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瑞雪?
摘 要:陳寶箴在清末維新自救運動中表現(xiàn)卓出,從太平軍興到其逝世,近半個世紀的事功與文章,寫出他作為時代先行者的卓越識見和氣度胸襟。在改革中,他眼界開闊,英毅敢為;在與沈葆楨、張之洞、譚繼洵等人的相處中,他據(jù)理而為,不卑不亢;在改革思想上,他力主切合實際,經(jīng)世致用。這種心地無私的道德品質(zhì)與深重的憂患意識,造就了陳氏一門20世紀文化貴族與學術(shù)精英的品格。
關(guān)鍵詞:陳寶箴;事功;道德;國憂家難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5-0090-05
光緒二十六年(1900)七月廿二日,一代名臣陳寶箴在江西老家猝然長逝。就在一年半前,他與兒子陳三立因“濫保匪人,招奸引邪,有負委任”的罪名,同被革職,“永不敘用”,并回籍待罪反省。具體所指,則認定陳氏父子與“逆黨”康梁有關(guān)涉。面對這一罪名,陳寶箴之子陳三立及其孫陳寅恪始終不能釋懷,因而陳三立在其“崝廬詩”中不僅沉痛悲悼,而且意有辯白;陳寅恪亦在其論著中有所闡發(fā)。倘尋繹陳寶箴最終待罪之淵源,我們可以從陳寶箴一生的事功、道德和文章說起。
一、末世俊才
年青時期陳寶箴以抗擊太平天國而名聞東南,后入曾國藩幕,被曾氏稱贊為“海內(nèi)奇士”。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陳寶箴親眼目睹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的強盜行徑,憤慨萬端,以此更加發(fā)奮圖強,以挽救國家民族于艱危涂炭之中。他少負大略,恢疏倜儻,英毅敢為;賑饑民,肅強豪,獻奇策,虜洪?,櫋⑵蕉ㄙF州苗亂,立下赫赫軍功。陳三立稱他“及更事久,而所學益密,持躬制行,敦篤宏大,本末燦然”[1]849。在地方任職期間,陳寶箴輸通黃河故道,使河不為災(zāi);鑿?fù)ㄣ?,使湘西航運得以暢通;建遷善所,收容教養(yǎng)有劣跡者,令其改過自新;興建學校,廣聘通儒,培養(yǎng)學子熟讀經(jīng)典,操習世務(wù),以改變世風。在行政管理方面,陳寶箴也能真正做到法下所屬,復(fù)廢起墮,量才為用,各盡其能,由此奸豪亦多斂跡。在刑獄方面,他飭吏清訟,銳意為治,對壞人壞事決不姑息,“尤務(wù)聯(lián)以情,手書規(guī)諷,至誠相感發(fā)。發(fā)審吏明良,斷獄累功績必擢用,用必宜其才,以故人爭自勵,幾無留獄”。[1]851可以說,無論任何職、在何處任職,陳寶箴皆能振刷精神,勤勉圖強,大力推行善政,造福百姓。吏治嫻熟而又秉公執(zhí)法,措置得當,陳寶箴能夠稱得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循吏”。
光緒十二年(1886)八月,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上奏薦舉陳寶箴,言其“才長干濟,學識深通,久在湖南防營,深明兵事”[2]441;同年十一月,時任湖南巡撫的卞寶第在給張之洞的電報中亦談及陳寶箴,說“右銘?zhàn)堄胁抛R,而淡于榮利”[3]303;張之洞更親切地稱陳寶箴為“湘省之福星”,“鄙人之德鄰”[3]348。這些評價說明陳寶箴的才干已為世人共睹熟知,有識見的封疆大吏不約而同地想要羅致重用這位品才兼優(yōu)的拯世干才。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官復(fù)湖南巡撫的王文韶向光緒帝保舉陳寶箴,“……臣正在巡撫任內(nèi),見其學問優(yōu)長,識量超卓,深器重之”,“該員才大而性剛,往往愛惜羽毛,有不輕寄人籬下之概,所如稍不合,輒置榮辱于度外。而其秉性忠直,感恩圖報之心,固未嘗一日忘也?!?[4]467-470才干優(yōu)長且品性忠直,正可為朝廷重用,王文韶對陳寶箴的認識和了解可謂精到。愛惜羽毛,以醇儒情懷平治天下,也正是陳寶箴一生秉持的道德原則。
