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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張地圖,是祖父從集市上帶回來的。說是地圖,叫它廣告更合適。它的正面,整版都是縣城新開的某家不孕不育醫(yī)院的宣傳。畫面上,一排女護士齊刷刷站著,雙手做成個心形支在胸下。她們面帶微笑,迎賓小姐般,露著雪白的牙齒和同樣雪白的小腿肚。護士的斜下方,一對農(nóng)民模樣的夫婦,每人懷里抱著個嬰兒,嘴角咧著,笑出了孕育熱線。反面呢,繪的才是地圖,本縣的縣域地圖。雖然圖上覆蓋了紅色的求子電話,但仔細點看還是能看清的。
自行車寄存在集市口。車子是大梁自行車,沒有前筐。祖父買菜回來,自行車上已攢了不少廣告。有黏在坐墊上的,有插進輻條間的,最多的則夾在坐墊后面的行李架上。那張地圖被帶回家,純屬偶然。祖父根本沒瞅它是宣傳什么的,見它挺厚,又夠大,就把它疊了墊在行李架上?;示幙棿锶藥卓么蟀撞耍@樣兒,拴好后,菜就不容易被硌著。
祖父戴上老花鏡,一連幾天,盯著那地圖發(fā)呆。地圖已皺了,有了破損。那天卸了菜,剛要將它撕了扔進灶房當引火兒,翻了下,才發(fā)現(xiàn)反面居然印著密密麻麻的村莊。祖父家堂屋的墻上,依次貼著世界地圖、中國地圖和山東地圖??吹貓D是他的一個習慣。兩個孫子都在外折騰。老大讀書,先去了杭州,再到了重慶,又轉去了蘭州。老二打工,去的地方更多,威海、青島、濟南、蘇州、上海、日本的大阪……看久了那些城市的名字,祖父恍惚會覺得,孫子們似乎就在眼前。可那些地圖指涉的范圍太大,即使只是省域圖,鄉(xiāng)鎮(zhèn)也就是個點兒,從沒村莊的影子。祖父七十多了,早年在公社和鄉(xiāng)鎮(zhèn)做事時,曾見過粗線條的縣域圖,不過,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初冬的一個早上,霧蒙蒙的。祖父起了個早,用一塊碎玻璃當鏡子,刮了胡子。他瞧了會鏡子里的自己,又找來祖母的縫紉剪刀,剪了鼻毛。吃過早飯后,祖父準備出發(fā)了。他沒告訴祖母要去哪里。祖母也沒問。祖父放了幾十年羊,前兩年閑了下來。他并不想閑著,有件事干更容易消磨時光,年齡雖說大了,少養(yǎng)幾只,還力所能及。然而,村里治安不好,總有人惦記著他的羊。無論冬夏,祖父母都要輪流睡在挨著羊圈的側房里。但賊是最難防的,他們的羊還是經(jīng)常被偷。那個冬天,祖父半夜起來看羊,感冒了,嚴重了,去住了院?;貋硭惆蜒蛉u了。后來,祖父母又在羊圈里養(yǎng)過兔子,兔子利潤少,沒人專門興師動眾地偷。人不偷了,卻招來了黃鼠狼。祖父家住在村頭上,過了門前的路,是條溝,過了溝,就是莊稼地。黃鼠狼有時比小偷還可恨,小偷除了偷東西,還會想點別的、做點別的??牲S鼠狼,幾乎每個晚上都出來找吃的。祖父母也不養(yǎng)兔子了,閑下來后,祖父偶爾會騎著自行車出去溜達。孫子們也總說,別老悶在家里,老年人應該多出來活動活動。因此,那個初冬的早上,祖父籌備著外出時,祖母并沒覺得祖父的表情有什么異樣,也沒有察覺,這會是一次有目的的出行。祖父將那個拉鏈早已壞掉的皮包掛上了車把。皮包里裝了一支筆,幾頁裁剪了的掛歷,幾盒泰山煙,他的煙袋鍋子,還有那張地圖。祖父抬頭,東面已漫出成片的紅彤彤的光,他匆忙按了按兩只車輪的胎,氣挺足。
祖父踏上了他的旅途。
這是次漫長的出走。如果刨去雨雪天的間隔,持續(xù)了兩月有余。最開始,祖父半晌午就回來了。后來,回來得越來越晚。某次,祖母想起什么來似的問,去哪兒了?沒買點菜?祖父撂了車子,囫圇了句,就出去逛逛,沒去集上。
