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勝寒
摘要:“狐”這一形象在歷史的進程中逐漸跌落神壇,從瑞獸發(fā)展成為妖獸,又逐漸從獸形幻化成人形,而象征淫亂和魅惑的狐便成為了狐怪小說的重要原型之一。但在唐傳奇《任氏傳》里,狐女形象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她們不僅擁有人形,還具有了至真至善的人性。而在近一千年之后的《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受《任氏傳》的影響,也塑造出了許多個性鮮明、重情重義的狐女形象。狐女形象的人性化,體現(xiàn)了文學形象的時代性。
關(guān)鍵詞:任氏傳;聊齋志異;狐女;人性化;時代性
《說文解字》中對“狐”的解釋是:“妖獸也,鬼所乘之?!盵1]不過,在漢代以前,狐一直被人們當作瑞獸。據(jù)《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惫弊⒅^:“太平則出而為瑞?!比欢瑤в行┰S神性色彩的狐卻“在父系文明建立后開展的驅(qū)逐女神的運動背景下,經(jīng)儒釋道的合力,由高禖神變?yōu)橐鶍D,進而被妖化為狐貍精?!盵2]無疑,狐已經(jīng)跌落神壇,從瑞獸發(fā)展成為妖獸,并被人們當作“媚”與“淫”的代名詞。駱賓王在《討武曌檄》中指責武則天“狐媚偏能惑主”,就是此含義的顯現(xiàn)。
起初,妖狐以獸的形態(tài)出現(xiàn)。而后,據(jù)書中記載,狐妖逐漸開始幻化成人形,如《太平廣記》卷四四七引《玄中記》載:“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盵3]本來,象征淫亂和魅惑的狐妖分為雌狐和雄狐兩類,但狐妖雌化的程度卻在不斷加深,人們將狐妖與女性聯(lián)系起來的情況從唐代開始尤為明顯。白居易在《古冢狐》中寫道:“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忽然一笑千萬態(tài),見者十人八九迷。狐假女妖害猶淺,一朝一夕迷人眼。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增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在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看來,幻化成人的狐妖是尤物,也是禍水。雖然她們出乎幻域,但從頓入人間之日起,“人們心目中的狐鬼不再是符號信仰,而轉(zhuǎn)向現(xiàn)實化,世俗化”。[4]狐女不僅擁有人形,還具有了人性,她們被小說文字賦予了一種“人”的宿命。唐傳奇中的《任氏傳》和之后受其影響的《聊齋志異》便是這些小說的典型。
在《任氏傳》中,任氏既是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又是帶著神秘色彩的狐,亦人亦狐的特點使得任氏同唐傳奇中的其他女性區(qū)分開來。這一名由狐幻化而來的女子容色姝麗,“非人間所宜有者”,使鄭六“見之驚悅”、韋崟“愛之發(fā)狂”。初次與鄭六見面的任氏并未故作尋常女子的矜持姿態(tài),相反,她的表現(xiàn)還帶著些許輕佻。對于鄭六“忽先之,忽后之,將挑而未敢”的愛慕,任氏“時時盼睞”以向他傳遞自己的愛意,之后更是直接將鄭六帶到了她幻化而成的屋子里幽會。雖然任氏可以將“蓁荒及廢圃”幻化成壯麗屋宇,但在沈既濟筆下,她并不是以往志怪小說中作崇的狐妖,即便她“多誘男子偶宿”的行為帶有性蠱惑的意味,可她并未吸人精氣、害人性命。所以,大膽坦率且忠于愛情的她,讓讀者不自覺地將其歸于人的范疇,狐妖的神秘色彩得以消解,可愛而可親的人的形象更加突出:她不受封建禮教束縛而大膽向“貧無家,托身于妻族”的鄭六表露心跡;狐妖身份暴露后,她對鄭六“雖知之,何患?”的知而不嫌深懷感激,并“愿終己以奉巾櫛”,做一名普通的多情女子;面對韋崟的不懷好意,她固執(zhí)而堅決地抵抗以守護對愛情的忠貞;在預(yù)知到了西行的危險之后,她依舊在鄭六的懇求下不顧性命之憂隨他赴任,結(jié)果為犬所害,寧死不渝。沈既濟在《任氏傳》的篇末這樣評價任氏:“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jié),狥人以致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5]亦人亦狐的任氏雖為“異物”,善良多情和忠貞不渝卻在她的身上展露無遺,她已然被賦予了一種具有“人道”的女性形象。
正是任氏人形之下這種人性的突顯,使得李劍國稱之為“千古一狐”。[6]而任氏這一狐女形象也對后世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近一千年之后的《聊齋志異》便是受其影響的經(jīng)典之一。
《聊齋志異》以寫花妖狐魅而著稱于世,其中狐女形象占據(jù)著很大篇幅。這些狐女形象,固然保持著狐女的神異性,但同時也融入了當時的社會,擁有豐富的性格與飽滿的形象?!渡徬恪分v述了桑生與狐妖蓮香、鬼魂李氏的愛情故事。其中,蓮香能用神氣檢驗出桑生如亂絲一般的脈象,并且用自己在山上采集了三個月的藥材醫(yī)好了瀕死的桑生。小說中這樣描寫蓮香給桑生治療的過程:“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fù)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fā)?!痹谏徬愕纳砩铣錆M了神異色彩,但她與作崇害人的狐妖卻有著巨大的差別。在她看來“世有不害人之狐”。面對桑生對狐的偏見,蓮香堅決地反駁道:“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氣可復(fù),縱狐何害?設(shè)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寧皆狐蠱死耶?”在桑生不聽蓮香勸誡,與鬼魂李氏歡會病入膏肓之后,蓮香所做的是來到桑生的病榻前哂笑他說:“田舍郎,我豈妄哉!”即便桑生向她道歉謝罪,她還是選擇與之訣別,以證明她并非擁有嫉妒之心的人??梢?,蓮香雖為狐妖,卻有著女性的自尊與自愛。《鴉頭》中的狐女鴉頭擁有貼符在驢身上便可讓驢像風一樣飛馳的神異能力。