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話》作者考

過雨辰

(東南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1189)

《全唐詩話》現(xiàn)存諸明刻本俱不著撰者姓名，該書自序末云“咸淳辛未重陽日遂初堂”，因尤袤取孫綽《遂初賦》自號，有藏書樓名遂初堂，并撰有《遂初堂書目》流傳后世，后人遂以為此書為尤袤所撰。

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考察了該書諸明代刻本的撰者歸屬情況：“明正德丁卯秦中刻本有安惟學(xué)序、強(qiáng)晟后序，均定為袤所作。此后正德丁丑鮑繼文刻本、萬歷戊申沈儆價刻本均沿其誤，至毛晉刻《津逮秘書》時，猶仍之不改?！盵1]121

然而，認(rèn)為尤袤就是《全唐詩話》編者的說法，顯然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尤袤的卒年雖尚有爭議，然大略可定在紹熙年間，絕無可能到度宗咸淳七年還在世，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訛誤竟歷朱明王朝近三百年都未被指出，乃至到了清代何文煥編《歷代詩話》收錄《全唐詩話》時，仍將撰者記為尤袤，也是頗令人不解。

到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終于指出了這一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訛誤：

袤有《梁溪遺稿》，已著錄。考袤為紹興二十一年進(jìn)士，以光宗時卒，而自序年月乃題咸淳，時代殊不相及。校驗其文，皆與計有功《唐詩紀(jì)事》相同。紀(jì)事之例，凡詩為唐人采入總集者，皆云右某取為某集。此本張籍條下尚未及刪此一句，則其為后人刺取影撰，更無疑義?？贾苊堋洱R東野語》載賈似道所著諸書，此居其一。蓋似道假手廖瑩中，而瑩中又剽竊舊文，涂飾塞責(zé)。后人惡似道之奸，改題袤名，以便行世。遂致偽書之中又增一偽撰人耳。毛晉不為考核，刻之津逮秘書中，疏亦甚矣。[3]19

《提要》認(rèn)為該書實際上是賈似道假手門客廖瑩中，剽竊《唐詩紀(jì)事》而成。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也支持了《提要》的這一說法。

一、賈似道非《全唐詩話》撰者

然而，若詳加考證，可以發(fā)現(xiàn)，將《全唐詩話》認(rèn)為是賈似道，亦或是賈似道假手廖瑩中所編的說法，也是立不住腳的。

1.《全唐詩話》為賈似道所刊而非其所撰

《提要》云“周密《齊東野語》載賈似道所著諸書，此居其一?！比徊椤洱R東野語》，并無此條，實則見于周密另外二書《癸辛雜識》與《志雅堂雜鈔》，兩處記載大略相同，今僅列《癸辛雜識》后集“賈廖刊書”條于下：

賈師憲嘗刻《奇奇集》，萃古人用兵以寡勝眾，如赤壁、淝水之類，蓋自詫異其援鄂之功也。又《全唐詩話》乃節(jié)唐《本事詩》中事耳。又自選十三朝國史會要。諸雜說之會者，如曾慥《類說》例，為百卷，名《悅生堂隨抄》，板成未及印，其書遂不傳。其所援引，多奇書。廖群玉諸書，則……[4]84

周密是賈似道同時代的人，賈似道身敗之后，眾惡歸焉，作為少數(shù)能以相對客觀的眼光來記載當(dāng)時相關(guān)史事的文人之一，周密的記載對了解賈似道十分重要。然而，這條記載本身就存在一個問題，周密稱《全唐詩話》是節(jié)錄孟啟《本事詩》而成。事實上，通過比對《本事詩》、《唐詩紀(jì)事》、《全唐詩話》的文本可以確定，《全唐詩話》是摘錄《唐詩紀(jì)事》而成，絕非《本事詩》?？梢娭苊鼙救舜蟾乓膊⑽匆娺^《全唐詩話》的文本，只是聽聞知曉賈似道刻有此書。

更重要的是，根據(jù)這條記載，并不能遽然認(rèn)定賈似道就是《全唐詩話》的撰者，因為書籍出版過程中，撰者與刻者常未必是同一人。這條記載只能說明《全唐詩話》曾經(jīng)由賈似道刊刻，而不能說明就是他編撰的。事實上，下文明言《悅生堂隨抄》乃賈似道“自選”而成，言下之意上文所提及的《奇奇集》與《全唐詩話》均非賈似道本人編撰，不過是由其出資刊刻的罷了。

