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從柳青與路遙的創(chuàng)作說開來

⊙宋珊［延安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 陜西 延安 716000］

2015年3月5日，全國兩會上海代表團審議結束后，習近平總書記與主持人曹可凡談到東方衛(wèi)視熱播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時，他說：“我跟路遙很熟，當年住過一個窯洞，曾深入交流過。路遙和谷溪他們創(chuàng)辦《山花》的時候，還是寫詩的，不寫小說?！?017年10月19日，習近平參加黨的十九大貴州省代表團討論時，他說：“‘黨中央制定的政策好不好，要看鄉(xiāng)親們是哭還是笑?！@句話我是聽我們的人民作家柳青說的。人們說，如果你去農民里面找到他，分不清，你不知道誰是柳青，都一樣。（他）就跟關中老百姓一樣，穿著啊、打扮啊，連容顏都一樣。他就是長期在農民里面，對他們非常了解。中央的文件下來了，他就知道他的房東老大娘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很了解老百姓的想法。黨政干部也要學習柳青，像他那么接地氣，那么能夠跟老百姓融入在一起?！绷暯娇倳浵群髢纱卧谌珖髸险劶奥愤b、柳青兩位陜北籍作家，不管是對作家的熟識程度，還是對作家作品反映的思想主題，都表現出極大的贊賞之情，這與習近平七年的陜北知青歲月，以及對陜北作家“接地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有極大的關系。

一、根植土地，為人民代言

柳青、路遙生于黃土地、是農民的兒子，他們深知中國農村的社會現狀，了解勞動人民的心理變遷，在他們看來：“勞動人民真正過著最深刻、最豐富的內心生活?！?/p>

柳青出生于陜北榆林市吳堡縣，這是一個緊靠黃河西岸，一個貧窮、落后的地方，但淳樸的民風滋養(yǎng)了柳青的心靈，也是從這里柳青認為生活化與底層化的寫作內容是應該關注的方向，這為他日后的文學寫作奠定了基礎。1943年，柳青響應毛澤東“到群眾中去”的號召，來到了米脂縣山卯中的呂家鹼鄉(xiāng)，開始“扎根社會底層，從底層生活中汲取創(chuàng)作營養(yǎng)”。柳青在這期間，寫了《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營方針，為將陜北建設成我國先進經濟區(qū)而奮斗》《米脂縣民豐區(qū)三鄉(xiāng)領導變工隊的經驗》《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怎樣漚瀝青肥》等通俗易懂的小文章，對改善民生、促進經濟發(fā)展都有一定的社會效益，甚至有農村干部說：“我經常參考這本書處理實際工作?！比绻f在米脂縣的生活經歷還帶有響應號召的行為，那么在“皇甫十四年”的生活經歷，可以說是柳青從思想到行動上身體力行地踐行了“人民觀”，他從根本上找到了生存之根、創(chuàng)作之源。柳青的生活態(tài)度、寫作原則都秉持著“人民性”，他淡泊明志，深入基層，扎根農村，為農村書寫，在與國家、人民同甘共苦的步調下，依然謳歌生活中的美，不失生活的勇氣，自覺融入國家建設的宏大集體生活之中，他是當之無愧的“人民作家”。

路遙曾說柳青“是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楷?！薄Ｍ瑸殛儽崩相l(xiāng)之故，路遙在對生活的認識上與柳青有親緣性，在創(chuàng)作上、態(tài)度上也與柳青有一致性。路遙的筆依然寫農村、寫農民，只是他寫的農村生活處于時代變革的浪潮中，農民尤其是青年農民渴慕改變生活，但游離于土地、人民給予的饋贈，最終帶有深深的痛悟感。有意思的是，路遙采用了黃土地的博大、用張開雙臂之姿擁抱著熱愛、離去、背叛、歸來的一切人，他用一種詩意的方式構建了土地、人民精神的制高點，所以當德順老漢看著高家林說：“就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yǎng)活了我們。沒有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是的，不會有！只要咱們愛勞動，一切都還會好起來的?！蔽覀冏x完會熱淚盈眶；所以當高家林最后喊出：“我的親人哪……”那飽含深情的吶喊融入了對于黃土地及所有人的感激，我們所有人是動容的。

柳青和路遙，他們并不直白地去表現土地、人民應該要怎樣履行自己的使命，他們也不直白地吶喊群眾至高的精神領域應該為何，他們只通過自身從土地深處走出，描寫土地與人民、與時代的變遷，代言土地與人民的精神意志，恪守土地與人民的淳樸品格。

二、堅守理想，為社會書寫

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在開篇明確指出：“中國農村為什么會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和這次革命是怎樣進行的?！甭愤b《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扉頁上寫著：“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笨梢园l(fā)現，柳青和路遙都將個體的生活經驗融入到了社會發(fā)展的浪潮中，縱向探索這片土地上如織的社會關系圖譜，表達個人在時代變遷中所經歷的精神成長史。

