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歌史話

常家樹

16世紀，荷蘭首創(chuàng)國歌《威廉頌》。18世紀，英國正值崛起時，成為第二個有國歌的國家。1740年代，英國國歌初定《天佑國王》，當在位君主為女性時，則為《天佑女王》。19世紀，西方列強先后制定了本國國歌。清末，中國國門洞開，一些洋務派官員出使西方，受到影響，紛紛向朝廷提出制定中國國歌。從那時起，舊中國的國歌隨著時代變遷，時起時落，反反復復，不停地變來變?nèi)?，?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

曾紀澤首創(chuàng)《普天樂》與《李中堂樂》

曾國藩之子、著名外交家曾紀澤出任駐英、法、俄三國公使期間，在1880年向清政府提交了自己譜寫的歌曲《普天樂》作為“國樂”。其中部分詞曰：“一統(tǒng)舊江山，亞細亞文明古國四千年！最可嘆：猶太、印度與波蘭，亡國恨，談之心寒！”歌詞借前車覆亡之鑒，提醒國人發(fā)奮有為。曾紀澤選擇《普天樂》作為曲譜，這是一首民間流傳的古曲，很喜慶，也挺優(yōu)美。但此曲節(jié)奏緩慢，與歌詞不配套，缺乏雄壯氣魄，不能激發(fā)斗志。唱著歌詞，不免使人產(chǎn)生悲涼滄桑之感。雖然在海外外交儀式上已作為清朝國歌在演奏，但并未獲得清政府正式認可。

1896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出訪西歐。在歡迎儀式上，因沒有中國國歌，使他倍感憋屈。情急之中，他讓隨員連夜作詞。令李鴻章大失所望的是，這些當年金榜題名的當朝進士們，憋得臉紅脖子粗，就是寫不出令中堂大人滿意的詞作。正當眾人江郎才盡之時，有人靈機一動，從《全唐詩》中找到了唐代詩人王健的絕句《宮詞》呈給李鴻章。詩曰：“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車駕六龍?！崩铠櫿碌鹬L桿煙鍋，咂摸著詩中的含意：“巍峨軒昂的金奏殿里，重重疊疊的朝元閣中，仙人托著芙蓉狀的承露盤來往穿梭。太平盛世的天子駕著五彩繽紛的車，在正月初一朝拜天帝?！崩铠櫿逻B連點頭，看來比較滿意。遂配以古曲《茉莉花》，臨時作為國歌，稱《李中堂樂》。李鴻章回國后，并未公開這首歌曲。他心里明白，這是唐朝詩人歌頌大唐皇帝的詩，現(xiàn)在安在清朝腦袋上，張冠李戴不說，還稱為“李中堂樂”，一旦傳揚出去豈不招致彈劾，興許弄出個文字獄，真不好收場。也就他自己出國臨時用用，回來后就銷聲匿跡了。

由于清朝一直沒有固定國歌，有時候在國內(nèi)應景需要，就把陸軍的一首軍歌《頌龍旗》當國歌用，詞曰：“于斯萬年，亞東大帝國！山岳縱橫獨立幟，江河漫延文明波；四百兆民神明胄，地大物產(chǎn)博。揚我黃龍帝國徽，唱我帝國歌！”時至今日，詞曲作者都無法考證了。

清政府正式頒布的國歌：《鞏金甌》

1910年，曾去日本考察過音樂的禮部左侍郎曹廣權(quán)鑒于“各國皆有專定國樂，極致欽崇，遇親貴游歷，公使宴集皆演奏國樂”，他奏請朝廷“整敕禮樂，以正人心”，提出了國歌之事關(guān)乎國家尊嚴，一定要用自己的國歌，來凝聚國人之心。

1911年10月4日，溥儀批諭內(nèi)閣：“典禮院會奏，遵旨編制國樂專章一折，聲音之道，與政相通，前因國樂未有專章，諭令禮部各衙門妥慎編制，茲據(jù)典禮院會同各該衙門將編制專章繕單呈覽，聲詞尚屬壯美，節(jié)奏頗為葉和，著即定為國樂，一體遵行”。清朝從此有了名為《鞏金甌》的國歌。這首國歌的內(nèi)容為：

