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東記

李業(yè)成

1

1976年，我十八歲，父母要我闖關(guān)東。我們村的男人，差不多人人都有闖關(guān)東的經(jīng)歷，不闖關(guān)東就要打光棍，只有闖關(guān)東媳婦才有望。有親戚投奔固然好，沒親戚投奔，也要闖，闖好了，找個生產(chǎn)隊落下戶，成了關(guān)東戶口，然后回山東領(lǐng)媳婦。為什么叫領(lǐng)媳婦呢？因為只要在關(guān)東落下戶，就等于拿到了媳婦票，關(guān)里的大閨女聽人傳說關(guān)東如何如何好，只要是個闖關(guān)東的，就會有人跟，所以叫領(lǐng)，領(lǐng)就是沒有懸念。其實關(guān)東農(nóng)村并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好，這都是闖關(guān)東的人夸大其詞，等把大閨女領(lǐng)到茫茫關(guān)東，舉目無親，只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關(guān)東雖然沒有那么好，但比關(guān)里好，關(guān)里太窮了，所以闖關(guān)東的人一輩接一輩，一撥接一撥。闖關(guān)東的人一部分在關(guān)東安家落戶了，回老家領(lǐng)了媳婦在關(guān)東過日子。也有的闖幾年關(guān)東媳婦到了手，或者媳婦一上床，就不想再回關(guān)東了。還有的沒闖好，一是到了關(guān)東舉目無親，沒落下腳，闖了兩年盲流回來了，回來后死心塌地地做關(guān)里的社員。我十八歲，還沒有認(rèn)識到媳婦的重要性，闖關(guān)東完全是父母之命。那時我們縣不通火車，坐火車要到青島或者膠縣，我本來沒把這事當(dāng)真，可有一天中午收工回到家，父母急急火火地告訴我，說咱們村有個在青島開車的，叫李福海，下午回青島，讓我搭他的車，我就這樣連中午飯都沒來得及吃，收拾了一個提包，我娘塞給我兩個煎餅，搭車去了青島，在青島火車站呆了一夜，第二天坐上了去關(guān)東的火車。

2

我去的地方是吉林渾江，渾江是通化的一個縣級市，這一帶最具關(guān)東山特色，火車進入通化地界，便往山里鉆，關(guān)內(nèi)已是桃紅柳綠，而關(guān)東山雪還沒化，鐵道兩邊的河流冰碴子張著口，火車在山中穿行，山下時而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村莊，幾戶人家，全是低矮的小草房，小草房圍在一個籬笆院內(nèi)，一見這小草房和籬笆墻，我就懷疑關(guān)東是否真的那么富。

我們家在東北有很多親戚，外祖父一家全在東北，僅渾江就有我三姨、小姨、小舅三家。三姨住渾江市里，三姨和姨父都是工人，小姨和小舅都在農(nóng)村。按照父母的旨意，不讓我到農(nóng)村落戶，怕我受苦，讓我投奔三姨，三姨父是個瓦匠頭，能給我找活干。關(guān)東盲流很多，沒有戶口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通稱盲流。這些盲流在城里找活干，需要當(dāng)?shù)亟值莱鼍呓榻B信才有單位肯接收，到街道開介紹信必須借用一個有當(dāng)?shù)貞艨诘娜说拿?，這樣很多男人頂用了女人的名字，使用女性名字在工地上工發(fā)工資。還有當(dāng)?shù)睾芏嗵颖苌仙较锣l(xiāng)的知青，這些人想在城里找個臨時工做，也必須使用別人的名字。我姨父是渾江市房產(chǎn)局下設(shè)的一個建筑工程隊的大師傅，這個建筑隊叫三項建筑工程隊，除了兩個工長，我姨父資歷最老，所以不用到街道開介紹信，也不用頂別人的名，就用我自己的名字，我很快就上工了，當(dāng)了一名力工，力工是伺候瓦匠的小工，給瓦匠搬磚、挑灰、上料，一天的工資是一塊八毛六。