回顧柳青的人生經歷和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用“深入生活”四個字一言以蔽之。吳進曾說：“《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后的革命文學確定了以工農兵為主的描寫對象，將‘五四’后的‘深入生活’的口號變?yōu)橐环N體制化的實踐，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影響深遠的一次根本性轉折，只是沒有人像柳青做得那樣徹底而已?！绷嗳绾巍皬氐住保苛鄰乃枷胝J識到行為實踐，都在莊嚴地履行“深入生活”，在這個過程中，柳青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生活觀和人民觀，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從某種層面上來講，“知行合一”的社會行為，會在一個人成長的道路上不斷揚棄許多東西，這不僅要考驗社會個人的堅守力，更考驗個體高舉的理想信念，柳青的行為無疑給處在當下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環(huán)境中的許多人以啟示。另外，柳青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具有“深入生活”的氣質。梁生寶和梁三老漢是柳青最關注的對象，柳青讓其遵從社會生活的要求，展現個體特質。梁生寶身上沒有被理想化的痕跡，也沒有成為單純時代精神的傳聲筒，讀者會在閱讀之中感受到梁生寶的單純與執(zhí)拗，也會體味到他的洞察力。簡言之，他是生活中的真實存在。梁三老漢則體現了濃厚的小農意識，隨著梁生寶事業(yè)的發(fā)展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這是一個變化著的形象，符合人物寫作的規(guī)律，人物塑造十分生動形象。

路遙的墓碑上有這樣一句話：“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边@兩句話道盡了他的一生，路遙用儀式感面對他所崇敬的生活，他采取自我放逐式的方法走遍他所要構思的地方，盡可能讓作品貼近生活事實，他認為：“作家應該是一個最普通的勞動者，應該是在最自然的狀態(tài)中工作?！彼月愤b讓自己不斷保持旺盛的精力，體驗生活、研習寫作，真實地表現個體之于社會生活的所感所思。路遙將作品中的人物設置在城鄉(xiāng)交叉地帶，他詩意地描述人生處于時代沖突和困頓之中的惶惑，但同時又謳歌人性在困難中的堅守所閃現的燦爛光芒，我們感受作品中人物大聲所表達的感悟時，也真實地觸摸到了路遙渴望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路遙一直在訴說黃土地的故事，苦難、貧瘠成為這片土地無法更改的色彩，路遙卻用最樸實的勞動之姿告訴所有人生活是可以被創(chuàng)造出多種顏色的——拼搏的紅色壯美之景、憧憬的藍色理想之調，豐收的黃色喜悅之歌。路遙堅定地說：“只能永遠把艱辛的勞動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沒有收獲的指望，也心平氣靜地繼續(xù)耕種。”

柳青和路遙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所以他們以匍匐之姿創(chuàng)作這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時，交織了人物生活的喜怒哀樂，他們確信唯有實際的勞作才能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無論是梁生寶，還是孫氏兄弟，他們都是這樣經歷人生，高昂的頭顱不曾被生活的重負所壓垮，我們看見了最樸實的勞動人民頭頂上燦爛的星河。

三、甘于清貧，為人性謳歌

柳青曾任第四、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副主席，但他沒有以官位身份自居，相反所有的生活習性與當地農民并無二致，甚至比當地人還當地人。路遙終身與貧窮為伴，他也曾渴望改變身份、出人頭地，經歷社會時代的各種變化，路遙從政治仕途走向了文學創(chuàng)作，但他對時政的關心，在作品中他寫出了官場生活應該的樣子，也可謂煞費苦心。如果說柳青有官職而自愿放逐自己到群眾生活，那么路遙則是立足于底層生活渴慕改變現狀，維系他們作品精神至高領域的就是甘于清貧的現實，創(chuàng)造人性人情的美妙與可貴之處。

賈平凹曾這樣說柳青：“他已經超越為了湊集寫作材料而去生活的目的，他成了那里的農民，成了那里的干部，用生命去體會著和參與著社會變化中人民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同時他又是知識分子、作家，自覺地去為天地立心，為人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绷嗟呐畠簞⒖娠L回憶父親去接觸話少脾氣倔的姚飼養(yǎng)員，專門到飼養(yǎng)室問鴿子的相關事情，以此來打開話題，最后承諾帶一對好鴿子給姚飼養(yǎng)員，但鴿子成了貓的口糧，老姚被感動，對柳青有問必答。這只是柳青生活中的一件尋常小事，但足以見柳青從未將自己放在高位上來對待從事繁重體力活的農民，他認為農民吃苦耐勞、樸實憨厚的性格是可歌可泣的，他應該為人民代言。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出版之后，收到一萬六千多元的稿酬，他毫不猶豫將稿酬捐給了本地建設，他說：“我書寫并不是為了自己，農民把收獲的糧食交給國家，我也應該把自己的勞動所得交給國家?！绷噙@樣的胸襟滲透到了他的作品中，他筆下的人物真實卻不盛氣凌人，溫暖卻不失志趣，簡單而真誠，在文學的方隅中表現個體難能可貴的品質。

