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編《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因襲與改編

方勝++李佳

摘要：清編《全唐詩》將樂府歌詩單獨(dú)列出，此類詩基本上都重見于同書收錄的詩人本集之中，且前后重出的詩歌在標(biāo)題、作者、內(nèi)容上都有著較大差異，存在很多異文。通過仔細(xì)比勘這些異文，可以發(fā)現(xiàn)《全唐詩》前面樂府部分所錄詩歌的文本與《樂府詩集》基本上保持一致。盡管揚(yáng)州詩局館臣們在輯錄樂府歌詩時(shí)，并非原封不動地照搬《樂府詩集》；但總體而言，《全唐詩》樂府歌詩部分主要是將《樂府詩集》中的唐詩挑選出來，依次排列組合而成。因此可以斷定，《樂府詩集》是《全唐詩》的重要資料來源之一。

關(guān)鍵詞：《全唐詩》；《樂府詩集》；異文；因襲；改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2-0023-008

清編《全唐詩》卷10至卷29將郊廟樂章和樂府歌詩單獨(dú)列出，“以存一代樂制”[1]，這20卷所收錄的詩歌，除少數(shù)郊廟樂章外，幾乎全部重見于同書收錄的詩人本集之中。這部分重出詩歌數(shù)量達(dá)到2838首[2]，其中很多是唐詩名篇。這種重出互見的現(xiàn)象是《全唐詩》編排體例造成的，故佟培基先生《全唐詩重出誤收考》對它們均未作考辨。但我們注意到，這些在《全唐詩》中前后重出的詩歌文本有著較大差異，存在很多異文。這些同書異文是如何形成的呢？在全面比勘唐詩異文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全唐詩》前面樂府部分所錄詩歌的文本與《樂府詩集》有著驚人的相似，甚至大多數(shù)文字是完全相同的。這個(gè)現(xiàn)象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清編《全唐詩》與《樂府詩集》是否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學(xué)術(shù)界無論是在研究《樂府詩集》的學(xué)術(shù)、資料價(jià)值，還是在探討《全唐詩》的資料來源和成書經(jīng)過時(shí)，都鮮有學(xué)者關(guān)注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筆者嘗試對此問題進(jìn)行粗淺的討論，并求教于方家。

一、清編《全唐詩》前后重出詩歌異文的比勘

《全唐詩》卷126錄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楊子談經(jīng)所（一作處），淮王載酒過。興闌啼鳥換（一作緩），坐久落花多。逕轉(zhuǎn)回銀燭，林開散玉珂。嚴(yán)城時(shí)未啟，前路擁（一作引）笙歌?！贝嗽娫凇稑犯娂肪?0“近代曲辭”作《昆侖子》：“揚(yáng)子譚經(jīng)去，淮王載酒過。醉來啼鳥喚（一作換），坐久落花多?！蔽词鹈?。[3]《全唐詩》卷27，詩題、文字均同《樂府詩集》，僅錄前四句，亦未署作者名?！度圃姟肪?28錄王維《息夫人》：“莫以今時(shí)（一作朝）寵，難忘（一作寧無，一作能忘）舊（一作昔）日恩?？椿M眼（一作目）淚，不共楚王言?！贝嗽娫凇稑犯娂肪?0作《簇拍相府蓮》：“莫以今時(shí)寵，寧無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閨燭無人影，羅屏有夢魂。近來音耗絕，終日望應(yīng)門。”比前者多出四句，且未署作者名；《全唐詩》卷27，詩題、文字均同《樂府詩集》，亦未署名。那么后四句從何而來呢？《樂府詩集》卷79《水調(diào)歌》入破第六徹：“閨燭無人影，羅屏有夢魂。近來音耗絕，終日望君門?！蔽词鹱髡呙弧度圃姟肪?7，錄此四句，亦未署名，與《樂府詩集》完全相同。

上面所列是不是個(gè)別現(xiàn)象呢？為了搞清楚事實(shí)真相，我們將《樂府詩集》中收錄的所有唐詩與《全唐詩》進(jìn)行了一一比勘，但由于其數(shù)量相當(dāng)巨大，不宜在此全部列舉。為了便于表述和閱讀，僅從《唐詩三百首》中選擇幾首較為著名的樂府詩來進(jìn)行對比，如表1所示。

