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媛
蔣文選把辭職信丟在父親的辦公桌上轉身離去,這次他不準備再回頭。從美國回來,加入父親創(chuàng)立的小王國,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意見父親常充耳不聞,父親的老部下也多對他陽奉陰違,他是副總,但決策是父親和總經理的事,執(zhí)行是部門經理的事,他自己的位置不上不下,不遠不近,他總覺得自己從美國回來一身武藝卻無施展之地。然而父親老蔣覺得,他的那套并不適用于國內的文化,把他安排在副總的位置上,可以更好地讓他觀察和學習,承上啟下。
家族企業(yè)的父子關系既是家族企業(yè)治理傳承難于回避的課題,也是充滿沖突和挑戰(zhàn)。蔣文逸和蔣爸的關系確實不像是父子,兩個人在一塊,除了問答沒太多話說,就算交流也很少對視,絕少玩笑和主動表達。老蔣性格倔犟和暴躁,有時忽冷忽熱。一不如意就是一頓訓斥。蔣文逸也并不買賬,他很小就在國外求學,希望平等交流,有獨立思考和質疑,但質疑自己的父親竟是這么難??此葡∷善匠5母缸雨P系其實隱藏著許多秘密,可能反應著雄性動物爭斗本能的生理特征,可能隱含著家族位列次序的權威與服從的倫理,有撫育培養(yǎng)形成的性格因素,還傳遞著內在精神文化的影響,再加之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使父子關系常常矛盾重重。
父子關系極簡史
在哺乳動物的眾多種群中,雄性可能成為群體的首領,靠尖牙利角獨霸種群中的交配權,保證其基因在種群中的存續(xù),也可能游離于種群之外,隱忍偷生伺機爭奪首領的霸權。首領的雄性后代成年后同樣會被驅逐。雄性動物在生存權和交配權的爭奪中缺少安全感和滿足感,還要時刻面對同性威脅或去威脅同性,競爭無處不在,或者成功或者失意。在人類之外的眾多雄性動物的存在只有在其作為群體首領時才有意義。人類的社會化生活方式讓雄性存在的意義獲得更廣泛延展。首領之外的男性通過協作共同參與種群的生產、建設和生活,擁有了繁衍后代的權力。人類還發(fā)展出形式多樣的婚配方式。學者威爾遜在《論人性》中提到,婚姻關系使男人在社會生活中獲得了“父親”的角色,“父親”的角色為人類社會帶來了家庭關系,從而產生了親人關系的終生及代際間的認同。帶有人類鮮明特色的家庭關系使人類具有更長遠生動的記憶力、想象力和規(guī)劃能力。大部分人類學學者認為,父親和真正家庭的出現不會晚于大約四萬年前現代智人的成熟期,自此,人類大腦造就的心智基本結構就沒有再發(fā)生重大變化。因而父親標志著人性和時間意識的出現,遠早于文明的出現。
真正的“父親”身份
在人類的社會生活中,真正的“父親”身份需要滿足:生育——與母親交合生育后代;養(yǎng)育——參與養(yǎng)育以造就后代;培育——施加精神影響以培育和維系著后代。參與生育本身只能成為生物學意義的父親,生育本身并不是人類父親角色的充分必要條件,人類父親的角色已經遠遠超越生物學范疇,非親生的父親仍然可以通過養(yǎng)育和精神影響獲得父親身份;參與養(yǎng)育對后代性格的形成起著重要的作用,父親通過參與養(yǎng)育為后代施加心理的影響,施加精神影響賦予后代人類特有的文化屬性,是人類獨有的特征,精神文化的塑造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最終統治這座星球的根本原因。父對子施加精神影響是無形的,比如在父慈子孝、勤奮工作和盡忠職守等方面以身作則的影響。這種無形影響甚至可以是完全非對象性的,比如一個逝去的祖先,也可以活在子孫記憶中,甚至產生深遠地影響。這也就是古今中外極其重視祭禮、家譜、家族榮耀來追憶祖先的原因,比如在孝敬長輩、勤學敬業(yè)和誠信守禮等方面以身作則的影響。
