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南生
一個國家的主流價值觀念或說意識形態(tài)是上升為上層建筑的社會意識,是統(tǒng)治階級規(guī)范、動員和調整社會活動的思想手段,也是統(tǒng)治階級解釋和闡述其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工具。意識形態(tài)對外交政策有著重要影響,是指導和闡釋外交政策的理論基礎,影響外交的走向,外交運作反過來也影響意識形態(tài)的演變和發(fā)展。
影響古代外交的四大主流價值觀念
影響中國千年外交的古代意識形態(tài)主要體現在四方面:
一是天下觀。所謂天子“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天下在古代國人眼里,既指中國,如在《管子》里,管子的“天下”,多指代周天子統(tǒng)治之下的范圍;也指世界,先秦儒者鄒衍等早認識到中國在地理上不等于天下,中國不過是九州中的一州(赤縣神州)?!疤煜掠^”是古代中國人對世界秩序的看法,同時體現了在高度發(fā)達的農業(yè)文明熏陶下,中國人對自己先進文化的自豪感,反映出中國與西方在看待世界問題上的巨大差別。古代中國人認為中國就是“中央之國”“中心之國”。
二是夷夏觀。也稱“中國中心觀”或“天朝心態(tài)”,認為天子不僅是中國的首領,也是四夷的首領。如《史記》記載:“黃帝居中,四夷賓服?!睆南纳讨苤敝链呵飸?zhàn)國,在當時人民的觀念中,諸夏”居中,四夷居邊,故史稱“內諸夏而外夷狄”。所謂四夷也稱“四裔”,也即華夏之外的夷蠻戎狄。夷夏觀主要是宣揚“夷夏之防”華夷之辨”的觀念,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看待所謂“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視中國為天下中心、人類文明的淵藪,周邊四夷和遠近鄰邦理應如百川入海般前來朝貢,接受中華文化的熏陶,為中華文化所同化。這一觀念自秦漢以來便深入人心,成為國人的思維定勢和心理積淀,其余緒直至現代仍有出現。夷夏觀同天下觀互為表里,古代外交萬變不離其宗:不管哪一類天下,中國皇帝都是“天子”,都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負有撫馭、開化四夷的責任。
三是統(tǒng)一觀。即大一統(tǒng)文化。大一統(tǒng)文化決定了追求和維護統(tǒng)一是中國千年外交的基本主線。“大一統(tǒng)”一詞,最早見于《春秋公羊傳》,孔子懷念西周“大一統(tǒng)”,渴望結束當時諸國紛爭、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大一統(tǒng)理念深深根植于華人的內心深處,深刻影響了幾千年來國人對國家命運的思考,統(tǒng)一成為上至達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的共識。盡管在中國歷史上時常有分裂與內爭,但幾乎沒有人懷疑統(tǒng)一的必然性。這就是說,即便中國客觀上處在分裂狀態(tài)時,各獨立政權領導人也不可能只顧及自己治下的小塊領地而對其它治外之地棄之不理,他不得不站在全國的立場上來思考問題而無法偏安一隅。要獲得統(tǒng)治自己屬地的合法性,他在執(zhí)政時便不得不聲稱自己為正統(tǒng),而且必須始終以統(tǒng)一天下為號召,這使得中國追求和維護統(tǒng)一的外交成為一種必然。三國、南北朝等時期就是處于這種狀態(tài)。
四是仁義觀。早在周初年,仁義就是周文王、周武王統(tǒng)一各諸侯國的一面旗幟。仁義文化主張以仁義立國,認為“仁人無敵于天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仁義在先秦國際關系體系中的體現,就是周禮作為公認的準則(相對于現在的國際法)被運用于各國,禮的根本就是一個“仁”字。古人在國際交往當中不少踐行仁義的行為在今人看來顯得迂腐,當時卻很普遍。
在影響中國千年外交的四大意識形態(tài)中,天下觀是中國古代世界觀的核心內容,它是天道—天理觀念在政治上的體現。它統(tǒng)治中國的世界觀念兩千年以上,是中國和歐洲在政治文化和外交哲學上的最大區(qū)別。天下觀是夷夏觀、統(tǒng)一觀和仁義觀的邏輯前提和思想基礎。
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孔孟之道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漢代以降,影響中國千年外交走向的主要是孔孟之道。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天下情懷,和為貴”和而不同”“協(xié)和萬邦”的理藩大略,“親仁善鄰”的待鄰之道,“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君子風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滿招損、謙受益”的處事原則,至今仍對中國外交有著深刻影響。老子、莊子、墨子、孫子、韓非子、鬼谷子等的思想,對中國千年外交也有重大影響,但儒家思想的影響更多在戰(zhàn)略層面,是制度性、全局性、持久性的影響,相對而言,非儒家思想的影響更多在戰(zhàn)術層面。
四大主流價值觀念的基本特征