從表1不難看出，無論詩歌標(biāo)題、作者，還是詩句本身，《全唐詩》前面樂府部分所錄詩歌的文本與后面詩人本集（少數(shù)詩歌散見于他人詩集）中的文字有很多不同之處，二者的資料來源顯然不同；除了少數(shù)文字是揚(yáng)州詩局的館臣們依詩人本集校改（標(biāo)注“集作”）以外，前者與《樂府詩集》中的文字卻高度吻合。這絕非偶然現(xiàn)象，通過將《全唐詩》與《樂府詩集》進(jìn)行全面比勘，還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二、清編《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因襲

誠如前賢所論，清編《全唐詩》奉旨而撰，以十人之力在不足一年半的時(shí)間完成了編校整理工作，成書極為迅速。其中詩人本集部分雖然主要是依據(jù)季振宜《全唐詩稿本》和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等加工而成，但也并非完全照搬，有些是經(jīng)過了館臣們的重新選擇和刪改，有些是經(jīng)過了他們的輯補(bǔ)和?？?，也有些是利用了前人的整理本加工而成。[4]總體來說，《全唐詩》詩人本集部分的資料來源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但前面的樂府部分基本上是將《樂府詩集》中的唐詩直接照搬而來。其依據(jù)略有如下數(shù)端。

首先，從樂府分類來看，異中有同，同大于異。郭茂倩《樂府詩集》從音樂的角度將樂府詩分為12類，而《全唐詩》將12類合并為8類，刪去“燕射歌辭”、“清商曲辭”、“近代曲辭”和“新樂府辭”。乍一看，似乎二者區(qū)別明顯，但實(shí)際上，《全唐詩》除“新樂府辭”刪去了全部內(nèi)容外，其余三類所收詩歌幾乎全部保留了下來，合并在其他類中；而且詩歌的總體編排次序是基本一致的，不但各類對應(yīng)，甚至各題的順序也都基本相同。如表2所示：

從表2可以看出，雖然《全唐詩》與《樂府詩集》在郊廟歌辭和樂府歌詩的分類方法上略有不同，但它們是異中有同，而且是同大于異。至于《全唐詩》采取不同于《樂府詩集》的分類方法，可能是基于以下原因：一方面是揚(yáng)州詩局的館臣們認(rèn)為《樂府詩集》的分類不盡合理。正如整理本《樂府詩集·出版說明》中指出：“這十二類的分法，也有可商處。如舞曲，分雅舞、雜舞，雅舞用之郊廟、朝饗，雜舞用之宴會，那已經(jīng)包括在郊廟、燕射中了。再像鞞、鐸、巾、拂等舞曲，都包括在清商曲內(nèi)。那末舞曲就不必另立一類了?！盵5]3郭茂倩以音樂分類自有其合理之處，但也不可避免有著某些缺陷，“由于其賴以分類的‘音樂存在著不精、不清、不明等多方面的弊端，而先后遭到了元、明、清諸多學(xué)者的批評和指責(zé)，有的甚至另起爐灶，進(jìn)行重新編集與分類，如元代的吳萊、胡翰、左克明，清代的馮班等人，即皆為‘貶郭隊(duì)伍中的中堅(jiān)人物?！盵6]彭定求等十位編修官皆在籍翰林，進(jìn)士出身（三人為狀元），飽讀詩書，有著自己的判斷和取舍，在編修《全唐詩》時(shí)對樂府詩的分類方法采取了微調(diào)。如郭茂倩《樂府詩集》卷79《近代曲辭序》云：“近代曲者，亦雜曲也?！敝苯又赋隽恕半s曲歌辭”與“近代曲辭”的關(guān)系。郭氏將二者分開，也在《近代曲辭序》中說明了原因，是本著“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的原則。顯然，《全唐詩》編者不認(rèn)同郭氏的這種分類方法，因此進(jìn)行了類目上的調(diào)整。另一方面，可能與《全唐詩》的總體編排有關(guān)。還以“近代曲辭”為例，《樂府詩集》的“近代曲辭”主要是收錄隋唐以來的雜曲，與“新樂府辭”有何區(qū)別呢？清代錢良擇《唐音審體》云：“（《樂府詩集》）又分隋、唐雜曲為‘近代曲辭，以別于古，而不列之‘新樂府，以其皆有所本，皆被于樂，與古不異也。”[7]指出了它們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收入“近代曲辭”中的唐代歌詩是可以入樂的，“新樂府辭”一般是不入樂的。因?yàn)椤度圃姟窐犯柙姴糠治词铡靶聵犯o”，也就失去了將二者對比以強(qiáng)調(diào)音樂性的必要了，所以館臣們將“近代曲辭”納入“雜曲歌辭”之中。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樂府詩集》所收某些類別的詩歌中唐詩數(shù)量極少，故而《全唐詩》將其歸入相近的類別中。如《樂府詩集》“燕射歌辭”中僅收錄唐代《晉朝饗樂章》和《周朝饗樂章》二首，《全唐詩》若單列為一類就顯得非常不協(xié)調(diào)；且將其納入“郊廟樂章”也并無不妥之處，反而更恰當(dāng)。

