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抒情邏輯談起

王以興 王春玲

摘要：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所表達的曠達灑脫之人生態(tài)度固然容易理解，但其中事、情、理的敘述線索和因果思路卻常被忽略。蘇軾在政治上的沉浮使其明悟人生順逆、榮辱、境遇的不可捉摸，從而滋生出一種窮達不困于心的從容優(yōu)雅。謫居黃州時的一次春雨即晴的意外邂逅，真切印證了蘇軾的人生感悟。

關(guān)鍵詞：定風波；抒情邏輯；隱者；人生態(tài)度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與《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相比，雖然名氣略遜一籌，但是仍為人們所廣泛熟知和喜愛。王水照先生認為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詩人坦蕩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的自我表白?！盵1]然而要想透徹、清晰地把握該詞的細微和精妙之處，在筆者看來，梳理作品的抒情線索和內(nèi)在邏輯是必要的前提，也是關(guān)鍵的一步。

一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蘇軾開篇就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和輕松口吻發(fā)出倡議。相較于他人一聽到春雨灑落樹葉之聲的慌張失措，蘇軾卻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邊踱步前行，邊撮口或吟或嘯?！耙鳌敝傅鸵鳒\唱，如柳永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皣[”如岳飛的“仰天長嘯”亦或諸葛亮的“抱膝長吟”。“吟嘯”或稱“嘯詠”當是中古名士的發(fā)明，多用在對某種特殊情懷、情愫的抒發(fā)：

桓玄嘗登江陵城南樓云：“我今欲為王孝伯作誄?！币蛞鲊[良久，隨而下筆。一坐之閑，誄以之成。（《世說新語·文學(xué)》）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騿枺骸皶鹤『螣?？”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世說新語·任誕》）

在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也常見到文人“吟嘯”的身影，如周密的《玉漏遲·題吳夢窗霜花腴詞集》：“雨窗短夢難憑，是幾番宮商，幾番吟嘯?！贝颂幪K軾則借“吟嘯”來形容自己從容灑脫的神情氣度。

而“徐行”一詞具有同樣的藝術(shù)效果。面臨突如其來的綿綿春雨卻不慌不忙漫步其中。只要比較一下毛澤東的《水調(diào)歌頭·游泳》：“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弊x者自會明白其中意味。

“吟嘯”與“徐行”形象表現(xiàn)了詞人不以風雨為意的灑脫。然而，這只是詞人一己之標榜，原因為何則未加說明。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痹瓉?，詞人是手拄“竹杖”、腳穿“芒鞋”在雨中“徐行”。一“輕”字重在刻畫詞人無懼無畏的內(nèi)心感受。古人最便捷的出行方式應(yīng)為騎馬，在現(xiàn)實中“竹杖芒鞋”絕對不會輕快勝于騎馬。所以，首句中“徐行”和“吟嘯”描摹的是其外在行為，此處“輕”字則點明其內(nèi)在體驗。實際上，后兩句的正常語序當為：“誰怕煙雨，一蓑任平生?！薄罢l怕”乃日常口語表達句式，“誰”以反問語氣特指自己毫無所懼。讀者可以想見詞人此時微微上揚的嘴角和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滿滿的自信。顯然，正是詞人的“不怕”風雨，所以才會有了“吟嘯且徐行”的外在瀟灑，以及即使“竹杖芒鞋”也“輕勝馬”的主觀感受。

但是，詞人的不怕風雨也并非毫無來由，而是植根于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從容把握，即所謂“一蓑任平生”。從字面意思看，該句是說作者在煙雨中身披蓑衣，任憑風云如何變化，也與己無關(guān)了?！八颉奔此蛞拢枪湃吮貍涞纳钣镁?。由詞序“雨具先去”可知此“蓑”并非實寫，而必是有所暗示和象征。根據(jù)古代文人的寫作習慣，“蓑”可代指漁夫，有柳宗元《江雪》、張志和《漁歌子》等作品為證。且漁夫在中國文化中又是隱者達士的象征符號，這可追溯到《楚辭·漁父》：“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庇纱?，我們是否就可以說詞人此時就想隱身為漁、避世為樂，打算歸隱做個漁父呢？[2]在筆者看來，似乎并沒有這么簡單。因為，漁父作為隱士的化身，不僅象征了作者對名利的鄙視和放棄，而且更重要的是其指向了一種通達、恬適的人生態(tài)度和心境。如果蘇軾真想做一個不慕名利的隱者的話，那么他的人生自是一種穩(wěn)定狀態(tài)，又何來的“任平生”呢？所以，該句是說詞人意欲像漁父（隱者）那樣，以超然達觀的心態(tài)來看待一切順逆、得失、榮辱等，即人們所常說的“隨遇而安”。如此一來，“誰怕”才有了堅實的思想后盾和信念支撐。

詞人在上闕點明了自己突遇春雨時的表現(xiàn)、心境以及其人生態(tài)度，梳理了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那么，詞人為何會有如此的人生態(tài)度，詞的下闕對此有詳細說明。

