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蟲篆印紋飾探源

鳥蟲篆印，是指以鳥蟲篆書為印文的印章。1

鳥蟲篆印最大的特點是將線條裝飾化，以動物形象為紋飾，將其或夸張或含蓄地運用于篆法之中，其風格多變，呈現(xiàn)出多元審美，或流美宛轉，或古艷淳厚，或巧思安排，或荒率不拘，很好地將藝術性、美術性和趣味性結合起來，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而關于鳥蟲篆印紋飾發(fā)源及其背后所代表何種意義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鳥蟲篆印發(fā)源于戰(zhàn)國，其胎息于鳥蟲篆書已是學術界共識。鳥蟲篆書是指在文字構形中改造原有的筆畫使之盤旋彎曲如鳥蟲形，或者加以鳥形、蟲形等紋飾美術化了的篆書字體。2它起于何代，學界未有定論，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一直延續(xù)到秦漢以后，主要盛行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以國別而言，見于楚、越、吳、蔡、宋、齊等國，在三晉等地區(qū)也偶有發(fā)現(xiàn)鳥蟲書的痕跡，只是較為鮮見。3

在鳥蟲篆書成熟之前，所見最早的文字與圖形相結合的形式是青銅器圖形文字（圖1）。董作賓等學者認為其是鳥蟲篆書的雛形。單從形式構成上看，青銅器圖形文字還不等同于成熟的鳥蟲篆書，它與鳥蟲篆書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其文字與圖形是相互獨立的、可拆解的直接組合，而鳥蟲篆書是將動物形象置于文字之中，裝飾于線條，形成有機的統(tǒng)一，但這不足以否認鳥蟲篆書的出現(xiàn)受到了青銅器圖形文字的影響。

圖1 青銅器圖形文字

鳥蟲篆書的構型手段多樣，地域不同，構形特點也不盡相同。容庚在《鳥書考》、馬國權在《鳥蟲書論稿》、林素清在《春秋戰(zhàn)國美術字體研究》中分別對鳥蟲篆書構形作了詳盡的分析，曹錦炎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鳥蟲書構形進行了歸納總結：1、增一鳥形；2、增雙鳥形；3、寓鳥形于筆畫中；4、增簡化之鳥、蟲形；5、增蟲、爪形；6、增其他紋飾。4豐富的構形手段對后來鳥蟲篆印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相類似的構形手法在鳥蟲篆印中比比皆是（圖2為增鳥形、圖3為寓鳥形于筆畫中、圖4為增飾羽毛，手段與增蟲爪形相類、圖5為增其他紋飾）。但是我們在研究所有出土鳥蟲篆印印例時發(fā)現(xiàn)，沒有一方鳥蟲篆印是直接照搬那些成熟鳥蟲篆書入印的，其構成元素更多借鑒于商、周時期青銅器紋飾。

圖2 張猛

圖3 武意

圖4 日利

圖5 姜臨私印

青銅器紋飾最早出現(xiàn)于夏文化或二里頭文化，遠早于圖形文字。容庚在1941年出版的《商周彝器通考》一書中，將青銅器紋飾歸納總結為七十七種類型，并分別描述其特征及流行時段，可謂詳盡，是研究青銅器紋飾的優(yōu)秀著作。在青銅器紋飾中，人們把動物的形象變形與夸張，將其抽象化，頗類中國寫意畫“遺貌取神”的審美追求，極其生動活潑。在鳥蟲篆印中，借用青銅器紋飾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王武”（圖6）印，武字的線條用夔龍紋組合而成，與青銅器上的夔龍紋（圖7）高度相似，“靳并私印”（圖8）的線條盤旋方式，和青銅器上的雷紋（圖9）相近，“王氏信印”（圖10）是一方銅印，它極其具象的運用了古獸形象，這在鳥蟲篆印中較為鮮見，它的古獸形象、神韻與青銅器上這一古獸（圖11）何其相似！由此可見，秦漢時期匠人們在制作鳥蟲篆印的時候，應該直接或間接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青銅器紋飾影響。

圖6 王武

圖7 青銅器夔龍紋拓片

圖8 靳并私印

圖9 青銅器雷紋拓片

圖10 王氏信印

圖11 青銅器獸紋拓片

青銅器紋飾的裝飾功能是顯而易見的，但它是否還具有其他特定功能，學者們眾說紛紜。美國學者羅樾認為，這種紋飾，從圖像學的角度來看沒有意義，或僅僅具有純樣式上的意義。然而，相信青銅器紋飾含載著特定意義的看法，已是學術界的主流認識，馬承源、劉敦愿、李澤厚等人認為青銅器上的動物形象是對自然神力的描寫和圖案化，是統(tǒng)治階級用來操縱和恐嚇下層階級的手段，同時，也為了驅妖辟邪求福納吉。5阿城解釋旋轉紋、振動紋是對幻視幻聽的模仿，人們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遍布磨難和恐懼，吸食大麻等致幻物，產(chǎn)生幻象，一起唱歌、舞蹈、祈禱，上達天庭，與神和祖先歡聚，唯有如此，一切才變得祥和起來。旋轉紋產(chǎn)生上升、下降幻視，而振動紋產(chǎn)生節(jié)奏幻聽，人們將這種感覺通過紋飾記錄在器皿之上。6顧立雅認為青銅器上的龍紋、云紋、雷紋應該與雨有關。7眾學者對青銅器圖形文字和紋飾的解讀，說明其是當時社會政治、文化、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它記錄了當時的宗教信仰、宇宙觀和審美意識，不管它承載的確切含義是什么，它所表達出來的美感及由巫性帶來的神秘感，經(jīng)由人類對美的潛移默化的共同標準和理解，而為后世所接受。

綜上所述，鳥蟲篆書隨著青銅器時代的終結而衰落，其繁復的表現(xiàn)形式已不適應文字日常書寫的實用特點，而具有工藝屬性的篆刻，卻不需要“趨疾速”的要求，反而將這種裝飾文字以鳥蟲篆印的形式保留下來，成為鳥蟲篆書的孑遺。8青銅器紋飾為鳥蟲篆印注入的裝飾美感和具有宗教色彩的神秘感，造成了視覺上的新鮮，讓受眾不能馬上對文字內(nèi)容進行解讀，從而直接去感受形式上的美感，這種模糊性恰恰是人們在藝術審美過程中所需要的距離感。如此種種，讓鳥蟲篆印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成為篆刻領域一種重要的藝術形式。

注釋：

1.谷松章：《鳥蟲篆印技法解析》，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6頁.

2.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年，第1頁.

3.同上，第5—20頁.

4.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年，16、17頁.

5.楊曉能：《另一種古史—青銅器紋飾、圖形語言文字與圖像銘文的解讀》。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57頁.

6.阿城：《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中華書局，2014年，第66—68頁.

7.楊曉能：《另一種古史—青銅器紋飾、圖形語言文字與圖像銘文的解讀》。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58頁.

8.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年，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