其次，從編次序目來看，變不亂為亂，亂出有因。《全唐詩》詩人本集部分的編排總體上是按詩人登第年、入仕年、卒年等先后為序，雖然有不少欠妥之處，受到歷代學(xué)者的指摘，但主要是因?yàn)橘Y料缺失、考證未精的緣故造成，尚不至于雜亂。與之相比，《全唐詩》樂府部分很多詩次序編排顯得極為混亂，中晚唐詩和初盛唐詩交錯(cuò)編排在一起，沒有按照時(shí)代先后排列。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就是因?yàn)椤度圃姟肪?0至卷29中詩歌的編排次序幾乎完全與《樂府詩集》一致，僅將《樂府詩集》中非唐代的詩歌剔除。筆者嘗試著將《樂府詩集》編排詩歌的特點(diǎn)概括為：“分類按題列先后”，即從音樂的角度將入選詩歌分為12類，每類下列有若干題，同題詩歌按照時(shí)代次序排列。有些題下無初盛唐詩，僅錄中晚唐詩；在換題之后，該題下可能既有初盛唐詩，也有中晚唐詩。而《全唐詩》無論分類還是各類下的諸題，在編排次序上幾乎都按照《樂府詩集》，從中選錄唐代詩歌，這樣就破壞了《樂府詩集》編排詩歌的“有序性”，變“不亂”為“亂”，從而顯得雜亂無章。如《全唐詩》卷17“鼓吹曲辭”依次收錄：《朱鷺》（張籍）、《艾如張》（李賀）、《上之回》（盧照鄰、李白、李賀）、《戰(zhàn)城南》（盧照鄰、李白、劉駕、僧貫休）等，忽前忽后，不免給人雜亂之感；但若對比《樂府詩集》卷16，就會明白其亂出有因。這些詩歌是從“漢鐃歌”中輯出，《樂府詩集》先列十八首“古辭”，然后再列歷代歌辭，“漢鐃歌上”編排次序?yàn)椋骸吨禚槨妨?、《艾如張》二首、《上之回》七首、《?zhàn)城南》七首?！度圃姟芬来翁舫龈黝}下的唐代歌詩編輯而成，所以總體稍顯混亂，其實(shí)從《上之回》、《戰(zhàn)城南》可以看出，同題下的唐詩還是按時(shí)代先后排序的，可以說“亂出有因”。

第三，從異文取舍來看，《全唐詩》前面樂府部分所收詩歌文字基本上均依《樂府詩集》。上文通過對《全唐詩》前后重出詩歌異文的比勘，已經(jīng)初步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不妨再列舉一個(gè)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作進(jìn)一步說明。我們注意到，《全唐詩》前后重出的詩歌中有很多詩題都完全不同。楊慎《升庵詩話》卷一“子美贈花卿”條云：“唐世樂府，多取當(dāng)時(shí)名人之詩唱之，而音調(diào)名題各異。杜公此詩（《贈花卿》），在樂府為入破第二疊。王維‘秦川一半夕陽開，在樂府名《相府蓮》，訛為《想夫憐》；‘秋風(fēng)明月獨(dú)離居為《伊州歌》；岑參‘四去輪臺萬里馀為《蔟拍六州》；盛小叢‘雁門山上雁初飛為《突厥三臺》；王昌齡‘秦時(shí)明月漢時(shí)關(guān)為《蓋羅縫》……”[8]誠如楊慎所云，在唐代樂府中很多詩歌“音調(diào)名題各異”。因?yàn)椤稑犯娂分饕且酪魳非{(diào)命名，常將原詩題隱去，故而與詩人本集中的詩題差別較大。楊慎所列舉的這些詩歌在《全唐詩》中大多重出，而且前面樂府歌詩中的詩題多依《樂府詩集》。

