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之“高處不勝寒”
——《九歌·山鬼》與《離騷》的對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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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學(xué)

關(guān)于《九歌·山鬼》中山鬼形象的原型歷來眾說紛紜，但我認為不管其原型是什么，她最終都象征著屈原本身。將《山鬼》與《離騷》進行對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屈原與山鬼間有許多的相似之處。

山鬼的出場形象是“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山鬼一出場映入我們眼簾的便是各種香料，這與屈原愛以眾香為飾相吻合?！峨x騷》中有“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等?！渡焦怼分袑ι焦碇赖恼婷鑼懼挥幸痪湓挕凹群庥忠诵Α?，雖僅此一句話，卻極盡山鬼之美。《楚辭補注》中寫道：“山鬼美貌，既宜含視，又宜發(fā)笑?！弊屛也唤氲健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倍拿烂惨彩潜娝苤?，《離騷》中便有“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由此可見，山鬼與屈原在容貌之美上也是相同的。再來看二者的性情，《山鬼》中寫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峨x騷》中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边@些語句讓我想到了《莊子·秋水》中的“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睆纳焦砼c屈原的飲食習(xí)慣上就可以看出這二者生性高潔，非凡世之人。以上種種跡象都表明了山鬼與屈原的相似，然而二者最相似之處是他們都有著“高處不勝寒”的境遇。

山鬼和屈原都是孤獨的?！渡焦怼分醒裕骸氨愍毩①馍街希迫萑葙舛谙隆?。讀到這里我們腦海中便會浮現(xiàn)山鬼立于高山之上遺世獨立的樣子。上文已經(jīng)說到，單從這二者的性情上看便不是凡世之人，他們生性高潔，卓爾不群。同時這也注定了他們會與這凡塵俗世格格不入。屈原在《離騷》中寫道：“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原對節(jié)操的高度堅守使他永遠不能做到漁父所說的“與世推移”。他的信仰同社會的普遍信仰是相沖突的，正是這種高潔的性情把屈原推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境遇。

《山鬼》中寫道：“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鄙焦砭佑诓灰娞烊盏挠捏?，那么她從陰暗的環(huán)境中出來是為了何事？王逸注釋說：“所以來出歸有德也?！薄渡焦怼啡獜谋砻嫔峡词且粋€悲凄的愛情故事，而屈原善于用男女的匹合來喻君臣的遇合，所以我認為《山鬼》篇所講述的愛情故事背后是屈原竭力尋求志同道合之人的故事。王逸所說的“歸有德”應(yīng)該就是指與屈原志同道合的賢才。然而這種尋求是艱難的，山鬼的艱難在于路途的艱險，而屈原的艱難在于君主不明、奸佞當(dāng)?shù)馈⒆嬓疤钊?。山鬼同許多女子一樣，所期望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屈原所尋求的是志同道合之人。其次，“求愛”與“求賢”在情感上是有共鳴的。屈原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中苦苦尋覓知己，最終還是求而不得。這兩種未達成的尋求都是痛苦的，也都是悲劇性的。

山鬼和屈原的尋求都是迫切的，也正是這種迫切性加深了二者的悲劇色彩?！傲綮`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和“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都流露著對韶華易逝的無奈與畏懼。人生短暫，本來就希望渺茫的尋求又被加上了時空的限制，讓人更覺這種尋求的不易。

我認為《山鬼》其實是對《離騷》中一些內(nèi)容形象化的延展?！峨x騷》中有“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dāng)?shù)化?！边@些語句似乎可以作為對《山鬼》出幽篁和期會落空的解釋說明。由此推斷，《山鬼》中所謂的“君”“公子”是暗指楚懷王。懷王聽信讒言而失去了對屈原的信任，致使朝令夕改。從《山鬼》與《離騷》的內(nèi)容上看，屈原具有女子般細膩的情感。女子最在乎配偶的忠貞，而女子的愛情觀也影射出屈原的君臣觀。他認為君臣之間關(guān)系的維系建立在雙方高度信任的基礎(chǔ)上，所以當(dāng)懷王聽信讒言而疏離他時，他的反應(yīng)才會如此強烈。屈原在《離騷》中所顯示出的猶豫徘徊其實是由他對重新彌合破裂的君臣關(guān)系的希望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對壘導(dǎo)致的。

屈原的悲劇性從表面上看體現(xiàn)在“求索的失敗”，而實質(zhì)上在于他被命運拋擲到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境遇。屈原所痛心的不只是小人的讒言，更重要的是懷王的懷疑與女媭的責(zé)備。他的處境可以說是眾叛親離。在這種極度絕望的狀態(tài)下，他需要為自己的精神找到一個支點，于是他竭盡全力上下求索，渴求尋到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然而求索的失敗使他陷入了絕對孤立的狀態(tài)。當(dāng)一個人的精神沒有支點時，他必然會走向滅亡。這也就注定了屈原的悲劇結(jié)局。

屈原是一個悲劇性的英雄，他同西方的俄狄浦斯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英雄之所以被稱為英雄，便在于他們雖被命運所支配，卻將個人意志發(fā)揮到最大限度。即便處于“高處不勝寒”的境遇，他依然堅守著自己的信仰，不隨波逐流，不屈從于社會現(xiàn)實。他同命運抗?fàn)幍倪^程既是悲壯的，也是偉大的。這份執(zhí)著是不易的，是常人不可為的，同時這也是千百年來我們依舊敬仰他、歌頌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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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孫通海.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