心理學的基本觀點是我們每個人所擁有的本性和性格是不同的。本性是指與生俱來的潛質,是與世界存在的一種直覺關系;而性格恰恰是對本體的自我保護,個人性格的發(fā)展正是為了保護原有的本體免受環(huán)境的傷害。人的性格一旦形成,我們的注意力就具有了傾向。我們開始變得有所選擇,形成了屬于自身性格的世界觀,只會對那些支持這種世界觀的信息敏感。本性是出生后就確定的,而性格的主要特征是在孩童時期形成的一種自然習性,但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性格也會發(fā)生遷移。因此,一個人在孩童時期的生長環(huán)境包括監(jiān)護人的行為和態(tài)度對性格的形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The Ennergram by Helen Palmer,1988)。要想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必須了解他童年的家庭關系和生活環(huán)境。父母嚴厲苛責,孩子可能會壓抑或叛逆;父母縱容寵溺,孩子可能會自我中心和情緒化;父母注重溝通,孩子的交流能力會強;父母的關懷多,孩子就更有安全感……家庭教育對人的影響是深遠和難以改變的。英國心理學家約翰·波爾比指出:“對于個性的發(fā)展,沒有任何經驗比兒童在家庭中的經驗更具深遠的意義?!弊畛跖c父母的情感連接,是我們開始了解“我”的第一步。通常作為家庭權威的父親的行為、選擇和價值觀也是兒子衡量世界的“基準線”。根據波爾比的理論,兒子與父親之間的依戀感情紐帶對性格形成起著關鍵作用,兒子依戀父親的方式也將有機會影響到成年后的人際關系。人際關系專家巴塞洛繆對于親密關系中的依戀類型根據焦慮和回避的程度差異做了四種分類:安全型、癡迷型、恐懼型和疏離型。在養(yǎng)育過程中,父親對孩子的態(tài)度會影響孩子依戀關系的類型,進而影響一個人的童年以及成年后的人際交往方式。
安全型如果父親在情感上注重關注、理解和傾聽孩子的需要,信任孩子,并始終堅持用這種態(tài)度去滿足孩子在生理、情感和精神上的需要,那么這種早期關系的信任感和安全感,就會奠定未來孩子的個性發(fā)展、智力成長和職業(yè)選擇的基礎,幫助孩子形成低焦慮低回避的安全型的依戀類型。
癡迷型如果父親的行為隨意和不始終如一,那么孩子生理、情感和精神上的需要就會有時能夠得到滿足,有時候叉得不到滿足,孩子缺乏內在安全感,迫切希望獲得關愛和認同,可能逐漸形成高焦慮低疏離的癡迷型的依戀類型。
疏離型如果父親缺乏情感表達、肢體接觸和外在的情感交流,那么孩子會感知父親的“無情”“冷淡”“與人有距離”“不會表達關愛”。成年后的孩子也可能會形成低焦慮高疏離的疏離型的依戀類型。
恐懼型如果父親時常恍恍惚惚、心神不寧,缺乏與孩子溝通的興趣,而孩子的內心始終需要感到自己有價值、得到親人的珍愛,那么長期不被重視的孩子成年后,可能會因為“自己不夠好”而心懷羞愧,內心充滿不安全感,形成高焦慮高疏離的恐懼型的依戀類型。
父親的養(yǎng)育方式對孩子成年后的工作風格、人際關系、行事原則等具有極大的影響。蔣文逸的父親在蔣文逸出生后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養(yǎng)育的工作基本是由母親承擔的,蔣文逸很少有機會和父親長時間相處,蔣文逸對親密關系缺乏熱情和父親的疏離不無關系。蔣文逸的母親和父親算青梅竹馬的婚配,父親強悍暴躁,母親溫婉賢淑,父親創(chuàng)業(yè)之后愈發(fā)強勢,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母親最終難以忍受,提出離婚。于是在蔣文逸12歲時,母親獨自帶著兒子在美國生活。老蔣后來娶了自己公司的財務經理叉育有兩女,尚在讀書?,F在的妻子是公司的CFO,掌控財務大權,大舅哥也在公司擔任采購部門的經理。然而,老蔣思想十分傳統,希望子承父業(yè)。這個想法讓妻子十分不滿,兩個人爆發(fā)了婚后最大的沖突。最終,蔣文逸在大學畢業(yè)后還是進入公司并被直接任命為副總。老蔣內心大概還是覺得欠了蔣文逸母子,但另一方面又忌憚現妻.安排蔣文逸的職務也著實讓老蔣頭疼了一番。一貫掌控權威的老蔣并沒有和蔣文逸進行過充分溝通和了解就草率安排,而蔣文逸也不是一個善于主動表達溝通意愿的人,結果一廂是煞費苦心,一廂是無所適從。
蔣文逸回國后交往的同是二代的小郭和老郭的父子關系就完全不同。小郭一直在老郭身邊,老郭是知識分子型的企業(yè)家,和老蔣這種暴發(fā)戶式的企業(yè)家有所不同,和小郭的溝通比較多,老郭再忙也常抽時間陪著小郭玩耍。小郭對老郭非常崇拜,老郭對小郭很是欣賞。老郭還不斷鼓勵小郭嘗試新鮮事務,雖然在國內長大,小郭的思維一點都不僵化,敢于挑戰(zhàn)權威,待人接物也相當有分寸。和蔣文逸疏離型的依戀類型不同,小郭的依戀類型更接近于安全型,這讓小郭非常容易融入到各種關系中,深受歡迎。這段時間蔣文逸聽說小郭已經申請了去美國讀研,研究方向正是父親目前在努力進行技術改造的方向。老郭不僅成功養(yǎng)育了小郭,還對小郭成功施加了精神影響,使小郭以繼承老郭的事業(yè)為使命。蔣文逸對小郭簡直羨慕不已。