第四，從樂府解題上來看，《全唐詩》所收樂府詩解題多節(jié)自《樂府詩集》。郭茂倩《樂府詩集》的解題以“浩博”“精審”著稱，《四庫全書總目·樂府詩集》贊曰：“其解題征引浩博，援據(jù)精審，宋以來考樂府者無能出其范圍。”[9]《全唐詩》中的樂府詩，不僅僅詩題、作者、詩歌文本主要依據(jù)《樂府詩集》，就連樂府解題也都從《樂府詩集》中簡化而來。如《樂府詩集》卷79《伊州歌第一》下注：“《樂苑》曰：《伊州》，商調(diào)曲，西京節(jié)度蓋嘉運(yùn)所進(jìn)也。”（按，“西京”當(dāng)為“西涼”，“蓋”原作“盍”，可能皆為鈔刻致誤?！度圃姟肪迅恼度圃姟肪?7同此注，但刪去“《樂苑》曰”三字。當(dāng)然，《全唐詩》并非一味照搬《樂府詩集》的解題，而是選擇性摘錄，或綜合而成；而且還有一些解題因刪節(jié)過多，導(dǎo)致句意難以理解。如《全唐詩》卷23“琴曲歌辭”下注：“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自是已后，作者相繼。”此注后兩句讓人頗為費(fèi)解。該注是從《樂府詩集》卷57解題所引《琴論》中刪節(jié)而來，原文介紹了琴曲中“暢”“操”“引”“弄”的寓意以及琴曲的發(fā)展演變和分類，然后說：“自是已后，作者相繼，而其義與其所起，略可考而知，故不復(fù)備論。”語義清晰，不難理解。刪去文獻(xiàn)的來源出處，是《全唐詩》編者經(jīng)常采用的一種手法，頗為后人詬病。

第五，還有一些因《樂府詩集》而致誤的例子，更能說明《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依賴。前面談到《樂府詩集》卷80錄《簇拍相府蓮》共8句，其實(shí)是將《息夫人》和無名氏《水調(diào)歌》入破第六徹疊加而成，明顯是誤收；而《全唐詩》卷27也隨之而誤。又，《全唐詩》卷21“相和歌辭”錄《大子夜歌》二首和《子夜警歌》二首，均署名陸龜蒙，在兩首詩題下均注：“次首本古曲辭?！边@兩首詩在《樂府詩集》卷45“清商曲辭”均未署名，《全唐詩》據(jù)何署名為陸詩呢？《樂府詩集》點(diǎn)校本道出了原委：“《大子夜歌》二首、《子夜警歌》二首，皆晉宋辭?！度圃姟犯芬虼硕}與上文陸龜蒙作相連，遂作陸詩收入，誤也?！盵5]654《樂府詩集》中《大子夜歌》二首緊接在陸龜蒙《子夜四時(shí)歌》四首之后，又未署名，導(dǎo)致《全唐詩》編者產(chǎn)生誤解，以為它也是陸氏之作。這種現(xiàn)象在《全唐詩》中也較為常見，如《樂府詩集》卷80在張祜《上巳樂》后多首詩均未署名，《思?xì)w樂二首》之二和《戎渾》分別是王維《送友人南歸》和《觀獵》的前四句，而《全唐詩》卷27均收入，亦未署名；但《全唐詩》卷511張祜本集皆作為張?jiān)姸`收?！稑犯娂贰敖o”部分的編纂似乎較為草率，此前各卷各類詩歌基本上是每首詩下都署名，但“近代曲辭”很多詩題下未注明作者，故而容易導(dǎo)致后人產(chǎn)生誤解，要么以為這些詩的作者是無名氏，要么以為這些詩與前面一首（或數(shù)首）屬于同一位作者。《全唐詩》樂府歌詩不少署名錯(cuò)誤就是因此而形成的。

