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象盡意”思維下的“興必取象”與“歌詩必類”

⊙康 寧［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1000］

“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語出《襄公二十八年》：

癸臣子之，有崇，妻之。慶舍之士謂盧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辟余，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

齊盧蒲癸因有求于慶封之子，所以不顧及春秋“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禮法，迎娶慶舍之女為妻，這是不符合“同姓不婚”①的違禮行為。盧蒲癸卻用“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來為自己辯解，認為這種做法雖然違禮，卻依舊通行。

一、“賦詩斷章，余取所求”，違禮在“余取所求”

一般認為，“賦詩斷章”是指“取義方式”上的“斷章取義”、不顧本義。如楊伯峻先生就說：“賦詩斷章，譬喻語。春秋外交常以賦詩表意，賦者與聽者各取所求，不顧本義，斷章取義也?！雹谇迦藙谛⑤洝洞呵镌娫挕芬嘣疲骸吧w當時只有詩，無詩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作；彼人之詩，此人可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已。人無定詩，詩無定旨?！敝熳郧逭f：“詩樂不分家的時代，只看重聽歌的人，只有詩，無詩人?！雹鄹档辣蛘f：“這個時代可以稱為‘用詩’的時代。在用詩的時代里，貴族士人關(guān)心的是個人意志的表達，而不是詩的本事本義?！雹艽呵锸恰坝迷姟钡臅r代，“詩無定指”是春秋賦詩時的基本觀念，作詩者既不可考，用詩者不必執(zhí)著于詩的原始意義，而是借古人之詩表達自己的心志，期于“言志”而已。但“賦詩斷章，余取所求”作為一個整體，原文中卻被盧蒲癸拿來類比“男女結(jié)婚，不辨同姓”，認為二者都是違禮的。而如上所述，前半句“賦詩斷章”是春秋時通行的用詩方法，顯然不違禮，所以盧蒲癸所指的違禮現(xiàn)象，則是在后半句的“余取所求”上。

二、“立象盡意”思維下的“興必取象”

實際上，“賦詩斷章，余取所求”中，違禮在“余取所求”上。顧頡剛說：“那時的賦詩很可稱作象征主義。作詩的人明是寫實，給他們一賦就是象征了?！雹葙x詩，本質(zhì)上是一種象征表達。詩歌之言作為“樂語”，賦詩時是被當作一種“象”存在的，魯洪生認為：“在《詩》中尋求與禮義存在某種‘像似’關(guān)系的詩句并以之感發(fā)志意（起），這就是‘六詩’之興法的本義?！雹奁渲校澳撤N‘像似’關(guān)系的詩句”，就是賦詩時賦者所取的“象”。外交場合通過賦詩來傳情達意，就是通過“象”來盡意，這與《周易》“言→象→意”的思維過程是一致的。

《周易·系辭》載：“圣人立象以盡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云：“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可以說，《易》用卦象來傳達蘊涵著的義理，與賦詩時用《詩》之象以感發(fā)意志是相通的，都是“立象以盡意”的思維模式。從這個層面講，《易》之象可通于《詩》之興，所以有人認為：“《詩》之興與《易》之象是中國藝術(shù)和中國哲學對原型的最古老的理論概括?！雹?/p>

如上所述，賦詩時“取”詩句作為“象”，譬喻、暗示賦詩者的理念和思想，達到“盡意”之目的，這既是“六詩”之“興”法⑧，也體現(xiàn)了先秦“興”的思維?？追f達云：“興者，起也。取譬聯(lián)類，引發(fā)己心?！雹帷芭d”是感發(fā)志意，但“興”的感發(fā)一定要建立在“象”的基礎(chǔ)上，故孔穎達進一步提出“興者，取其一象”⑩，“興必取象”?。章學誠在《文史通義》進一步說：“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深于取象者也?！辟x詩過程中，賦者為了感發(fā)志意，要隨機“取象”，而詩中不同的“象”里蘊涵著不同的“意”，因此“取”何種“象”以感發(fā)志意就顯得尤為重要了。盧蒲癸所云“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之“取”，可謂一語雙關(guān)，既指“取妻”，兼指“取象”，意指春秋后期那些“取象”出了問題的賦詩現(xiàn)象?，正如他“取同姓之妻”一樣，都是違禮的，而且后面的“惡識宗”，則加重了這種違禮的態(tài)度。

三、“歌詩必類”與“類”的含義

與盧蒲癸“賦詩”違禮相對的，還有一種被肯定的用詩原則“歌詩必類”?，語出《襄公十六年》：

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饼R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笔怪T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