渾江市有兩條江，一條叫渾江，一條叫八道江，工地在城北，離八道江不遠(yuǎn)。工地邊有很多大汪，關(guān)東叫泡子，還有菜隊的居民，從他們的房子看，足見菜農(nóng)的富裕，房子都是紅磚紅瓦，院墻也是磚砌的，不是小草房籬笆墻。我來到工地的時候，一座樓已經(jīng)接近封頂，一座樓已蓋了兩層，工地很亂，到處是架子桿、木板子、鋼筋鐵絲之類，這些木板子都是拆模板拆下來的，拆下來就扔在工地上，上面沾有水泥，有的破損了，有的露著釘子，碎模板在工地上到處扔，很多釘子尖朝上，一不小心就扎在腳上，防不勝防。長釘子能把人的腳扎透，一旦被扎，人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腳從板子上拔下來，脫下鞋子，用鞋底在腳板底硬拍，讓血流出來，釘子上有銹，這樣可以把傷口內(nèi)的銹流出來，免得傷口感染，然后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干活。瓦匠師傅一喊，力工便忙得屁滾尿流。瓦工們都很敬業(yè)，他們大都是逃避下鄉(xiāng)的知青，別無出路，就是想學(xué)一門手藝將來在城市謀生，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政府永遠(yuǎn)不會給他們分配工作。瓦工大多是女工，都是些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關(guān)東女子普遍個高，身材好，皮膚白，像戲班子的演員一樣齊刷。這些女工雖然在工地上一身灰漿，但上下班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上班換上工作服，下班后要用半個小時梳妝打扮，一個個由一身灰漿的瓦工變成鮮艷奪目的大姑娘。她們不停地喊小工，從不耽誤一分一秒，她們珍惜一分一秒的學(xué)藝機會。她們一上工，小工們就忙得腳不沾地。工地上有個規(guī)定，磕著碰著都算工傷，只有釘子扎腳不算工傷，哪怕把人扎瘸了，也不算工傷，理由是：人是長眼的，只有不長眼的才可以享受釘子扎腳工傷待遇。

一座樓就在腳手架里成長，那時蓋樓沒塔吊，需要人工往樓上搬磚挑灰，灰裝在兩個小把筲里，小把筲是膠皮的，不怕摔不怕碰，力工往樓上運料，沿著腳手架一邊架設(shè)的橋板往上運，走在上面搖搖晃晃，兩個腳底打顫。如果是規(guī)模大一點的工地，能用上卷揚機，樓的一頭搭一個架子，卷揚機開動，鋼絲提升架子上的料盤，水泥和磚頭都可以搬到料盤上，由卷揚機升到需要的高度，然后往下搬，這比人工往樓上搬料省力得多。工地上一片忙碌，除了攪拌機一刻都不停地轟響，還有運磚的車，運鋼筋水泥的車，拉石料的車，運架桿模板的車。工地上堆滿了料，除了露天的還有進棚的。工地上還有一個倉庫和一個工棚，倉庫是盛放貴重建材的，有一個專職女保管員。倉庫是木板屋，關(guān)東不缺木材，工棚是磚砌的，因為工棚里住人，要生火，但工棚的房頂是木板釘?shù)模景迳厦嬗执盍擞蜌旨?，很簡易，因為大樓蓋完，工棚也就隨即拆掉了。

我有兩個最要好的工友，一個叫馬鳳蘭，和我一樣的年齡，十八歲，個頭比我高，但比我瘦。馬鳳蘭比任何人都瘦，像個瘦猴，但非常精明，干活也快，有眼色，伺候瓦工從不含糊，瘦猴一樣的小子，不知哪來那么多勁。馬鳳蘭顯然不是他的真名，工地上所有臨時工沒一個是真名的，他們不是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就是關(guān)里來的盲流，都是頂了別人的名字來上班。馬鳳蘭對我很關(guān)照，他是當(dāng)?shù)厝?，又在工地上干了多年，什么都懂。馬鳳蘭還有個姐姐，也在工地上班，和他一樣瘦，臉上有幾顆雀斑，姐弟倆都沒下鄉(xiāng)，選擇留在城市做臨時工，他們沒有爹，與媽相依為命。還有個要好的工友叫小王，是我的日照老鄉(xiāng)，他老家是碑廓公社，離我們馬莊公社有八十里地，到了關(guān)東，親得像一個村。小王對我也很照顧，他年齡比我大，體格壯，個不高，是個胖子，但他身上的肉沒有一塊是多余的，所有的肉都是勁。他是投奔他哥來的，他哥在菜隊，菜隊很難落下戶口，他只得到工地干力工。我姨父有個老鄉(xiāng)，叫尚德江，也是日照人，他有個侄女來投奔他，有人要把他這個侄女介紹給小王，老尚說，他如果能在菜隊落下戶口，就把侄女嫁給他。他那個侄女我見過，真漂亮，可能就是因為漂亮才不肯在關(guān)里嫁人。這么一個漂亮女子要嫁體型像熊崽一樣的小王，就在乎一個菜隊的戶口。但小王最終沒能在菜隊落下戶，這個老尚的侄女當(dāng)然不會嫁給他。