通過以上全面對比，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清編《全唐詩》中的郊廟樂章和樂府歌詩是從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移植而來。

三、清編《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改編

雖然《全唐詩》卷10至卷29是將《樂府詩集》中的唐詩挑選出來依次組合而成，但并非完全照搬，揚(yáng)州詩局的館臣們也還做了一些加工和整理工作。如在取舍異文時(shí)，也有少數(shù)文字是依后面詩人本集（或其他版本的詩人別集）而錄，沒有完全依照《樂府詩集》，也就是說兩者所收詩歌也存在著少量異文。《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改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gè)方面。

第一，少數(shù)詩歌的編排次序不同?！度圃姟肪?0至卷29編排順序總體上是依照《樂府詩集》而列，但也有少量調(diào)整。如表2所示，《全唐詩》卷16“郊廟樂章”的最后收錄了《晉昭德成功舞歌》四首，而《樂府詩集》將它們放在卷52“舞曲歌辭”。這是宮廷舞歌，放在“郊廟樂章”也有其道理。《樂府詩集》卷56《舞曲歌辭五》在《霓裳辭十首》前有太宗《唐功成慶善樂舞辭》、德宗《唐中和樂舞辭》各一首；但在《全唐詩》卷22未收錄，因?yàn)椤度圃姟肪?已經(jīng)收錄，故此處略去?？梢姡度圃姟非懊娴牡弁醯绕碌陌才排c樂府部分是有統(tǒng)籌考慮的?！稑犯娂肪?8《雜曲歌辭十八·步虛詞》，如果《全唐詩》不改變《樂府詩集》的編排次序，則這些詩當(dāng)放在卷26末尾或卷27開頭部分；但《全唐詩》作為“雜歌謠辭”放到了樂府部分的最后，即卷29末尾。

第二，收錄的詩歌在篇目取舍上存在著少量差異。主要有兩種情況：

一是《樂府詩集》收錄而《全唐詩》未收。《樂府詩集》卷38，李賀《安樂宮》前有陳子良《新城安樂宮》“春色照蘭宮”，《全唐詩》卷20未收，但卷39收錄?！稑犯娂肪?8在白居易《昭君怨》前有崔鴻《四皓歌》，《全唐詩》卷23未收?！稑犯娂肪?8，李白《高句麗》后接《舍利弗》和《摩多樓子》兩詩，均未署名（目錄作無名氏），《全唐詩》卷26未收，卷165收《舍利弗》為李白詩，未收《摩多樓子》（按，《李太白集》收為二者李白詩）；《樂府詩集》卷78，吳筠《步虛詞》十首，《全唐詩》卷29未收，卷853吳筠集收錄；《樂府詩集》卷87“雜歌謠辭五”最后一首《唐天寶中京兆謠》，《全唐詩》卷29未收，卷878收錄。

二是《全唐詩》收錄而《樂府詩集》未收?！稑犯娂肪?0至卷100“新樂府辭”部分，《全唐詩》均未收錄，其原因在《全唐詩·凡例》已經(jīng)進(jìn)行了說明。除此之外，也還有少量作品《樂府詩集》未收，而《全唐詩》補(bǔ)錄。如《樂府詩集》卷82“近代曲辭”止于李賀《十二月樂辭》，而《全唐詩》卷28“雜曲歌辭”在李詩后收錄了《桃花行》5首（李嶠、李乂、徐彥伯、蘇颋、趙彥昭），張說《蘇摩遮》5首、《舞馬詞》6首、《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3首，白居易《小曲新詞》2首、《閨怨詞》3首和盧綸《皇帝感詞》4首。此28首詩中，《樂府詩集》僅錄3首，且不在“近代曲辭”中?！稑犯娂肪?0“新樂府辭”收白居易《小曲新辭二首》。盧綸《皇帝感詞》之三，在《樂府詩集》卷11“唐儀坤廟樂章”中作“安和”，署名劉子玄；而這首詩在《全唐詩》中重出4次，卷14同《樂府詩集》卷11，卷94題同《樂府詩集》未署名，卷277盧綸集同卷28有異文。這些詩在《全唐詩》卷28中均以“集作”出校異文，又都在詩人本集再次錄入，不知《全唐詩》“雜曲歌辭”據(jù)何而錄？難道《樂府詩集》卷82有詩歌散佚？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不便妄測。