鞏金甌，承天幬，民物欣鳧藻。喜同袍，清時幸遭，真熙皞，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歌詞是文言文，晦澀難懂，但寓意美滿：“承蒙上天庇佑，當保牢疆土，老百姓們都歡欣鼓舞，慶幸生于清平盛世，真是幸福吉祥，心情舒暢，大清帝國有上蒼保佑，會像蒼天一樣不會塌下來，像大海一樣不會枯干?！边@首《鞏金甌》由清海軍參謀官、著名思想家嚴復作詞，禁衛(wèi)軍軍官、皇室成員溥侗作曲。歌名的意思就是鞏固清朝的萬里江山，而且還有別名——《大清國雄居列強萬萬年》。

《鞏金甌》作為中國第一首法定國歌，已是時代的見證。然而這首國歌還沒來得及普及傳唱，在剛剛頒布后第六天，辛亥革命爆發(fā)，清王朝已無“金甌”可“鞏”，隨之政亡聲息。

民國初年的《五旗共和歌》與《卿云歌》

民國初年，國運偏消，天下大亂，政局不穩(wěn)。國歌也隨著政局顛倒而換來換去。1912年元月，中華民國成立。在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的督促下，臨時政府教育部開始征集國歌。即由蔡元培負責，經(jīng)過討論，選定了“五色旗”為國旗，國歌則選了江蘇政府民政廳次長沈恩孚的歌詞。這首中華民國臨時國歌名叫《五旗共和歌》，歌詞如下：

亞東開化中國早，揖美追歐，舊邦新造。飄揚五色旗，民國榮光，錦繡山河普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

這首詞中，“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庇行┪睦聿煌?，就“揖美追歐”也實在不妥，多少有點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之嫌。不久便被廢棄。

此后，章太炎、梁啟超、嚴復、蔡元培等一些國會議員、名流學者，紛紛重新試作歌詞。經(jīng)教育部反復評選，國會議員汪榮寶所作的《卿云歌》入選。歌詞是：

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時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這首詞前四句為《尚書大傳》中“虞夏傳”，相傳為舜所作。這詞句出自中國古代一個美麗的故事。在帝舜時代，大禹治水成功，舜決定把皇位禪讓給禹，并親自唱歌慶祝，百官齊和?！吨駮o年》所記載的情景：“于是和氣普應，慶云興焉，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輪，百官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群臣咸進頓道曰：‘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于一人。帝乃再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輕，萬姓允誠。于予論樂，配天之靈。遷于賢善，莫不咸聽。手鼓之，軒手舞之。菁華已竭，褰裳去之。”

這首《卿云歌》前四句的意思是：絢麗繽紛的云霞喲，彩綢般布滿天空。光芒萬丈的日月啊，普照大地，一天一天沒有窮盡。該歌由旅居北京的比利時音樂家哈士東譜曲，正式成為國歌。歌詞作者沒敢寫虞舜，干脆空著。

《中華雄立宇宙間》與《盡力中華歌》

幾個月后，南北議和成功，清帝遜位，袁世凱當選民國大總統(tǒng)。老袁鬧翻了天，好不容易把國都從南京爭定到北京。《民國約法》、國歌、國旗就不好意思馬上改了，都保留下來。直到1915年，通過鎮(zhèn)壓“二次革命”，袁世凱把國民黨的勢力驅(qū)逐了，國家相對穩(wěn)定了，老袁就廢棄了原來那首南京臨時政府擬定的《卿云歌》。新國歌名叫《中華雄立宇宙間》，歌詞很短：