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五載“(廖瑩中)嘗撰《福華編》以紀(jì)鄂功……又集《全唐詩話》、《諸史要略》、《二禮節(jié)》、《左傳節(jié)》、《悅生堂隨鈔》，梓刊精妙。未及印行，而國事變矣。”[5]85稱《全唐詩話》、《悅生堂隨鈔》為廖瑩中所刊，而沒有提及賈似道，未知所依何據(jù)。賈似道將刊刻之事托付給廖瑩中，固在情理之中，此大略即《提要》所謂“似道假手廖瑩中”之說的依據(jù)。百卷本《悅生堂隨鈔》雖因宋末風(fēng)雨飄搖，板成未及刊印而失傳，但其自序卻保留在陶宗儀《說郛》卷二十中，序末題“半閑老人書”。[6]985賈似道筑有半閑堂，“半閑老人”為其自號，則此書為賈似道所編明矣。這條記載上文已言廖瑩中所親自編撰的有《福華編》，而將《全唐詩話》與《悅生堂隨鈔》等并舉。則縱然《全唐詩話》經(jīng)由廖瑩中之手刊印，也絕非廖瑩中所編撰，《提要》所謂廖瑩中“剽竊舊文，涂飾塞責(zé)”，當(dāng)非確論。

2.《全唐詩話序》中所述與賈似道生平不合

《全唐詩話》前的自序全文云：

余少有詩癖。歲在甲午，奉祠湖曲，日與四方勝游，專意吟事，大概與唐人詩誦之尤習(xí)。間又褒話錄之纂記，益朋友之見聞，匯而書之，名曰《全唐詩話》。未幾，驅(qū)馳于外，此事便廢，邇來三十有八年矣。今又蒙恩便養(yǎng)湖曲，因理故篋，復(fù)得是編。披覽慨然，憂如疇昔浩歌縱談時也。唐自貞觀來，雖尚有六朝聲病，而氣韻雄深，骎骎古意。開元、元和之盛，遂可追配風(fēng)、雅。迨會昌而后，刻露華靡盡矣。往往觀世變者于此有感焉。徒詩云乎哉！成淳辛未重陽日遂初堂書。[7]46

首先可以排除這段序言出自廖瑩中之手的可能性。時人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上載“廖瑩中群玉，號藥洲，邵武人。登科，為賈師憲平章之客，嘗為太府丞、知某州，皆以在翹館，不赴。”[8]可知廖瑩中登科之后即為賈似道館客，未嘗仕宦外任，序中所謂“奉祠湖曲”、“驅(qū)馳于外”、“蒙恩便養(yǎng)湖曲”種種皆與其生平不相合。

這段序言中的內(nèi)容同樣與賈似道的生平不合。

甲午年即理宗端平元年(1234)，序的撰者自陳這一年自己“奉祠湖曲”。祠祿官是宋代特有的制度，《宋史·職官志·雜志》載“宋制，設(shè)祠祿之官，以佚老優(yōu)賢?！盵9]4080關(guān)于祠祿官的職能，龔延明先生在《宋代官制辭典》中總結(jié)為三點：

(1)北宋前期(包括徽宗政和間置玉清萬壽觀使等)，以宰相、執(zhí)政、從官、內(nèi)侍及武臣兼宮觀使、副使、判官、都監(jiān)，與當(dāng)朝皇帝(真宗、徽宗)崇尚道教有關(guān)，意在增重其事。

(2)優(yōu)待戚里、勛臣，寓有“養(yǎng)賢優(yōu)老”之意；安排疲老不任事者，此即所謂“罷之則傷恩，留之則玩政”，遂授以宮觀差遣，于公私兩便。

(3)神宗熙寧二年十二月以后，祠祿官或用以安排持不同政見者，即與當(dāng)軸者不合的官員，此類屬貶黜官。但祠祿官之貶黜，又略含優(yōu)禮，除享受祠祿官待遇之外，仍有起用、至于重用之可能。[10]609

