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頻
數(shù)字傳播技術引致的媒介融合高度認可了編輯出版學科的發(fā)展與變革這一理論命題及其討論價值。沉思編輯出版學科發(fā)展與變革要緊緊扣住“起點”和“應對”這兩個關鍵詞,以清理其內(nèi)在的和外在的理論關系?!皯獙Α钡慕裹c集中指向復制與傳播技術引致的出版業(yè)由繁盛到衰退的結構性變遷。印刷復制技術告別“鉛與火”迎來“光與電”,曾強力推動了出版業(yè)的繁盛。業(yè)態(tài)繁盛,難免某些理論研究者一葉障目,無心無力登高望遠,造成編輯出版理論研究的虛胖乃至虛高為某種不切實際的想象。而十幾年來數(shù)據(jù)庫技術、數(shù)字傳播技術等取代印刷復制技術又強烈要求出版業(yè)結構性轉(zhuǎn)型,以紙媒的輿論影響力(而不一定是理論影響力)衰退為必然趨勢的出版業(yè)結構性轉(zhuǎn)型亦難免不讓編輯出版理論研究者視野茫然、思想乏力、解析無措。編輯出版理論研究者更應該借此靜觀其變,有識之士沉潛其中,抓住千載難逢的變遷境遇有所作為。
關于起點,首先指1984年胡喬木批復國家教育部開辦編輯學本科專業(yè)的信。意義有二:其一,編輯學起始及強力推動源于政府。盡管當時作為理論形態(tài)的專業(yè)基礎堪稱一窮二白;盡管胡喬木那幾年對新聞學人才培養(yǎng)頗為失望,因此難免夾雜著對編輯學一定的觀望心理。其二,編輯學的相鄰學科、相鄰的理論關系模糊。首倡者胡喬木說“編輯學在中國確無此種書籍(編輯之為學,非一般基礎課學得好即能勝任,此點姑不置論)”。這就算基本明確了編輯學的專業(yè)或?qū)W科名稱,而當時當年對出版的理論形態(tài)則并不確定確認。如此“起點模式”一直如影隨形,伴隨著編輯出版理論研究走到今天。編輯與出版難舍難離,編輯學與出版學的內(nèi)在關系究竟如何?學界人士誰都難以回避,而又似乎誰都難以說清楚,難有共識。
本文副標題所說的編輯出版的專業(yè)邏輯是指由編輯或出版這一核心概念分層次、分維度展開的概念譜系和以命題等話語形式就編輯概念譜系或出版概念譜系以及相應的實踐關聯(lián)所做出的解釋或說明?;蛘哒f,編輯出版的專業(yè)邏輯主要指編輯、出版,編輯學、出版學、編輯出版學等最根本性的元概念或之間的結構關系。所以選擇它展開言說,就因為:第一,正如大家或深或淺所見識的,編輯出版理論研究過往的40年追求中,消失消解的、遺存或正遺正存的、方生未生的理論話語都是基于這幾個概念的邏輯展開,或者不合邏輯的想象、勾連;第二,理論工作者都認同也堅守一個基本信念—核心概念的邏輯展開就構成理論,那是一個元理論式的研究方法論命題。
人類因有反省而更成其為人類,人類思想因有反思而使人類思想更成為人類思想。近40年的編輯出版學科發(fā)展與變革太需要學術史、學科史層面的反思、反省了。可惜學術共同體對此缺乏自覺,更普遍義上的理性自覺,付諸理論話語實踐的理性自覺。順帶一說,有個學人勇敢地做過近40年編輯出版學科史的嘗試。可惜共同體關注不夠、共鳴不夠。其勇氣可嘉可贊,其路徑選擇可以反思也應該反思。對于編輯學、出版學這樣理論規(guī)范水平較低的新興、初創(chuàng)學科,概念史視角的清理才是學術史、學科史反思的核心與關鍵,就因為剛才提及的核心概念的邏輯展開就構成理論。只有緊緊圍繞編輯、出版等核心概念展開,相應的學科史、學術史才不致空疏、寬泛。
本文想表達的編輯學出版學學科史反思觀點集中到兩點:第一,編輯出版學不是一個學科概念,而只是政府認可的高校本科專業(yè)名稱;第二,數(shù)字時代的編輯出版理論研究要將編輯、出版,以及相應的編輯學、出版學明確而清楚、清晰地區(qū)分開來,通過明確不同的概念譜系以謀求新發(fā)展,有效應對數(shù)字技術引致的編輯出版領域的變革。
人類知識、理論領域內(nèi)作為名詞的“學”就是學科、學問,由問而成學,而成專業(yè)性、專門性的知識體系。編輯學、出版學因此而成為以編輯、出版為對象的專門學科或者說問學形態(tài)。如果認同這一簡要解釋,那更值得關注的是其中潛存的兩條規(guī)范性問學路徑:要充分全面地界定編輯、出版的概念;編輯學、出版學理論譜系應該也只能各自圍繞編輯、出版這兩個核心概念而合邏輯地展開。就在這奠基性概念的界定、關聯(lián)概念的多維度多層次展開、關聯(lián)命題的論證等三個方面顯示編輯學、出版學的專業(yè)邏輯性與理論規(guī)范性。這既是問學、建構編輯學、出版學的著力點,也是相應的學科史、學術史批判的觀察點、反思點。