中華雄立宇宙間，廊八埏，華胄來從昆侖巔。江湖浩蕩山綿連，共和五族開堯天，億萬年。

有意思的是，這首新國歌公布沒多久，就被偷偷改了一句詞，原來那句“共和五族開堯天”給改成“勛華揖讓開堯天”。別看就改這么一句，里面可是有大學問。這年袁世凱積極籌備恢復帝制，把1916年改成洪憲元年，自己準備登基當皇帝，他對國歌里“共和五族開堯天”覺得不對勁，所以改成“勛華揖讓開堯天”。這里“勛華”是堯、舜的別稱，《尚書·堯典》稱堯為“放勛”，舜為“重華”，后合稱為“勛華”。堯曾讓位給舜，故稱“揖讓”。這么一改，袁世凱當皇帝成了清朝揖讓來的皇位，開了新的堯天，辛亥革命被一筆抹殺了。

這首“國歌”也是短命的。袁世凱在全國人民的一片討伐聲中，僅僅做了83天的皇帝夢，連同這首“國歌”一并進了墳墓。在以后的幾年中，再也未定國歌。雖然社會上流傳著一些人士自撰的國歌，也在一些場合上演唱過，但沒有得到政府的認可。

1919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決定以趙元任作詞作曲的《盡力中華歌》為代國歌。歌詞為：

聽！我們同唱中華中華中華！聽！君不聞亞東四萬萬聲的中華中華！來！三呼萬歲中華中華！都同氣同聲的同調(diào)同歌中華中華！

這首歌雖然以歌頌中華為主題，但是歌詞內(nèi)容過于簡單，也只流行了幾個月。

同年1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決定組織“國歌研究會”具體負責正式國歌的創(chuàng)作。時任教育部僉事的魯迅等教育界名流參加了這項工作。經(jīng)過多方研究和征集詞譜，1921年3月25日，北洋政府國務院決定將經(jīng)過修改的《卿云歌》重新再作國歌。將原詞中的最后兩句刪除，只保留前四句“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廢除原曲，重新請著名作曲家蕭友梅先生譜曲。這首國歌相當流行，北洋軍閥各派系雖然在紛紛亂亂中你方下臺我登場，但都大唱特唱這首歌曲，把它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

由于《卿云歌》是北洋軍閥政府所定，且內(nèi)容空洞，絲毫沒有時代氣息，也體現(xiàn)不出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所以1920年代初期南方革命政府一直不承認它。1921年4月，剛剛當選為廣州軍政府非常大總統(tǒng)的孫中山，即下令制定臨時國歌。經(jīng)過反復篩選，最后選定徐謙作詞、劉斐烈作曲的歌曲為臨時國歌，由于它流行不廣，只在廣州軍政府控制的地區(qū)傳唱，所以并未在全國普及。1922年6月，陳炯明在廣州叛亂，炮轟總統(tǒng)府，孫中山被迫避難“永豐”艦，脫險后去上海，這首歌也被陳炯明廢止。

《打倒列強》與國民黨黨歌

1926年春，廣東革命政府平息兩廣軍閥叛亂，為發(fā)動北伐戰(zhàn)爭奠定了基礎(chǔ)。7月1日，蔣介石代表廣東革命政府發(fā)布北伐動員令。2日，廣東省教育廳通過了“推行國歌案”，決定在新國歌未頒發(fā)之前以《打倒列強》為代國歌。這首歌在大革命時廣為傳唱，膾炙人口。直到今天，仍然被認為是一首優(yōu)秀的革命傳統(tǒng)歌曲。歌詞是：“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這首歌詞的作者署名“佚名”，實際上是黃埔軍校政治部一位工作人員，又經(jīng)集體潤色。曲譜是改編了一首法國民歌《雅克兄弟》，這首民歌又曾被改編成如今更廣為人知的《兩只老虎》。

1927年4月，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此后統(tǒng)治中國的22年中，從來沒有制定出新國歌，終以國民黨的黨歌作為代國歌。