3

我在工地上推灰，傷了手。攪拌機拌好的灰漿，倒在一個鐵皮灰漿車?yán)铮覞{車很重，我和馬鳳蘭兩個人推，下坡，車的慣性大，速度過快，我的右手虎口被劃傷了，上醫(yī)院包扎回來，抱著手不能干活。我沒有家，住在工地上的工棚里，姨父家住了三個盲流，我，我姨父的父親老尚頭，還有我姨父的胞弟尚修友。尚修友在老家日照當(dāng)兵退役回村，結(jié)婚不久，落了一腚饑荒，便丟下媳婦來關(guān)東掙錢還債，投奔哥哥，住在哥哥家，這么多山東盲流住在姨父家里，他們家的日子已經(jīng)沒法過了，所以我就搬出來住在工地上，吃住在工地，以工地為家，就像《國際歌》里唱的無產(chǎn)階級“一無所有”。我沒事，便抱著一個纏滿紗布的手在工地上閑逛。工地上的老工長走過來，對我說，小李子你打更吧。打更就是晚上看工地，這本是老爺子的活，工地上已有兩個打更的老頭，一個是老宋頭，六十多歲，膠東乳山人，一個是我姨父的老爹老尚頭，他們一個白天，一個晚上，輪流值班。白天主要是上工前和下班后這段時間看護工地，晚上老宋頭看工地，加上我，我和老宋頭值夜班，一個前半夜，一個后半夜。工地上有兩個張工長，以年齡區(qū)分，一個老張工長，一個小張工長，一正一副，小張工長年齡不到四十歲，是當(dāng)?shù)厝?，?dāng)?shù)厝嗽跉赓|(zhì)上有別于山東人，山東人土氣，關(guān)東人從說話到穿衣都比山東人顯得有氣質(zhì)，小張工長斯斯文文，不像個建筑工地上的工長，像個機關(guān)里的科長。我姨父當(dāng)然也是山東人，他與當(dāng)?shù)厝松杂心敲匆稽c隔閡，對老張工長很親，老張工長是山東即墨人，不到五十歲，樸素得像工地上的任何一個老鄉(xiāng)，個不高，很敦實，黑臉，大屁股，年輕的女瓦工們當(dāng)面叫他張工長，背后都叫他大屁股。老張工長和我姨父一樣，本來都是山東老家的農(nóng)民子弟，十多歲闖關(guān)東，通過個人打拼，最后都當(dāng)了工人，一個成了工長，一個成了瓦工頭。在山東盲流眼里，他們就是榜樣。老張工長下班時間也常到工地，工地上的心事多，有時晚上還來查崗，遇到工人早起加班，他凌晨三點到工地，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他把一個山東人的勤勞帶到了這個關(guān)東工地上來了，也帶到了他的工長職位上。

自從打更后，我晚上只睡頭半夜或下半夜，白天不睡，沒有地方睡，工棚里被外面的機器吵得睡不著，我白天幾乎一整天呆在書店里。我喜歡讀小說，解放初出版的所有小說幾乎都被“文革”打成毒草，幸存的殘破不堪，找不到一本有頭有尾的小說。1976年，“文革”快結(jié)束了，有些好書開始重版，開始在書店里上架，但一上架就被搶光了。書店里有一個租書部，一個三四十歲的胖女人負(fù)責(zé)往外租書，我發(fā)現(xiàn)她把好書都留給了熟人，我就在租書部窗口等，見有人還回好書，立刻要租，租書的胖女人不好說什么，只得租給我。好小說，我便用書價兩倍的租書押金留下，胖女人發(fā)現(xiàn)了，也不責(zé)怪，兩倍的錢買一本書，對她不是壞事。