面對瞬息萬變的國際形勢與艱危時局,陳寶箴深察默識,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改革圖存求富求強的觀點和主張。洋務(wù)運動從堅船利炮的層面學習西方,并未能使中國立于不敗之地,北洋艦隊一挫于中法馬尾海戰(zhàn),再挫于中日甲午之戰(zhàn),二三十年苦心孤詣的成果最終付之東流,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息。因此,如何使中國從根本上強大起來,使華夏民族有尊嚴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是陳寶箴苦苦思索的現(xiàn)實問題。
陳寶箴與湘陰人郭嵩燾素來相厚,郭氏對陳寶箴外交新政思想的影響可謂深遠。郭嵩燾曾先后出任英、法大使,在睜眼看世界后,他積極倡導向西方學習,在不喪失本民族文化的前提下,借鑒西方先進國家的經(jīng)濟、政治、交通、制度以至文化理念,“循習西方政教”,從根本上使中國擺脫積貧積弱的現(xiàn)狀,建設(shè)一個富強民主的文明國家。這種思想使郭嵩燾成為末世士大夫階級中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第一人。陳寶箴與郭嵩燾的交往,始于光緒元年(1875)任職湖南辰、永、沅三州靖道后。郭嵩燾此時因倡言洋務(wù)而“負海內(nèi)重謗”,獨陳寶箴推許郭為“孤忠閎識,殆無其比”,同聲相求,惺惺相惜,這也反映了陳氏的務(wù)實視野與超前眼光。[1]921
1895年,清政府甲午戰(zhàn)敗,《馬關(guān)條約》議成,陳寶箴聞知后反應(yīng)激烈:
……馬關(guān)定約和議成,府君痛哭曰:“無以為國矣!”歷疏陳利害得失,言甚痛。……其時李公鴻章自日本使還,留天津,群謂且復(fù)總督任,府君憤不往見,曰:“李公朝抵任,吾夕掛冠去矣!”人或為李公解。府君曰:“勛舊大臣如李公,首當其難,極知不堪戰(zhàn),當投闕瀝血自陳,爭以生死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聽。今猥塞責望謗議,舉中國之大,宗社之重,懸孤注,戲付一擲,大臣均休戚,所自處寧有是邪?其世所蔽罪李公,吾蓋未暇為李公罪矣?!?[1]852
陳寶箴對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乃是基于理性的一種判斷:既然已經(jīng)深知中國不堪一戰(zhàn),御前大臣就應(yīng)力爭勸阻,而不應(yīng)以磨棱兩可的曖昧態(tài)度誤導人主以“面子”為重,孤注一擲,從而導致一敗涂地、割地賠款的結(jié)局。陳寶箴所憤恨李鴻章的,即是李作為最受信任的封疆大吏,而不能于事前據(jù)理力爭,分析利害,諫阻最高統(tǒng)治者盲目草率做出應(yīng)戰(zhàn)決定。
二、湘省新政
甲午戰(zhàn)后,國人大受刺激,舉國上下新政以求富強漸成風氣,陳寶箴任職湖南巡撫,即時將新政理念加以貫徹執(zhí)行,董吏治、辟利原,改變士風士習,開放民智,公開軍政與官權(quán)。在具體開展方面,他學習西方制度辦法開設(shè)了礦務(wù)局、官錢局、鑄錢局、鑄洋圓局、蠶桑局、工商局、水利公司、輪舟公司等實業(yè)實體;并設(shè)置保衛(wèi)局加以維護;開辦時務(wù)學堂、算學堂、湘報館、南學會、武備學堂、制造公司、課吏館等,以進行文化觀念的啟蒙與解放;還選取優(yōu)秀學生準備去日本留洋學習……這種改革的氣魄與決心,使原屬保守的內(nèi)地湖南省成為全國改革新政的龍頭與焦點,陳寶箴也因此成為維新改革在地方上最有績效的代表人物。