一天,祖父跟祖母說,今天要騎遠點,給我備點干糧。祖母狐疑地嘟囔,年輕時沒騎夠?祖父沒搭腔。祖母又想,也好,出去逛逛,省得在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自從得了那張地圖,祖父的確很少再干預祖母去信耶穌的事。他要么在家發(fā)呆,要么出門,也沒時間。可祖父并沒消停,他的脾氣更臭了。每次外出歸家,見了祖母,總繃著個臉,還總因為諸如飯菜不合口、鍋碗放錯了地兒、忘了喂貓等小事罵人。他的臉色也不對,蠟黃蠟黃的,人也瘦了,動不動就“唉”地嘆一聲。祖母問他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不行就去城里再看下。祖父鄙夷地“咳”了陣兒,叱道,就你懂得多!祖母愣愣,習慣似的,一聲不吭去給他熱飯。
那一日,天要黑了,雞已上了石榴樹。祖母去門前的路上站站,沒有祖父的蹤影。一會兒,雞成了樹上的黑疙瘩,祖母又去門前的路上望望,還不見祖父回來。她慌了,跨了幾條街,去找父親。祖母剛邁進我家,父親的手機響了。
——祖父被扣在了鄰鎮(zhèn)的鎮(zhèn)政府。電話里的人說,趕緊拿錢來贖人。
父親將老式的諾基亞手機猛地扔在沙發(fā)上。他兩手攥成了拳頭,渾身發(fā)抖。祖母忙問咋了,越問,父親抖得越厲害。咋了嘛?祖母恨恨地瞪著父親。父親支棱著頭發(fā),一轉身,頭撞向沙發(fā)?!俺燥柫藫蔚?,丟人現(xiàn)眼!”父親吼著,一面雞啄米似的磕碰著頭。祖母冷冷地乜了眼,出息!她撿起彈跳到地上的手機,擱在桌子上。行了!她也咆了句。祖母絕望地閉了下眼,咕嚕著“我的主呀!”往門口走去。
“他死不了!”父親顛動的頭停了,身體斜杵在沙發(fā)的扶手上。
燈光下,祖母干癟的背影崴了崴。
祖父是自己走回來的,第二天日頭落山的時候。楊柳鎮(zhèn)政府雇的巡邏人員扣押了祖父的自行車,他只好走著回來。那些天,縣上三令五申,禁止農(nóng)民就地焚燒玉米秸稈。楊柳鎮(zhèn)政府雇了幾個人、派了輛車,到處扯著喇叭宣傳、監(jiān)督這事兒。祖父正騎行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前面不遠處突然起了火,他沒在意,繼續(xù)往前蹬。警笛聲像是倏忽間從天上掉下來的,嗯啊嗯啊,祖父一激靈,發(fā)現(xiàn)已被攔下了。那幫小年輕吵吵嚷嚷,認定火是祖父放的。祖父辯解,他們不聽,質問祖父干嗎呢?祖父說閑著沒事,出來透透氣。扯淡!一個小年輕罵罵咧咧,沖上來踢了祖父幾腳。他們翻了祖父的皮包,一分錢也沒有,他們又踢了祖父幾腳。
祖父被帶到了鎮(zhèn)政府?!策壍男∧贻p們也知道,老頭很冤??伤麄兗钡戎鴴晖饪?,好不容易才逮到這個機會。實在沒辦法。他們盤問了祖父半天,獲知了些基本情況。關鍵是,他們想要個電話號碼。可祖父不記得任何人的電話號碼,包括他的和他兒子的。小年輕們很氣憤,只好先一遍遍撥打熟人的電話,只好耐心地用遞進的方式一點點找尋那個能拿來錢的電話。拐了好多道彎,政府院里的路燈都亮了,他們終于撥通了父親的手機。他們買了幾籠包子,跟祖父一起,邊吃邊等。吃完,他們掏出了從祖父皮包里搜來的兩盒煙,拆開,分了,抽起來。不耐煩的時候,一個小年輕又撥了父親的手機——電話無人接聽。
夜里,祖父就睡在了鎮(zhèn)政府的門衛(wèi)室。