打更的人沒有像我那么認(rèn)真的，比如老宋頭，輪到他上崗，在工地上轉(zhuǎn)幾圈，然后就找個地方睡覺，有時睡在我們工棚里，有時不知睡在哪個貨棚里，我上崗的時間從不睡覺，堅守工地，有一次坐在工地上的火堆旁睡著了，整個人便倒進火堆里，手和臉全燒出了燎泡，我回到三姨家，三姨到茅樓里撿了一塊血淋淋的衛(wèi)生紙燒成灰，和了香油涂抹，很快就好了，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秘方，只是我再也沒被燒傷過。工地上有一個兩千瓦的大燈泡，架在一個桿子上，把整個工地都能照亮，只要燈光下有打更的人影，就沒有人敢到工地偷東西。但有些材料被正在建筑的樓擋住了燈光，那是我重點巡視的地方。在晚上八九點鐘這個時間段，我不斷在工地上巡視，十點以后，我便到放建材的大棚里看書，大棚里也有燈，我坐在從外面看不到的地方，隱蔽是為了不讓外面的人看見我，這樣賊不敢輕舉妄動。有一次，我捉住了我們工地上的一個力工，他偷了一包水泥和一包石灰，捉了他我很為難，這個力工曾和我一同在工地上挑灰，叫李小飛，他最近吃不上飯了，沒有糧票到哪里都買不出飯來，附近的一個菜農(nóng)答應(yīng)幫他買糧票，這一包水泥和一包石灰是他為那個菜農(nóng)偷的。贓物留下，我向他保證，不告訴工長，也不告訴任何人，他這屬于內(nèi)盜，告發(fā)了非開除不可。李小飛也是山東來的盲流，沒有家，不住在工地，不知住在哪里，老家父母都不在了，他投奔的是親姐姐，但姐夫是個小心眼，容不下小舅子，他只得住在外面。白天在工地上做力工，一下班就不知哪里去了，有一次深更半夜回到工地，領(lǐng)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我不認(rèn)識，他們向我借鍋，他們在附近扒了菜農(nóng)的土豆，煮土豆吃，吃得狼吞虎咽。工地上的用工很亂，有山東盲流，也有當(dāng)?shù)厣鐣嗄?，其中不乏吊兒郎?dāng)好逸惡勞的，常常曠工，有的好多日子找不到人了，工程隊的到看守所找到了。有一次小張工長找我，要我注意李小飛，說有人反映李小飛手腳不干凈。

李小飛后來不知去向，工資都沒領(lǐng)，他姐姐抱著孩子到工地找過好多次，都沒消息，最后一次是哭著走的，走后再沒來找過。

4

工地上除了我們在工棚里住的工人，還有在樓里住的。工地上有兩座樓，一座已經(jīng)封頂了，里面的模板和外面的腳手架都拆除了，內(nèi)墻抹了頭遍，可以住人，沒有門，用幾塊木板一堵當(dāng)門。有五個松樹鎮(zhèn)送石料的農(nóng)民住在這個樓里，沒有門不要緊，他們是爺們，不怕壞人強奸。但有一個單身姑娘也住在這座樓里，這位姑娘姓王，我沒有問她叫什么名字，名字都不是真的。小王是五蓮人，五蓮與日照搭界，所以特別親切。當(dāng)時我還在工地上挑灰搬磚，一個工友對我說，給你介紹個老鄉(xiāng)，就是這個小王，小王見面就說：“五蓮演的《紅燈記》——夠?qū)艈??！边@便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說的是家鄉(xiāng)話，“屌”字是山東話的標(biāo)簽，山東話的修辭方式無理由地多出這個字，本來“夠嗆”足夠表達意思了，他們卻一定要在這個詞的中間加上這個多余的字，變成“夠?qū)艈堋?，用在別處也同樣，比如夸獎一個人真棒，意思足夠了，可山東人就是覺得不夠，硬要在這兩個字中間再加一個字，變成“真屌棒”，這樣他們才認(rèn)為表達得夠力度。這個修辭方法很早了，早在《水滸傳》里，黑旋風(fēng)李逵一口一個鳥字，“鳥”與“屌”同音。食物沒味，在別的地域一個“淡”字就表達了，但山東人一定要說“淡出鳥來！”這就是山東話獨一無二的特色。從一個女孩子嘴里說出來，我并沒有感到什么驚訝，這就是老鄉(xiāng)，這就是家鄉(xiāng)話。小王熱情開朗，活潑還有點俏皮，她向我介紹老家五蓮演的《紅燈記》，劇中有個情節(jié)，李玉和被鳩山下了請?zhí)ジ把纾瑢嶋H是被捕，李玉和被一幫日本憲兵隊特務(wù)帶走后，李鐵梅問李奶奶：“我爹他還能回來嗎？”這是一個戲劇懸念，《紅燈記》演了一遍又一遍，看過的人都知道劇情結(jié)果，回答一個夠嗆就可以了，可習(xí)慣一定要加一個“屌”字，所以就成了夠?qū)艈?。“五蓮演的《紅燈記》——夠?qū)艈堋背闪宋迳徔h一句歇后語，小王就是用這句歇后語自報家門。這樣的一句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是最棒的，一個丫頭，在老鄉(xiāng)面前，完全沒有顧忌。小王長得不漂亮，皮膚有點黑且粗糙，但體格健壯，不愧是莊稼地里摔打出來的姑娘。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闖關(guān)東，闖關(guān)東都是男人的事，男人如果不是被逼上梁山也不會背鄉(xiāng)離井闖關(guān)東，很多男人不闖關(guān)東討不上媳婦。一個姑娘沒有打光棍的后顧之憂，在我看來，沒有理由跑到關(guān)東來吃苦。小王是投奔她的叔叔來的，但她的嬸嬸不留她，她只好住在工地。