陳寶箴父子在湖南省的這一系列善政,是希望保守的湖南也變得像沿海沿江省份一樣,能夠開埠、通鐵路、通電線、辦學堂,并聘用西師來開礦、修鐵路……這頗能見出陳寶箴父子發(fā)展湖南的長遠眼光,以及其卓出的魄力與決心?!缎袪睢分姓f:
……是年(1895)八月,詔授湖南巡撫。府君故官湖南久,習知其利病,而功績聲聞?wù)押斩块g,為士民所信愛,尤與其縉紳先生相慕向。平居嘗語人曰:“昔廉頗思用趙人,吾于湘人,猶是也?!备w以國勢不振極矣,非掃敝政興起人材,與天下更始,無以圖存。陰念湖南據(jù)東南上游,號天下勝兵處,其士人率果敢負氣,可用。又土地奧衍,煤鐵五金之產(chǎn)畢具,營一隅為天下倡,立富強根基,足備非常之變,亦使國家他日有所憑恃。故聞得湖南,獨竊喜自慰。而湖南人聞巡撫得府君,亦皆喜。[1]852
任職湖南巡撫,就一個有才干有前途的士大夫來說,本非為上上簽,而陳寶箴則“竊喜自慰”,這與他立志更始天下、發(fā)奮圖強之心始終一貫。“營一隅而為天下倡”,無事不可為,凡事皆能有可為,陳寶箴一心為國,絕不棄絕任何求富強圖生存機會,其以天下蒼生為念、以國家民族生存發(fā)展為念的胸襟抱負,令人敬嘆。
陳寶箴為朝廷天下忠貞悃懇,對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有著清醒的認識。與那些為高亢的自我中心主義所主宰的保守主義者全然不同,陳寶箴以理性與事實為依據(jù),以先進的西方文明作為借鑒對象,“其為治規(guī)劃遠大,務(wù)程功于切近,視國家之急逾其私”,“方深觀三代教育理人之原,頗采泰西富強所已效相表里者,放行其法” [1]855-858。巡撫湖南期間,孤心苦詣,試圖通過一己之努力,揭開中國求強求富的新篇章。然而一夕政變,卻使數(shù)年來心血悉數(shù)被廢,功敗于垂成際,令人扼腕。在《行狀》中,陳三立不可避免地述及父子二人最終被罪的來龍去脈與深層根由:
……湖南之治稱天下,而謠諑首禍亦始此。先是府君既銳興庶務(wù),競自強,類為湘人耳目所未習,不便者遂附會構(gòu)煽,疑謗漸興。其士大夫復(fù)各挾黨擠排,假名義相勝,尋復(fù)有周漢事?!髲?fù)以學堂教習與主事康有為有連,愈益造作蜚語,怪幻不可究詰,徒以上意方向用府君,噤不得發(fā)。二十四年八月,康梁難作,皇太后訓政,彈章遂烽起。會朝廷所誅四章京,而府君所薦楊銳、劉光第在其列,詔坐府君濫保匪人,遂斥廢。[1]854-855
政敵的嫉妒、中傷、誹謗、“造作蜚語”,以及慈禧太后的偏聽偏信,再加上被誣為“康黨”的指陳……對這些打擊與陷害,以陳寶箴的個性而言,他都可以置之不睬;然唯獨對于去官后將一切善政取消,則是對陳寶箴精神上的致命摧殘。這些苦心孤詣的成果毀于一旦,它所帶來的負面效應(yīng)是極其深遠的:它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政治斗爭的無情與非理性;它表明了中國社會進入文明的艱難與曲折;它深刻地揭示了有識之士試圖改變現(xiàn)狀力挽狂瀾而終于功虧一潰的現(xiàn)實……也許這才真正是使陳氏父子永生無法釋懷的遺憾。
三、醇儒品性
從任職湘省的事功以及對政治局勢發(fā)展的預(yù)見能力,可以見出陳寶箴是一個一心為公、能夠振興大業(yè)、力挽狂瀾的循吏能臣;而陳寶箴思想上的端正剛直與道德上的追求至善,則是他為諸人敬服且為陳三立痛悼傷懷更為重要的原因。