關(guān)于“類”，有人認為是“相稱”之意，“不類”即“高厚所歌之詩之樂與他作為大夫的身份不相稱，即于禮數(shù)上被視為僭越”?，引起“荀偃之怒”。進而推出“歌詩必類”是指賦詩者的身份、地位、場合應(yīng)該有著相適應(yīng)性。這個解釋很含混，沒有顧及“歌詩必類”所產(chǎn)生的背景?！洞呵铩份d：“十有六年，春，王正月，葬晉悼公?！贝呵飶?fù)霸的晉國霸主晉悼公于前一年去世，晉平公即位。因為文公、悼公的影響力，晉依舊是當時的盟主。所以這次盟會的目的就是穩(wěn)定晉國的霸主地位，高厚作為齊國代表參會。而作為與晉國勢均力敵的齊國，一直有奪回霸主地位的欲望，所以不斷挑釁晉國。前一年，剛發(fā)生過“齊侯圍成，貳于晉故也”的事件，而這次齊國高厚的歌詩之志，又顯示出“二心”，才引起“荀偃之怒”，所以要高厚“盟”，發(fā)誓歸順晉國。關(guān)于“齊高厚之詩不類”，杜預(yù)注：“以齊人既有二心，高厚歌詩不類?！?劉燁云：“歌詩不類，知有二心者，不服晉，故違其令?！?

春秋賦詩，賦詩者以詩言志，觀詩者借以觀德，即《漢書·藝文志》所云“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安活悺奔从卸?，為諸侯所不滿，是被否定的。因此，“類”是被推崇的，則“類”似乎應(yīng)有“好”“義”“善”等義。《襄公二十六年》“歌詩必類”下，杜預(yù)注：“歌古詩，當使各從義類?！笨追f達疏云：“高厚所歌之詩，獨不取恩好之義類。”從杜注和孔疏可以看出：“歌詩必類”有“從義類”和“取恩好之義類”等意思，可證明“類”有“善”義。

我們從《爾雅》中也找到了證據(jù)，《爾雅·釋詁》云：“類，善也?！薄邦悺庇小吧啤绷x，在先秦的其他文獻中也能找到證據(jù)。如：

1.《大雅·皇矣》：“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编嵐{：“類，善也。勤施無私曰類?！?/p>

2.《大雅·既醉》：“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類維何？室家之壸?！泵珎鳎骸邦悾埔?。”

3.《大雅·蕩》：“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強御多懟?！编嵐{：“義之言宜也。類，善?！瘪R瑞辰通釋：“按，類為善，義亦善?！?/p>

4.《昭公二十八年》：“勤施無私曰類。”

5.《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不類。”杜預(yù)注：“類，善也?！?/p>

6.《國語·晉語五》“言，身之文也。……若內(nèi)外類，而言反之，瀆其信也。”韋昭注：“類，善也?！?/p>

……

由上可見，“類”確有“善”義，而此處的“歌詩必類”實際就是“歌詩必善”“即賦詩時，所“取”之“象”應(yīng)傳達出宗周社會所認可的“恩好”之“意”：維護周德，一其志，無有二心。

此外，高厚歌詩其志“不類”，晉荀偃怒，要高厚以“盟”表決心。由此推知，“盟”的內(nèi)容也應(yīng)與“類”有一致性。關(guān)于霸主晉國與諸侯盟書的內(nèi)容，《襄公十一年》有載：

七月，（諸侯）同盟于亳。范宣子曰：“不慎，必失諸侯。諸侯道弊而無成，能無貳乎？”乃盟。載書曰：“凡我同盟，毋蕰年，毋保奸，毋留匿。救災(zāi)患，恤禍亂，同好惡，獎王室?！?/p>

“救災(zāi)患，恤禍亂，同好惡，獎王室”，即可總結(jié)為以“尊尊而親親”為核心的“周之舊德”。即王國維所說：“周之制度典禮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四者之結(jié)體也?！?這也是“類”的內(nèi)涵。這與出土文獻《郭店楚簡·語叢一》可相印證：“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即賦詩時，要使賦詩之“今志”與《詩》之“古志”相合，而周公制禮作樂目的在于以周德、周禮凝聚人心，作為禮樂制度工具的《詩》，其本質(zhì)就是維護周德。所以賦詩用詩，目的亦是維護周德。這與“賦不出鄭志”?也是一致的。

王國維說：“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在于納上下為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詩經(jīng)》為禮樂而制，被收集整理成集后，其目的依然服務(wù)于周代禮樂。所以春秋賦詩，在“立象盡意”思維下，要求“余取所求”的詩之“象”所蘊含的“意”，要合于“周德”，所表達的情感、訴求要與崇尚周德的大前提一致，才是“善”的，即符合“歌詩必類”原則。而盧蒲癸所說的“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正是指那些“取象”出了問題，導(dǎo)致賦詩“不類”“不善”的現(xiàn)象。而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春秋末期，預(yù)示出禮崩樂壞的真正到來。

四、總結(jié)