小王住在工地上曾發(fā)生過一場虛驚。有一天晚上，也就是八點多鐘，已是深秋，小王從她住的樓里跑出來，她住的是一樓的一個房間，房間沒有門，通向她那個房間的過道還有一條建筑溝沒填，門口還有土堆，她聲稱有人在她門外晃動，她害怕，便跑到工棚里喊人。工棚里住著一屋子男人，這些男人們以為出了流氓事件，都跑出來尋找。這個樓里還住著一伙松樹鎮(zhèn)送石料的人，這些人雖然在關(guān)東農(nóng)村落了戶，但都是山東人，說山東話，山東人的相貌，山東人的舉止。他們都從樓里出來，問明了情況，好像自己成了最大的嫌疑，都在竭力撇清自己，其實不用撇清，看他們一個個老實巴交的山東漢子，根本不會做出那種事。這實際是一場誤會，我在工地上打更，時常擔(dān)心這個小老鄉(xiāng)，常常不知不覺地走到她的門外，確定她是否安全，這次她可能誤以為有壞人。其實，除了我和工棚里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這座空空的尚未竣工的樓房里住著一位大姑娘。

小王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離開了工地，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在工地挖地槽時丟了一雙靴子，有人懷疑被小王偷了，把小王的宿舍都翻遍了，沒有。小王的一個木頭箱子，也被打開搜了，小王的所有家當(dāng)都在這個木頭箱子里，木頭箱子很簡易，是一個工友幫她釘?shù)模さ厣嫌械氖前遄?，也有的是釘子，噼噼啪啪一頓釘子便可以釘一個木箱，木箱上面有蓋，可以上鎖，小王所有的東西，包括女孩子不便見人的東西都在這個木頭箱子里，這個箱子被當(dāng)眾打開了，沒有靴子，只有幾件小王的衣服，其中有一件新的一次都沒穿過，原來這個女孩子長到二十多歲從來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她闖關(guān)東的目的就是自己掙錢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可有了新衣服又不舍得穿，這個人生的目標(biāo)比男人們闖關(guān)東娶媳婦成家立業(yè)顯得太微不足道，可讓人那么心酸。

后來工地上清理地槽挖出一雙靴子，正是丟失的那雙。

5

我從工棚里搬到樓里住了一段時間，就是小王從前住過的那間房，我搬到這里住的原因是為了看書方便。工棚里住著一屋男人，他們每天半夜不睡覺，男人實在沒有像女人聚在一起那么多話可拉，可他們單從女人身上可以從天明拉到天黑。我搬回來的時候，有人不高興，這個人叫張真。

張真是個木工，木工主要在工地上支模板拆模板。張真是當(dāng)?shù)厝?，?dāng)?shù)厝伺c山東人比，就是氣質(zhì)上的不同，當(dāng)?shù)厝孙@得有氣質(zhì)。張真雖然是一個工地上支模板的木工，卻與小張工長有相同的氣質(zhì)。按說他不應(yīng)當(dāng)住在我們這個工地上，工地條件太差，檔次太低，可他偏偏要住在工地，不但自己住，還帶了一個小師弟，這個小師弟也是個當(dāng)?shù)厝?，文文弱弱，他們說話全是東北味。工地上的一排工棚坐南朝北，迎面是在建樓房，便于看護整個工地。工棚的主要用途就是打更的幾個工人的宿舍，里面有一排大炕，有一個柴火爐通著炕洞，柴火爐很大，可以盡意往里添柴，工地上不缺柴，拆下的模板除了燒火再也沒有什么用處了。木工張真來時帶了一塊大板子，板子是他自己釘?shù)模蝗硕嚅L，一米多寬，這樣鋪到炕上就占住了足夠的地盤，任何人擠不到板子上去。他的那個師弟小宋，也仿效師兄釘了一塊同樣大的木板，他們兩個人就占了一張大炕的一半。剩下的炕位小成子分一份，李寶忠分一份，老宋頭分一份，老尚頭分一份，我分一份。當(dāng)晚老宋頭與老尚頭還沒有到崗。我的鋪抱在懷里放不下，一是張真不同意我放，再是騰不出地方放。我是這個工地上打更的工人，我先前睡在這個炕上，只不過中間搬走一段時間，這會兒不讓我睡是沒理由的。再說，平時炕都是我燒的，我住在這里的時候燒，不住時也燒，因為我在工地上打更，是工地上的人，工棚是我工作崗位的一部分。我抱著鋪蓋等，等張真發(fā)話。