從品性上來說,陳寶箴端嚴剛直,胸懷磊落,他以卓出才干為上司朝廷所推重,但又絕不露才揚己,更不阿附權(quán)貴,結(jié)黨營私。太平軍興時期,他參與席寶田軍,調(diào)解席與當時江西巡撫沈葆楨的矛盾,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卒使二公盡釋前嫌,卒成大功。任職湖北布政使期間,陳寶箴再次面臨頂頭上司關(guān)系齟齬、互為矛盾的尷尬局面:湖廣總督張之洞與巡撫譚繼洵個性不合。照理來說,面對這樣的上司關(guān)系,做下屬的陳寶箴定會進退兩難,左支右絀,但事實并非如此。陳寶箴秉持公心,勤勉做事,并不在兩位大佬面前首鼠兩端,或結(jié)黨營私,而始終秉公處之,絲毫不以個人得失為較。對具體事務(wù)的措置,陳寶箴則依現(xiàn)實情形據(jù)理力爭,也往往能夠得到二公的支持與首肯,這也正是張、譚這兩位晚清重臣之所以愛敬并器重陳寶箴的主要原因。此事頗能體現(xiàn)陳寶箴一心為公、光明磊落的人格魅力,同時亦可見出張、譚二公的淵衷雅度。
陳寶箴是一個實踐理性的改革者,他主張穩(wěn)健推行切合實際的政策辦法,而反對妄圖畢其功于一役的急躁冒進主義,這也就決定了他與康有為“托古改制”思想的天壤之別。陳寶箴力辯康有為變法思想之荒謬,請毀其所著書曰《孔子改制考》。并上奏光緒帝,力陳部分變法條目之不合時宜,指出任命資歷淺且無實際行政經(jīng)驗的四章京入值軍機,此舉措有一定的盲目性和冒險性,應(yīng)由年富力強的封疆大吏如張之洞者預(yù)為“總大政,備顧問”,方可做到周全無失。他反對過早對士民開放言論,當時中國民智、民學并未開啟,貿(mào)然開放言論自由,只能導致輿論橫流、毀壞綱常而致亂天下。[3]365-373這是一個持重的改革者對變法提出的最為切實的擔心和憂慮,而歷史最終也證明了陳寶箴的焦慮并非杞人憂天:康有為偏激且?guī)в姓晤A(yù)謀的變法言論終為歷史所淘汰;面對現(xiàn)實變數(shù)種種,四章京全無對策,終于導致光緒政治崩盤,釀成政變之禍;言路開放后輿論洶洶,伴隨著報章雜志這些新式媒介的迅速傳布,滿清政權(quán)結(jié)束了它的歷史,艱危交迫的中國進入了又一個政治混亂的時代。
歷代以來,“黨人”便是打擊政敵最為有力最深重的罪名。陳寶箴本人全無意于政治傾軋,卻為政治斗爭所左右而被指為“康黨”,并以“濫保匪人”“招引奸邪”之名被罪,其冤屈之深郁,乃為最終“一夕卒”的極大精神壓力。陳寶箴的遭遇在當時來說,也許僅僅被當成晚清政治重新洗牌的一個犧牲品;然而對于陳氏一門來說,其沖擊力和對后代的影響可就遠遠不止于此了。因此,還這位忠直剛正的士大夫一個清白,也是陳三立及其后世子孫耿耿于懷的一件大事。
陳寅恪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說過一段這樣的話:
咸豐之世,先祖亦應(yīng)進士舉,居京師。親見圓明園干霄之火,痛哭南歸。其后治軍治民,益知中國舊法之不可不變。后交湘陰郭筠仙侍郎嵩燾,極相傾服,許為孤忠閎識。先君亦從郭公論文論學,而郭公者,亦頌美西法,當時士大夫目為漢奸國賊,群欲得殺之而甘心者也。至南??迪壬谓裎墓蛑畬W,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其與歷驗世務(wù)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問答》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據(jù)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淵流之所在矣。[5]149