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父性g
在完全不同環(huán)境下生活的老蔣和蔣文逸所受的文化影響卻大相徑庭,這也讓父子在共同的工作中矛盾沖突不斷。老蔣常常會呵斥蔣文逸,而蔣文逸感到很郁悶,他既厭惡威權壓制,叉不善主動溝通。雖然無論從希臘神話到羅馬帝國基督教起源,在相當長的西方歷史都是男權主導的世界,然而工業(yè)文明和新教倫理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使男權越來越面對挑戰(zhàn);到了互聯網、高科技快速迭代的新世紀,子女甚至在創(chuàng)新邏輯驅使下嘗試顛覆父輩的思維。蔣文逸受現代西方文化的影響更大。西方的家庭關系的文化中,主張父母與子女是付出和接受的關系,孩子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力,孩子的存在是被動的,繁育是基因義務,父母需要養(yǎng)育和教育自己的孩子,但不應索取回報,孩子在18歲成年之后就是完全獨立的個體(海靈格,《誰在我家》)。在大部分西方世界有撫養(yǎng)責任,卻無贍養(yǎng)義務。父母之愛長久以來被認為是利他主義的典范。然而老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儒家提倡的孝道是對家庭基本結構包括父性的反哺?!吨芤?序卦》所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毙⒌烙质顷庩栍^延伸到代際之間的體現。以這種父母性和孝道為基底的中國傳統文化一定程度上否認兒女對生活的自主選擇,仿佛我既生了你,養(yǎng)了你,那么,你就應該實現我的計劃、我的理想和幻想,否則就是違背我的意志,就是不孝順。不同的文化背景影響下,父子沖突在所難免。
父子關系五階段
學者蘇珊-坎貝爾(Susan Campbell)在《伴侶的旅程》中曾經把緊密關系的發(fā)展分成五個階段:浪漫期、權力爭奪期、穩(wěn)定期、承諾期、共同創(chuàng)造期。父子關系同樣存在著親密關系的發(fā)展階段,大致可概括分為偶像化時期(童年),沖突期(青春期),演進期(成年后),接納期(生兒育女),和解期(老年)。學者馬丁布伯在《我和你》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是人通過“你”而成為“我”,個體在和“你”的交往中才發(fā)現和認識“我”,進而才經驗“它”。蔣文逸的童年中雖然和父親不是非常親密,但仍然在父親的遙遠的威嚴中產生一些偶像化的意識,蔣文逸骨子里是渴望獲得父親認同的。青春期后蔣文逸并未在父親身邊,或許有些成見,但并沒有實際沖突發(fā)生,錯過了通過反抗父親的權威,甚至反對父親的期望和要求而產生獨立意識的“叛逆期”。在成年后蔣蔣文逸回到父親身邊,父子感情上依舊疏離,反抗變成一種隱匿的競爭。
父子沖突“七宗罪”
父子之間的隔閡和沖突更多的原因來自父親,然而解決沖突的鑰匙卻掌握在父子兩個人的手上。
1.父親既要兒子孝順,又要兒子獨立成就偉業(yè)“孝”的內涵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由善待父母發(fā)展到順從父母,以及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為家族的繁盛興旺做出貢獻,既要修身立行,又要光宗耀祖。在中國綿延兩千多年的父系繼嗣制度中,孝悌禮義廉恥成為了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家庭倫理觀念之一。然而面對新時代新經濟高速發(fā)展的現實,父親除了要求孩子孝順,還希望孩子有獨立意識,有創(chuàng)新精神,事實上兩者之間常存在矛盾。創(chuàng)新精神恰恰需要反傳統反權威的精神,創(chuàng)新精神要求構建更多交流、欣賞和支持的新型的父子關系。當男孩長大時,他的任務是成為他自己,他需要父親的支持和理解。