這時小成子發(fā)話了：“讓小李子住下吧。”張真一聽就火了，說：“是我不讓他住嗎？他搬走了就不該回來。”他的槍口轉(zhuǎn)向了小成子。小成子是山東來的盲流，頂多三十歲，跟車運料，跟車運料的都是體格棒的男人。張真在反駁小成子的同時，把他鋪上的木板向里挪動了一下，小宋也照著他的樣子挪動了一下，這樣就挪出了一點空間，我把鋪放在炕尾最末尾的一點位置，總算安頓下了。張真與小成子吵，小成子并沒在意，張真這時態(tài)度轉(zhuǎn)好了一些。張真看上去有三十多歲，還是個跑腿子，關(guān)東人把光棍漢叫跑腿子，我雖然年齡不大，但讀過很多小說，略能觀人，看他那憂郁的表情和不得志的神態(tài)，斷定他沒有成家，而且成家遙遙無期。他有時也與這個工棚里的其他人答話，但從來沒見他笑，更沒見過他笑著與人說話，百年不遇地笑過一回，也是皮笑肉不笑。其實東北男人是很開朗的，未見有人歧視關(guān)里人，因為他們即使這輩不是關(guān)里人，他的父親或者爺爺很可能是關(guān)里人。有時候工地上的一個老師傅與一個小師傅吵起來，老師傅先聲明，我也是山東人，只不過比你早來幾年，這樣一聲明，他們之間大事小事全部原諒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連朋友都沒有的地方，靠老鄉(xiāng)。

張真在這個工棚里自我感覺是個上流社會。小成子是菏澤的，我雖然不知道菏澤在山東的什么地方，但不要緊，只要是山東，就像一個村一樣。我只聽人叫他小成子，不知是這個“成”，還是那個“程”。

小成子與其他山東盲流不同，其他盲流多是因為說不上媳婦才被逼闖關(guān)東的，他是娶了媳婦的人，而且有兩個孩子。山東老家太窮了，他是到關(guān)東掙錢還債的，當(dāng)年說媳婦欠下了290塊錢的彩禮錢，彩禮錢都是從親戚朋友那里借湊的，結(jié)婚后六年沒有還清，于是丟下老婆孩子闖關(guān)東來了。三十來歲的男人如虎狼，離開媳婦不好過，所以晚上他的話最多。張真本來不茍言笑，小宋幾乎就是啞巴，說話吱聲吱氣比無力的女人還無力，他們談女人一是沒資格，二是口羞，說不出口，只管聽，聽也是最大的享受和解悶。男人談到女人，沒有一個正人君子，全部原形畢露。李玉忠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山東盲流，沂水人，長相差個子又矮，闖關(guān)東有十年了，三次回家領(lǐng)媳婦沒有領(lǐng)到，這個年齡，這樣的遭遇，如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全靠別人拉女人長見識。老尚頭和老宋頭雖然老了，可談起女人兩眼放光，好像年輕了三十歲。老宋頭還專門解釋“夜長夢多”，和字典上的解釋不一樣，在老宋頭的字典里，夜長夢多是專門用于男女私情的，說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相好，生怕有變，一天到晚惴惴不安，所以叫夜長夢多。他的這個解釋，連木工張真都認(rèn)同。張真是這個工地上唯一戴眼鏡的人，可能也是個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在政策沒變，高考尚未實施的時候，他們這些人的前途實在不容樂觀，這可能就是張木匠憂郁的原因。