編輯出版學學科名稱因此而在理論形態(tài)、理論實踐的雙重意義上被質(zhì)疑。就理論實踐而言,編輯出版學是1998年中國編輯學會應對教育部壓縮本科專業(yè)數(shù)目而提出的,帶有明顯的行政妥協(xié)印跡。此前,全國有500個本科專業(yè),教育部在1998年要壓縮到250個。此前一個本科專業(yè)分別是列在文學門類下的編輯學,歷史學下的圖書館學再下的圖書出版發(fā)行學。武漢大學等校的權威人士力主列入出版學,河南大學等高校的權威人士力求列入編輯學。新聞出版署人教司有關負責同志開會議商議,折中的結果就是編輯出版學。這就是它作為一個本科專業(yè)名稱的誕生背景及由來。第一代的編輯學家追求編輯學,也認同出版學,他們一定沒有想到要建設編輯出版學。這個名詞更不會見于《中國大百科全書》第1版的新聞出版卷?!吨袊蟀倏迫珪返?版的新聞出版卷的出版部分是1980年代編輯出版理論研究的集成式成果,在編輯出版理論研究史上有標志性意義。這部分設立了“出版學科編輯委員會”,“出版學科”各“分支學科”分別是“出版學”“編輯學”“印刷學”“中國出版史”“外國出版史”“外國出版業(yè)”。那一代學人為出版學勾畫的學科知識圖譜就是如此。
意味深長的是,編輯出版學由教育部作為本科專業(yè)名稱頒布而合法化,時任中國編輯學會會長劉杲在2001年依然撰文《我們的目標:編輯學》?!毒庉媽W理論綱要》是編輯學學科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創(chuàng)造,由闕道隆先生撰寫,集納了林穗芳等第一代編輯學家的智慧,該成果也叫《編輯學理論綱要》而非其他。
就理論形態(tài)而言,編輯出版學的內(nèi)在矛盾在于其作為學科對象的“編輯出版”。這里的 編輯出版是并列詞組(編輯與出版),還是偏正詞組(編輯的出版—前偏后正;編輯及出版—前正后偏)?這就涉及編輯出版各自的內(nèi)涵界定、功能認識、中國出版歷史上先有編輯后有出版還是相反、編輯大于出版還是編輯從屬于出版等一系列復雜的專業(yè)理論、專業(yè)歷史的觀察、分析和解釋問題。而這又是初創(chuàng)期的編輯學、出版學的理論研究在當時的理論積累、學科水平下難以勝任地解析、解決的。編輯出版學作為業(yè)內(nèi)人士經(jīng)常使用的術語,就這樣橫空出世并長期尷尬地存在,讓有心建設編輯學或出版學的第二代、第三代學者都不滿意。就此而言,政治理論問題不爭論,這是改革開放40年的成功經(jīng)驗之一;學術理論問題要討論,這也是中國編輯學、出版學學科發(fā)展的沉重教訓之一。而今處于數(shù)字時代,驀然回首,人類社會存在過三種編輯出版形態(tài):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編輯出版合一、工業(yè)文明時代的編輯出版緊密關聯(lián)、數(shù)字時代的編輯與出版?zhèn)鞑シ蛛x,如果學人們摒棄籠統(tǒng)的表面描述而闡精釋微地分析,將不僅能清晰地認識編輯與出版的歷史實存,也將堅信編輯與傳播的未來。
所以舊事重提編輯出版學,主要緣于初步認識到編輯和出版關系的清理,或許是當下媒介融合時代深化編輯出版理論研究的切入口與突破口。2001年春夏之際,為討論闕道隆先生《編輯學理論綱要》初稿,中國編輯學會兩次邀約在京人士開會。記不起來是在第一次還是第二次會上,林穗芳先生說,編輯是為出版做準備。初聽之下,我頗不以為然。專業(yè)、莊重,且在當時的我看來甚至神圣的編輯工作只是為出版做準備?我或許更多地只是情感上難以接受如此簡要簡單的解釋。林穗芳先生和藹地反問我,既然你不同意,那你認為編輯工作、編輯活動是什么?你用一句話說出來是什么?我又答不上來。那天的會也就四五個人,氣氛也非常輕松、隨意,我答不上來也沒什么難堪。但我崇尚、敬仰的編輯學家如此解釋編輯工作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事后又過若干年,我讀到馮國祥先生的《書稿的涵義和特性》,才豁然開朗。他主張將書稿作為編輯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來研究,“書稿是準備由書進行傳播的著作稿”,并從肯定“文章、書稿和書,都是人類的勞動產(chǎn)品”的理論前提出發(fā),辨析三者的理論關聯(lián)。從原稿(文章)到書稿,或者說從創(chuàng)意經(jīng)由原稿到書稿,就是編輯活動的物化標記,也就是出版產(chǎn)業(yè)流水線上的編輯工作所致力的原料與半成品。編輯活動始于創(chuàng)意或原稿,終于以“齊、清、定”為成品標準的書稿;而出版工作則始于書稿,中介于出版物,終止于讀者案頭的閱讀物。前半段可概括為知識生產(chǎn),后半段以信息復制、出版物發(fā)行推廣為特征可概括為傳播。視域限于工業(yè)文明以來的出版業(yè)業(yè)態(tài)之內(nèi),編輯與出版的理論關系自然難以透視充分。數(shù)字時代媒介融合后,包括出版在內(nèi)的傳播形式多樣化,復制、發(fā)行、傳播的簡便簡易化恰恰為認識、解釋編輯與出版的各自意涵及其關系提供了新的認知情境。對編輯活動而言,數(shù)字傳播改變的只是編輯行為的環(huán)境,沒有改變編輯行為本身及其實質(zhì);對出版活動而言,數(shù)字傳播改寫改換了出版行為方式、樣態(tài)本身及效果。這些深刻的變化要求也促使專業(yè)人士達到新的知識境界和水平:編輯的本質(zhì)是基于信息的知識生產(chǎn),它追求知識增長和進步,人類認識水平的提高,相關的理論研究要在認識論、知識論、知識社會學等理論范式的引導下,謀求以人類知識生產(chǎn)為核心,人類認知進步為導向的理論問題解釋、理論范式建構、話語轉(zhuǎn)換; 出版的本質(zhì)是基于書稿的知識傳播,追求傳播效益、效果的最大化,其理論研究需要在傳播學理論范式的引領下,深耕出版?zhèn)鞑サ莫毺仡I域,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原創(chuàng)性理論內(nèi)涵屹立于傳播學林。