賈似道初以父蔭補嘉興司倉。宋代凡以恩蔭出身的官員，地位低下，升遷都極為緩慢?！端问贰だ碜诒炯o(jì)》載“(端平元年)三月己酉，以賈涉子似道為籍田令?！盵9]801籍田令官品僅有正九品[9]4017。也就是說，端平元年，亦即《全唐詩話》自序中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賈似道不過是一個初涉仕途、人微言輕的小官，既非元勛宿臣，更沒有因政見不合而遭貶黜，何來“奉祠湖曲”之說，而且也沒有任何記載提及賈似道在這一時期被授予祠祿。

再考察序中所謂“未幾驅(qū)馳于外”的說法。

《宋史·賈似道傳》對賈似道外任的記載是“尋出知澧州。淳祐元年，改湖廣總領(lǐng)……”。[9]13780淳祐元年(1241)距端平元年(1234)已有七年，距咸淳七年(1271)不過三十年，與序中所謂“未幾”與“爾來三十有八年矣”之說均不合。但是這段記載中賈似道出知澧州的時間不明，還需結(jié)合其他材料作估算。

《理宗本紀(jì)》載“(端平二年二月)癸己，大宗正丞賈似道奏言：‘北使將至，地界、名稱、歲例，宜有成說?！盵9]805是則端平二年二月賈似道尚為京官。

又據(jù)《咸淳臨安志》載，賈似道在嘉熙二年(1238)考中了周坦榜的進(jìn)士[11]661，《宋史·賈似道傳》將這一段事實有意地丑化為“會其姊入宮，有寵于理宗，為貴妃，遂詔赴廷對，妃于內(nèi)中奉湯藥以給之?！盵9]13780然而宋代自元祐以后，依據(jù)科場條制，在省試中合格者殿試不再黜落。則縱然《賈似道傳》中所謂其姊在殿試時“于內(nèi)中奉湯藥以給之”的行為確實存在，賈似道也是先憑借自己出色的才華通過了殘酷的省試，其最終考取進(jìn)士，與其姊在殿試時的運作并無多大關(guān)系。而進(jìn)士出身的取得，也為賈似道日后仕途的順暢鋪平了道路。

澧州為上州[9]2195，宋制上州知州為正六品。端平元年剛以恩蔭入仕的九品小官賈似道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如此迅速地平步青云。賈似道出知澧州至少也要在嘉熙二年他取得進(jìn)士出身之后?！顿Z似道傳》中雖有意隱去某些信息，其“出知澧州”也確實發(fā)生在所謂其姊“于內(nèi)中奉湯藥以給之”之后，亦即嘉熙二年之后(1238)。依據(jù)《賈似道傳》，此后賈似道又歷官太常丞、軍器監(jiān)。太常寺丞元豐改制后為從七品，軍器監(jiān)為正六品，而端平二年賈似道所任的大宗正丞在元豐改制后以正八品以上充。則將幾條材料結(jié)合起來，賈似道在出知澧州以前的仕途已經(jīng)基本可以理順，即初以父蔭補嘉興司倉，端平元年(1234)任籍田令，后任大宗正丞，嘉熙二年(1238)考取進(jìn)士，此后歷官太常丞、軍器監(jiān)，隨后出知澧州。作最極端的假設(shè)，賈似道外任也要在嘉熙二年(1238)之后，距端平元年(1234)已經(jīng)至少五載，不合序中所謂“未幾驅(qū)馳于外”之說，《全唐詩話序》非賈似道所撰明矣。

3.“遂初容堂”非“遂初堂”

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還提出了一條證明賈似道是《全唐詩話》撰者的重要證據(jù)，即周密在《武林舊事》中載“集芳御園后賜賈平章，有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書”。[1]122

此事在周密另一書《齊東野語》卷十九“賈氏園林”條同樣有載：“……以上集芳舊物，高宗御匾；西湖一曲奇勛，理宗御書；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書?！盵12]204-205似猶不能定“秋壑遂初容堂”是否為一堂之名。