小成子晚上躺在鋪上，頂數(shù)他一天的工作累，因為給工地運料裝車卸車實在是個力氣活，一整天圍裙不下身，一袋一百斤重的水泥抱起來甩到肩上了，裝車卸車跑起來如流星，一天下來，真的是夠?qū)艈?。但偏偏小成子不知累，躺到炕上就拉女人，?dāng)然是拉自己的老婆，拉自己的老婆最有資格，也最救饑。他說，媳婦剛?cè)⑦M門頭幾年，騎上去真舒服，過些年就松了，不緊了，再沒那么舒服了。他是說給工棚里所有的男人聽的，包括老尚頭和老宋頭，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是自己的回味，自己的感慨。他還說，再后來松得像插了泡熱牛屎。張木工與小宋聽了都不好意思插言，他們也插不上言，也不好意思流露出任何表情來，張木匠是個謙謙君子。小宋就好像從張木匠身上割下一塊肉扭成的一個小張木匠。李寶忠沒挨過女人，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十八歲，在老家生產(chǎn)隊里勞動，對同齡的大閨女想入非非，闖關(guān)東弄得身心俱疲，性欲都沒了。而老尚頭與老宋頭兩眼放光，比所有的人都亢奮。特別是老宋頭，兩眼炯炯如火。老尚頭是我姨父的爹，當(dāng)著我的面不好意思多講，他只講了早年大連的妓院，妓女口含瓜子吐進嫖客的嘴里，一口一遞，不知是他親自體驗的還是聽人講的。老尚頭早年帶著全家老婆孩子從山東老家一路討著飯闖關(guān)東，路過大連，不可能有錢逛窯子，他講的大連妓院里的事，恐怕是聽來的，男人總需要一點特別的經(jīng)歷向人講述，有些經(jīng)歷能提高一個人的身價或博得他人的敬畏。老尚頭的老伴老早就死了，葬在關(guān)東山，老尚頭帶著另外兩個孩子幾經(jīng)關(guān)里關(guān)外，只有我姨父在關(guān)東堅持了下來。

6

工程隊在這個工地上建了兩座宿舍樓，其中的一座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工，這座樓最西頭的一樓，提前裝修了一個門頭，樓是給供銷部門蓋的，供銷部門的一個職工用這個門頭開了一個小百貨店，開始營業(yè)了。開店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叫劉菊花，山東諸城人，個不高，背有點駝，這是多年的哮喘病導(dǎo)致的結(jié)果。他是個哮喘病人，或者說有哮喘病史，哮喘病人的后遺癥明顯，說話有時會露出喘氣的困難。但這個人很樂觀，很能嘮嗑，與他嘮嗑，主要就是聽他講個人的光榮史和奮斗史。不要瞧不起小人物，小人物的奮斗史往往比大人物更曲折更傳奇，更可歌可泣，因為小人物的起點低，難以高屋建瓴。劉菊花從山東諸城的一個農(nóng)民，一個有著哮喘病干不動重活討不到媳婦的人，到了關(guān)東，從在生產(chǎn)隊撿大糞開始，后來轉(zhuǎn)了工人，成了一個吃國庫糧的人，所以劉菊花的人生和歷史都是自感光榮的。見了山東老鄉(xiāng)，無論諸城的還是日照的，他都有話拉，他都感覺光榮和自豪。更自豪的是他最近娶了媳婦，成了家。他的媳婦還不到三十歲，死了男人，留下一個兩歲半的小丫頭，他就是在最近把這個小寡婦娶了。這座新蓋的樓房就有他的一棟，是他們供銷系統(tǒng)的宿舍樓。一個小人物的奮斗史至此可以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但是，劉菊花娶了妻以后，不是春風(fēng)得意，而是秋風(fēng)帶霜，所以他連晚飯后這段黃金時間店門都不開，跑到我們工棚里解悶。他結(jié)婚半年，妻子只給了他一次，再想要，死活不肯，像猴子嘴里的棗摳不出來。這小寡婦并不是不愛他，不是嫁他心不甘情不愿，她就是這種女人，怕，怕床上那事，比拿著刀子殺還怕。劉菊花心焦，無計可施，只有到我們工棚里解悶。他把這個苦惱對老尚頭和老宋頭說了，說他娶了個老婆，見了男人嚇?biāo)懒耍o得叭叭的。兩個老頭眼里放光，老宋頭直夸好，說這種女人放心，守得住。老宋頭也是個走南闖北的人，一生輾轉(zhuǎn)關(guān)里關(guān)外，年輕時闖過大連，他說有的女人怎么干她她也得不到滿足，怎么干她她都試不著，一個勁地要，他在大連妓院里就干過那么一個。老宋頭說到這里目光炯炯，兩眼著火，完全不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一個凡人，沒有什么輝煌的經(jīng)歷，這仿佛就是他一生最驕人的經(jīng)歷。所有的人，包括張真，包括小成子，都屏住了呼吸，只管聆聽，姜還是老的辣。