幾千年來,四大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千年外交產生了制度性的影響。從外交角度審視四大意識形態(tài),它們體現出如下基本特征:
一是和平性。這決定了中國千年外交整體上是和平的外交。中國古代以農耕立國,農耕文化始終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文化。農耕文化決定了謀求和平是中國千年外交的基本政策。從某種意義上說,農耕文明是一種善的文明,它本質上需要順天應命、守望田園和辛勤勞作,不需要培養(yǎng)侵略和掠奪的戰(zhàn)爭技藝,也無需培養(yǎng)爾虞我詐的商戰(zhàn)技巧。農耕文化造成人們對農田的依賴,對中原以外的地區(qū)往往存在恐懼感和鄙視感,加之自給自足造成對外界幾乎沒有任何需求,由此形成缺乏對外擴張動力的封閉社會。守護田園的需要使以農立國的歷代中原王朝大多采取筑長城、閉關、斷互市、禁出入之類的守勢,草原王朝侵入中原王朝農業(yè)區(qū)后,會逐步改變游牧民族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中原王朝的文化,從而使幾千年來的中國外交整體上以謀求和平為基本政策。
因而,中國歷史上的對外戰(zhàn)爭防御性戰(zhàn)爭遠多于進攻性戰(zhàn)爭;除極少數歷史時期外,即使是進攻,也是以攻為守,而不以掠奪為目的。與之相聯(lián)系,除成吉思汗外,中國歷代王朝很少進行過真正的遠征。為數很少的幾次遠距離作戰(zhàn),也都在自己的附屬國中,即便是漢武帝、唐太宗,在軍事打擊之后多班師回朝,退回原地,只要求對朝廷的附屬與臣服,對于稱臣納貢的降服者往往賞賜有加。
二是慈善性。這決定了中國千年外交充滿了慈善外交的佳話。慈善外交最典型的事例是公元前57年,匈奴大亂,朝廷大多數人主張乘機出兵消滅匈奴,只有御史大夫蕭望之反對,認為“今而伐之,是乘亂而幸災也”,說“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主張“宜遣使者吊問,輔其微弱,救其災患”。漢宣帝采納此議,不僅不出兵攻擊,而且還“遣兵護輔呼韓邪單于定其國”,后來,更以王昭君嫁呼韓邪單于,結果“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
1923年日本發(fā)生關東大地震,損失慘重,死亡14萬多人。盡管甲午戰(zhàn)爭過去不久,當時中國非常落后,北洋政府仍決定對日本進行救助,號召百姓忘卻戰(zhàn)爭前嫌,不再抵制日貨,以減輕日本人民負擔,利于恢復。
三是非平等性。這決定了近代以前中國對外交往是不平等的外交。天下觀、夷夏觀等傳統(tǒng)觀念強調的是基于國內禮儀秩序的朝貢體制,這一體制是蘊含著強烈的等級和尊卑意識的大一統(tǒng)理念在外交制度上的折射和反映。朝貢前提是,其它國家接受中國皇帝的承認與冊封,在君王交替或慶慰謝恩典禮之際,必須派遣使節(jié)前往中國覲見皇帝,呈獻貢品,并且接受皇帝的賞賜(稱為回賜)。這是一種以中國為中心、呈放射狀、用朝貢—回賜方式維系的國際關系。
中國古代的意識形態(tài)強調華夷之辨,天下一統(tǒng),這就從體制上和觀念上排除了平等處理獨立的政治實體之間關系的可能。古代外交追求的是以中國為宗主,以四夷為附庸的華夷一統(tǒng),不承認主權平等,因此,漢代的國賓館名為“蠻夷邸”,無論什么夷人來訪,見到中國皇帝都要下跪。正如史學家蔣廷黻在《中國近代史》中所說: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后,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庇纱宋覀儾浑y理解為什么1870年前后,日本力圖與中國建立條約關系時,總理衙門以“大信不約”為由予以拒絕。
四是非民族性。馮友蘭說:“人們或許說中國人缺乏民族主義,但是我認為這正是要害,中國人缺乏民族主義是因為他們慣于從天下即世界的范圍看問題?!敝袊糯庾R形態(tài)特別是天下觀念的一個后果,就是國人缺乏民族觀念。因此,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即使是當時的中國有識之士,也錯誤地把這場戰(zhàn)爭定義為“邊釁”(邊關和蠻族的沖突),而不是民族國家間的戰(zhàn)爭。由于國人習慣于從天下的角度看待世界,不認為對方民族和我們有同等地位,我們也就不重視自己的身份問題,因而也就不可能有近代民族國家的意識產生。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1907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的62個中國人,在填寫“國籍”一欄時,18人填“支那”;12人填“清國”;7人填“中國”或“中華”;還有25人不知道自己國家的名字,沒有填。
啟 示
首先,意識形態(tài)在外交中的影響和作用不可低估。外交舞臺上,不同國家、不同陣營之間的分化組合,往往同意識形態(tài)的異同和影響分不開。例如,春秋之際,五霸爭雄。齊國因管仲而率先稱霸,管仲死后,齊桓公的霸業(yè)也已江河日下了。而真正繼承齊國霸業(yè)的,非晉即楚。事實上,200多年的春秋歷史更像是一部晉楚爭霸史。晉楚長達數百年的爭霸,晉國勝多敗少,而楚國則是屢敗于晉。可以說,晉國是楚國爭霸的最大障礙,是楚國入主中原的最大強敵。那么,為何楚國屢敗于晉國呢?一個主要原因是,晉國是周天子親封的同姓諸侯國,而楚國則是蠻夷地區(qū)興起的一個外來國家,許多中原小國對其嗤之以鼻。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受夷夏觀影響,晉國的結盟外交總是很成功。在晉楚爭霸期間,中原小國往往支持晉國而反對楚國。