“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發(fā)生在襄公二十八年，也是值得思考的。襄公時期，是春秋非常特殊的一個時期。這一時期，晉、楚爭霸很難分出勝負，所以暫告一段落。襄公二十七年的彌兵大會，晉因“政在家門”，內(nèi)部的隱患即將爆發(fā)，甘心犧牲一些利益來換回和平，回頭處理國內(nèi)矛盾；而楚在彌兵后既能得到中原諸侯的朝貢，又能專心對付日漸強大的吳國，當然也是占盡便宜。所以襄公時期出現(xiàn)了相對和平的局面，這也是諸侯激烈爭霸后，力量均衡的一個階段，政局上的短暫和平換來文化上的興盛。所以這一時期，一面是外交場合的詩禮風流，一面卻是“禮崩樂壞”的即將到來。很快，隨著昭公時代的來臨，春秋進入了它的末期，社會變革無法避免，西周舊有的社會制度無論怎樣留戀，終究也會東逝而去。所以，發(fā)生在襄公末年的盧蒲癸所說的“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的違禮現(xiàn)象，則成了很有象征意義的一件事。說明此時賦詩違禮現(xiàn)象已頻頻發(fā)生，“禮樂”制度即將徹底崩塌。

春秋賦詩活動，不僅反映了周人賦詩“取象”以感發(fā)志意的“興”的思維，也反映出《詩》作為制禮作樂的文化工具，所承擔的維護“周德”的政治功能。

① 《禮記·大傳》：“系之以姓……雖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亦然。”同姓，即同種族之人不得互婚，凡婚姻必求諸異姓也。“同姓謂之伯父，異姓謂之伯舅?！保ā锻踔啤罚?/p>

②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46頁。

③ 朱自清：《詩言志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8頁。

④ 傅道彬：《孔子詩論與春秋時代的用詩風氣》，《文藝研究》2002年第2期。

⑤ 顧頡剛：《〈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古史辨》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⑥ 魯洪生：《從賦比興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看其本義》，《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3期。

⑦ 傅道彬：《中國生殖崇拜文化論 》中“興與象：中國生殖文化的原型批評”一章，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⑧ 在對“六詩”的定性上，張震澤先生的“用詩方法說”和章必功先生的“教學方法說”，都是從“用詩”的角度對“六詩”進行定義，趙沛霖先生認為是比較準確的說法。

⑨ 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注疏·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⑩ 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注疏·國風·周南·漢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 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注疏·國風·周南·樛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 《左傳》作者為了維護正統(tǒng)，記載的外交“賦詩”，一般都是取“恩好之義理”，符合“歌詩必類”原則，所載“不類”的情況非常少。據(jù)筆者統(tǒng)計，除《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所云外，其他大致有《襄公十六年》齊高厚之詩不類；《襄公十四年》衛(wèi)獻公賦《巧言》以讓孫文子；《襄公二十七年》鄭七子賦詩，伯有賦《鶉之奔奔》表達對鄭君的不滿；《襄公二十七年》《襄公二十八年》，魯人分別為慶封賦誦《相鼠》 《茅鴟》，都是取譏笑之義，且皆集中在春秋末期。

? 關(guān)于“歌詩”與“賦詩”，馬銀琴認為“分別是由不同的行為主體承擔的具有不同特點的用詩方式”（《春秋時代賦引詩風氣下詩的傳播與特點》，《中國詩歌研究》2003年），但二者在傳達禮樂思想、維護周德的功能上卻是一致的。

? 俞志慧：《君子儒與詩教》，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78頁。

?? 孔穎達：《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37頁，第938頁。

??王國維：《殷周制度考》，《觀堂集林》 （卷十），中華書局1959年版。

? 張玖青、曹建國：《從出土楚簡看“詩言志”命題在先秦的發(fā)展》云：“郭店簡《語叢一》論及《詩》 《易》 《春秋》等典籍，其論《詩》曰：‘《詩》所以會古今之志也者。’其中‘志’簡文寫作‘恃’，裘錫圭先生認為‘詩’可以讀為‘詩’或‘志’，而李零則讀為‘詩’。此處的‘恃’當為‘志’的異體，不應(yīng)該讀為‘詩’。而且簡文中有‘詩’字，其字從言從寺。一般情況下不會出現(xiàn)同一字在同簡出現(xiàn)而寫法不同的情況，這也可以算是此字不宜讀‘詩’而應(yīng)讀‘志’的旁證?！对姟匪詴沤裰疽舱摺?，說的不是《詩》的編輯或者《詩》篇年代，而是談《詩》的闡釋問題。”

? 七子賦詩之志，皆指經(jīng)過鄭應(yīng)遵守的“周德”規(guī)范后產(chǎn)生的“志”，七子賦詩皆不出該德義，故韓宣子評價“皆昵燕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