二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币驗槊坝辍靶煨小?，身上衣服自然被淋濕了，初春時節(jié)仍帶有寒意，春風拂面也就不免打了個冷顫，而就在此時西邊山頭一抹斜陽卻鉆出陰云送來溫暖。該句緊承上闕，目的就是為了進一步形象地闡釋詞人擬以隱者情懷處世的緣由。其中的關(guān)鍵在“微”“卻”二字?！拔ⅰ北硎纠湟獾某潭戎p，對比凸顯的恰恰是“卻”字所指示的冷暖兩種體驗轉(zhuǎn)變的速度之快。詞人微微感到寒意，就立馬放晴轉(zhuǎn)暖了。這與詞序“已而遂晴”所云相吻合。正因為陰晴變化得如此之快，才有了后面詞人頗具哲理性的人生體悟和總結(jié)。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焙庖呀?jīng)被山頭斜陽驅(qū)散，詞人不自覺地回首剛才冒雨前行的一段路程，也即“蕭瑟處”，然后告訴自己“歸去”罷，因為天氣變換的太過迅速也就無所謂陰陽雨晴了?！皻w去”既實指詞人的漫步回家，又暗示其心靈的回歸、人生的安放，與“一蓑煙雨任平生”所傳達的隱者情懷和人生態(tài)度相呼應(yīng)。

“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句若從字面意思看，與一般的自然現(xiàn)象和生活邏輯極為不符。正常天氣必然是或陰雨或陽晴，極少會出現(xiàn)太陽雨一類的特殊情況。故而，學(xué)界對此的多有不同見解。蔡義江先生將此段譯為：“這趟歸程，對我來說實在是既沒有風雨，也沒有晴??！”[3]如此解釋令人總感覺有些別扭，而王俊鳴則表示認可：“我們說是一天的行程結(jié)束了，回到住處，這一切都煙飛云散，在心里‘也無風雨也無晴了！”并且強調(diào)道：“‘在心里幾個字很重要，這只是一種心情，一種精神狀態(tài)?！盵4]果真如此的話，那么“回首向來蕭瑟處”一句就缺少下文交代，令人摸不著頭腦了。因為，詞人回望剛剛走過的這一段陰晴變化的路程，自然心有所感所悟，絕不會不做一番交代就直接“回到住處”。事實上，“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句就是詞人“回首向來蕭瑟處”時的切實體悟。而該句的意蘊則必須結(jié)合著“微”“卻”二字所指來理解。因為天氣變換太快，我們無法確定一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多久，自然就不能加以定義。詞人在此想要說明的是人生境遇隨時都處于變動當中，完全不必為一時的榮辱、得失和順逆或驕或餒。這才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真正內(nèi)涵。至此，上闕提出的“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態(tài)度才最終得到了形象說明和論證。

綜上，該詞的整個抒情線索和思路應(yīng)該是這樣的：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春雨，詞人外有手拄竹杖、腳穿芒鞋“吟嘯且徐行”的飄逸，內(nèi)有“輕勝馬”的主觀感受。如此從容淡定的直接原因則在于詞人的不怕風雨，而詞人不怕風雨又以其如隱士般通達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為堅實基石。同時，“微冷”即暖的變化之迅速，則為這種人生態(tài)度做了一個即時的形象注腳。

三

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其抒情線索非常清晰，邏輯層次井然分明，由表面之結(jié)果而及內(nèi)在之原因，層層推進、步步揭秘。然而，有一個雖然簡單卻仍須加以說明的問題，即詞人意欲效仿隱士隨遇而安的人生取向是此前已形成的，還是在突遇春雨的經(jīng)歷中臨時感悟到的呢？顯然，前者才是事實。

我們知道《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寫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802），此時詞人謫居黃州（今湖北黃岡），在經(jīng)歷了政治上的浮沉、大起大落之后，詞人融匯三家教義于一身，逐漸萌發(fā)出一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他明白人的政治境遇可謂瞬息萬變，只有保持不喜不憂、無欲無求的心境才能從容應(yīng)對不可捉摸的人生變數(shù)。

有如此通達、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作為思想根基，當春游意興昂然之際突遭細雨侵襲，詞人自然不會像他人那樣狼狽奔竄，而是不改常態(tài)地坦然漫步其中。而春風驅(qū)散陰云送來夕照，陰晴冷暖的轉(zhuǎn)換同時也印證了他高調(diào)提倡的“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積極與正確。另外，從對該詞的解讀中，我們還可以強化一個觀點，即任何文學(xué)作品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不論是敘事還是抒情，自有作者的理路貫穿始終，以保證作品前后的完整性。因此，抓住和梳理作品內(nèi)在的邏輯線索就顯得尤為必要了。

注釋：

[1]王水照，崔銘.蘇軾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2][4]王俊鳴.蘇軾《定風波》解讀的若干問題[J].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2016，（9）.

[3]蔡義江.宋詞三百首全解[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2009.

作者簡介：王以興（1986—），男 ，文學(xué)博士，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主研方向為古代小說及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