因此,數(shù)字傳播時代的編輯出版理論研究在問學路徑上應該將編輯研究與出版研究,編輯學與出版學分而治之。這兩個學科或者說兩個研究領域各有其以知識生產(chǎn)與組織、出版?zhèn)鞑バЧ麨楹诵牡膯栴}結構、學科導向意識。而在學科實踐方面,應該立足出版學而又以編輯學為核心價值取向。只有立足出版學才能自覺并明確出版學屬于傳播學的理論譜系,只有明確并堅守編輯學的核心價值取向,編輯出版的理論研究才能依托知識生產(chǎn)及其組織而永葆其生存根基與生命活力。編輯出版史研究中編輯起源、出版起源等看似艱難的理論問題也就迎刃而解,至少有了另外的解釋路徑與研究策略。
注釋:
① 宋木文1986年12月19日在全國出版局(社)長會議上的講話《做好當前出版工作的幾點初步意見》中說:“我們要建立自己的出版學,建立自己的出版理論體系。出版理論建設的基礎差,難度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當前,要做出規(guī)劃,組織力量,分頭編寫。我們要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出版無學’的歷史?!币姟端文疚某霭嫖募返?58頁,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② 1986年1月7日,胡喬木同上海出版部門負責人談話時說:“大學里有五十多個新聞系,不需要這么多,是否可以改辦編輯專業(yè)?復旦大學編輯專業(yè)招了十六個學生,不夠,要增加。國家出版局要在杭州大學辦編輯系,很好?!币姟逗鷨棠菊勑侣劤霭妗返?42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③ 胡喬木.胡喬木談新聞出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530.
④ 《中國編輯學會活動紀事》(1998)記載:“3月19日,更改普通高校本科目錄中‘編輯出版’的‘編輯學’或‘編輯出版學’,本會致函國家教委高教司。一月中旬,國家教委辦公廳發(fā)出高教司函(1998)1號文件—‘關于對普通高校本科專業(yè)目錄草案征求意見的通知’,這個草案把‘新聞傳播學’列為一級學科,把‘新聞學’‘廣播電視學’‘廣告學’‘編輯出版’列為二級學科。撤銷了原來的‘編輯學’和‘圖書出版發(fā)行學’兩個專業(yè)。本會為此專門致函教委并填寫了《普通高校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修訂意見表》,提出保留‘編輯學’作為二級學科,至少要在‘編輯出版’后面加上‘學’字成為‘編輯出版學’。強調(diào)了有學無學在過去曾經(jīng)有過多年的爭論,以及它對編輯學教學和研究的重大影響。加‘學’以后,也可使他與‘新聞傳播學’其他四個二級學科相一致。與此同時,新聞出版署和清華大學等高校編輯學專業(yè)也向教委提出了類似的意見。1998年教委正式發(fā)布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中將‘新聞傳播學類’中的二級學科‘編輯出版’改為‘編輯出版學’?!币姟吨袊庉嬔芯俊罚?999)第465頁,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⑤ 原載《編輯之友》1987年第3期,后收入馮國祥著:《編輯出版行為理性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⑥ “科學地說,作者只是寫他的文章(或畫他的圖,下同),編輯對這些文章進行編輯處理后成為書稿,出版社的經(jīng)理部門把這些書稿組織工廠投入書的物質(zhì)生產(chǎn)過程,方才生產(chǎn)出書來。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出版社生產(chǎn)書,編輯按書的要求組織并完成書稿的生產(chǎn),作者按書稿的要求給出版社寫文章?!币姟毒庉嬛选?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