陳寅恪懷著沉痛的感情,以深刻的筆力辨析了當時維新變法思想有“不同之二源”,不應(yīng)籠統(tǒng)將陳氏之新政與康氏變法混為一談:陳氏新政乃是“歷驗世務(wù)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者”,與康有為“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絕然不同,故朱一新駁斥康氏“公羊春秋”之說,陳氏父子深以為然,此可明見陳氏父子在戊戌變法之前即與康氏有著思想上的分歧。這也就是說,陳氏父子既不曾與“康黨”趣味相投,更沒有為政敵所指斥的“謀亂”之心,甚至陳寶箴還曾上疏朝廷,反對改革過于激進,反對康有為言論的“悖謬”,對康有為的學說“抉其隱微,斥為異說,傷理害道,甚至比之于言偽而辨行僻而堅兩觀行誅之少正卯,并請將所著書自行銷毀” [6]2230。陳氏父子既然已認定變革乃當務(wù)之急,故一切皆以國家的求生存圖發(fā)展為依憑,“故府君獨知時變所當為而已,不復(fù)較孰為新舊,尤無所謂新黨舊黨之見。湘報、學堂所不合,必遏其漸,董理更張之即,亦不欲動阿俗議,示不廣乖任事心?!?[1]855陳寶箴曾薦舉“戊戌六君子”中的劉光第、楊銳,陳三立曾聘任梁啟超出任湖南時務(wù)學堂總教習,此亦可見出其理性實踐的改革家本色?!欢愂细缸幼罱K卻竟因“康黨”而被罪!此一段公案,乃為晚清變革之際士大夫國憂家難之集中體現(xiàn)。
四、憂心孔疚
接到朝廷嚴譴的諭令,陳寶箴并沒有表現(xiàn)得呼天搶地痛不欲生,他原本于名利之心就極為淡泊,故于仕途去就也就不會有太多糾結(jié);他既已勉力為湘省開風氣、謀發(fā)展,于公于私光明磊落,心地坦然,則于萬象更新之際絕無憾恨,雖中途迫退,然仍希冀后來者能繼其先聲,以訖功成。因此,陳寶箴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朝廷的處置,與新授湖南巡撫俞廉三進行了工作上的交接,并上奏一折[7]861,平靜歸鄉(xiāng)。皮錫瑞在其《師伏堂日記》中記載了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十六日在歐陽中鵠家見到陳寶箴的情形:“適右?guī)浿?,得一見。彼天君泰然,一無激詞,得大臣度?!?[8]140
回到南昌,陳寶箴在西山下筑室“崝廬”,以為余年靜養(yǎng)之所。陳三立曾撰《崝廬記》描述了陳寶箴退居后的生活狀態(tài):
吾父既大樂其山水云物,歲時常留崝廬不忍去,益環(huán)屋為女墻,雜植梅竹、桃杏、菊、牡丹、芍藥、雞冠、紅躑躅之屬。又辟小坎種荷,蓄翛魚。有鶴二,犬貓各二,驢一。樓軒窗三面當西山,若列屏,若張圖畫。溫穆杳靄,空翠蓊然撲幾榻,須胥帷帳衣履,皆掩映黛色。廬右為田家老樹十馀虧蔽之。入秋,葉盡赤,與霄霞落日混茫為一。吾父澹蕩哦對其中,忘饑渴焉。[1]858-859
這種陶醉于田園生活的態(tài)度,足可見出陳寶箴心地磊落的君子胸襟以及淡泊名利的情懷。在崝廬,陳寶箴遺世觀化,與造物者游,由此獲得了遠離塵囂的安謐與寧靜。悲天憫人,樂天知命,出處恬然,夷然自安,這些極高的人生境界在陳寶箴退居西山的暮年生活中達到了渾融統(tǒng)一。雖仍會時時憶起湖南新政功敗于垂成,但總的來說,陳寶箴所秉持的,乃是“務(wù)在救過持平,安生人之情,以消弭天下之患氣”,光風霽月,坦蕩磊落,道所并行不悖,不為物議摧折。然而陳寶箴身上更為可貴的,是其強烈的憂患意識。他之所以勇于任事而不擇毀譽禍福,乃在于列強逼視的艱危中國亟待拯救,傳統(tǒng)士大夫舍我其誰、責無旁貸的高度責任感與主人翁意識,在陳寶箴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它似乎成為一種家風傳承,成就了義寧陳氏的家族文化品格。光緒二十六年(1900)五月二十三日,慈禧太后悍然對八國下達宣戰(zhàn)詔書,中國政治局勢迅速惡化。陳三立聞知后,憂心如焚,六月十三日曾寫信給梁鼎芬:
