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鐵屋子”引發(fā)的思考
——論方方小說的牢籠意識

趙娜娜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引言

在《〈吶喊〉自序》中,魯迅提出了“鐵屋子”的生存困境:“假如有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讓他們盡管醒來卻依舊無可逃脫，讓這些人知道痛苦和將死的悲哀，而你又無力拯救他們，這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1]美籍華人學者李歐梵說:“‘鐵屋子’可以看作是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象征?！薄霸谖幕偷囊饬x上,中國文化對人的基本欲望情感的禁錮,正如一個‘鐵屋子’那樣牢固和結實。”[2]在魯迅筆下“鐵屋子”儼然是他對中國的一種自我指認和隱喻。在新時期文學中，這一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得到進一步的延伸和擴展，“鐵屋子”也不再只是封建思想體統(tǒng)，男權視域下的女性道德規(guī)約、畸形婚戀關系、權利欲望等同樣困擾著那些掙扎著痛苦著的“清醒的人”。而如何沖破“鐵屋子”不僅困惑著魯迅先生，也同樣困惑著一代又一代肩負社會責任的文人作家，他們以文學為載體，以文字為工具，希冀幫助被困于“鐵屋子”的“熟睡的人和清醒的人”重見“光明”。如方鴻漸在婚姻與人生的“圍城”內(nèi)掙扎妥協(xié)，漸失生活的希望(《圍城》)，莎菲在愛與被愛中成長，走出男性籠罩的陰影(《莎菲女士的日記》)，菊豆以不倫之戀沖破倫理道德的藩籬追求本真欲望(《伏羲伏羲》)等都展現(xiàn)了作家們對沖出“鐵屋子”之路的思考和探索。

方方是長期活躍于中國當代文壇的負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之一。她以俯視的眼光、冷峻的筆調(diào)、尖銳的敘事直指世俗人生的陰暗,透視各色人等的人性困境,保持著一貫的對社會現(xiàn)實批判的鋒芒。與80年代的“新寫實”小說相比，她作品中的人物命運多以悲劇收場,他們在忙碌中生活，在家庭、愛情、尊嚴中掙扎沉淪，在所處的時代里艱難前行。

方方的小說具有強烈的牢籠意識，她的小說真實再現(xiàn)了人類賴以生存和寄居的空間的逼仄，以及家庭內(nèi)部夫妻情感空間的微妙，和作為獨立個體的心理空間與外部空間的激烈沖突，從外到內(nèi)，從集體到個人，無處不體現(xiàn)出方方對人類生存空間的焦慮和對破解焦慮的探索。這些難以言喻的牢籠如同“鐵屋子”般禁錮著人物的肉體、欲望和靈魂，使身處于其中的人們痛苦不堪，甚至不惜以血淋淋的代價和方式抗爭出逃。方方的小說通過對不同空間的矛盾性與復雜性的解讀,試圖探索出一條走出“鐵屋子”的道路，實現(xiàn)對生命、生存本身的思考和追問。

二、居住空間的逼仄——生存之根

新寫實小說注重還原市民原生態(tài)的生活場景，而居住空間作為人類主要的生活場所就成為新寫實作家關注的焦點。這里所說的居住空間是狹義上的概念，即內(nèi)空間，是人自我居住的空間。居住空間不僅是人寄居的物質(zhì)空間，也是心理空間和精神空間的折射?！熬幼】臻g通常是外部物質(zhì)空間和內(nèi)在心理空間的結合，是頭腦中映像的結合。在感受居住空間時，記憶與夢幻、恐懼與欲望、價值與意義和現(xiàn)實概念交融在一起?！盵3]因此居住空間就不僅是一種空間形式，而且具有豐富的空間內(nèi)涵。新寫實作家對居住空間的焦慮化敘事拓展了居住空間的文化意義和審美內(nèi)涵。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張大民一家六口在“漢堡包式”的居住空間中壓抑本性，堅韌生活；劉震云《一地雞毛》中小林在單位與家庭的夾縫中生活，住房問題使他的家庭岌岌可危。如果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和《一地雞毛》呈現(xiàn)了小市民在狹小壓抑的“鐵屋子”中的焦慮與不安，那么《風景》就將這種焦慮推向了絕望的邊緣。