然《咸淳臨安志》卷十“行在所錄”載“至是理宗皇帝又賜六大字曰‘西湖一曲’，曰‘奇勛’，公遂増筑二堂，奉而掲之，奇勛之右曰‘秋壑’，一曲之左曰‘容堂’，亦皆天筆也?！盵11]114則秋壑堂與遂初容堂非為一堂明矣。

又，時人多以“秋壑”稱呼賈似道，但在一些時人的詩詞文章中也確有以“容堂”稱呼賈似道的。如因與賈似道過從甚密，為賈似道寫了大量頌詩而飽受后世非議的劉克莊，其《后村集》卷四十四收有為賈似道作的賀壽詩《容堂生日》，又于卷四十五《閏五月八日宸翰口號十首其十》詩中有“三生不可負(fù)容堂”之句，在卷一三三《與李應(yīng)山制置書》一文中有“內(nèi)惟容堂，外惟應(yīng)山”、“薦于容堂，又薦于應(yīng)山”諸語，均以“容堂”稱賈似道。[13]那位初媚事賈似道，在賈似道魯港兵潰后迅速上似道十可斬之疏，最終在元軍壓境之際望風(fēng)而降的無恥文人方回也在《桐江續(xù)集》中賊喊捉賊，為譏諷劉克莊，引其“三生不可忘容堂”之語，并注道“容堂，賈似道暮年自稱?！盵14]496

則“容堂”確為賈似道稱號之一。若言賈似道在《全唐詩話序》末將“遂初容堂”簡省為“容堂”，尚可理解。然其絕無可能將“遂初容堂”簡省為“遂初堂”，序末所題“遂初堂”定非賈似道的“遂初容堂”。

綜上已經(jīng)可以確定，賈似道并非是《全唐詩話》的編者，不過是曾經(jīng)其手將此書刊刻，其編者另有其人。

二、《全唐詩話》的編者當(dāng)是尤焴

其實，關(guān)于《全唐詩話》的編者，前人還提出過一種說法。《光緒無錫金匱縣志》卷三十九《著述》篇“全唐詩話”條下稱是書撰者為“尤焴；或作尤袤，誤”[15]653，將《全唐詩話》的編者斷為尤袤之孫尤焴，然不加詳辨，未知何據(jù)。這一說法最早當(dāng)是尤袤的后人尤侗在《艮齋雜說》卷九中提出的：

偶閱津逮秘書中有全唐詩話，不著撰人，其序末遂初堂書。予思文簡公外，未有以遂初名堂者，及按紀(jì)年為咸淳辛未，咸淳乃度宗年號，文簡已沒，此為莊定公無疑也。莊定諱焴，文簡之孫，仕至端明殿大學(xué)士，度宗嘗幸其第，題柱間云‘五世三登宰輔，奕朝累掌絲綸?！V稱其告老林下，筑圃西湖，與序中蒙恩便養(yǎng)湖曲相合，所居仍名遂初堂云。莊定不以詩名，而此編遂撮三唐之標(biāo)，獨無一言及李杜，不識謂何。[16]162

這一段中敘述尤焴生平的內(nèi)容與《萬柳溪邊舊話》完全相合，其所謂家譜當(dāng)即參考《萬柳溪邊舊話》而成。《萬柳溪邊舊話》乃尤袤后人尤玘記述尤氏先世之作，起于待制公叔保，止于宋元之交終慕公尤山。據(jù)其曾孫實所作跋語，尤實于洪武二十九年登鄉(xiāng)試第四名，則其曾祖尤玘大略是元初人，去宋末不遠(yuǎn)，所述之事當(dāng)較為可靠。尤侗認(rèn)為《全唐詩話》的編者是尤袤的孫子尤焴。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也提及了尤侗的這一說法，不過卻認(rèn)為是尤侗在不知賈似道亦有“遂初容堂”情況下的附會之說，未加詳辨即棄置不論。然而，筆者以為，尤焴極有可能正是《全唐詩話》的真正編者。

考尤焴生平，與《全唐詩話序》中所述極其相似。

1.“今又蒙恩便養(yǎng)湖曲”