第二天,打了一上午,父親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小年輕們憤怒至極,他們呵斥祖父,你個老東西,怎么生出個不是東西的兒子!眼見著計劃泡湯,死馬當活馬醫(yī)般,他們尋了條鏈子,將祖父的自行車捆綁在鎮(zhèn)政府停車棚的欄桿上。滾吧,他們厭惡地轟趕祖父,回家去拿錢來交罰款,贖你的自行車。
祖父走累了,又沒吃午飯,回到家,正趕上飯時。他喝了兩碗玉米糊糊,吃了三個饅頭。他邊吃喝,邊嘆氣,難,想得到,沒想到,這么難。
祖父又嘆了口氣。沒想到,這么難。他哧哼了下鼻子,竟然抽噎了。
二
臘月二十九,傍黑,老弟打來電話,讓我到十里外柘溝鎮(zhèn)的蘇果超市門前去接他。本來,老弟說,不回家過年了。我騎了家里的電動三輪車,裹了父親的軍大衣,風馳電掣。老弟只背了個肩包,我們走的小路。
祖父猜到了似的,從下午就端個馬扎坐在村村通的大路上。他抽著旱煙鍋子,搭眼瞄著公交車的站牌。車停了一次又一次。打工回來的人從車上下來,大包小包。
老弟猜到了似的,在柘溝鎮(zhèn)提前下了車,打電話叫我走小路去接。
老弟二十六歲了,未婚。在城里,二十六,不老,還是個小年紀。三十歲的女孩,都算不上大齡??稍卩l(xiāng)下,尤其男孩,二十六了還沒結婚,事兒就大了。老弟去了趟日本,一去三年。同樣是個車床工,出國打工,工資翻幾倍。那幾年,我們家里很窮。我在外讀書,一直要用錢。父母又沒本事,在村里都是混得最差的。父親早年得過小兒麻痹,性格怯懦、自卑,懼怵外面的世界。他一直活在祖父的陰影里,跟祖父作對,也就成了他的宿命。外祖父死于“文革”的批斗會,母親從小孤苦無依,受盡嘲笑,嫁了父親,很快便適應了嫁雞隨雞的角色。老弟不喜歡讀書,十四歲就出來混,輾轉各地打工。出國前,老弟私下談過幾次戀愛,有的還轟轟烈烈。在日本,也談了個,那姑娘挺漂亮,也是附近村莊到大阪打工的。什么都談好了,甚至,床也上了,可按照用工合同,那姑娘比老弟提前半年回國?;亓藝裁炊甲兞?,談不攏了,甚至,談的機會也沒有了。只兩個月,她就嫁給了城里一個賣二手車的。
戀愛再多有什么用?二十六了,過了年就二十七了,老弟還沒成親。
那年回了國,趁著熱乎勁,老弟有過那么幾次相親的機會。老弟長得黑,家境差,不熟悉的人面前,也不善于言談。那些只看外貌、上來就問有沒有房子車子的女孩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她們。雖然外表粗糙,不近生人,看上去像個混黑社會的,但老弟內(nèi)心其實非常細膩,且敏感。打工之余,他一直讀詩,還偷偷寫。幾次失敗的相親經(jīng)歷后,老弟報了名,去市里學車。那時,表妹也剛從國外打工回來,也跟著報了名。車學到一半,一個叫王燕的姑娘注意到了老弟。她起先跟表妹接觸得多,通過表妹,認識了老弟。王燕從一所職業(yè)學院畢業(yè)后,在市里的一家公司當會計,半年前,剛跟談了三年的男朋友分手。
王燕發(fā)現(xiàn),老弟還是很有見識的。有意無意,她對老弟熱絡了些。老弟倒對她沒什么想法,不是老弟后知后覺,王燕相貌確實一般,本來平庸的臉上,還綴了不少雀斑。但王燕也有時下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不具備的優(yōu)點。她不小氣,很會做事。大家一塊出來吃飯、唱K,王燕總是會在合適的時刻先去買單。這一點,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幾乎難能可貴。兩人的關系,開始,王燕是主動的,她是那個發(fā)短信問這問那的人,老弟是那個時回時不回的人。