2.不合理的期待父親往往認為兒子是他“理想自我再來一次的重生機會”,希望兒子在完全繼承自己所有優(yōu)秀特質的基礎上,踐行自己未能完成的理想。這種不合理的期待必然帶來壓力和不滿,與兒子成熟之后對自我發(fā)展的期望發(fā)生沖突就再所難免。放棄不合理的期待是父子建立有效溝通的必要條件。
3.父子關系不平等和溝通不暢中國傳統的父子關系是不平等的,這就造成了父子間溝通的不暢。費孝通曾將父子間的權力關系定義為“教化權力”,當教化受到抵觸時,沖突就會發(fā)生。在普遍的社會文化中,男性都更傾向于隱藏和壓抑自己的情感與感受。父子間無法有效交流,隔閡越來越多。在傳統的撫育職責中,母親更多關注生理性撫育,父親更多承擔社會性撫育。父親為了維持在家庭的尊嚴,刻意造成了父子間的疏離。學者馬林諾夫斯基也曾說,“父權是大部分家庭沖突的根源,因為父權賦予了他父親的社會要求及其專有的權力”。
4.情感交流的欠缺父子相處時間過少,更不利于沖突和誤會的化解。正如學者Dan Kindlon和Michael Thompson在《養(yǎng)育該隱》中說,“父親們發(fā)現自己很難帶著愛去思考,或者向他們的兒子表達愛。相反的,他們很可能用自己與其他男人相處時獲得的經驗來處理問題——換句話說,他們會去競爭、控制和批評?!盝ames M.Barrie在《彼得潘》中這樣描述:“小男孩們說,他們在祈禱的時候,心中的上帝都長著一張很像媽媽的臉?!比欢泻⒆拥某砷L需要來自父母雙方的愛。
5.由年齡的差異造成的價值觀的分歧代際沖突難以調和,“當我們成為父親的時候,便會意識到父親當年做得有多糟糕。更可怕的是,我們現在也做得很糟糕?!币话惝敽芏嗄行蚤_始有自己的孩子時,便開啟了與自己父親的和解之路。這個時期的你逐漸開始原諒、接受甚至欽佩你的父親。逐漸老去的父親也是如此。你們開始互相接受彼此的不同,分享彼此的興趣與觀點。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會慢慢地意識到:父親是有自身與時代局限的普通人。作為父親也應該認識到自己的經驗和知識的局限,自己需要不斷加強學習,同時給年輕人更多試錯的機會。不管怎樣,和解終究是需要勇氣和努力的?!爱斠粋€男人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對的時候,通常他已經有了一個認為他錯了的兒子。”
6.父母關系惡化父母關系惡化,不恰當的沖突處理所導致的家庭結構變動或不穩(wěn)定會給孩子的成長造成諸多影響。在惡劣的家庭關系中,長大成人的兒子可能化身為母親的“復仇者”和父親抗爭。蔣文逸在父母離婚后和母親一起在美國生活,對蔣文逸而言,父親的影像十分模糊,對父親的認知多數來自母親,母親對父親的怨氣也會不可避免地傳遞給蔣文逸。如果母親和父親性格難以調和,蔣文逸和母親朝夕相處所形成的性格恐怕和父親也難以協調。加之從母親口中和情緒中獲得的關于父親的種種訊息,使蔣文逸對父親存在一種并不善意的預判。蔣文逸要做的也許是用他自己的心去重新理解和認識父親,而不是活在父母不幸婚姻的陰影下。
7.子代的巨嬰化雖然父母與子女關系是利他的典范,但并不代表孩子可以永遠索取。子女成人之后應盡快自立并獨立生活,而不應繼續(xù)要求父輩無條件付出。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變成“啃老”一族,不能自立的后代同樣會帶來代際沖突。
人是時間的動物,無論生命體驗抑或文化教養(yǎng)都是經年成長并且代際傳遞的,人類的一切現象歸根結底是年齡和代際事務的折射?,F代科學技術進步以及知識和生產方式的轉變,使新生代成為真正掌握知識權力的人,父輩的教化權力本質上正在被掌握新知識的年輕人顛覆。從物理距離到情感心理,父與子之間的分離是無可避免又自然而然的過程。蔣文逸回想童年對父親的仰視,那個像山一樣的男人如此威嚴不可觸碰,在蔣文逸的內心深處,他曾經那么渴望成為“他”;后來在與父親對抗中,蔣文逸又發(fā)現,那種反抗恰恰是他的成長和父親老去過程。盡管這個過程對于雙方都很痛苦,但又是自然發(fā)生的過程。在反抗的過程中,蔣文逸正在確立自己的身份,發(fā)現自己的需要,重新找到屬于自己和世界相處的方式;同時又可能是逐步獲得父親認可的過程。辭職一周后,他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說,他不接受他的辭職,關于工作安排,他希望可以聽聽蔣文逸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