讀報見電詞,乃知忠憤識力,猶曩日也。今危迫極矣,以一弱敵八強,縱而千古,橫而萬國,無此理勢。若不投間抵隙,題外作文,度外舉事,洞其癥結(jié),轉(zhuǎn)其樞紐,但為按部就班、敷演搪塞之計,形見勢絀,必歸淪胥,悔無及矣。
竊意方今國脈民命,實懸于劉、張二督之舉措(劉已矣,猶冀張唱而劉可和也),顧慮徘徊,稍縱即逝,獨居深念,詎不謂然!……且由張以劫劉,以冀起死于萬一,精衛(wèi)之填、杜鵑之血盡于此紙,不復(fù)有云?!璠1]1187-1188
此時梁氏為張之洞極為倚重之幕僚,散原此舉,或冀梁氏為張之洞進言,以做出適當?shù)膶Σ咭苑罆r局進一步惡化。但不論結(jié)局如何,其為國家民族興廢存亡之憂心卻始終如一。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散原于北平絕粒而亡,則是以生命踐行了自己的文化道德原則。
由上可知,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與精神。這一精神境界的源頭,可以上溯到兩宋之際理學家的出處行藏。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著中,曾指出偏于“外王”取向的兩宋理學家同時也具有“內(nèi)圣”的追求:“‘內(nèi)圣之學確是他們的精神源泉,至少他們是如此這般深信不疑的。他們不但持此為安身立命之所在,而且也相信這一精神源泉足以滌蕩他們的胸襟,不斷改善他們做人做事的能力。從這一角度看,‘內(nèi)圣之學的宗教品格是很明顯的。” [9]866陳氏父子對“道”與“行”的追求,正是以理性踐行了這一最高的人生道德追求,它對道義與文化的主動承擔意識,成就了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品格。
從陳三立的“崝廬詩”中,我們所體會到的不僅僅是陳三立對陳寶箴的父子情深和深沉傷悼,更有詩人對國憂家難的回望與反思?!斑@個弄潮兒的挫折,很可說明那個挫折的時代” [10]355,這是歷史學家汪榮祖評價郭嵩燾及其所處時代的話語,用在陳寶箴父子身上,同樣合適。
注 釋:
[1] 陳三立著,李開軍點校:《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2] 苑書義、孫華峰、李秉新:《張之洞全集》(第一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
[3] 轉(zhuǎn)引自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4] 中國歷史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光緒朝朱批奏折》(第六輯),中華書局,1996年。
[5] 陳寅?。骸逗眉罚虾9偶霭嫔?,1980年。
[6] (清)劉坤一著,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書組校點:《劉坤一遺集》,中華書局,1959年。
[7] 汪叔子、張會求:《陳寶箴集》,中華書局,2005年。
[8] (清)皮錫瑞:《師伏堂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
[9]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lián)書店,2011年。
[10] [美]汪榮祖:《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岳麓書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