開始,王燕看著老弟QQ上不知所以的說說,琢磨著老弟,生出了勇敢。透露了那層意思后,老弟的反應期有點長,再看著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說說,王燕感覺到了沮喪。這些說說引誘她琢磨,可她又捉摸不透這些說說的意思。當她有點想打退堂鼓時,老弟反應過來了。王燕是隔壁縣城的姑娘,念過大學,主動貼過來,他還要怎樣?他還想找哪樣的?還能找哪樣的?——他們談戀愛了。
學完車,王燕回公司上班。老弟回縣城兜兜轉轉,選了個房子,付了首付。平時,都是老弟去看王燕。老弟沒有正經(jīng)工作,快過年了,也沒打算找。王燕來過我們縣城兩次。一次,她網(wǎng)上訂好了酒店的房間,連假都沒請,一下班,就飛奔過來。他們的愛情看上去缺了點什么,內(nèi)在的,也包括外在的。她跟家里人提及了他,家里人表示了反對??伤郎蕚浜昧税岩磺卸冀o他,或許,先斬后奏才是對付那些阻力的最好的方法。老弟用徹底的感動迎接了她。他抱著她,抱了一夜。他說,謝謝你。另一次,王燕想來我們家看看。在鄉(xiāng)下,這會是個隆重的事。王燕考量了他們的關系,權衡之下,買了禮物,跟老弟一起,去了表妹家。姑姑明白,這是見家長環(huán)節(jié)的前哨,是種委婉和變通。姑姑熱情招待了王燕。
大年初七,小時候敬火神的日子,約好了,王燕的家長要見見老弟。去之前,我陪老弟到縣城買了新的褲子和鞋子,還要買件襯衫,沒選到合適的。老弟身上的那件羽絨服,白天騎摩托車濺上了泥點,那天晚上,我瞥見他坐在床前一遍遍擦拭。很長很長時間,他擦得認真而仔細。
老弟回來得很晚。我去縣城車站接的。從車站回家,三輪車的電用光了。我推著車,老弟后頭跟著。天很黑。遠處縣城方向的燈火,匯成了一片陰沉的紅。近處村落里的光亮,星星點點。有狗吠傳過來,時間更加闃寂。仿佛許久沒走過這么黑的路了,像是走進了某個無始無終的寓言里。我以為老弟做了充足的準備。王燕的父親是個交警,母親在小學教書。父母都有工作,家里在縣城有兩套房產(chǎn),一套住著,一套新的,付了全款,留給王燕讀大學的弟弟。以他們的身份和眼光,看不上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只有初中學歷的打工仔,幾乎是鐵定的事。老弟也說,要打持久戰(zhàn)??墒牵蛟S說是一回事兒,準備是一回事兒,事兒真來了,又是另一回事兒。老弟有點蔫,走在后頭,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只好也不說話,任著沉默兀自膨脹,浩大成一個高高的邁不過去的坎。
出國前待過的那家機械廠招人,兩個月后,老弟去了青島。曾經(jīng),他想過,生米應該先煮成熟飯,懷孕其實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可老弟終究沒有那么做。這是個悖論。他也說不清。見家長,不同于決堤。王燕也說,家長決定不了什么,她是個獨立的人。再說了,父母在意的只是她的弟弟。過了元宵節(jié),老弟去市里找了王燕,順便找了個工作。工資太低,僅夠還房貸。他去了青島。王燕說,反正會計的工作到處都是,辭職申請批下來,她就去青島找他。可她沒來。老弟也沒再回市里找她。見家長的確不是決堤,但見了家長,他們似乎突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對方,也不了解這個社會了。他們真的有那么相愛嗎?
