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為世神寶,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魯褒在其《錢神論》中對錢幣的表述,闡釋了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以來,大眾與錢幣的關(guān)系。錢幣是人類日常生活中最頻繁摸到、想到的物件之一,但或許正是因為這種頻繁,才使人們忽略了錢幣對自己影響的潛移默化,及其暗含的藝術(shù)價值。
其實,中國古錢幣發(fā)展以來所采用的材質(zhì)之多、數(shù)量之大、幣形之豐富都已堪稱世界之最,而古錢幣上的書法更被考古學家譽為“微型字碑”。這些書法風格或古樸遒勁,或粗獷豪放,都傳達著書法名家的個性特征,甚至透露出了不同時代所流行的美學信息。探尋中國古錢幣上的書法藝術(shù),對我們追本溯源具有重要意義。
一.小篆——化繁為簡,圓起圓收
中國最早的金屬貨幣出現(xiàn)在商周時期,而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冶煉技術(shù)的發(fā)展,錢幣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簡單文字,形體采用的是古樸蒼勁的大篆。此時的錢幣是方孔圓形的形狀,傳達出了人們天地方圓的宇宙觀念。
所謂大篆,是一種先秦文體,根據(jù)《漢書·藝文志》《說文解字》等書籍記載,大篆即“籀文”。在西周時期,周宣王曾命史官編寫《史籀篇》,是教兒童讀書寫字的文章。這種文體講究裝飾意味,特點是字畫復雜,線條精細,審美理念趨向華麗[1]。而到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六國,實行“書同文”政策后,錢幣上的文字出現(xiàn)了第一次統(tǒng)一而大型的修改,開始采用標準字體。
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說:“李斯等人在奉秦始皇之命制作文字,過程中‘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由此可知,小篆是從古字大篆中演化而來的,經(jīng)歷了省減、改造的過程,是李斯奉秦始皇之命制作。
相傳秦朝所鑄造的這種統(tǒng)一錢幣上的“半兩”二字為李斯所創(chuàng),布局嚴謹,錢文凸起,相較過去的字體少了復雜雍容、華麗修飾之氣,而多了些許剛健端莊。傳說尚值得考證,但能看到的是,此后的小篆確實清新古雅得多。首先是線條粗細相等,筆勢綿長而頗具張力,字體結(jié)構(gòu)又透露著秩序和諧的美感[2]。
這種字體風格與當時的文化背景不無聯(lián)系。春秋戰(zhàn)國時期政治局面動蕩,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設(shè)立了一系列諸如興郡縣、統(tǒng)一貨幣、度量衡等決策,在文化方面亟需從以往包括秦國在內(nèi)的七國之中抽絲剝繭,創(chuàng)造出形體統(tǒng)一、順應新政權(quán)的嶄新字體,小篆便應運而生。
到了西漢時期,王莽進行了四次貨幣改革。先是罷用漢初的五銖錢、契刀、錯刀;然后因為大錢太重,小錢使用不便而推行了五種材質(zhì)、二十八個面值的幣種[3],隨著政策不斷變化,鑄幣的技術(shù)也進一步提高,解決了精密性的問題。而這時,鑄幣開始采用懸針篆字體。這種字體的特點在于豎筆的下端出現(xiàn)了鋒芒,猶如懸掛著的針尖一般,是以南朝宋王愔在《文字志》中形容:“懸針,小篆體也,字必垂畫細末,細末纖直如懸針”。