1924年1月，國民黨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有代表提交制定國歌的提案。當年6月，孫中山建立黃埔軍校。6月16日開學那一天，孫中山以國民黨總理兼黃埔軍?？偫砩矸?，在開學典禮上發(fā)表講話。其中，有一段訓詞是作為軍校的辦學方針：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訓詞雖然只有48個字，但簡潔明了，意蘊深刻。既闡明了新三民主義的性質(zhì)，又鼓勵黃埔?guī)熒蛧顸h員為實現(xiàn)三民主義而奮斗。這個訓詞在國民黨中產(chǎn)生較大影響，把它作為黨歌，在國民黨中取得廣泛共識。

選定歌詞后，國民黨中常會又決定成立以蔣介石、蔡元培等9人組成的“黨歌曲譜審查委員會”。在應征的139件作品中，最后選定江蘇人、民國時期著名作曲家程懋筠的曲譜。

1930年1月10日，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決議：“采程懋筠所譜者為黨歌。因該歌詞極富愛國思想，且曲調(diào)莊嚴和平，雄壯有力，有激發(fā)民族意識之效能?！?931年3月24日，行政院明令全國，在國歌未制定前，一般集會場合均唱這首黨歌代替國歌。

國民黨黨歌頒布后，從中央到地方國民黨各級政府，以及一些社會團體，在重大場合上演唱它。后來，許多社會人士認為黨歌是勉勵黨員之訓詞，只能代表黨不能代表國，而且全體國民不全然為黨員，實有制定國歌之必要。于是國民政府教育部行文通令全國，征求國歌歌詞，欲以當選的國歌頒行全國。經(jīng)教育部多次審查，均未能作出最后決定。1936年，再組成“國歌編制研究委員會”，專門負責主持國歌編制研究事宜，并正式登報公開征求國歌歌詞。經(jīng)過“國歌編制研究委員會”研究，認為黃埔軍校訓詞充分表現(xiàn)革命建國精神，不但合乎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且代表中華民國立國精神。乃向中央建議，以中山先生對黃埔軍校之訓詞，作為正式國歌。1936年6月3日，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終于通過以黨歌作為國歌的決議案。國民政府隨即頒布命令，以法令形式宣布以黨歌作為國歌。

《義勇軍進行曲》被確定為國歌

1949年春天，“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召開。中國共產(chǎn)黨應邀派出由郭沫若等人組成的代表團出席。根據(jù)大會規(guī)定：開幕式那天各國代表團進入會場時，要奏唱本國國歌。中國代表團這下犯難了，因為當時新中國還沒成立，沒有國歌。怎么辦呢？

“用《義勇軍進行曲》來代替怎么樣？”“我看行，這首歌在國際上也有不小的影響?！薄靶惺切?，但里面有一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句不太好，現(xiàn)在北平已經(jīng)解放，新中國即將成立，怎么能這樣唱呢？”有人提出異議。“我看可以，新中國雖然成立了，但這句話提醒我們不要失卻斗志?！薄霸掚m這么說，但我總覺得這句話放在新中國唱不太合適?！?/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終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一齊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郭沫若。郭沫若說：“我看把這句改為‘中國民族到了大翻身的時候，怎么樣？”大家同意了郭沫若的意見。就這樣，《義勇軍進行曲》作為民間“國歌”首次響起在國際大會上。

1949年9月25日，毛澤東、周恩來在中南海豐澤園主持召開國旗、國徽、國歌、紀年、國都協(xié)商座談會，參加會議的有郭沫若、茅盾、黃炎培、陳嘉庚、張奚若、馬敘倫、田漢、徐悲鴻、李立三、洪深、艾青、馬寅初、梁思成、馬思聰、呂驥、賀綠汀等人。在座談會上，決定用《義勇軍進行曲》做國歌。10月1日，開國大典隆重舉行，五星紅旗冉冉上升，《義勇軍進行曲》作為國歌第一次在天安門廣場響起。

2003年10月舉行的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上，通過了《中共中央關(guān)于修改憲法部分內(nèi)容的建議》，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是《義勇軍進行曲》”寫進憲法，作為一條修改建議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討論。經(jīng)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全體代表審議通過，正式賦予國歌以憲法地位。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