淳祐五年(1245)，尤焴“以秘閣修撰知江州兼沿江制置副使兼江西安撫使召，五年十一月除(秘書監(jiān))，六年三月供職，閏四月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是月兼侍講，十月除權(quán)工部侍郎?！盵17]503至寶祐二年(1254)十月，“除端明殿學(xué)士，提舉秘書省提綱史事兼侍讀，特與執(zhí)政恩數(shù)?！盵17]502又《宋史全文》卷三十五載“(寶祐三年二月)庚午，詔尤焴免奉朝請，半月一赴經(jīng)筵進(jìn)讀，專令精意史事，毋為他事所奪?！盵18]2840

則尤焴晚歲供職秘書省，修撰國史，寵遇甚厚，其致仕之后，恩遇不減，固在情理之中，尤侗所稱度宗嘗幸其第題詞諸事，當(dāng)非妄言。

《萬柳溪邊舊話》對尤焴生平的記載是：

莊定公(諱焴)年十九登寧宗嘉定元年鄭自誠榜進(jìn)士。文簡公登紹興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初授山陽法曹郎，令山陽，倅海陵，參東淮制幕，入為軍器監(jiān)簿，遷太府丞檢詳編修，擢司農(nóng)少卿，總餉淮西，除理卿，出為福建帥，改沿江制副，召為秘書監(jiān)，繼大父為侍講兼直院，出知太平州，州亦大父舊治也。召修史，進(jìn)侍讀，權(quán)工部尚書，繼大父為禮部尚書。丁父兵侍公憂，服除，召拜內(nèi)翰端明殿大學(xué)士，提舉秘書省提綱史事，封毗陵郡侯。十年致仕，時甫六十有一，優(yōu)游于家者二十四年而后終。[19]

《萬柳溪邊舊話》既云尤焴“十九登寧宗嘉定元年鄭自誠榜，文簡公登紹興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断檀九曛尽肪硎灰噍d尤焴是年登鄭榜。[20]尤氏初興于文簡公尤袤，再興于莊定公尤焴，此恰隔一甲子之偶合，當(dāng)為家族世代傳頌、大書特書之筆，必不容有誤。尤袤登第年份史有明載，則尤焴十九而登鄭榜當(dāng)為確論。據(jù)此，嘉定元年(1208)尤焴十九歲,其生年約為淳熙十六年(1189)，又《萬柳溪邊舊話》載尤焴六十一歲致仕，“優(yōu)游于家者二十四年后而終”，則尤焴卒年約八十四，《明一統(tǒng)志》稱尤焴卒年八十三[21]261，兩說相差無幾，則尤焴當(dāng)卒于咸淳九年(1273)前后?！度f柳溪邊舊話》載其晚年“嘗筑圃臨安之西湖，花木不繁而瀟灑。宋度宗游湖上，幸其堂，御筆題楹間，曰‘五世三登宰輔，奕朝累掌絲綸。’蓋實錄也，朝紳榮之?！盵19]尤侗亦轉(zhuǎn)述此說。則咸淳七年亦即《全唐詩話序》寫成的這一年，尤焴的境況與序中所謂“蒙恩便養(yǎng)湖曲”完全相合，而其仍以其祖父尤袤的“遂初”來名堂，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2.“歲在甲午，奉祠湖曲”

尤焴以寧宗嘉定元年(1208)登鄭自誠榜。此后二十余年間尤焴的經(jīng)歷鮮有文獻(xiàn)記載。至《宋史·理宗本紀(jì)》有載“(紹定四年)六月己未，詔魏了翁、真德秀、尤焴、尤爚并敘復(fù)元官職祠祿?！盵9]794則可知尤焴在紹定四年(1231)之前曾已與祠，后又遭落職罷祠。《嘉靖惟揚志》卷七《公署志·學(xué)?！ぬ┲萑鍖W(xué)》有“六齋，(嘉定)十六年知州軍事史彌寧、通判尤焴置”[22]200，則嘉定八年(1215)尤焴在楚州司法參軍事任上，嘉定十六年(1223)在通判泰州軍州事任上，與《萬柳溪邊舊話》所載“倅海陵”相合，其遭落職罷祠當(dāng)在嘉定十六年(1223)之后。

上文《理宗本紀(jì)》中與尤焴一同被提到的魏了翁、真德秀皆道學(xué)名儒。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卷五十五《水心學(xué)案下》中將尤焴列在“王氏(王誠叟)門人下”[23]1823，則尤焴當(dāng)為永嘉學(xué)派后學(xué)。