懸針篆突出表現(xiàn)在第二次幣改的大布黃千和第四次幣改的貨布當中,而這種錢文字體的變化并非空穴來風。新莽時期的四次幣制改革從總體上改變了以往錢幣風格豐滿篤實的特點,加上鑄工更為精湛,貨幣的寬度愈發(fā)精致細微,只有書體纖細、出鋒挺拔的懸針篆能夠鑄在其上。這其實也是錢文上的書體從應用走向藝術(shù)的一種嘗試。
到了南北朝時期,古幣錢文上的字體又出現(xiàn)了多樣化,最出彩的有韭葉篆,字如其名,這種篆體筆畫曲折,起筆尖,住筆鋒。而北周錢幣中采用的“玉箸”篆體,則端莊均勻,形體如筋,被視為六朝錢幣之冠,對后世錢幣影響頗深。
李斯的字在秦代是一流的。他還有一套書法理論,他在談到用筆的方法時說:寫字,用筆要急速回轉(zhuǎn),折畫要快,像蒼鷹俯沖盤旋一樣。收筆好比游魚得水,運筆就像景山行云,筆畫的輕重、舒卷,自然一體,大方美觀。從《嶧山石刻》可以看出,李斯的書法運筆堅勁暢達,線條圓潤,結(jié)構(gòu)勻稱,點畫粗細均勻,既具圖案之美,又有飛翔靈動之勢。書法造詣之高超掩滅先軌,散絕后賢,使一切寫小篆的人皆難入其境,成為后世臨摹學書之佳。
二.隸書——輕重頓挫,方便快捷
相傳從篆書到隸書的變革,是秦代程邈所為。隸書打破了篆書在形體上屈曲回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被蔡邕稱為“刪古立隸文”,也成為了新的古幣錢文。由此可知,兩種書法的過渡并非只是形體結(jié)構(gòu)的變化這么簡單,還牽涉到許多文化的原因。
其實,篆書演變?yōu)殡`書是古今文字的轉(zhuǎn)折點。小篆來源于大篆,雖然簡化了許多,但其本質(zhì)仍是以象形線條作為標示。而進入到隸書階段,它打破了象形字體的基本結(jié)構(gòu),開創(chuàng)出文字筆畫的格局,進一步加強了文字的符號性。
就書法本身而言,篆書的書寫橫豎同寬,隸書卻增添了許多輕重頓挫的筆鋒轉(zhuǎn)折,在書寫時加強了提按的動作,筆畫也有了粗細的變化,增加了美感。
而隸書首次出現(xiàn)在古幣上,還是在唐高祖武德年間。有史書《舊唐書·食雜志》明確記載:“開元通寶之文,歐陽詢制詞,其字含八分及隸書”。即當時所鑄的“開元通寶”錢,幣形仍是方孔圓錢,錢文是由大書法家歐陽詢書寫,字體結(jié)構(gòu)勁健含蓄,字形古樸美觀,給人一種穩(wěn)重典雅的感覺。
如果進一步對篆書和隸書的轉(zhuǎn)變進行釋讀,可以發(fā)現(xiàn),隸書從誕生到被鑄造在古幣上經(jīng)歷了百年時間。這段時間以來,或許錢幣以外的人間俗世已經(jīng)興起了隸書之風,甚至有取代篆書之勢,所以才有了更改古幣錢文的做法。
從當時的文化背景來看確實如此,秦篆在后期逐漸式微,原因在于小篆字體無論是字形、體勢或是線條都太過于講究,書寫起來需要耗費大量時間[4]。這種篆法苛刻、書寫不便的問題,使得秦朝官方在寫昭文之時也采用了流暢的字體,更不用說普通民間。因此簡化后的隸書,其符號性更契合時代需要,解決了書寫上的問題。
而社會風氣的變化,也推動了古幣上錢文的改變。秦國地處西陲,長期與西戎等民族為鄰,從秦襄公開始便征戰(zhàn)不斷,養(yǎng)成了秦民尚武的性格和豪邁的斗志。這從《詩經(jīng)·秦風》中就能看出端倪。例如《無衣》詩曰:“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這種特性使得上級在推動“書同文”政策時,也貫徹一種莊重正式的文體。而到隸書盛行之時,中原已太平多年,春秋六國那種拔劍弩張的氛圍不復存在,生活習慣和文化選擇自然隨性許多。
因此古幣上錢文的變化,不過是時也勢也。
三.草書——飄逸如活,極具觀賞