第二,處理外交問題必須超越意識形態(tài)。中國千年外交的歷史表明,外交為國家利益服務是外交的題中應有之義,偏離了國家利益,就離開了外交的真諦。中國2000年前春秋時期的各諸侯國就產生了國家利益的觀念,當時雖然沒有直接使用“國家利益”這個說法,但“國之利”這樣接近國家利益的詞語卻用得很廣泛。
第三,比如,東吳之所以成為三國外交斗爭中最大的贏家,就是敢于超越意識形態(tài),把有利于國家利益作為外交的出發(fā)點,外交為東吳創(chuàng)造了最為優(yōu)越的外部環(huán)境。魏、蜀都陷入過兩面受敵、孤立無助的境地,東吳卻不曾如此。它或結好于魏,或和睦于蜀,從未出現過兩面受敵的情況。只要有利于國家利益,東吳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例如,荊州是東吳的西大門,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在關羽北攻襄陽之際,孫權大打外交牌,適時討好曹操,十分順利地奪占了荊州,從而保固了自己的西大門??梢哉f,在三國外交舞臺上,東吳是無可爭議的外交大戲的倡導者、演出者和受益者。
第四,外交意識形態(tài)化是國家的衰亡之道,意識形態(tài)利益不能綁架整體國家利益。意識形態(tài)利益是國家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國家的軟實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意識形態(tài)利益要服從、服務于整體國家利益。同東吳外交相比,蜀國的外交過于意識形態(tài)化,這是蜀國在三國當中最先亡國的主要原因?!皾h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成為蜀國立國的政治基礎,既然蜀漢和曹魏勢不兩立,帝王之業(yè)不能茍且偷安于一地,蜀漢政權的合法性與對抗曹魏聯(lián)系在一起,蜀漢就不可能像孫吳那樣左右逢源?!芭d復漢室”是諸葛亮畢生目標。如果說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打出“興復漢室”的旗幟以作號召,自有其外交策略上的合理性的話;那么,在后主劉禪建興五年(公元227年),諸葛亮自漢中北伐前夕的上疏中仍講“興復漢室,還于舊都”,這已明顯不符合時代要求了。“漢室不可復興”的思想魯肅早在建安五年(公元201年)就提了出來。這是在估量當時客觀斗爭形勢基礎上的政治見解,日后證明是完全正確的。諸葛亮在一生的外交生涯中,一直都在打三張牌:正統(tǒng)牌、統(tǒng)一牌和皇叔牌,說白了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牌。外交的意識形態(tài)化大大壓縮了蜀漢的外交空間。
第五,新中國以來,如何處理外交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既有豐富的成功經驗,也有教訓。1972年2月中美發(fā)布聯(lián)合公報后,外交戰(zhàn)略逐步轉變,進入不以意識形態(tài)劃線的階段。鄧小平明確提出,處理外交關系要堅持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而“不去計較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差別”。從1982年黨的十二大起,中國外交吸取了以往片面以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劃線的教訓,把凸顯國家利益、超越意識形態(tài)作為外交政策戰(zhàn)略調整的主要內容。這一外交策略推進了對外開放的進程,1980年代以來,中國對外交往對象不斷拓展,對外開放程度也越來越高。中國一直堅持這一原則,在與許多國家建立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時,也強調不以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劃線,對國家間存在的分歧和爭端,主張以和平方式妥善解決。
第六,當然,我們要準確理解超越意識形態(tài)處理外交問題這一原則。一是“超越”不等于放棄。不同國家之間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而外交很難完全摒棄其影響,因此,超越是以承認這種差異為前提的,意味著要相互尊重各國的自主選擇;二是“淡化”不等于同化。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表明世界觀、認識論都會不同,當然就必然存在矛盾和沖突,“淡化”意識形態(tài)因素是希望不讓它影響國家間的關系,但不能把自己的強加于人,更不能試圖把全世界搞成一張面孔;三是“超越”是前提,“合作”是目的。超越意識形態(tài)來處理國家間的關系,最終是要達到擱置分歧,求同存異,促進共同發(fā)展的目的。
(作者系外交學院原黨委書記、教授,前駐外大使,中國國際法學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