第三，詩人的署名不同。主要有三種情況：

一是《樂府詩集》署名而《全唐詩》未署名?！稑犯娂肪?2《金縷衣》署名李锜，《全唐詩》卷28未署名；《樂府詩集》卷86《敕勒歌》署名溫庭筠，《全唐詩》卷29未署名。這是揚(yáng)州詩局館臣意識到《樂府詩集》的不妥之處，故而將其所署姓名除去，有這種意識是可取的，可惜未能作出取舍或加以校注。

二是《全唐詩》署名而《樂府詩集》未署名?！度圃姟肪?6《沐浴子》：“澡身經(jīng)蘭汜，濯發(fā)傃芳洲。折榮聊踟躕，攀桂且淹留?！笔鹈畎?，《樂府詩集》卷74未署名。《詩紀(jì)》卷130列入“樂府失載名氏”，將此詩歸于李白名下。如果此詩作者存疑，導(dǎo)致將其系于李白名下的原因，極可能是與《樂府詩集》的詩歌編排有關(guān)。因?yàn)榇嗽姷那昂髢墒自娋鶠槔畎姿?，前一首是《結(jié)襪子》，后一首是同題《沐浴子》“沐芳末彈冠”，此詩僅四句夾在中間，未署名，極易導(dǎo)致人們誤以為此詩亦為李白所作。上文已經(jīng)談到，這種因《樂府詩集》編排方式，而導(dǎo)致《全唐詩》誤署名的情況較多。如《全唐詩》卷26《上皇三臺》署名韋應(yīng)物，《樂府詩集》卷75未署名。《上皇三臺》，在《樂府詩集》中排在韋應(yīng)物《三臺二首》的后面。

三是《樂府詩集》與《全唐詩》署名不同?！稑犯娂肪?1《銅雀妓》題下第四首“日暮銅雀回”，署名高適，《全唐詩》卷19署名王適?！稑犯娂肪?9《自君之出矣》兩首，前者署名李康成，后首署名辛弘智；《全唐詩》卷25前者署名辛弘智，后者署名李康成?！稑犯娂肪?2《離別》題下第3、4首均署名趙微明；《全唐詩》卷26第3首署名張彪，第4首署名趙微明?！稑犯娂肪?6《秋夜曲》兩首均署名王維；《全唐詩》卷26前者署名張仲素，后者署名王涯。《樂府詩集》卷76《夜坐吟》“冬夜夜寒覺夜長”署名李白，“踏踏馬頭（一作啼）誰見過”署名李賀；《全唐詩》卷26二者均署名李白。《樂府詩集》卷77《春江曲》三首均署名張仲素，《全唐詩》卷26署名王涯一首、張仲素二首?！稑犯娂肪?8《摩多樓子》署名李白，《全唐詩》卷26署名李賀。

第四，詩序和樂府解題的差異?！度圃姟非懊娌糠值臉犯姾苌偈珍浽娦?，即便原詩本來有詩序，在該部分也多被刪去，與《樂府詩集》保持一致。但也有少數(shù)例外，《全唐詩》卷23“琴曲歌辭”有不少詩都保留了詩序，尤其是韓愈詩歌，如《岐山操》《履霜操》《殘形操》等?！度圃姟肪?3李白《雉朝飛操》，題下注云：“雉朝飛者，犢沐子七十無妻，出薪于野，見雉雄雌相隨而飛，感之而作。”而《樂府詩集》卷57該題引述楊雄《琴清英》、崔豹《古今注》，所述之事與此注完全不同。李白此詩的題下注出自哪里呢？翻檢韓愈詩集可知，此注實(shí)為韓愈同題詩的詩序。也就是說，揚(yáng)州詩局的館臣用韓愈詩序作為李白樂府詩的解題，這是一個(gè)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同時(shí)，也說明《全唐詩》并非完全照搬《樂府詩集》，尤其是“琴曲歌辭”部分，對于韓愈詩序采錄頗多，即便韓愈詩序與《樂府解題》《古今注》等有不同的表述，《全唐詩》也多依韓詩序。這與其他部分的解題主要是依據(jù)《樂府解題》和《古今注》不同。此外，韓愈詩歌文本也多依韓集，不依《樂府詩集》，如《全唐詩》卷23韓愈《別鵠操》，題中的“鵠”在《樂府詩集》卷58作“鶴”，在《全唐詩》卷336作“鵠”。