唐朝開放的思想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宋代,達到了古幣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巔峰。例如在幣形上,既流行過小平折的錢幣,也流通過大錢。除此之外,宋代的錢文大小、錢文內(nèi)容、錢文位置、錢身厚薄等都有不同,并且每換一次年號就鑄造一次新幣,因此宋代的幣版特別豐富。
草書形成于西漢時期,有狂草、章草等類型,特點在于筆畫勾連,注重情感的宣泄和表現(xiàn)性,能傳達出書寫者的狀態(tài)和情趣。這種字體的觀賞性極高,但相應的實用性則弱了一些,所以在古幣上比較少見,而“淳化元寶”“至道元寶”則是其中的精品。兩者是宋太宗在“淳化”“至道”年間所造,又親自題寫了錢文,開創(chuàng)了“御書錢”的先河,而宋真宗、宋徽宗等也有多種這樣的御書錢。
除了御書錢,宋代還流行一種“對錢”。所謂對錢,即同一種年號名稱的兩枚錢,它們的大小、材質(zhì)、薄厚、穿孔等細節(jié)完全一樣,只是上面的錢文采用的書法不同,有隸書與篆書對、行書與篆書對等,形式多樣?!按净獙殹焙汀爸恋涝獙殹本褪撬翁谟貌輹?、行書和楷書三種字體寫成[5]。這種古幣的出現(xiàn)與宋代的對稱審美不無關(guān)系。
宋代古幣上的錢文還對過去的字體進行了創(chuàng)新,值得一提的是宋徽宗趙佶。他繼位甚早,成為皇帝以后仍喜愛書法繪畫。他自創(chuàng)了一種“玉劃銀勾”瘦金體。據(jù)《書史會錄》記載:“宋徽宗行、草、正書,筆勢勁逑,初學薛稷,變起法度,自號瘦金書”。這種字體也被鑄造在了古幣之上,宋徽宗就親自寫過“崇寧通寶”和“大觀通寶”。
此外,北宋還有一種九疊篆的“皇宋通寶”錢。九疊篆原本是用于印章鐫刻,在宋元時期也用在了錢文上?!熬暖B”并非確數(shù),視筆畫的繁簡程度可以有五疊、六疊,甚至九疊、十疊?!盎仕瓮▽殹卞X是唯一一例將九疊篆用于錢文的古幣。
在錢幣史上,兩宋將錢文和書法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使得兩宋的錢文精美、版式豐富達到了歷史之最。兩宋的錢文文體也并非只有草書,還開創(chuàng)了草書用于錢文書寫的先河,成就了精品。所以清代古錢幣學家翁樹培說:“北宋錢字體不同,而模范特精、筆畫飛動、飄逸如活……然也因其書法,實各臻其妙,是以作范者能傳之”[6]。
而古幣錢文的書法藝術(shù)在宋代能夠發(fā)展大觀,與其厚實的文化土壤不無關(guān)系。從社會大環(huán)境來看,宋朝的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并未與唐朝產(chǎn)生斷裂,甚至在其基礎(chǔ)上得到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和騰飛,市民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日益豐富。先是“坊制”突破、集鎮(zhèn)興起,隨后儒學復興、古文運動完成,產(chǎn)生了大批書畫名士和文學大家。這種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有了更深層次的精神追求,有益于不同幣版的古幣推行。
四.行書、楷書——字跡工穩(wěn),實用性強
行書似乎沒有硬性的標準,它是介于草書和楷書中間的一種文體,作為書寫效率較低的楷書和難以識別的草書之間的過渡。這種字體大約產(chǎn)生于西漢末期,在東晉時就已經(jīng)作為錢文出現(xiàn)在古幣上,稱“太元貨泉”,這或許是行書最早應用在古幣上的范例。