嘉定十七年(1224)閏八月，寧宗駕崩，史彌遠(yuǎn)矯詔廢寧宗原定繼承人皇子竑為濟(jì)王，立理宗。次年正月，湖州之變事發(fā)，史彌遠(yuǎn)遣門客脅迫濟(jì)王竑自縊，并追貶其為巴陵縣公。濟(jì)王事件相當(dāng)程度上影響了理、度兩朝政局的穩(wěn)定。以當(dāng)時而言，當(dāng)朝儒士如真德秀、魏了翁、洪咨夔等秉持道統(tǒng)，反復(fù)上疏為濟(jì)王鳴冤，結(jié)果相繼遭到貶黜罷官。

筆者推測，尤焴作為一名道學(xué)家，也在這一時期卷入濟(jì)王事件，義憤填膺地上書為濟(jì)王鳴冤，并由于此事觸怒史彌遠(yuǎn)，而遭落職罷祠。故而在紹定四年理宗的統(tǒng)治基本穩(wěn)固后，才得以與真德秀、魏了翁這些當(dāng)年因牽涉濟(jì)王事件而遭貶遭罷的道學(xué)名士一起恢復(fù)官職祠祿。

又《宋史·鄭清之傳》載“端平元年，上既親總庶政，赫然獨斷，而清之亦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召還真德秀、魏了翁、崔與之、李埴、徐僑、趙汝談、尤焴、游似、洪咨夔、王遂、李宗勉、杜范、徐清叟、袁甫、李韶，時號‘小元祐’?！盵9]12420則正是端平元年(1234)，亦即《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理宗親政之后，尤焴被召還了臨安，又上文已述尤焴于紹定四年(1231)已經(jīng)被恢復(fù)祠祿。則序中所謂“歲在甲午，奉祠湖曲”也與尤焴當(dāng)時的境遇完全相合。

3.“未幾驅(qū)馳于外”、“邇來三十有八年矣”

《明一統(tǒng)志》卷十《常州府·人物》“尤焴”條載“焴端平初征為將作監(jiān)主簿，后為淮西帥，以儒者守邊。”[21]261不妨試考證尤焴出守淮西的時間。

杜范《清獻(xiàn)集》卷六《論襄陽失守劄子》有言“乞行下淮西帥尤焴疾速嚴(yán)作隄備”[24]653之語。襄陽由于京湖制置使趙范措置不當(dāng)導(dǎo)致失守事在端平三年(1236)二月，則尤焴當(dāng)在此之前即已出守淮西。又魏了翁《鶴山集》卷二八有《奏和不可信常為寇至之備》，下注“正月十一日”，開篇云“臣今月二日得淮西制置尤焴書”。[25]340又卷二七前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榜諭沿邊將帥剿賊推賞》，開篇云“當(dāng)使恭奉圣旨，督視江淮京湖軍馬”。[25]335同卷前十二月九日與十一日間又有《除端明殿學(xué)士同簽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京湖軍馬謝表》?！端问贰だ碜诒炯o(jì)》載“(端平二年十一月乙丑)以魏了翁同簽書樞密院事、督視京湖軍馬”、“(端平二年十二月庚寅)以魏了翁兼督視江淮軍馬”。[9]809則“十二月二十六日”即端平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正月十一日”即端平三年正月十一日，端平三年(1236)正月二日尤焴已在淮西，擔(dān)任淮西制置使。

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三十一收其一首詞《水龍吟·甲午壽尤制使》[26]478，其《可齋續(xù)稿》后集卷十又收其題為《挽尤端明》的四首挽詩[27]807。尤焴以寶祐二年十月除端明殿學(xué)士，故以尤端明稱之，此尤端明當(dāng)即尤焴。詩中有“自入烏公府，受知三十秋”、“惜時為俗累，欠往拜師顏”等語，知李曾伯受知于尤焴，以師事之，《水龍吟·甲午壽尤制使》一詞中的尤制使當(dāng)即尤焴，甲午年即端平元年(1234)，則此年尤焴已在淮西制置任上。筆者揣測，尤焴當(dāng)是在端平元年(1234)夏宋軍端平入洛的軍事行動失敗，蒙古大軍南下在即的情況下受命于危難之際，出任淮西制置。無論如何，可以肯定尤焴在《全唐詩話序》所謂“歲在甲午”這一年出守淮西，這也完全符合《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未幾驅(qū)馳于外”之說。