發(fā)表于1987年的《風景》以“殘酷的真實”的文學姿態(tài)將埋葬于窗下的早夭嬰兒——小八子設置為敘述人，描繪了“河南棚子”里牢籠般的居住空間內(nèi)一幅血淋淋的市民生存圖景。在漢口“河南棚子”這個令人嗤之以鼻的骯臟之地，惡劣粗鄙的父母帶著七男二女住在一個只有十三平米的板壁“籠子”里。早夭的小八子看著粗暴兇橫的父親酗酒施暴，風流粗俗的母親賣弄風騷，無處安身的大哥常年上夜班，在“鐵屋子”中覺醒的二哥為愛祭獻生命，沆瀣一氣的五哥六哥入贅妻家出走離開，被家人侮辱踐踏的七哥終于擺脫陰濕的床下生活走向仕途……。

“河南棚子”這樣的生存空間極具代表性，不但展現(xiàn)了特定時代城市底層居民居住環(huán)境的窘迫與逼仄，而且揭示了生長、生活于此的人物或頑強堅韌，或扭曲變形的個體心理。這樣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也是方方所見所聞的生活空間的載體。裝卸工的身份使得方方能夠近距離接觸到生活于底層的工人，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對生活于城市底層的工人同事窮困和逼仄的生存環(huán)境的深入了解，使她看到了一個個小人物生存的艱難與人性的掙扎。她將所見所感融于筆端，書寫在苦難中負重前行的小人物的復雜人性,以此實現(xiàn)對打破“鐵屋子”道路的探索。

因為父親對自己血緣關系的質(zhì)疑，七哥只能茍且于陰暗潮濕的床下，父母的打罵、兄長的欺辱讓他更加堅韌，撿垃圾、拾菜、百般忍讓都是為了能夠有一方棲居之所。七哥始終處于蟄伏狀態(tài)，忍辱負重地窺伺著掙脫出“棚戶區(qū)”這個暗無天日的鐵屋子的時機，插隊、上大學，乃至后來為了官位和前途娶了不會生育卻有權勢的女人。在利益和權力的驅(qū)逐下七哥終于走出了“河南棚子”脫離“牢籠”，打敗父親成為眾人眼中英雄般的人物，卻也成為暗夜里失控的幽靈。

七哥成功打破“鐵屋子”走向光明了么？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說七哥是被殘暴的家人和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逼迫著在掙脫“鐵屋子”的道路上沖鋒陷陣，二哥則依靠精神上的自我啟蒙走上出走之路，并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成為探索道路上犧牲品。自小便精致溫柔的二哥與鄙陋嘈雜的生活環(huán)境形成鮮明的對比，所習得的知識又幫助他完成精神的自我啟蒙，因此他就成為這座“鐵屋子”里僅有的“較為清醒的人”，盡管醒著卻依舊無力逃脫反而更加痛苦。在與楊家的接觸中，二哥真切感受到“鐵屋子”之外的廣闊天地，然而現(xiàn)實又拉他墜入泥淖，最終在生命的困惑和迷茫中絕望地離開人世，成為“河南棚子”失敗的叛逃者。

七哥和二哥選擇了不同的方式逃離逼仄的居住空間，無論是七哥的被動出逃還是二哥的自醒探索，終究都失敗了。他們證明了僅僅依靠精神的自醒和自我的墮落逃離生存空間和生存環(huán)境這個“鐵屋子”是行不通的。方方站在理解甚至同情的立場上對七哥和二哥的抗爭之路進行探索，表達了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和人性的深入思考。

三、家庭空間的禁錮 ——罪與罰

在中國幾千年的農(nóng)耕文明中，婚姻歷來就是女性的必然歸宿，家庭也就成了女性終其一生的生存場域。自從家庭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就是以男性為本位、為標志的，因此家的秩序也是嚴格的男性秩序。在家庭這個有內(nèi)容的空間內(nèi)，女性弱者的地位決定了她往往更容易受到情感的傷害。就像拜倫所說的：“男人的愛情是與男人的生命不同的東西，女人的愛情卻是女人的整個生存?！盵4]方方從不向“愛情烏托邦”妥協(xié),筆下的婚姻生活往往危機重重。她絕然地撕開愛情童話的面紗，寫出了現(xiàn)實生活中異化的夫妻感情，書寫個體在家庭的情感“牢籠”中被重重枷鎖禁錮的困境。