但最著名的以行書作為錢文的古幣,應該還是宋哲宗元祐年間所制的“元祐通寶”。這種錢文采用了行書和篆書,相傳是名士蘇軾所寫。字體蒼勁豪放,撇中有飄逸之悠,折處又有縛肋之鋒,一種與蘇軾那洞明世事卻曠達超脫的處世態(tài)度極為相似的氣魄躍于字里行間。
雖然后人亦有猜測,蘇東坡曾因文字謗君的罪名被捕,出獄之后又被貶職,絕無機會書寫古幣上的錢文,也有人推算出他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能書寫錢文,正是因為后來被捕被貶,才導致該幣版被停鑄銷毀[7]。過去的種種現(xiàn)在已無從考證,但我們?nèi)阅芡高^這枚難得的孤品推測出宋代的書畫名士,乃至皇帝為古幣書寫錢文是常事,行書也在這一時期成為應用較多的古幣錢字。
相較于過去的錢文,楷書是最容易辨認、實用性最強的一種文體。它由隸書轉(zhuǎn)化而來,省卻了其中的一些筆勢,橫平豎直,符號性強而又簡潔易懂。楷書流行于魏晉乃至唐代,魏太傅鐘繇被稱為開派宗師。
最早使用楷書作為錢文是在唐高宗乾封元年間所鑄的“乾封泉寶”,也是唐代第一枚年號錢。雖然其被使用的時間不長,但鑄造工藝十分精美,字體清秀,氣均力勻,起筆輕盈,收筆沉著,極有舒展大氣之味。而楷書錢文流行起來仍是在宋代的宋徽宗時期,皇帝趙佶自創(chuàng)的“大觀通寶”,字體秀麗,運筆挺拔,單是錢上“大”字的一捺就充滿飄逸之感。彼時的古幣已經(jīng)極具觀賞性,大小適中、字跡清晰,字體和錢幣形狀已經(jīng)富有美感。后來宋徽宗還寫過“崇寧通寶”和“宣和通寶”,字跡上又能品出不同的味道。
綜合來看,宋代是各種風格的古幣大發(fā)展時期,無論是篆書、隸書、草書、行書還是楷書的錢文都得到了極致的運用,并且版式之多、數(shù)量之大、推行之廣已超過了數(shù)百種。這與兩宋時期政治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狀況是相應的,也離不開朝廷涌現(xiàn)的多位大書法家獻技,這種重視和推廣也為紙幣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基礎(chǔ)條件。
但宋代一過,古幣之后的錢文發(fā)展卻愈發(fā)顯得后勁不足起來。元代仍用楷書鑄造過錢幣,是朱元璋時期的“大中通寶”,文體尚端莊。這是因為元末社會動亂,經(jīng)濟體被破壞,紙幣無法流通,各地才又恢復了使用銅幣。
而明清時期的銅幣就更偏向于楷書錢字,如“康熙通寶”“雍正通寶”“乾隆通寶”,但當時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錢幣政策也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例如錢幣上出現(xiàn)了滿文或滿漢合璧的形式,而書法也不再是書法大家展示才華的媒體,變成了統(tǒng)治的工具,并且鑄錢管理更為嚴苛,引入了機器制造,更加一體化、標準化。雖然也不乏精品,清代“咸豐重寶”就是畫家戴醇士所書,還有背面滿文、正面“光緒重寶”四個字的銅錢,暗花精致、銅質(zhì)細膩,但總體而言,鑄錢方法由機器鑄造取代手工鑄造的轉(zhuǎn)變,也意味著圓形方孔錢的結(jié)束[8]。
錢幣上的書法不說承載了悠悠書法史上的藝術(shù)興衰,卻也能見微知著。它與時代內(nèi)核緊密相連,總體上是由繁入簡、由觀賞性向?qū)嵱眯赃^渡的過程。如此看來,錢幣雖小巧,放在手里不過幾十毫米,卻講述了不同時代當下的文化風貌、民間喜好和藝術(shù)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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