劉菊花回到他的門市部，已是晚上十點多，這晚是我的頭班，我要到工地轉(zhuǎn)轉(zhuǎn)啦。一個女人等候在劉菊花的門市部門口，劉菊花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來了，急忙向前開門，亮了燈，對我說這是你嫂子，就是劉菊花新娶的那個小寡婦，這小媳婦見人有點羞，對我只抬了半個頭。人長得還不錯。我立刻轉(zhuǎn)身走開了，剛才在工棚里聽了劉菊花的一通訴苦，見小媳婦主動送上門來，我為劉菊花高興。原來，劉菊花很長一段時間與媳婦賭氣，不回家，為什么賭氣，媳婦明白，她實在不能再不關(guān)心男人的心事了，便采取了主動。我剛走不遠(yuǎn)，回頭就發(fā)現(xiàn)劉菊花門市部的燈滅了。人剛進去，燈就滅了，劉菊花原來是個快手。待我圍著樓轉(zhuǎn)了一圈的工夫，最多也就是十來分鐘，再回到劉菊花的門市部前，里面的燈忽然亮了，窗子沒拉簾子，我發(fā)現(xiàn)劉菊花的媳婦站在床下束褲子。

門市部門里的燈關(guān)了，兩口子出了門市部，劉菊花鎖門，遠(yuǎn)遠(yuǎn)地跟我打招呼，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滿面春風(fēng)和歡天喜地。他說今晚不住在店里了，要和媳婦一同回家。劉菊花闖關(guān)東的終極目標(biāo)并非當(dāng)什么工人，而是這個小寡婦。

7

關(guān)東的冬天果然蝎虎，沒進臘月，江面上可以跑汽車了。原來繞了半個渾江市向工地送料的汽車，眨眼從冰上過來了。傳說關(guān)東冰上跑汽車，不以為真，這會兒親眼見到了。而一輛馬車卻掉進冰里去了，河里水沒到馬肚子，馬車?yán)卉囀^，從冰上過，卻把河心的冰踩塌了，馬和馬車全部落進河里，踩塌的河口冒著熱氣，趕馬車的人束手無策。

八道江是渾江市最大的一條江，成了一條冰的江。

工地上沒法開工了，工人都進山挖土方去了。我們幾個打更的人依然還要守在工地上。工地上白天有個值班看工地的張寶莉，是個大姑娘，她是管工地庫房的保管員。她在庫房里生著一個爐子，她一個頭午都坐在爐子前取暖。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已經(jīng)煤煙中毒了。下午老尚頭提前到了工地，一推庫房的門，張寶莉起身沒站起來，一頭栽倒在地。老尚頭看了多年的工地，遇到過多次這樣的情況，他畢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這個大姑娘體重不輕，他抱不動，便拖，從庫房拖到院子里，放在大北風(fēng)里，只要能把她拖到院子里，就等于救了一條命。張寶莉同樣不是真名，也是個逃避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她本來正談著一個男朋友，那個男朋友天天到工地來找她，鉆進張寶莉的庫房不走，最近這一段時間不來了，不是吹了，而是成了，到手了，他反而不那么積極了。如果不是老尚頭提前來到工地，這個花季少女就不可預(yù)料了。

我們住的那個工棚，一進冬天，白天黑夜?fàn)t子不斷火，總想把炕燒熱，可那炕就是燒不熱，滿屋里的煙。宋木工爭炕頭積極，對爐子死活從不關(guān)心。我對關(guān)東的爐子沒有經(jīng)驗，不會燒，只知道燒煤會發(fā)生煤氣中毒，不知道燒柴也會發(fā)生煙中毒。有一次我被柴煙熏倒了，幸虧老尚頭去得早，發(fā)現(xiàn)了，把我拖到院子里，我在院子里半天才醒過來，惡心得要死，吐不出，嘔不出。后來我爬上房頂觀察，觀察煙囪為什么不冒煙，原來煙囪被凍住了，一個比水泥電線桿還粗的青瓷大煙囪，居然被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難怪煙囪不冒煙。沒被柴煙熏死，我忽然特別想家，強烈地想，我是春天三月份來的，現(xiàn)在已進入臘月，我這一年沒掙幾個錢，半年前給家里寄了八十元，給父親治病，父親得的是肝病，于農(nóng)歷九月十二日去世了，家里人沒有告訴我，后來才寫信告訴我，要我一定在關(guān)東堅持住，家里對我抱有很大的期望，這個期望也是我人生終極目標(biāo)，就是通過闖關(guān)東說上媳婦，不打光棍。在那個年代，掙扎和拼搏的是最基本的生存權(quán)。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