如此，尤焴的生平可謂與序中所述完全契合，尤侗認(rèn)為尤焴是《全唐詩話》的撰者，是相當(dāng)有道理的。

4.尤焴能詩

《全唐詩話》序中作者自云“少有詩癖”、端平元年奉祠湖曲的短短數(shù)月間“日與四方勝游，專意吟事”、“浩歌縱談”，則作者當(dāng)是一好詩之士。尤侗雖然認(rèn)為尤焴是《全唐詩話》的編者，也提出了“莊定不以詩名，而此編遂撮三唐之標(biāo)，獨無一言及李杜，不識謂何”的疑問。的確，尤焴以晚歲修史名世，而不以詩名，雖然《全唐詩話》乃節(jié)錄《唐詩紀(jì)事》而成，并不能說明編者具備多出色的詩歌素養(yǎng)，但作者至少也當(dāng)抱有一定的詩歌情懷，才有可能來編這樣一部文獻(xiàn)，則還需要解答尤焴是否能詩的問題。

尤焴沒有文集傳世，《全宋詩》引顧光旭《梁溪詩鈔》錄其今存詩兩首，其一題為《被命出鎮(zhèn)淮西至任》，當(dāng)系端平元年尤焴到任淮西制置后所作。值得注意的是另一首《西湖置酒短歌》：

春云薄，淡將落。我心良與然，浩蕩杳無著。黃鳥枝頭語太工，可能喚起東坡翁。眼前妙景供妙詠，鈞天吹下乘長風(fēng)。醉而復(fù)醒醒復(fù)醉，香山居士今安在。濡首狂歌無限情，一齊付與云山外。[28]37025-37026

此詩乃尤焴寫自己在西湖酒后縱情吟詠之狀，詩題中既云“置酒”，當(dāng)非尤焴一人湖畔獨酌，而是尤焴與友人一起在湖上置酒酬唱時所作，說明尤焴確曾與友人在西湖盛景之畔有“專意吟事”之舉，而詩中尤焴“濡首狂歌無限情，一齊付與云山外?！钡捻б饪v情之狀又與《全唐詩話》序中所謂“浩歌縱談”又是何其相似，尤焴不僅能詩，亦好詩。

又《正德姑蘇志》卷五十四載“高常字履常，一字可久，性嗜吟詠，有《覆瓿集》五卷，尤焴、周弼、馮去非為之序。”[29]1023則尤焴的交游圈中也確有此類嗜好吟詠的文士，還為他人的詩文集寫過序言，尤焴本人于詩必也有一定的見地。

尤焴所撰《覆瓿集序》沒有留存下來，但從他為門生李曾伯的文集《可齋雜稿》所撰的序中可一窺其詩文觀。這篇序撰于寶祐二年(1254)，反映的當(dāng)是尤焴晚年的思想。序的主題是在討論士大夫立世功業(yè)文章不能兩全的矛盾。尤焴推崇韓琦、范仲淹為“本朝功業(yè)之盛”，但二人并沒有特別孜孜于文學(xué)上的造詣?！拔恼对狸枠怯洝肪懈吖?，而歐公猶不以文章許之。然要皆磊磊落落，確實典重。鑿鑿乎如五谷之療饑，與世之絺章繪句不根事實者，不可同年而語也?！盵26]164可見尤焴強(qiáng)調(diào)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經(jīng)世致用、厚重典實，反對華而不實的文風(fēng)。他還勸勉李曾伯“顧今邊事孔棘，公以一身橫當(dāng)荊蜀之沖，屹然如長城萬里。上之倚公，不啻韓范，豈當(dāng)復(fù)與書生文士校短長于繩尺間哉？”[26]165望李曾伯以功業(yè)為重，捍邊御虜，至于文章之事，冀望于“不期然而然”間成就即可。筆者以為，尤焴的文學(xué)思想或以端平元年下半年出鎮(zhèn)淮西守邊為界，前期放浪湖山，縱情吟詠；后期在宋末夷狄交侵、國事動蕩的背景下形成了其經(jīng)世致用、以功業(yè)為重的文學(xué)觀。正是由于這種詩文觀的形成，尤焴在后期并未再著力于詩文創(chuàng)作，故終不以詩名。當(dāng)三十八年后已是耄耋之年的尤焴整理故篋，發(fā)現(xiàn)《全唐詩話》，回憶起當(dāng)年與諸多文友湖上酬唱之事，不禁慨然。此外，在這篇序中，尤焴稱“可齋李公早以功業(yè)自許，而詩文操筆立就，精妙帖妥，夐出時流。余曩與朝夕，每嘆其得于天者厚?！币部梢娪葻~是具備一定詩歌情懷與詩文鑒賞能力的。