在《暗示》中情感的困惑宿命般地困擾著兩代人：母親插足了父親與姨母之間的愛情,姨母插足了父親與母親之間的婚姻,而葉桑又插足了小妹與寧克之間的感情，姨母因愧對葉桑的母親(姨母的姐姐)而割腕自殺,葉桑因愧對小妹而投江自盡。父親一生困擾于兩個女人之間，和姨母真心相愛卻不得不和母親組建家庭，姨母的離世更是使他背負一生的歉疚。兩輩人各自的情愛糾纏如此相似,在各自婚姻的“鐵牢籠”中苦苦掙扎不得解脫，在罪與罰中無法得到救贖，均以死亡的方式審判自我、終結痛苦。對于葉桑和姨母來說，她們通過情欲的放縱來彌補愛的缺失，然而，她們不過是墜入了更大的迷?？仗撝卸?。

作為婚姻關系中的另一方——先出軌的男性邢志偉而言，即便偷情的行為被妻子發(fā)現(xiàn)也毫無愧疚可言，妄圖以虛假的面目維持無愛的婚姻。在這里，理性、倫理道德、社會規(guī)約是葉桑和小姨無法擺脫的束縛，內(nèi)心的道德審判直接導致她們在理智和感情的雙重失范后，選擇了放棄生命。同時，我們也看到作為知識女性的葉桑和姨母，以死贖罪的方式也是對男性家庭話語權的無意識認同。同樣是面對情感的困境，二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單純的二妹初嘗情愛滋味，受到男友的無情打擊后精神錯亂，以混亂的精神抵抗男男女女的情愛牢籠，以自己的方式——非理性的精神存在抗拒著現(xiàn)實世界荒誕虛假的愛情。

方方說：“真正的愛情很難得到的，而且我現(xiàn)在很懷疑什么真正的愛情?！盵5]因此她筆下愛情婚姻關系往往充斥著不和諧甚至是焦慮。方方是一位極具理性思維的作家，她用這樣一種決絕的文字經(jīng)驗，向我們展現(xiàn)了個體在兩性情感空間的“鐵屋子”中舉步維艱、進退維谷的悲慘遭遇和生存困境。方方超越了表面上對愛情消解的惋惜和感傷，對男性簡單的絕望,更多傳達的是對那些在男性主流意識形態(tài)陰影下的女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情懷。方方多種抗爭方式的書寫正是對個體走出困境策略的探索和嘗試。

四、個體心理空間的扭曲——絕望的抗爭

現(xiàn)代主義強調(diào)主體的真實性——人類心靈世界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他們認為心靈才是唯一真實可靠的東西。欲望、無意識被精神分析學視為一個重要的范疇?！半S著現(xiàn)代語言學和心理學的合流，被語言建構的心理和個體是一個分裂的存在?！盵6]正是這種自我與本我的分裂造就的個體心理的“鐵屋子”使得身處其中的個體痛苦不堪，而方方對個體心理空間的深刻挖掘?qū)崿F(xiàn)了對新寫實的超越。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的黃蘇子就是這樣一個在分裂中抗爭，在撕裂中淪陷的典型。黃蘇子是個“被安排”的女性形象,家人忽視她，同學同事孤立她，受到委屈無處申辯,被父親“擺布”卻無從反抗,以致性格孤僻,陷入自我封閉的牢籠之中,無法正常生活、戀愛。

黃蘇子最早的愛情是從高中同學許紅兵的追求開始,又在許紅兵的陰謀報復下結束,絕望后黃蘇子開始徹底的性格分裂,掙脫道德的“鐵屋子”，在情與欲、束縛與放縱中尋找本我。白天是矜持孤傲的白領，夜晚是放蕩媚俗的娼妓虞兮,她以顛倒社會常規(guī)道德的方式來反抗社會提倡的道德,反抗被安排的命運。外表儒雅的父親用男權思想和女性規(guī)范的衛(wèi)道士之手將女兒“腌制”成為理想中的“圣女”，“黃蘇子的‘腌制’是具體的、外在的、可見的”[7]。虞兮就是在黃蘇子的親人、同學、同事的步步緊逼中成長起來的人物。