雖然《全唐詩》與《樂府詩集》有以上等方面的差異，但這些畢竟是少數(shù)現(xiàn)象，只能說明《全唐詩》編著者有意識地進(jìn)行了部分加工，無法否定二者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從所收詩歌的整體來說，《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因襲是顯而易見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四、清編《全唐詩》樂府歌詩編纂經(jīng)過蠡測

通過將《全唐詩》前面所收樂府歌詩與《樂府詩集》進(jìn)行全面比較，可以大概推測出該部分編纂的經(jīng)過。

第一，清編《全唐詩》卷10至卷29單獨(dú)列編的樂府歌詩是將《樂府詩集》中的唐詩挑揀出來，再按照《樂府詩集》的編排次序組合而成。學(xué)術(shù)界對于清編《全唐詩》資料來源及成書經(jīng)過的研究似乎多是從第30卷以后展開的，前面部分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可能主要是因?yàn)榍懊娌糠值慕^大多數(shù)樂府歌詩都在后面重復(fù)出現(xiàn)，所以就沒有引起學(xué)者們的過多關(guān)注。而實(shí)際上，在從事唐詩整理和研究的過程中，這些樂府歌詩是無法回避的。不僅因?yàn)樗鼈償?shù)量巨大、名篇極多，還因?yàn)樗鼈冊跇?biāo)題、作者、內(nèi)容上都與后面詩人本集中重出的詩歌存在著很多差異，更重要的是后代廣泛流傳的詩歌文本，如以《唐詩三百首》為代表的諸多普及性唐詩選本，恰恰有不少文字都與《樂府詩集》保持一致。李嘉言先生在《改編〈全唐詩〉草案》中提到：“現(xiàn)行《全唐詩》卷首有《樂府詩集》一類，其作者往往與各專集不合。如《享太廟樂章》題下注云‘魏徵、褚亮等作，而《魏徵集》全收之。當(dāng)為校訂。”[10]李先生注意到了《全唐詩》前后署名的差異，但未討論其形成的原因。通過上文的討論可以知道，此類署名差異就是因?yàn)椤度圃姟非懊娌糠质且蛞u《樂府詩集》，與后面詩人“專集”所依的底本不同而導(dǎo)致的。另外，《樂府詩集》中存在著誤收、漏收的現(xiàn)象，其中所收的部分唐詩嚴(yán)格來說并非樂歌，還有不少未收入的唐詩實(shí)當(dāng)歸屬樂府[11]；但由于《全唐詩》樂府歌詩部分過于依賴郭茂倩《樂府詩集》，所以《樂府詩集》未收者，《全唐詩》亦多未收錄。若從“存一代樂制”的目的來看，《全唐詩》的做法顯然是不可取的。

第二，清編《全唐詩》樂府歌詩是在《全唐詩》主體部分編定之后，再利用已經(jīng)完成的詩人本集對這些樂歌進(jìn)行了粗略的?？?。從《全唐詩》出校異文的不同方式上可見端倪?！度圃姟吩诔鲂＿@些樂府歌詩的異文時(shí)，除了全書中最常用的“一作（某）”外，還用到一個(gè)詞“集作（某）”?！耙弧迸c“集”，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透露出了揚(yáng)州詩局館臣們采用的底本與參校本之差異?！凹鳎常钡囊馑际窃撟郑ㄔ~）在詩人的本集中作某字（詞），這個(gè)詞充分說明《全唐詩》該部分使用的底本絕非詩人本集。那么，底本是何本呢？拿它們的文字（包括異文）與《樂府詩集》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幾乎完全依《樂府詩集》而載錄，《樂府詩集》是底本。出校“集作”者，也就是校本到底是依何集呢？楊建國先生曾注意到了這個(gè)問題：“《全唐詩》‘樂府雜曲中，除‘一作外，余多‘集作字樣……據(jù)現(xiàn)今傳本，不少詩人并無別集行世，但其詩中仍有‘集作出注。想來，《全唐詩》‘集作之‘集，至少該用稱別集或總集?！盵12]楊先生推測《全唐詩》樂府部分是用了詩人別集或總集參校，但沒有深入討論其究竟是何集，其實(shí)將這些出校“集作”的異文與《全唐詩》后面詩人本集中所收錄的詩歌對比，就可以發(fā)現(xiàn)“集”指的就是《全唐詩》后面所收錄的詩人本集。這說明揚(yáng)州詩局的館臣們首先編定了各位詩人的本集，然后再用這些已經(jīng)完成的本集對前面采自《樂府詩集》的郊廟樂章和樂府歌詩進(jìn)行了粗略的校對。之所以說“粗略”，是因?yàn)槌鲂５漠愇募炔蝗?，也不多、不精。簡而言之，在《樂府詩集》中?biāo)注“一作”者，《全唐詩》幾乎完全照搬；《全唐詩》標(biāo)注“集作”的異文，是《樂府詩集》中所沒有的，是館臣們用《全唐詩》后面的詩人本集比勘而出校的異文。