祖父跟我吵了一架。我是老大,一直窩在學校里不出來,坑了老弟。這不說。我居然支持老弟跟王燕談戀愛,不救火反而加柴,良心似乎讓狗吃了!祖父罵了姑姑和表妹,八字沒一撇的事兒,瞎攛掇,明知騙吃騙喝還往家攬,胡鬧!祖父更加厭惡父親了,兒子大事當前,他做父親的沒事人似的,恨死個人!父親氣也不打一處來,暈了頭般嚷嚷,當時說了不生二胎,非讓生。為了多要個孫子,鐵飯碗生生叫人擼了。不然,現(xiàn)在至于這么難!祖父直接爆了粗口,畜生!
祖父下了斷語,如果老弟娶不上媳婦兒,我們都是罪人!
正吃著飯,狗叫了。狗不叫,我們也知道,祖父來了。隔著院墻,我們早聽到了他的咳嗽聲。祖父在門樓的黑里站了會。我們心照不宣。祖父還是走了進來?!盎貋砝??!”我們連忙起身,喊了聲爺爺,讓了座。祖父沒坐?!跋瘸燥埌伞!弊娓刚f。我們剛坐下,端起碗,祖父轉身走了。“走啊。”我們寒暄著,放下碗筷,再站起來?!跋瘸燥埌??!弊娓笡]有回頭。
飯后,老弟去了祖父家。
堂屋正中的大椅子上,一左一右,坐了老弟和祖父。祖父吧嗒著煙鍋,神態(tài)凝重。幾縷稀松的煙霧氤氳在他的帽檐下。屋里很亮,祖父新?lián)Q了支高瓦數(shù)的燈泡,從窗玻璃探出的光,涇渭分明地落在院子里。洗手池上的冰凌子顯出了一層昏暗。
將近一年沒見,祖孫二人聊了很多。
鄉(xiāng)下的婚姻市場,封閉而野蠻。置身其中,老弟無任何優(yōu)勢可言。老弟明白,要出去找??沙鋈ヒ膊缓谜?。他換了幾家工廠,哪里女孩多,換到哪里。流水線上的那些女工都是剛輟了學出來的,最小的十四五,最大的不超二十。她們的工作和身心,皆處于急劇又無序的流動中。而老弟要找的卻是個過安穩(wěn)日子的老婆,他像是條游進海洋的淡水魚,張嘴不是,不張嘴也不是。雖然,老弟早已弄不清他為什么非要在短時間內(nèi)找個女孩,可他意識到,不管為了誰,他必須要找。于是,他追了很多女孩,對牛彈琴般,滑稽而執(zhí)拗,也對牛彈琴般,除了譏諷和漠然,一無所獲。不過,面對祖父,這些事老弟提也沒提。他只跟祖父說,和王燕徹底斷了。他著重說了別的,賺了多少錢,房子怎么裝修,房貸每月還多少,腎結石的老毛病有沒有又犯。祖父把長吁短嘆鉗進喉嚨,他聽著老弟的話,間或點點頭。一個間隙,祖父悶聲進了里屋。他拿給老弟一沓掛歷裁成的紙。祖父不看老弟,他壓了壓帽檐,沉浸在煙霧里。他聲音很小,自言自語般,詞不達意地講起他心里那塊總是撕扯著呼吸的肉疙瘩。
祖父走遍了方圓三十里地之內(nèi)所有的村莊。那些掛歷紙上記滿了他打聽來的消息。在我們那一片鄉(xiāng)下,人們都知道,適婚年齡男女比例已經(jīng)失調(diào)。而祖父,通過他走街串巷的調(diào)查,算出了這個比例的大約值——4:1。這是個令人恐懼的比值,更令人恐懼的是,本來就少而又少的閨女們,還都鉚足了勁往城里嫁。這就是事實,一時半會改變不了的事實。祖父佝僂著腰咳嗽,他愈加枯槁,肩膀顫動著。
要降低標準。祖父忽而直起背,定定地看了會呼呼響的水壺,堅毅地說。