路遙描述掙扎的人生，交織如行的苦難總是纏繞著簡單的生活個體，他或訴說人們戰(zhàn)勝苦難的方式，或描述人們對苦難的超然之姿，或表現人們堅守的生活態(tài)度，總之，路遙始終在描寫平凡生活的英雄群像。高家林是中國處于轉型時期典型的青年代表，出身的階層與高遠的理想相差太大，但路遙卻讓這位年輕人遵從自我去走向生活，縱然被無情地拋回原地，路遙讓黃土地和黃土地的人包容這位善心不泯的人；孫氏兄弟則被路遙塑造得十分隱忍，孫少安出身農民卻未被貧瘠遮住對生活的追尋，孫少平則抱有最誠實的態(tài)度接受生活的饋贈，處處可見生活之中金子般的心靈；路遙甚至給了他筆下女性形象以英雄般的性格，如孫蘭香、田潤葉、田曉霞、馮玉琴、吳月琴等，她們都表現出剛毅、勇敢、頑強的性格，敢于接受生活的挑戰(zhàn)，從不回避社會現實，真實而又倔強地存在于生活之中。

柳青和路遙都從底層生活走出，他們知曉社會生活帶給個人體驗的獨特性，而這兩位作家轉而將生活的真實性與個人聯(lián)系起來寫進作品，所以我們看到作品中的人物是有血有肉的，這也可能是眾多讀者讀他們的作品，總能體味到自己的經驗獲得，而只有這樣，一切才顯得生命力如此頑強、生活如此美好的原因吧。

四、希冀未來，為生活頌贊

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它總是會或明或暗地表達出作者的希冀。換句話說，作家通過預言式的視角預測未來，帶有不確定性，卻總有希望感在召喚，才使人不至于在現實生活中充滿惶惑，這猶如“潘多拉盒子”所封存的希望，指引人們走向所期許的美好世界。柳青和路遙的作品同樣給人以這樣的感受，甚至他們將對未來生活的頌贊放置在當下可感的現實生活中，堅定地從當下走向未來。柳青與路遙在創(chuàng)作中，采取了比較集中的戲劇式處理，亦即都有作品集中的矛盾，描述矛盾的解決過程來展現故事情節(jié)。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很集中地表述“中國農村為什么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和這次革命是如何進行的”，通過梁三老漢及其養(yǎng)子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柳青交代清楚了新中國農村的社會歷史進程，他還通過梁生寶的行為提升了梁三老漢的精神境界，人物逐漸由簡單、扁平往復雜、飽滿發(fā)展。路遙《平凡的世界》《人生》等作品，集中表述青年一代在社會新時期急劇變革的現實中真實的行為與內心寫照，他將人物統(tǒng)攝性地放入矛盾沖突中，人物大都要經歷從精神到行為的痛苦抉擇，人性在掙扎的痛苦之中逐漸被升華，我們能從其表述中看到被刻意抹去的人性好壞之分，以相對狀態(tài)取代了絕對性的表述，不得不說路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另外，柳青和路遙對作品中人物的結局沒有采取規(guī)避的態(tài)度，相反，他們主動給人物以出路，且以生活之常態(tài)表達對生活的禮贊。諸如柳青最后讓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成功了，梁三老漢服氣了，受到人們格外的尊重，堅定地表現了生活的道路性，也表現出柳青執(zhí)著的黨性原則，他曾說：“文學事業(yè)是黨的事業(yè)的一部分，它有高度的嚴肅性，作家必須向黨負責，向人民負責，要考慮作品的效果?！甭愤b《平凡的世界》中讓孫少安日子紅火了，還得了一個閨女，但賀秀蓮卻得了肺癌；孫少平被炸傷出了意外，回到大亞灣與惠英、明明組成家庭，也是情感上的報恩。生活的樣子是路遙筆下所描述的，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在社會的潮汐中我們渺小如塵埃，但卻又真實存在，生活給人痛苦，卻又叫人不能放棄希望，這才是人的真實存在。

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多樣性的評價，柳青和路遙也同樣有創(chuàng)作上的不足，但能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視為崇高的使命，在社會生活的底層感受大眾的心理，這些可能是我們值得去借鑒和發(fā)揚的。從柳青到路遙，他們只是中國優(yōu)秀作家的兩個代表，從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出，創(chuàng)作不僅要道出作家對于深入生活感知應有的行為，還要表現出作家與社會生活變遷融合的大格局。縱然表現宏觀的社會發(fā)展是史詩巨著，同樣細致入微地描寫社會生活之于人心理的變化也是作家對時代的感知，應將個體與時代相連，為人民代言，為社會時代書寫，做知行合一的人，這可能才是講好中國故事的正確方式，那么這兩位作家確實給了我們一定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