正是以這個社會制度中最墮落的方式，黃蘇子沖擊著以往加在她身上的所有清規(guī)戒律,也造就了她自我分裂的人格。精神分析心理學認為“一個人的人格，是在作為主體的這個人與其所生存的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協(xié)調(diào)過程中形成的?！盵8]黃蘇子是不幸的，而虞兮又是幸運的。因為被規(guī)訓而不幸，因為不妥協(xié)虞兮才有幸掌控自己的“地下生活”，體驗別樣的人生，在黑夜的掩護下做最真實的自己。黃蘇子從來都不覺得娼妓的生活是羞恥的，白天的生活是干凈的，在她看來白晝那種虛假地偽裝，骨子里的骯臟才是令人羞恥的。方方在訪談中曾經(jīng)說過，“我不覺得黃蘇子所選擇的夜生活是作踐自己，就算她去當妓女也不見得就是作賤自己。黃蘇子只是想換一種活法換一種人生。她想看看另外一種活法是不是更有意思，而另外一種人生是不是也可以活下去?！盵9]走出規(guī)約的牢籠，嘗試別樣的人生，在黑夜中掌控自己的命運，放縱自己，而對快感的放縱是個體心理空間反抗社會空間壓抑人性的隱性呈現(xiàn)。

方方說:“我們知道這世上橫豎是沒有完人的,人人都分裂著,有人分裂著身體,有人分裂著靈魂,有人分裂著性格,有人分裂著精神……我寫這篇小說時,就知道黃蘇子不過是我們中的一個,只是她采取的分裂方式或許與我們許多的人不一樣?！盵10]方方小說對個體心理空間的探索，更深刻的意義上是關注人類的生存困境，方方筆下黃蘇子的形象如同鏡子一般，映出了我們現(xiàn)實生活背后的本質(zhì)和社會文化表層之下的真實。

方方塑造的丁子桃(《軟埋》)也同樣以分裂自我的方式與自己進行對抗。清高孤傲的公公路子樵，在被批斗的前夜率領全家以“軟埋”的方式集體自殺維護最后的尊嚴。唯一逃脫的丁子桃背負全家的希望，也背負著對過往的記憶和恐懼繼續(xù)活下去。安逸的現(xiàn)世生活一再提醒她應該“忘記過去”，而靈魂卻在回憶的十八層地獄中穿行，她始終在惶惶不安中和自己斗爭，直到去世。丁子桃和黃蘇子都是在本我與自我的激烈沖突中痛苦掙扎著，這是典型的自我分離,也是非正常的存在。存在主義作家加繆說:“經(jīng)過千年滄桑變幻,世界與我們的對立愈加強烈。我們在一瞬間突然不再能理解這個世界?！盵11]因此黃蘇子和丁子桃自我內(nèi)在無法達到和諧狀態(tài)的存在是其悲劇宿命的根源。

縱觀方方的小說創(chuàng)作，塑造了一系列“鐵屋子”中的受困者形象，失憶又被困于記憶中惶惶不可終日的丁子桃、臨死前終于擺脫肉體的困惑，實現(xiàn)自由的精神愛情的粞……。無論是七哥這樣從泥潭中掙扎而出的小市民，還是葉桑和黃蘇子這樣的知識女性，都是俗世的一粒塵埃，在“居住牢籠-家庭牢籠-精神牢籠”的“鐵屋子”中抗爭繼而出逃。七哥從床下走向仕途，成為“英雄”卻迷失在追名逐利的路上；黃蘇子在分裂中做回真正的自己，卻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葉桑以生命為祭禮償還不忠的罪惡，擺脫婚姻的困境；二哥也在嘗試失敗后絕望地終結生命。在生存的這個大舞臺上，所有的個體既是觀眾也是演員。方方跳出“小我”的個人情緒化表達，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深入地刻畫了不被關注的“小人物”在“鐵屋子”之中的迷茫和焦慮。方方的小說通過對人們的居住空間、情感空間和心理空間的深刻探討，其實仍然堅持以人為中心，密切關注無力而必須承受的生存之重，勘探生存之道，探索從“鐵屋子”走出來的坦途。

“人與生活,現(xiàn)實與內(nèi)心之間很難達到完全的和諧。對于這種不和諧,有的作家采用撫慰的方式比如小女人散文。但我不同,我要把這種不和諧挑破了給你看,不讓你覺得安慰,讓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殘酷,看到人性在與生活搏斗時人性的扭曲與變異?！盵12]方方這種堅守“殘酷的真實”的書寫,有著對筆下人物世俗人性的理解與寬容,但絕不認同,更不會給市民的生存增添希望與亮色,體現(xiàn)了她對世俗人生的抗拒和對生命者寫作立場的堅守。小說中人物失敗的抗爭，進一步說明了“鐵屋子”的確如魯迅所言，是萬難打破的，同時更說明了方方在其理想主義的映照下，是一個清醒、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她在探索“鐵屋子”的無處不在和牢不可破的同時，嘗試提出“療救方案”，這才是真正的小說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