降低標準的意思很明確,祖父隨后做了解釋,就是找個離過婚的甚或離了婚帶著個孩子的。鄉(xiāng)下人還是對這樣的女的懷有偏見,祖父囁嚅著,正由于大部分人一時還沒轉過這個觀念,才好鉆空子。時間不等人,過了這個村真就沒這個店啦。祖父說著,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自從接過祖父遞過來的掛歷紙,老弟便沒再言語。壺開了。祖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祖母坐在一旁的小馬扎上,沉浸在祖父的沉浸里。老弟起身去灌了暖壺。爐子里的火苗躥了躥,炭被燒紅了,像雙眼睛,又被燒干了,只剩了眼睛深處的空洞。
老弟從燒焦的炭里看見了自己。
或許祖父已早早散出了這樣的話兒,對孫媳婦沒啥要求,知道水開了提壺就行??蛇@個年,老弟并未因此獲得更多的相親機會。他只在家待了幾天。大年初一,表妹幫他引了條線,是個結婚十多天便離婚的姐姐。老弟借了輛車,他們從鎮(zhèn)上開車去縣城,二十分鐘后,縣城到了,那女的便下車了。后來那女的發(fā)短信向老弟道歉,她是來走過場的。她親戚家的弟弟看上我表妹了,想討好,拜托到了她。她在外面有談的,又不好意思拒絕。老弟說,就當拜年了。那女的又回道,久經(jīng)沙場的老姐多說句,弟弟太靦腆了。
三
春上的一個夜晚,父親冒失地打來電話,問怎么聯(lián)系不上老弟,王伯坐一旁呢,要給你弟介紹個對象。父親喜不自禁。我問,哪個王伯?父親說,你棟梁哥的爸。我哦了句,說,老弟去上班了,夜班,不讓拿手機。我掛了電話。過了會兒,我撥過去,父親沒接。第二天,老弟來電話了,大體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他的狐疑。我也說了我的狐疑。
王棟梁三十五歲了,還沒結婚。他爸要張羅著給老弟說媳婦,確實有點蹊蹺。王棟梁讀過書,讀了很多年。很多年里,他媽逢人就說,他兒子多牛多牛。他爸不說兒子厲害,卻張口閉口“211”、“985”,儼然高等教育專家??赏鯒澚簭妥x了三年,只考了個高職,還是那種只要花錢就能去讀的高職。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繼續(xù)讀,也不妨礙他媽的判斷、他爸的認識。按王棟梁爸的話說,他介紹給老弟的這個閨女是他們的干女兒,也就是王棟梁在外認的干妹妹。她是河南的,有點胖,長相過得去。只要老弟愿意,她沒話說,直接成親都行。王棟梁的爸拍著胸脯。
天上掉餡餅了?女孩加了老弟的QQ,發(fā)了張照片。小斜眼,大歪嘴,目測二百多斤。這些不說。干妹妹是怎么回事?她來王棟梁家住過幾次了,每次一住好多天。王棟梁去趕集,她也跟著去趕集,還攬著胳膊。
父親終于接了電話。我交代了幾句,燙手的山芋不要碰。這女的賴上王棟梁了,他家急于擺脫,硬往老弟這里塞。加了QQ,沒聊幾句,她就說要直接從鄭州去青島找老弟。老弟拒絕。她又說,她開了個網(wǎng)店,手頭緊,可否先借上三千?