但在小說中,這種能力僅僅是行文中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小插曲,小說中描寫得更多的其實是淪為風塵女子的鴉頭在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鴉頭勇敢地向王文表明狐妖身份,并與之私奔,將自己的余生毫不猶豫地托付給所愛之人。雖然妓院的老鴇將她抓回并且每日鞭打虐待她,但她卻仍念及往日情分,在信中囑咐王文不要讓兒子王孜傷及老鴇的性命。而當她在得知兒子不僅殺了老鴇還剝下了狐皮之后,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臉,直想尋死,可謂是重情重義。在《狐諧》中,狐女可以在眾人面前不露形容,這是她作為“異類”的一面;當她詼諧幽默的語言讓人捧腹而笑,忘其為異類時,她只是一個聰穎可人的女子而已,“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這是她作為“人”的一面。
可見,《聊齋志異》中的大多數(shù)狐女形象都和任氏一樣,雖然還保留著自身的神異性,但都更多地具備了人的種種性情與特點,她們不再是妖媚作崇的“異類”,而是成為了個性鮮明且可愛可親的“人”。所以,魯迅這樣評價《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性,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7]
上述小說中的狐女中除了隱藏神性和妖性,具有豐富的人性以外,她們還可以很好地融入人間的生活,與封建社會的現(xiàn)實相適應(yīng)。《任氏傳》中的任氏借錢買馬,替鄭六謀得了一大筆錢財;《鴉頭》中的王文按照鴉頭的話,把驢子賣了作本錢,在門前開了個小店,也足以維持日常生計。本是屬于幻域的狐女頓入人間之后,“由神性、妖性而漸具人性,逐步褪去了物類的征象,匯入現(xiàn)實生活之流”。[8]也正因如此,這些狐女形象才能更加貼近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與內(nèi)心世界,讓人們在亦真亦幻、亦人亦狐中感知社會百態(tài)與人性的善惡美丑。
“文變?nèi)竞跏狼?。”狐女形象的改變,自然與當時的社會時代有關(guān)。
值得關(guān)注的是,沈既濟和蒲松齡所塑造的狐女形象往往都與娼妓有所聯(lián)系。沈既濟《任氏傳》中的任氏放蕩不羈,在很多情況下其言行是與娼妓類似的,而且她為了滿足韋崟的色欲還四處為他招來佳麗,供他玩樂。而蒲松齡《鴉頭》中的狐女鴉頭則是直接被作者塑造成了一名困于妓院的風塵女子。但實際上,二人筆下的狐妓形象又是有所不同的。這種不同,與作者所處時代的不同密切相關(guān)。唐代的社會風氣較為開放,書生與妓女的故事十分常見,像李白、白居易等詩人在當時就與許多妓女有過幾段風流關(guān)系,所以沈既濟對于任氏的放蕩與豪放并沒有批評或不滿之情,而這正是時代的產(chǎn)物和當時開放風氣的體現(xiàn)。到了蒲松齡所處的時代,社會對于正統(tǒng)文人的要求較嚴格,并且十分注重社會風氣和婦德的規(guī)范。所以《聊齋志異》中的狐女形象都有著一股重情重義的俠氣?!而f頭》的末尾說道:“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于鴉頭亦云?!北M管在蒲松齡的觀念中并未擺脫狐的淫媚意象,但對于狐妓鴉頭所擁有的超越人間女子的情與義,蒲松齡是十分贊賞的。
當然,狐女形象的改變,也有作者的因素在其中?!度问蟼鳌肥呛中≌f的一個轉(zhuǎn)折。沈既濟在“狐性淫”的社會共同觀念下,塑造了任氏這一另類的狐女形象。究其原因,或許與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沈既濟在《任氏傳》文末點明此作寫于建中二年謫官東南的途中,而狐女便成了他展現(xiàn)世情理想、傳達“要妙之情”的憑借。狐魅雖可害人,但任氏卻能為知己者而死,因此,被貶文人沈既濟在失落與悲傷中將任氏當作一種美好的理想形象,并在創(chuàng)作中將狐妖人格化,通過任氏這一狐女形象來表現(xiàn)自己對真和美、情與義的追求與向往。而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他在小說中塑造的眾多狐女形象無一不是他孤憤之情的表露。蒲松齡一生清貧,科舉屢試不第,于是他將狐女形象現(xiàn)實化和人化,在她們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人生理想。
在《任氏傳》和《聊齋志異》兩部作品中,狐女不再是淫蕩邪惡的象征物,而是有著靈魂與自我的活生生的人。狐女形象的產(chǎn)生與變化,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社會心理的投射與變化。隨著人們的意識逐漸從早期對神靈的崇拜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和世俗世界,出乎幻域、頓入人間是狐女必然會面對的結(jié)局。出乎幻境,她們擺脫了人類的崇拜;頓入人間,她們收獲了人類的悲喜。
參考文獻: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8:206.
[2][6]李劍國.中國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62,111.
[3]李昉,等.太平廣記(第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12.
[4]姚霽珊.《聊齋志異》中狐鬼意象的審美演變[J].電影文學,2007 (5).
[5]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唐傳奇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8.
[7]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4:184.
[8]李正民,曹凌燕.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狐意象[J].西北大學學報,1994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