《西湖置酒短歌》從思想傾向上看也更像尤焴端平元年奉祠湖曲期間、而非晚歲便養(yǎng)湖曲期間的作品。尤焴后期由于自身文學(xué)觀的轉(zhuǎn)變不再醉心詩文，最后正如尤侗所說“不以詩名”，未能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太高的成就。但不可否認(rèn)尤焴能詩，能為他人的詩文集撰序，具備一定的詩歌情懷和鑒賞能力，前期更是好詩，曾與文友一起在湖上吟詠酬唱，而《全唐詩話》正是誕生在尤焴文學(xué)思想的前一階段，這也就很好地解答了尤侗“莊定不以詩名”卻編成此書的疑惑。而撰成于咸淳七年的《全唐詩話序》中那種對六朝華靡文風(fēng)的否定，對唐詩氣韻的推崇，則與尤焴后期的文學(xué)觀是一致的。

據(jù)《全唐詩話序》中所述，是書早已于端平元年編成，至咸淳七年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序撰成于咸淳七年(1271)重陽日，而尤焴大略在咸淳九年(1273)前后即去世，其本人或已來不及將此書付梓。或是尤焴去世前將稿本托付給同樣養(yǎng)傲湖山的賈似道，或是其死后稿本被賈似道所得，總之尤焴的稿本以某種形式傳到了賈似道手中，經(jīng)賈似道之手得以刊刻出來。此書刊成之日，尤焴已不在人世，又逢宋末國事劇變，諸事交迭，是書編者遂成疑案。

三、結(jié) 語

其實，明代學(xué)者已有注意到《全唐詩話》是摘錄《唐詩紀(jì)事》而成，如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甲部《丹鉛新錄七》中考辨了《唐詩紀(jì)事》“嚴(yán)休復(fù)”條的訛誤后，稱“計氏紀(jì)事之誤，乃沿尤延之《全唐詩話》，尤號博洽多識。此亦相承劉、宋，率爾紀(jì)載，不及精詳也?！盵30]138-139胡震亨亦明確記道“《全唐詩話》六卷，尤延之撰，從《紀(jì)事》中摘編者。”[31]715然而，由于明人普遍將尤袤視為《全唐詩話》的編者，無論是否知道《全唐詩話》是節(jié)錄他書而成，論及此書，終無一言貶低之詞。如高儒《百川書志》評價此書“宋尤文簡公盡唐甲子帝王名士方外閨秀三百二十人，各鉤其警語，摭其事實，唐人精力殆盡于此一代詩史也，今時罕傳。”[32]1339楊慎注意到了書中所錄有不少劣詩，乃于《升庵集》卷五十七“劣唐詩”條稱這是由于“學(xué)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惫识稳瞬少祪?yōu)人口中語入《全唐詩話》，“使觀者曰‘是亦唐詩之一體也’，如今稱燕趙多佳人，其間有跛者、眇者、羝氳者、疥且痔者，乃專房寵之，曰‘是亦燕趙佳人之一種’，可乎”。[33]認(rèn)為《全唐詩話》所收唐人劣詩是刻意而為，并無指斥之意。

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是書編者斷為賈、廖二人，乃惡言貶斥，今人郭紹虞先生亦稱此書“一無可取”，此不正所謂因人廢文乎？今且澄清事實，力證賈、廖二人絕非此書編者，真正的編者極有可能是尤焴。至于此書價值，不做評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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