第三，從出校異文和詩歌編排的方式來看，《全唐詩》前面的樂府歌詩編纂可能也出于多人之手。表現(xiàn)較為明顯的是琴曲歌辭和雜曲歌辭部分。其一，這兩部分出校的異文較多，尤其是“集作”出現(xiàn)的頻率遠(yuǎn)高于其他部分，說明編者在因襲《樂府詩集》的同時(shí)，還進(jìn)行了較為認(rèn)真地的勘工作。其二，這二者在詩歌的編排方式上也不同于其他部分，有些詩歌不是完全按照《樂府詩集》來排序，如上文在討論“編排次序的不同”和“收錄詩歌的差異”時(shí)所列舉的很多案例都出自這兩部分。另外，這種“不同”在詩序和解題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全唐詩》中的樂府歌詩基本不錄詩序，解題與《樂府詩集》相比數(shù)量較少，而且基本上都是從《樂府詩集》中摘錄、提煉而成，篇幅短小，內(nèi)容簡潔；唯獨(dú)琴曲歌辭部分，《全唐詩》不但大幅度增加了解題的數(shù)量，而且語言風(fēng)格不同于其他各部分，還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如對韓愈詩序采取極多，琴曲歌辭部分的編選者偏愛韓詩是顯而易見的。綜合以上情況，基本可以判定《全唐詩》樂府歌詩為多人選編而成。

余 論

自南宋以來，《樂府詩集》一直廣泛流傳，成為后人?？碧圃?、取舍異文的一個(gè)重要依據(jù)，故而弄清楚《全唐詩》與《樂府詩集》的關(guān)系，對于二者的校勘整理頗有意義。如整理《樂府詩集》時(shí)是否必須采用《全唐詩》作為參校？依筆者愚見，對于其前面樂府歌詩部分的使用就需要引起注意，似乎不宜將其作為主要的參校本，（下轉(zhuǎn)第70頁）

（上接第29頁）因?yàn)樗鼈冊从凇稑犯娂?，揚(yáng)州詩局館臣們僅依據(jù)別本或自己的判斷作出了少量的改動，若再以此參校，就有循環(huán)?？敝?。而且《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因襲有少數(shù)是盲從，有些是隨之而誤，甚至以不誤為誤，因而導(dǎo)致唐詩形成新的異文；《全唐詩》對《樂府詩集》的改編也有不盡合理之處，如詩序和解題刪削過多、隱去文獻(xiàn)來源等不嚴(yán)謹(jǐn)?shù)男袨?。筆者曾設(shè)想若重編有唐一代詩歌總集，前面樂府歌詩是否應(yīng)該單獨(dú)列出？異文又該如何取舍？清編《全唐詩》樂府歌詩部分誤收、漏收的唐代樂府詩，是否應(yīng)該剔除或補(bǔ)足？新出版的《全唐五代詩》（初盛唐卷）沒有單獨(dú)列出樂府歌詩，也沒有說明原因，也就不存在如何處理這些樂府歌詩的問題了；只是這樣處理以后，前人“存一代樂制”的愿想也就此落空。當(dāng)然，唐詩的整理研究工作還在繼續(xù)，上述問題仍然值得學(xué)者們思考和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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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黃勝江）