這都哪跟哪?
老弟拉黑了她,以為鬧劇就此結束??蛇@女的去我們村了。她先去了王棟梁家,又在王棟梁媽的引領下,去了祖父家。第三趟時,祖父給了她想借的那三千,還附贈了兩千路費。她說,已經(jīng)約好了時間和地點,她要去見老弟了。
父親與祖父大吵了一架。他們還動了手。
祖父戴著老花鏡,手里的鉛筆畫拉著那張幾近殘破的地圖??赡苁谴耗┑臅r候,也可能入夏了,祖父臉上的疤結了痂,他摳下來,做了個決定般,又踏上了新的旅途。他從家戶道里找出了輛廢棄的自行車,扛到集上,修了。這自行車,他的兩個孫子都騎過。大的騎完初中去縣城讀高中了。小的騎到初中二年級輟學去打工了。自行車只剩了簡單的支架和兩只輪子,沒瓦圈,沒后座,沒閘,沒撐子。祖父換了兩只輪子的內(nèi)外胎,將就著試了試,吱嘎吱嘎的聲音很大,不過,還能騎。壞了拉鏈的皮包又被掛上了車把。皮包里裝了煙,筆,掛歷紙,煙袋鍋子,以及那張地圖。
祖父徑直走向了他心底的愿望。
被罵多管閑事后,姑姑走娘家走得沒那么勤了。來了,也只坐會,與祖母嘮嘮嗑,晌午到了就走,不吃飯。她很少主動跟祖父說話。祖父也幾乎不主動跟她說話??赡翘?,姑姑剛要推著電動車進家門,祖父先從院子里迎出來。他問姑姑,姑父在家沒。他讓姑姑打個電話,把姑父也叫來。
祖父家有電話,姑姑幫忙買的,可我們從沒打通過他的電話,他也沒打過我們的電話。我們在外,都是從父母親嘴里聽到祖父母的消息。可自從父親和祖父拳腳相向,提到祖父,父親總是三緘其口。祖父那天的作為,我是聽表妹說的。
祖父指揮祖母做了幾個菜,款待了姑父和姑姑。姑姑以為,祖父終于意識到了,在老弟找對象這件事上,他一直轉嫁著痛苦。可撤完席,收拾了飯桌,祖父踅回里屋,拿出了一沓掛歷紙。他將那一小摞紙兒放在正中的大桌子上,示意姑父和姑姑看下。
姑父和姑姑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撲通一聲,祖父跪在了他們面前。
表妹和老弟視頻的時候開玩笑地說,我還真想嫁給你,這要是舊社會,我肯定就賴上你了。老弟也開玩笑,幸虧現(xiàn)在女的都是香餑餑,要不然,憑你的個頭和姿色,最多也就是個女光棍。表妹跟我語音,哥,你讀書多,你說,近親結婚真的危害巨大嗎?我上網(wǎng)查了,很有爭議呀!有人甚至說,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陰謀。愛因斯坦居然也娶了他表妹!還有李嘉誠!真不可思議。姥爺?shù)慕y(tǒng)計里,咱這方周,老輩表兄妹結婚,子孫后代考上學的、做官發(fā)財?shù)?,比比皆是!哈哈,不可思議!我窘迫地回道,這要問人類學家啊,你大表哥只是個泡實驗室的計算機專業(yè)的博士。
老弟跟我通電話,他看了集《天天向上》,萌生了沖動,想去云南學做餌絲,然后找個小城開家店。一輩子打工也不是個事兒。老弟說,他想再闖闖。我們暢想著未來,沒提他討老婆的事,也沒提祖父。說著說著,電話陡地靜了。沉默轉瞬潮水般洶涌起來。不知道誰先誰后,不知道誰強誰弱,我們哭了。
不知道哭什么,不知道哭誰,眼淚嘩嘩的。
他媽的,老弟哽咽著。
他媽的,我抹了把鼻涕。
他媽的。
他媽的。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