?
“能飲一杯無”?一個雖莞爾從容卻又急急如律令般的懇切邀約,它不僅將前兩句中的諸種“已在物”和“正在物”勾攝住,而且將諸種原本此刻“不在場”的人與事召喚進(jìn)了此刻的“在場”之中,“在場”也因“不在場的在場”的涌入而如被開光般為意義之靈暈所充盈。我們且將這二十個字理一理:
綠蟻新醅酒,
“室內(nèi)”的“靜”物,“已在物”(過去),暖色調(diào)世界。
紅泥小火爐。
“室內(nèi)”的“動”物,“正在物”(現(xiàn)在進(jìn)行中),暖色調(diào)世界。
晚來天欲雪,
“室外”近的“將在事”(未來),黑與白的冷色調(diào)世界。
詩歌由前兩句的“室內(nèi)”轉(zhuǎn)向近的“室外”大時空,其實就是將“新醅酒”與“小火爐”放在天地間的大時空中打量——但見晚來欲雪的天地間有一酒、一爐、一我,卻還少一你。
能飲一杯無?
“室內(nèi)”稍遠(yuǎn)的“將在事”(未來):先從第三句“晚來天欲雪”中近的“室外”折回“室內(nèi)”(“我”發(fā)問),而后彈向更遠(yuǎn)的“室外”(發(fā)問指向“你”),并且隱含著“我”對能成功邀約“你”前來共酌的深深期待(“你”將來“我”的“室內(nèi)”與“我”共酌),最終返回“室內(nèi)”那個正翹首以望的“我”。要之,此句發(fā)問“能飲一杯無?”(我“問”你“答” )端呈出的乃是一個為存在意義之靈韻所充盈的此刻——此刻,“我”因欲想與實際并不在場的“你”“共在”共酌而發(fā)出一聲綿綿不絕的召喚,以及“我”對將要與“你”實際“共在”共酌時的諸種如觥籌談笑等歡愉情態(tài)的期待與想見……
吾欲友,斯友至矣!豈非“天下第一快活人”?(清詩人黃周星所語。)好個“能飲一杯無” !在人間,幸福有時就在于你是否有能率性說出“能飲一杯無”的某個時刻吧。蘇子瞻在《后赤壁賦》中所說:“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雖初有憾恨之嘆但他終是得償所愿。在人間,最怕的是酒、肴、風(fēng)、月均已齊備,但竟不知佳客安在。因為縱是酒、肴、月、風(fēng)齊備,但若無客共酌夜話也是悵然無味啊,畢竟不是誰都能如李太白那樣能當(dāng)?shù)闷稹蔼?dú)酌無相親”的孤寂。
總之,白樂天的“小火爐”讓我們體味到一種有體溫的溫暖與幸福。如說人間還值得,或許正是因為尚有些能讓你期待的溫暖時刻,如這個期待與舊友圍爐夜話,共酌新醅酒的時刻……
你看,白樂天這團(tuán)團(tuán)在雪夜跳動的小爐火和盞盞浮動著綠蟻的新醅酒——這一人間小確幸式的溫暖,竟是一枚可燃盡雪晚冬冷的核彈。
注釋:
[1]“綠蟻新醅酒”——渾濁粗糙的新釀家酒只可款待不見外的友人,也只有友人才有福氣享此家酒,劉十九與白樂天之親密關(guān)系立見。
[2]《問劉十九》一詩若依照古時的繁體豎排形式排布,十分有趣:
能 晚 紅 綠
飲 來 泥 蟻
一 天 小 新
杯 欲 火 醅
無 雪 爐 酒
第一排的“紅和綠”二字十分醒目,呈現(xiàn)出一派欣悅熱鬧的氛圍;而最后一排“無雪爐酒”四字若依照古人自右向左讀的習(xí)慣則是“酒爐雪無”——有“酒”有“爐”而“雪無”,且“雪”字不僅左右均有火(無的灬和爐的火),而且右上方也是“爐”上那正旺的“火”,“雪無”乃必然之結(jié)局,何其快哉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